一次关于读书话题的通信

2016-05-14 17:01李祖贵
新作文·中学作文教学研究 2016年6期
关键词:之根境界文言文

亲爱的胡双力同学:

意外地收到你的来信,不仅让我再次领略到了语言的温情和文字的魅力,而且让我再次感受到了青春的召唤和理想的撞击。你的文字让我看到了一个既性格率真、才情卓越,又内心苦闷、充满幻想的青年形象,你与我本人在这个年龄段上的外部形象和内在气质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我仿佛从你的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所以,今天在此回复你的来信,实际上也是在回顾自己的人生,权当朋友对坐,月下小酌,如有不妥,耳旁风过。

梳理一下你来信中提到的问题,除了有关文言文的问题是一个纯粹的语文问题外,其他的自负自赏也好,自怨自艾也好,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成长的烦恼。这是拔节的声响,也是缺钙的骨痛,正是每一个有志青年所必然要经历的过程。我为什么要将李默哥哥的书取名为《成长的回声》?仿佛农人窃听庄稼的私语,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成长过程最真切的感受。尤其是回顾自己的青春时代,你的每一点内心秘密和心理活动,都仿佛是电影的重放,令我感同身受。

你喜欢读书,这是最好的习惯。语言文字不仅是智慧的载体,更是智慧的源泉。佛经里称有文字缘的人为“文字般若”,所谓“般若”,就是大智慧的意思。东坡先生有一句诗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说明读书不仅可以丰富人的内心,净化人的灵魂,而且可以改变人的气质,美化人的相貌。林肯说:“男人过了四十岁,相貌就应该由自己负责。”大约也是从“气质风度”的角度来讲的。般若的境界是一种至上快乐的境界,但现在的人们,把读书的目的弄得过于实在,过于功利,反而把快乐的境界弄成了痛苦的折磨。这是最得不偿失的事情。可茫茫人海,又有几人能挣脱得了到书中去“套现”的窠臼呢?

从教育的角度讲,读了一点书,就喜欢在人前显摆或经常要做白日梦,这是很多人都有过的经历。我们年轻的时候,读物匮乏,根底浅薄。有时候在路边捡一张报纸,就可能欣喜半天。如果是学得几个新词,那更是要拐着弯用到作文里去。记得有一次不知读了一篇什么文章,连续学到“悬梁刺股”“孙康映雪”“凿壁偷光”等几个形容学习刻苦的成语,虽然还是似懂非懂,但依然在下次作文中一股脑儿地照搬进去,幸亏那时候的老师也是不甚了了,居然弄了个“李××好生了得,用的成语连我都没见过”的褒奖。当时不也是“其欣喜为何如”,几奔走相告焉?可现在想来,真是少年荒唐,老脸红透。但这并不能完全说明过去真有多么荒唐,现在真有多么成熟。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也。

我现在正在看一些“如何修证佛法”的书籍,发现世间万物,都有相通之处。人要成佛,虽经千难万劫而不可得,既要讲机缘,更要讲修证。佛说:“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形在秘山。”要真正找到让自己身心快乐的宝贝,必须要真正降伏自己内心的魔鬼。读书人心中的魔鬼是什么?那就是时不时要浮升上来的名利之心。我们不是佛,也一定成不了佛,要完全放下名利之心来潜心读书,的确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功到自然成”与“功败而垂成”的道理是很容易懂的。你看武侠小说中,真正的高手是不轻易出手的,只有那些半生不熟的家伙才喜欢打打 杀杀。

读书的终极目的当然是要有所作为的。就像修证佛法一样,虽然一再强调“万法皆空,诸缘放下”,但最终还不都要求一个修成正果。历史学家范文澜曾说过两句非常有名的话,叫作:“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读书人既不能成“野禅”,也不能成“枯禅”,更不能成“口头禅”,而要成般若,求智慧。现在读书,是为将来,这个将来有多远?有时近,有时远。东坡先生不是同样有一句“书到今生读已迟”的诗吗?真正学问好的人,不但能够一目十行,过眼不忘,而且能够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甚至可以世事洞明,进退自如。你以为那是读点闲书,抄点笔记就可以达到的境界吗?那是厚积薄发的力量。

做人要有大境界,大胸怀,大智慧,但理需顿悟,事资渐修。从世俗的人生走向般若的人生,是一条漫长的黑暗之路和艰难的孤独之旅,只有耐得住寂寞,吃得起苦头,经得起打击的人,才能够真正学有所悟,读有所得。中国的大师很少,就你提到的钱锺书和汪曾祺来看,他们都是鸿儒饱学之士。钱锺书年轻的时候“横扫”清华图书馆,博闻强志,才情过人,但一生不做官,不贪财,默默无闻,著书立学,最大的财富是几麻袋资料卡片。汪曾祺更是寄情书画,出入庖厨,烹小鲜如治大国,行文处世,极其低调,为我们留下了一系列平淡自然而又韵味十足的名篇佳作。

为什么说读书的终极目的还是要有所作为呢?古人有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说法,但“隐”是隐忍待发,是潜龙勿用,而不是孑孓一生,归于尘土。试想,庐山之巅,该有多少樵夫野老攀爬其间,为什么只有陶夫子的俯仰南山传为美谈呢?书香弥散,文字之功也。我以亲身经历向你保证,你现在的书绝不会白读,笔记绝不会白抄,即使你将来不完全“靠文字混饭吃”,这些文字也一定会返回来陪伴你,养护你,成就你。我在你这个年龄里,阅读比你更困难,情绪比你更焦虑,生活比你更无望,但就凭着将信将疑的努力,时断时续的用功,读了些不咸不淡的书,写了些不痛不痒的字,如今看来,幸甚至哉,竟没有一点功夫是白做的。遗憾的是过去读书太少,心气太燥,没有为今天攒足本钱。“修行不到无心地,万水千山逐水流”(唐·贯休和尚)。我们这一辈人已经不足以为你们所效仿,希望你从现在开始,以那些真正有学问的人为榜样,做一个博览群书的人,一个心气平和的人,一个身心快乐的人。

你的来信,实际上还谈到了一个文风的问题,我以为这与做人的道理也有相通之处。初级阶段是趋于本色,寡而无味;中级阶段是趋于绚烂,浓而多味;高级阶段是趋于至真,淡而有味。你所激赏的“淡而有味”的文风,决不仅仅是一个倾向和爱好的问题,那是一种做人和为文的境界,非得有五岳归来,黄山凌绝的经历而不可为。我的写作是以科研论文为主体的,不但酸腐,而且匠气,远达不到你所期待的味道。不过近来重读沈从文的一些文章,发现我的阶段论也不一定成立。有些人是先天心地澄明,独具慧根的,出手就能触摸到语言的脉搏,自然的神经,人生的真谛。如果说汪曾祺是经历了三级跳而渐入佳境的人,那么,他的师父沈从文则是属于天生异秉自然得道的人。这与他的成长环境和个人经历是有很大关系的,应该说是一个例外,不足以推而广之,引为典范的。

我以为,无论是为文还是做人,所谓“淡”,应该是淡泊、淡雅、淡定,是绘画的水墨之淡,陶瓷的青花之淡,音乐的舒缓之淡,烟酒的绵长之淡。所谓“有味”,应该是回味、品味、滋味,是鲜鱼清蒸之味,云霞氤氲之味,岁月回溯之味。这既需要有丰富的知识底蕴和时间积淀,更需要有一点人道主义和宗教情怀。你看那些高僧大师,或学界泰斗,为什么一个个都慈眉善眼,为人低调?那是因为他们成了真正的饱学之士,是知识让他们垂下了高贵的头颅,“众生之愚痴,至可怜悯者也”。哪里还有显摆的兴致和理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淡也好,浓也好,读书的乐趣只要自己知道就行了,何必急着与他人分享?

来信最后谈到的文言文的存废问题,不仅是一个你所关心的问题,也是很多专家正在探讨的问题。相信一时半会儿也得不出什么结论,这里仅仅谈谈我个人的浅见。首先,文言文和白话文并不是两套完全不同的语言系统。汉字是最稳定的文字,汉语是最稳定的语言,几千年来,除了文白之变外,几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嬗变。近年我收集了很多这样的例子,譬如:我们常说正月初一、初二、初十,但为什么不说正月初十一?节奏而已,很显然,这里的“初”,只是一个助词,而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歌唱家朱桦有一次说:“我喜欢音乐,希望它音乐着我,也音乐着你们。”这是什么用法?没什么名词用着动词的说法,就是一种语感,感受到了也就懂得了。还有马致远的《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哪是主语,哪是谓语?说得清楚吗?看来,无论是文言,还是白话,语法系统并没有根本的变化。即使字音字义略有差异,大多也能够溯本求源,找到根据。譬如:为什么是“天方夜谭”而不是“天方夜谈”? 这是由于古代的避讳文化。唐武宗的名字叫李炎。所以人们说话、写文章凡是遇到两个“火”字相重的字,都要避讳,用其他字代替。于是,人们在写“夜谈”时,就出现了以“谭”代“谈”的怪现象。后来,人们习惯了,“谈”与“谭”也就相通了。

从这一角度讲。我是主张学“文”用“白”的,因为文言文不仅是我们的文明之根、道德之根、情感之根,更是我们的语言之根,特级教师韩军曾经写过一篇题为《没有文言文,我们将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文章,其基本意思大约与你我相仿。有人可能会担心这样会导致学用脱节,其实也是杞人忧天,看看我国近代史上的白话大家,有哪一位不是旧学功底深厚,文言基础良好的呢?反倒是文言尽废以来,作家们的表达能力越来越不尽如人意了。不要担心“古汉语的死掉”,即使真的死掉了,我们依然会活得很好。据说经典无比的莎士比亚,至今也没有几个英国人能够真正读懂了,英语不依然畅行全球,愈传愈广吗?

夜已经很深了,拉拉杂杂,不知所云,就此打住,祝你身体健康,学业进步!

李祖贵

7月15日夜于诚拙斋

(湖北省宜昌市教科院;44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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