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之爱与恶浊之恨

2016-05-14 20:11曹军庆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6期
关键词:信物人面橘树

曹军庆

一只青花瓷耳环,一只小金橘,其实都是寻常之物。耳环的外形有点特别,看上去就像是眼睛。小金橘也有点特别,把它结出来的那棵小橘树竟长在人脸上。这是两个故事,两篇小说。本期“再发现”,一篇是蒋韵的《水仙眼》,另一篇是李佩甫的《满城荷花》,《满城荷花》中有篇《人面橘》。蒋韵擅写爱情,李佩甫则擅写仇恨。所谓“擅写”是就这两篇小说而言,两人把爱与恨都写到了极致。

写爱情与仇恨的作家不计其数,没办法,人生就那么点事。那么点事通常都会跟爱情扯上关系,稍不留神也会跟仇恨扯上关系。如果没有爱情或仇恨,人生将变得苍白,寡淡,或许人生也不再是人生了。但是能把爱情写到什么程度,或者能把仇恨写到什么程度,就一个作家来说实在是他(或她)把人生给切碎了——在那些人生的碎块里,你要么寂寂然仰望苍穹,要么戚戚然俯看尘埃。

蒋韵推开了一扇门。《水仙眼》中男主人公名叫门庭芳,姓门。李生生坐在咖啡馆里等着的那个人就叫门。门是有寓意的。蒋韵把生与死之间那道门给推开了。她经常这么做,在她的《红色娘子军》里我们也曾经读到过。把生死打通是一种奇妙的能力。现世与冥界,唯有爱情穿越其间,畅行无阻。即使是幽暗之境,也会有一束光芒。那光芒可以没有温度,但却明亮,逼迫着你仰视。

李生生坐在咖啡馆里等着一个名叫门的男人,她在相同的位置上坐了三天,陈昭送给她完全一样的咖啡。名叫水仙眼的咖啡馆里,在醒目的墙上悬挂着一只眼睛,像是油画却又不是油画,它只是一幅经过处理的摄影。李生生的手腕上留着切割之后的痕印,而她所等待的门并没有出现。等了三天,李生生离去时要陈昭想办法转交给门一件信物。信物是一只青花瓷的耳环,看着也像眼睛。

眼睛在《水仙眼》里分别是物品(饰物:耳环)、悬挂的摄影作品和咖啡馆的名称。作为某种意味深长的意象,它被蒋韵反复提到。它一定会让人想到注视、等待和眺望。而在李佩甫的《人面橘》里,你几乎看不到作为意象或者作为某种象征的眼睛,眼睛在《人面橘》里不是道具,而是真实的器官。它在小说的结尾处是那样突兀而触目惊心地张开着,那样一双眼睛颇有些死不瞑目的意思,但睁着那双眼睛的人却还活着。他活着或者他怒睁双目唯一的目的绝非注视,而是看着。他要看着那个目前占着上风的女人最终必将倒霉,他要看着她的命运也来一个“逆转”。

逆转不是不可能,老徐命运的逆转在一开始谁也不会想到。李佩甫的《人面橘》同样是把人生给切碎了,那些碎块散落在尘土里,你在俯拾它们的时候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老徐在他有权势的时候,在他风光着的时候,他对他的女人是嫌弃的,他想要和她离婚,另娶他人。他还动辄打她,罚跪,也就是在他入睡的时候罚她跪在床前。只有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在邻人的提醒下,他才会记得让跪着的女人再上床来陪他睡。但是女人隐忍着,几无怨言。她拒绝离婚,不仅忍受虐待,还甘愿迎合他。

那是一种颇为奇怪的关系,有羞辱,又超越了羞辱;是冷酷,又超越了冷酷。在日常里似乎有了某种恒定的一成不变的“秩序”。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会有变化,一定会有变化。女人那样子不声不响地隐忍终于让她等出了另一个世界,老徐被纪委抓了,后来又在狱中中风,成了植物人,成了半死人,不死不活地活着。女人却因为给领导“送票”的缘故走了上坡路,成长为经理。老徐被女人接回来,又被她弃置在一间小黑屋里。在这个地方我只能用到弃置一词,女人不再把老徐当人看,他在她眼里就是件破烂儿。既是破烂儿,随便弃置在哪里都可以。她呸呸地唾弃他,诅咒他“你咋还不死呢”?至此,夫妻二人的命运来了一个戏剧性的逆转。施虐者变成了受虐者,受虐者则成为了施虐者。

正如前面所说,阅读蒋韵的《水仙眼》你得寂寂然仰望苍穹,而阅读李佩甫的《人面橘》你又得戚戚然俯看尘埃。你的阅读姿态是由他们的文字所决定的。蒋韵的文字在你耳边响彻着缥缈的钟声。而李佩甫的文字则在你眼里涌现出黑色的虫豸。

钟声也好虫豸也罢,本无高下之分,它只是作家所要表达不同的人生的横切面。蒋韵操持浪漫主义,浪漫主义最终与鬼神相遇,似是题中应有之义。李佩甫则坚守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在它的树梢处分杈,延至魔幻似乎也有先例可循。

李生生离去之后,你才会知道原来她是鬼魂。割腕的印痕事实上已暗示她殉情而死。陈昭也早在转交信物之前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因为李生生付账的时候使用了冥币。至于信物——也就是那件青花瓷的耳环,经由后来的门所证实,它早已和李生生的遗体一起火化了。

一个鬼魂坐在人间的咖啡馆,等待着一个名叫门的男人。她在喝完咖啡之后使用着冥界的货币,并且恳请陈昭为她转送一件来自冥界的信物。陈昭答应了她的恳请,将信物交到门的手上。

这就是蒋韵所写的故事。

老徐被弃置在小黑屋里,却并没有死去。女人天长日久往老徐脸上吐唾沫,那些唾沫一层一层摞在他脸上。直到有一天,女人嘴里还噙着一瓣橘子,她在吐唾沫时连带着把带核儿的橘子一并吐到他脸上。没想到那黏糊糊的橘核儿居然在老徐脸上发芽了,他的脸上长出了小橘树,小橘树上还结出了小金橘。

橘树上结出的小金橘红艳无比,有弄盆景的人前来收购,开价十万,后来又攀升到百万。条件是不光买树,还要连带着头颅一起买。因为橘树“那根须已扎进血管里了,缠在了脑骨上,光带血肉取怕是不行了。”但是老徐仍然没死,他还圆睁着双眼。

这就是李佩甫所写的故事。

我试图把这两个故事拧在一起,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干的活,我想把它们拧成一根绳子。如果说李佩甫是黑色,那么蒋韵则有可能是白色。白色是光亮,黑色是泥土。这样的黑与白能拧成一根绳子吗?这样的绳子又会是一根什么样的绳子?

因为写到了极致,蒋韵和李佩甫的文字都有着逼人的力量。爱情是力量,仇恨也是力量。蒋韵笔下的爱情,有一种神性的高洁的力量。李佩甫笔下的仇恨,则另有一种恶浊的坚韧的力量。高洁飘拂,坚韧挺立。死亡在《水仙眼》里并不可怕,死亡就在生命里面,生命也在死亡里面。而在《人面橘》里面,老徐能够如此坚韧地活着,其实也不是畏惧死亡,他活下去的理由还是仇恨。仇恨能从他的脸颊上长出植物,也能让他命悬一线苟延残喘地活着。

这么说来,《水仙眼》是虚的,《人面橘》则是实的。试图将虚的《水仙眼》和实的《人面橘》拧成一根绳子,只是我一时的想法。事实上《水仙眼》和《人面橘》一定是平行的,就像是两根铁轨。毫无疑问,本期的“再发现”将带你“去远方”,因为有两根铁轨平行着在往无限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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