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1
水丘湾的泥水匠青山天蒙蒙亮骑着重磅脚踏车饿着肚子,穿过乍暖还寒的初夏风,赶了七里路,来到准岳父老德发家,问询年初所订娶亲的若干细节。他一路打了二十来个受凉的喷嚏,这使他在跨进准岳父家门槛之时,鼻尖悬滴着一串晶亮剔透的清水鼻涕。
老德发伸出三根手指对毛脚女婿青山说:“我要求不多,只有三个。”于是青山看到三根烧火棍一样粗壮黢黑的手指在眼前摇晃。老德发把手指一根根按回掌心:“一你要待绣兰好,二你要待我和绣兰娘好。”他说一个事就按回一根手指头,好像那些事都被他牢牢捏在掌心,不得动弹。
青山连连点头:“一定的一定的。”
老德发举着最后一根手指:“三,你弄一头牛,结结实实会生会养的母牛。”
青山在那一刻鼻塞窒息,心跳停止,眼前的手指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强大骇人。老德发看他脸色煞白眼神呆滞,便用手指戳他额头问:“怎么了?”
青山还过魂来说:“阿爹,我实在没钱了,要么等绣兰过门后——”
前生产队长、现麻将爱好者老德发诚恳地说:“啥辰光你牵牛过来,啥辰光你娶绣兰回去,一手交牛一手交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留你吃早饭了,街市还没散,你还是去看看为好。”
青山骑过半个村,绣兰赶上来塞给他一个尚留余暖的粢饭团,垂着眉目像对地上的青草说话:“你早点娶我过门吧。”青山咬了口粢饭团应了声,看着绣兰壮硕的胳膊想,讨老婆真是一桩头疼的事,人为什么要讨老婆呢?
青山来到朗霞镇,走进菜场西北角的牲畜交易场,此场兼营畜牲们的治病结扎交配等事宜。
兽医九根在此浊臭之地拥有一间狭小的兽医站,掌管朗霞镇所有牲畜们的生老病死阴阳交合。胳膊扎着银针的九根见青山进来笑了。他知道泥水匠青山家六畜皆无,一个整天跟砖头泥水打交道的泥水匠哪有精力养畜牲?他来干什么呢。
交易场有三只羊五匹牛七头猪。青山直接走向其中一匹黄牛。即使最外行的买主,也知道那匹眼神明亮皮毛光滑体格结实的黄牛是好牛。他假装娴熟地摸牛毛,拍牛屁股,拉牛犄角,并试图掰开牛嘴看牙口。浊重的咳嗽从牛身后传出。从地上草堆起身一名老头,歪歪地倚在牛身上说,我家阿吉五岁,正当年。
牛是好牛,谁都看得出;卖牛的一脸病殃殃,脸色像一张浮灰的锡箔纸。如果不是靠着牛身,他整个人会像一捆浸水稻草一样萎顿下来。老头拍拍牛嘴,阿吉顺从地张嘴。老头指着牙口喘气,你要看齿锋……齿线……齿面……牙斑……
青山想不通一个病殃殃的老头如何养出一头健壮的牛。兽医九根说,好牛,一匹结结实实能生会养的好牛。青山听我没错。我认得苗老汉。
青山果然买下了阿吉,因为九根跟他是不出五服的表叔,不会骗的。事实上青山只买了半头牛,因为他只出得起一半钱。
苗老汉接过皱巴巴的钞票数了三遍说,剩下的半头牛,你用劳力换。
也就是说,青山要替苗老汉干半个月活。这段辰光泥水活清汤寡水,青山稍稍想了想就答应。青山回家收拾衣裳,跟光棍二叔招呼了声,就跟苗老汉和他与苗老汉共有的母牛阿吉,去向五里路外的风凉村。
青山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牛,仿佛看到穿粉红色灯芯绒衣裳的绣兰抱娃娃坐在牛车里眉开眼笑。这让他的两脚像踩在弹簧上一样轻松。
苗老汉走了半里路就走不动。青山背起苗老汉。苗老汉看起来干瘪瘪,却死沉死沉,咳喘声像被北风吹彻的破门板一样漏风。青山想,我好像买错了牛。
青山把苗老汉背上床,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对苗老汉的女儿翠枝嗑嗑巴巴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来还是气若游丝的苗老汉讲了个囫囵,说青山要住半个月,卖身为奴,用劳力换走阿吉的另一半身体。当然他卖掉阿吉的最重要理由是,他已把自己养到七老八十跌跌撞撞,再没有力气养牛。翠枝得嫁人,总不能为阿吉养老送终。
翠枝用围着长睫毛的黑眼睛扇动两下,一语不发,转身进屋煎药煮饭。
直到吃过晚饭,青山还是没听翠枝说一句话。这让他以为不招她待见。苗老汉喘息着告诉他,翠枝天生不会说话。这就是说,她是个哑巴。
这个晚上,青山做了个短促而恍惚的梦,他站在一片长满青草的空旷荒原,阿吉在荒原另一头吃草。他必须走很远的路才能牵到牛,之间布满青草、野花、坟头、洼地、浅滩、高坡和湿地。
2
夏初的乡村早晨,高远干净的蓝天下,细长的田埂把青碧的田野切割成棋盘状田地。青山即将耘好一亩田。立夏节气正是耘田的好辰光。
刚开始他想这是苗老汉的田,所以耘得很小心。耘着耘着,他当成自家稻田,每一垅每一行每一株耘得干净利落,寸草不生。青山直起腰身擦汗时,一个风摆杨柳的身影飘来。青山直直地插在水田,一动不动看翠枝由远及近飘至面前。
她拿出竹篮里的艾青饺,咿咿呀呀说话,轻笑。青山觉得她的笑像春天的杨柳一样绽开粉柔的穗子。青山坐在田埂吃艾青饺。饺是咸菜馅,切了点细香干丝,滋香滋香。青山一口气吃下三个。他很小没爹娘,记起来似乎吃过娘做的艾青饺。娘的身影在雾气腾腾的厨灶间像水草一样浮动,娘说青山你慢慢吃别噎着。
翠枝把第四个饺子递到他手里。艾青饺像块墨玉,托在她白嫩的掌心。青山想问翠枝你吃了没有。刚开口就被嘴里的艾青饺哽住。
翠枝从竹篮里拿出水壶,青山喝了一大口水。翠枝拿出毛巾,青山走到沟渠边洗了把脸。翠枝的手又伸向竹篮,青山想她的竹篮什么都有啊。翠枝拿出一把蒲扇,对青山笑眯眯地打扇,一下又一下。
青山身上的热一点点凉下去,心一点点热起来。他的目光从翠枝的粉嫩脸颊移到粉嫩脖子,想这真是一个像艾青饺一样好看的好姑娘。
翠枝把东西收进竹篮,指指西边天空,风摆杨柳一样走开。青山懂她的意思,要他太阳西落时早点回家。他的目光在她消失成小黑点时收回来。
太阳还没落山,青山耘好两亩稻田,站在田埂望去,水田漫白,映照天空的云朵,稻秧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站在白云之间,像种在天空之上。
翠枝把小鱼和菜搛到青山碗里,不停地搛。苗老汉对翠枝做手势,意思是青山没有断手自己会搛菜。暗黄的灯光烟雾,浮浮沉沉着苗老汉枯草般的面孔,翠枝青枝绿叶的面孔。一绺头发垂在翠枝额前,轻轻晃荡。青山很想替她把这绺头发抿上去。
青山筑田埂,放水,开沟,排渠,松土,种菜,搭菜架子,割草,喂牛,劈柴,挑水,修屋顶……他浑身充满用不完的力气。
翠枝料理一日三顿饭菜外,还打麦秆草帽。她将麦秆夹在两膝盖间,纤嫩白净的手指随心所欲地将金黄色麦秆拨来折去,像蜜蜂采蜜像蜻蜓点水像蝴蝶掠过花丛像雨点落在荷叶上。
青山从田头开沟回来,那蜜蜂采蜜的美丽手势令他眼花缭乱。碗底一样的帽顶出现在翠枝手里。翠枝忽起身,把未完工的草帽往身后一扣,戴在背后偷看的青山头上。青山戴着帽檐拖出长麦秆的草帽傻傻地笑。
翠枝的笑声跟任何女子毫无二致。青山看见她雪白的牙齿和粉红的牙肉,还有一小片绿色菜叶沾在牙缝间。阳光下牙齿闪出雪亮的光。
青山在那一刻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菜叶有点碍眼。他揽住翠枝,翠枝毫无防备地跌进他怀里。青山伸出舌头,认认真真帮翠枝舔去这一小片菜叶。他闻到了唇齿之间的香甜味。翠枝咿咿呀呀,拳头在青山胸口雨点般轻捶。
青山的背脊迅速出汗,瞬间清醒,发现自己在做一桩简直遭五雷轰的事。在此之前,他跟处了两年的对象绣兰连抱一下都没有。现在竟然亲了一个只认识数日的姑娘。他觉得自己太流氓了。翠枝眼睛湿润脸腮红红地看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青山赶紧挑起水桶落荒而逃。
青山来到风凉河。河面水草漂浮,水花生开出小白花,浮萍开出淡红花,看上去像一匹好看的素锦缎铺在河面。几只鸭子顾头不顾腚钻进水草啄食。青山也想把脑袋钻进河里。他捧起水一把把往脸上泼。阴阴凉凉的水吸进鼻孔,他打了几个大喷嚏,惊得鸭子打着翅膀往远处游。青山满脸淌着嗒嗒的水,呆望远处的鸭子想,我是不是脑膜发炎脑筋搭错了。刚才的可能不是我,也许不是我,说不定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青山挑起水摇摇晃晃往回走。他想,幸好,幸好——翠枝不会说话。
青山埋头吃饭。还没吃到碗底,戳到一个油汪汪的荷包蛋。青山用筷头戳了下,金黄的蛋液溢开在白米饭,色泽令人垂涎。他的眼睛余光瞟到了翠枝软软热热的注视。
阿吉很温顺。温顺地吃草,温顺地踱步,温顺地用水汪汪的大眼睛长久地看远方,仿佛在想数百年前的旧事。
青山问阿吉你要不要跟我走,你会生几头小牛。他贴近阿吉的耳朵,用蚊蝇般的声音问它,你看——绣兰好还是翠枝好。阿吉缓缓地眨一下眼,眨一下眼,眼神湿润泛光。青山不敢再问,怕再问下去阿吉真的会说些什么。
青山睡在阿吉的牛棚与翠枝的卧房之间。所以他的左耳朵听牛鼾,右耳朵听翠枝的竹榻床的吱嘎声。两种声音使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这天半夜青山被震天动地的咳嗽声弄醒。青山走进苗老汉的房,差点被浓浊的药腥味熏晕。翠枝半蹲半跪在床边,头发像一堆黑纱遮住面孔。青山很想把黑纱卷起,剥出她青枝绿叶的面孔,让她像一株刚剥开的嫩笋一样干净透明。
苗老汉闭着眼,听到青山走到床边,他的手忽然敏捷而准确地捉住青山的手。青山任由他紧紧抓着,脑海呈现无数可能。或许那回脑膜发炎舔了翠枝牙齿间的一小片菜叶,或许锄坏了几株豆苗……青山不知苗老汉打算宰了还是活剥了自己。不过他怀疑苗老汉还有没有这个能耐。
他这时发现自己和翠枝像拜堂成亲一样双双跪着,不免意外而忐忑。
苗老汉捉住他的手还不够,枯枝般的手掌凭空又长出一截,把翠枝的手也捉住。然后他用尽这辈子最后的力气,把两只年轻的手合在自己渐渐发凉的手掌,吐出支离破碎的一句话,翠枝,交给你,给她找户好人家……
苗老汉陷入了死一般的昏迷,从此像一株不再生长的植物,僵卧不起。
按照口头约定,青山可以在第二天早晨牵牛离开风凉村。
他是来买牛的。他买了半头牛,用力气换剩下的半头牛。现在他做到了,可以牵着牛大摇大摆离开。可青山觉得手里的牛绳比三百斤湿谷担还重。
青山站在晨光初照的院子,在越来越热燥的夏风里怕冷似的哆嗦。他轻拍阿吉,指指自己又指指门前小路告诉翠枝,我跟阿吉回去了。我们回家了。
翠枝指指阿吉,指指青山,再指指自己,用两手圈成一颗心,心尖对着青山,心头对着自己,脸腮泛红羞羞地盯着他笑。青山的脑袋轰然而响。
翠枝一点也不知道他买牛当聘礼娶老婆,只知道他亲了自己,爹把自己许配给他。他是要娶自己的,自己也是要嫁他的。翠枝觉得这很简单,简单得就像她生下来就没说过一句话,却懂得云在天空飘,鱼在河里游,田里的庄稼能养活人,麦秆草帽能遮住大太阳,有喜欢的人了会想着和他吃饭,头挨头脚碰脚睡在一起,给他生孩子养孩子……翠枝这么想的时候,认为青山也是这么想。所以她等着青山也圈出一颗心给她,告诉她什么时候来娶她。
青山觉得自己也变哑巴了。他摸着阿吉光滑的肚子,含含糊糊地说,等到阿吉生小牛的时候吧。他没打手语。因为他不晓得这桩无比艰难复杂的事该用什么动作才能准确无误地表达。他甚至想,如果她听不懂,那最好了。
可这个美丽的哑巴姑娘竟然懂了他的话。因为她甜蜜地笑,会意地点头。
她看青山和阿吉踩着微晞的晨露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看到他和它被一层薄而透明的光泽所罩,看上去像走在梦里……他和它走得很慢。它走几步回头对她哞哞叫,眼里晃着泪光。他没回头,怕一回头就拎不动脚步。
3
青山把阿吉牵到准岳父老德发面前,同行的还有兽医九根。
九根喋喋不休地用专业术语告诉老德发,以他三十六年零八个月的行医经验证明,方圆十里没有比阿吉更具生殖力的母牛了。它才五岁,正当年,至少能生八胎小牛。真是一头好母牛。
老德发没有理睬九根。对这个三年前曾阉死他三只活蹦乱跳小公鸡的兽医,他始终耿耿于怀。老德发严谨地掰牛牙,捋牛毛,拍牛屁股,摸牛肛门。阿吉被他弄得烦躁地甩牛尾巴,哞哞直叫。
老德发做完检查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撩起衣角擦手,让青山牵回家。
青山呆愣,说,阿爹你不是要牛吗?
老德发摸出一支烟,九根赶紧给他点上。老德发皱眉,他嗅到九根的手散发的浓浊腥味。他吐出烟圈语重心长地告诉呆若木鸡的女婿,他并不是刁难穷得叮当响的青山,如果那样他不会让女儿嫁他。他要一头母牛是因为不想绣兰嫁给一个长年不着家在外风风雨雨的泥水匠,那样会苦了绣兰。
老德发希望青山成为养牛专业户。他说,我帮你问问哪里有好的配种公牛。年初挑的黄道吉日还是作数的,绣兰终归要过门的。
九根喜滋滋地说,青山这个我内行,我晓得三湾村阿森有头配种公牛很健壮,比你还健壮。我看这买卖比你做邋遢泥水匠强。你九根叔是兽医,你的牛以后生了老了病了找我,我手到病除包治百病……
老德发朝九根脚前的地面吐了口口水转身就走。九根说,青山你岳父咋回事?他吐了两回口水,像女人怀胎,要不要我给他看看?
青山心神不定地朝绣兰闺房看。绣兰此时应在村办厂上班。就算绣兰在也帮不了他什么。她是个很听话的孝顺女儿。
青山有时很疑惑,他为什么要娶绣兰。
他牵着阿吉在回家的路上一点一点为自己解释这个疑惑。因为绣兰是女的。因为他到了该娶老婆的年龄。因为绣兰符合这个年龄。因为绣兰看起来像好老婆。因为绣兰壮硕的胳膊浑圆的屁股腰身很像能生养的样子。当然还因为绣兰是他经历了无数回相亲后没有嫌弃他穷还要嫁给他的好姑娘。
他停下脚步吃惊地想,他和绣兰在一起从没有过心跳。可面对翠枝,他的心慌乱得像从她那里偷走了什么。这种感觉让他又难受又舒服,简直没法用话说出来。这真是太奇怪了。
操办青山娶妻的事,光棍二叔比自己娶妻还高兴。他把积攒数十年用以娶妻而未果的钱从信用社取出来,拍在青山手里让他买鱼买肉。
青山说二叔我有钱,你的钱要养老。光棍二叔眼珠一瞪,二叔打了一辈子光棍,你也要走我后路是吧?我老徐家就你十亩地一根苗,以后跟绣兰多生几个小孩,我老了有人端碗热饭热汤就够了。
青山低头看手里皱巴巴的钱,一定,要娶,绣兰吗?
光棍二叔惊讶,你不娶绣兰你娶谁?你不娶绣兰怎么生小孩?你们不生小孩我老了谁照顾?
光棍二叔觉得这道理就像干活是为了吃饭,吃饭是为了睡觉,睡觉是为了长力气,长力气是为了干活一样,简单得连黄口小儿都懂。青山本来是灵灵活活的小后生,去了趟风凉村买牛,怎么人也变得像牛一样呆笨了。
青山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已累得提不起脚后跟。他站在月光如水的院子,目光在狼藉的杯盘,歪斜的凳子,地上的糖纸烟壳瓜皮之间起落。空气里飘着烟酒鱼肉还有尿水的混沌气息。
光棍二叔打着酒嗝跌跌绊绊走过短篱笆,大着舌头说,不用,收拾了。睡觉,早点睡觉。人生四大喜,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青山晕晕乎乎进屋,打了几个旋,摸来摸去找不到洞房。前方有一簇橘黄色灯光,像一只小手在招他。他贴着墙壁朝灯光摸索。摸啊摸,走啊走,灯光一直那么远,这么近,总是走不到。后来有什么东西靠过来,碰他,舔他,在他耳边轻轻说,哞——
青山把喜糖塞进阿吉嘴里,低声哭起来,阿吉,我娶亲了。阿吉,我娶绣兰了。阿吉,我有老婆了……
绣兰小心地坐在床沿,许久没有挪移,好像怕一动就会消失,那样青山会找不到她。许久,她的屁股麻疼了,才挪了挪,看大红喜烛缓缓淌下的烛泪,她想,青山怎么还不进洞房。
青山起初并不在她的眼内,只是当介绍人把青山的人品手艺吹得呱呱响时,从里屋偷窥的绣兰看到青山因局促而涨红的脸,因羞惭而不断往桌底藏匿陈旧的皮鞋,以及与陈旧皮鞋不匹配的崭新衣服,绣兰的心瞬间被眼里落下的一滴酸痛的泪所溺。绣兰后来坚定地告诉她爹老德发,就选青山。
老德发问了她三次,她应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坚决。
老德发之所以愿把女儿嫁给这个穷得叮当响的泥水匠,是因为他打听到青山是出名的老实人,父母生前孝敬侍奉,待光棍二叔跟亲爹一样。老德发认为千金万银不如人品要紧。
果然,青山成为老德发的半子后,田间地头屋前屋后,基本上用不着老德发操心。这让老德发的儿子建龙几乎成了一条幸福的懒虫。这桩亲事对老德发来说其实是吃亏的。他逼青山新砌两间瓦房,逼青山买母牛养小牛,可他给女儿置办像样的嫁妆,崭新的脚踏车缝纫机一点也不比人逊色。此外他还瞒着儿子建龙给了绣兰一笔压箱钱。老德发说,青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男人。能干会赚,就是不会积财。你过去,三年五年准能发家。我给你算过命。
绣兰这么一想起了身,举起手电筒去找她的好男人。
阿吉伏在草堆,青山伏在阿吉身上。他和它的鼾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听不清谁比谁的鼾声更响。绣兰把青山身上的稻草拨开,掏蕃薯一样把青山掏出来。这个茁壮结实的姑娘把青山拖起,将他两条胳膊往自己脖子一搭,半拖半背把这个新婚之夜跟母牛睡在一起的新郎费劲地背回洞房。
背到房门口,青山的额头砰一下撞到门楣。他哼了声,仍睡着。绣兰扔麻袋一样把他扔在床上。红烛燃烧到半截,烛泪在烛盘堆成一摊红色,黑色的烛芯孤独地举向夜色。绣兰想过无数回新婚之夜,她会慌张,害怕,羞涩,欢喜……可一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绣兰给青山脱鞋洗脚时想,真是一个奇怪的新婚夜。
青山家里响起喧天的锣声唢呐爆竹之时,苗老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苗老汉的灵魂出了窍,隔着五里地,灵魂听到了远方的喜庆喧闹。苗老汉悲伤地想,我的翠枝终究还是没能嫁给他。苗老汉的枯掌按在翠枝的手心,嘴唇抖得厉害,无数堆话挤挤攘攘纷至沓来——最终苗老汉长叹一声,翠枝,好好活……
翠枝摊开手,手里是爹给她的卖掉阿吉的那笔钱。哭成泪人儿的翠枝想,她什么都没有了。不久之前她还有老爹,阿吉,还有那个像一株树一样突然生长在院子里的青山。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老爹死了,阿吉走了,青山……
翠枝忽然止住哭声。从眼睫毛颤动的模糊视线里,她看到一人一牛走在远方,他们的背影被一层薄而透明的光泽所罩,看上去像走在梦里……
4
翠枝挽着包裹背着铺盖推开青山家竹篱笆的时候,青山和绣兰在院子吃晚饭。青山嬉笑,绣兰则用拳头捶打他。
那天青山跟九根去看三湾村阿森的配种公牛。这头体格强壮的公牛阿福多年来为周遭乡村的母牛广施情爱,至少已拥有一百多头小牛犊后代,仍不失旺盛的繁殖力和无止境的生命欲望。
红光满面的阿森抖着二郎腿剔着牙缝告诉青山,他打算再为阿福配五次种,就让它歇了。目前阿福还有两次配种机会。阿森说,你们不要以为配种很快活,其实很吃力。我心疼我家阿福。
他们讲好价钱,约定十天后再来三湾村。那时阿吉已到发情期。阿森则会在这十天里努力为阿福养精蓄锐添一把力。九根说这头公牛一配能成,这个我经验足,一看就准。
青山说给绣兰听的时候添油加醋,他说阿森讲配种辰光两头牛哞哞叫,整个牛棚掀得屋顶翻天,弄得他们夫妻睡也睡不好……
绣兰脸颊通红,用拳头捶青山胸口骂,你个死鬼,真不害臊!
青山涎着脸,牛有牛的快活,人有人的快活。你讲是不是?
绣兰再捶一拳,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此时推开竹篱笆的翠枝如同扣在弦上的利箭,咻地射出去,准确地射落绣兰捶打青山的手。翠枝咿咿呀呀,责问她为什么要打青山。
绣兰摸着被打痛的手,惊诧地看这个挽着包裹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
青山的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出现的翠枝像一场毫无预兆的夏日雷阵雨,面对这场突袭,他不知该躲雨还是在雨中奔逃?后来他想还是躲躲雨吧。青山拿来碗筷,凳子。翠枝犹犹豫豫地摘下包裹铺盖,端起饭碗。
青山用最简短的语言对绣兰讲述牛的来龙去脉,当然他忽略了该忽略的,重点说了岳父要一头牛,牛主人苗老汉临终托付翠枝,要他给她找户好人家。现在他有了家,倒把人家托付的事忘了。这事说起来还是他理亏。
绣兰简单快速把事情理了遍,很快得出实用直白的结论,她跟我们无亲无戚,凭什么给她找好人家?你看她背个铺盖像要住下来的样子。
青山也觉得翠枝像要住下来。
翠枝吃好饭放下碗筷走向牛棚。绣兰觉得她熟门熟路,简直像回了家。
阿吉看到翠枝的一刻眼睛放光,哞哞欢叫,用湿湿的鼻子蹭她的手。翠枝把阿吉牵到院子,拍拍牛肚子,做了个放大的手势,再拍拍自己的胸口,两手圈出一颗心,对他们腼腆地笑。
绣兰说,她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懂。
青山说,我也不懂。
青山当然清楚,翠枝在提醒他,等到母牛怀孕生下小牛的时候,就是青山娶她的时候。他答应过她的。绣兰边收拾碗筷边唠叨,蹊跷蹊跷真蹊跷,田鸡只有三只脚。奇怪奇怪真奇怪,买牛还要搭个女哑巴。
阿吉伸出粉红的舌头,亲热地舔翠枝的脸颊发梢。翠枝抱着阿吉的脑袋,嘴角开出一朵花。她一点也不觉得青山身边有女人是多奇怪的事。翠枝认为青山是她的。此外只是多出来的一株树一根草或一把锄头。
青山娶了一个老婆,家里却有了两个年轻女人。
绣兰粗壮,翠枝纤秀。绣兰浓眉大眼,翠枝杏眼柳眉。绣兰银盘满月脸,翠枝巴掌大小的瓜子脸。绣兰大手大脚说话做事风快麻利,翠枝呢喃细语风摆杨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不会说。
青山不知如何拿两个女人为好,只能天天背草筐出门拔牛草。
头两天翠枝还躲躲闪闪有点羞涩,后来就落落大方在院子里洗衣,挑水,扫地,喂鸡。绣兰夺下她手里的东西,转眼她又干上了。晚上,绣兰纳鞋底,翠枝编草帽,两人在厨灶间不声不响干自己事。翠枝不会说什么,绣兰不知说什么。青山先是村里村外田间地头走一圈,心头总被两根线牵扯,脚瞎走,魂浮移,天还没黑就慌里慌张往家赶。一进门,没听得碗盏砸地,也未见屋顶掀起,松了口气,探进厨灶间一看,两个年轻女人就着昏黄兮兮的十五瓦电灯,静静做事。
青山刚把头收回,翠枝像是额头长眼,咿咿呀呀响起来。绣兰还没开口,翠枝把青山拖进,倒水,端茶,亲热得不得了。
绣兰恨不得拿热水往翠枝青山绿水的脸倒。绣兰说这算怎么回事?
青山说,算是远房表妹,过段辰光就走。
绣兰说,我没有这样不要脸的亲戚。
青山跑进牛棚问阿吉,阿吉,你说天底下有这样头疼的事吗?
阿吉的眼睫毛在月光下缓缓扇动,继续反刍一天的食物与思考。
等到翠枝打起呵欠收拾麦秆草帽回房睡觉,青山才从牛棚摸出回房。翠枝睡在他们房间的后半间,中间隔一堵没打到屋顶的墙。翠枝的声响或他们的声响,流水一样滑来滑去。但凡他们弄出点动静,翠枝就拿小木棍敲墙,咿咿呀呀响。
光棍二叔隔着开满紫秧秧的扁豆花的竹篱笆,不声不响看了三天。
他先从自家三代以内的亲戚算起,算来算去算不准这陌生姑娘来自哪根血脉。再算绣兰的亲戚。新侄媳妇的娘家对他来说尚属生疏,不过凭借当初介绍人兜过来的说辞,倒也把那边姻亲的枝枝蔓蔓理了个大概,认定这姑娘亦是生分。再看绣兰的脸,大六月罩层冷霜,新娘子的喜气一点也没有了。
光棍二叔来到水丘湾村外的雉鸡滩,对准蹲在地上拔草的青山一脚踹过去,把他踹得连滚三圈。其时青山正琢磨,带翠枝去找九根。他或许能给翠枝谋个小饭馆服务员、食堂洗菜工之类的事做做。
光棍二叔终于弄清侄儿为什么娶了一个老婆家里却有两个年轻女人的奇怪事。他的胸口又酸又苦又痛又怒,简直像吞了个浸过糖水又浸过黄连的酸枣。
光棍二叔严厉地骂,青山你个混账,孽畜,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光棍二叔想,老子连老婆本钱都给你了,连女人都没真正嗅过,你眼睛一眨就两个……
光棍二叔严厉地骂,讨两个老婆要犯法,你要吃牢饭是不是?
光棍二叔想,早知这样,前年把村东田寡妇娶来好了,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光棍二叔长叹一声说你咋办。青山把刚才差点被二叔踹掉的想法说出来。光棍二叔说那就这样吧,早点给翠枝找户好人家。把事情做周全了,不要到时弄得驼背向天跌,两头不着实。
5
青山把带翠枝去镇上找事的事情告诉绣兰,绣兰抱住青山在他脸上吻了三个响。一抬头,翠枝站在窗口瞪眼看。
翠枝掏出手绢,隔窗在青山的脸上用力擦。绣兰高兴还来不及,便说,好好,算我不害臊不要脸,我抢你男人,你是正宫我是西宫,行了吧。
翠枝像是听懂了,嫣然一笑。
这天清晨三人欢欢喜喜出门。绣兰去村办厂,青山骑脚踏车带翠枝去朗霞镇。
因名正言顺带翠枝出门,青山的脚无比轻快。翠枝坐在脚踏车后座,先是扯青山后衣襟,路上颠簸了个坑,差点跌下,她赶紧抱住青山腰背,再不肯松开。青山身上蓦地起了说不出的酥麻柔软,全身蔓延。就算整夜抱着绣兰,他也未有过这种体验。青山害怕地想,这翠枝简直是妖怪。
九根端着茶垢厚重的茶缸站在兽医站门口,看青山骑脚踏车穿过牲畜交易场直抵眼前。青山用脚抵住地,脚踏车后座跳下一个姑娘。九根张开茶垢斑斑的牙齿,很吃惊。他一眼认出这姑娘不是青山老婆。他对青山竟然跟如此漂亮的姑娘在一起而深感不可思议,等同于他骠公猪时发现原来那是头母猪。
九根弄懂青山来意后,也很快弄懂了身为一介普通兽医此时被赋予的特殊意义,这使他长年微驼的腰背挺了挺,眉头挑了挑,谦虚而不失骄傲地说,唉,我不过是兽医,给畜牲看病打针没啥花头。不过我认得镇上最大饭馆的老板……
青山忙说,不用最大,那里规矩太多。一般点好了。
九根思考了下便说,去乔福饭馆看看。
他们说话的时候,九根一眼一眼瞟翠枝。翠枝东张西望,脸上没有羞涩也没有局促。九根觉得翠枝应像青山一样喊自己一声,便宽容地对翠枝笑笑,走,九根叔带你们去。他想翠枝准会脆生生甜蜜蜜地跟着喊“九根叔”。翠枝看了他一眼,贴在青山身边一声不吭。九根想算了算了,长辈不跟小辈计较了。
九根带他们去乔福饭馆的路上,历数自己如何为朗霞镇的畜牲们妙手回春,拥有良好的医患关系。比如乔福饭馆那匹像小牛一样强壮的大狼狗小福,那年得重病奄奄一息,老板乔福哭得比死了爹还响,连坟都做好。九根出手将小福起死回生。乔福请九根下了三天馆子,差点要小福认九根做干爹。如此,只要九根开口,乔福不可能不答应。
九根没有吹牛。乔福一口答应,让翠枝明天上班。他拿过纸笔,要翠枝填姓名籍贯性别年龄身份证等。我们熟归熟,还是要遵纪守法。喏,这里填姓名,那里填性别……乔福热情的眼神在翠枝身上跳跃。
翠枝张惶地看青山,咿咿呀呀喔喔哇哇。
九根和乔福像两个傻瓜一样瞪眼,再看翠枝,怎么也听不懂她说的话。九根先弄懂,惊叫,青山你怎么带了个哑巴来?
乔福也跟着喊,九根你怎么带了个哑巴来?
青山说,她是哑巴,是个聪明的哑巴,也是个勤快的哑巴。
最后定下翠枝做一礼拜,行就行,不行就退回。
九根看青山骑脚踏车穿过牲畜交易场离开,自言自语,漂亮又不好当饭吃。他还看到青山给翠枝买了个油饼。翠枝咬着油饼笑意荡漾。九根恍惚地想,他给喜欢的姑娘买油饼是什么辰光?好像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或者,他根本就没给什么姑娘买过。九根脸一红,背脊隐隐出了冷汗。
油菜结籽的时候,青山和绣兰在田里锄草。天气已热燥起来,一动就出汗。
青山多看了眼绣兰领脖下露出的一截胸脯,晴天白日映照下愈发白嫩。这使他浑身发热出汗,同时也诧异,在家怎么没注意到?青山挨到绣兰身边,朝两旁张了两眼,不远处阿吉在专心吃草,此外晴天白日空无一人。青山把手伸向绣兰的领脖,在那白嫩酥软的地方掐了两把。
绣兰没防这一招,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你个死鬼。
绣兰受此惊扰,接下来便不由青山做主了。她把他拖到油菜地,又抱又搂又啃。夫妻俩像偷情一样在油菜地里欢快翻滚。阿吉默默看了一眼,轻轻哞了声,继续吃草。绣兰躺在油菜地,青山慌慌张张脱绣兰裤子,突然身子朝前一纵,整个人压住身下的绣兰,把她的惊呼压进泥土,自己也啃了一嘴青草泥巴。夫妻俩狼狈起身,一看,一脸惊怒的翠枝站在身后。
乔福饭馆当了三天服务员的翠枝,摔坏两个碟子,弄丢三双半筷子,最后把热汤洒在一名女顾客手背致乔福赔了一顿饭而终结了职业生涯。
翠枝拎起地上的胸罩举到绣兰面前,对她发出咿呀喔哇的诘问。绣兰捂住胸抢胸罩。翠枝又举到青山面前,青山抓过胸罩递给绣兰,翠枝劈手夺过,转身朝田埂跑去。绣兰哭,见鬼了,堂堂正正明媒正娶俩夫妻,咋成偷鸡摸狗了?
绣兰花了半天时间,终于说服翠枝坐脚踏车跟她去朗霞镇赶集。
绣兰连比带划,为翠枝描绘一个奇妙诱人的世界,那里有香甜的松花糕,滋咸的油乌龟,香浓的豆腐浆,开满小碎花的荷叶领连衣裙,比云彩还好看的细绒毛线……
这天绣兰狠了把心,为翠枝买了十根毛线橡皮筋,两朵黄绿二色的蝴蝶头花,一条黑底酒红花的围巾,还有一条粉绿色平脚内裤。两人还喝了两碗豆浆,吃了两根油条一个大饼。这足足花掉绣兰一礼拜工资。她把粉绿色内裤装进翠枝的布袋时,心扯痛了下。不过她认为值得的。
两个年轻女人抚肩搭背的身影看起来像一对好姐妹。有那么一刻,绣兰觉得自己在做一桩很下作的事。这使她差点又要给翠枝买一双漂亮的手套。
回来时绣兰没有原路返回。翠枝坐在脚踏车后座,胳膊软软环在绣兰腰间,脸贴在后背,咿咿呀呀哼不成调的歌。这使绣兰身上莫名起了松软温热。她想,她会不会也这样贴着青山?会不会把手伸进青山的后背胸口?会不会——绣兰骑得越来越快,上坡,下坡,穿村,过巷,河边,溪旁,机耕路……
翠枝愈发抱得紧。绣兰腰间一阵紧箍,背脊渗汗,腿脚酸软,手一松连人带车摔倒。两人纵向田里。绣兰起身时,太阳已落在十多里外的远村的西边。此地距水丘湾甚远,阡陌纵横,田野广袤。
翠枝像一只受惊的野兔,瞪着眼珠看她。绣兰比划着告诉她,脚踏车坏掉,她得去找修车铺,这样才能带她回家。翠枝点点头。
翠枝看绣兰推上脚踏车,再骑上车,飞快离去。翠枝不明白坏掉的脚踏车怎么忽然好了,更不明白绣兰为什么没有返回接她,而是任她在雾一样渐渐溢开来的黄昏的田野里踽踽独行。
得知翠枝被丢在陌生远村,青山把刚端起的饭碗啪地搁在桌上,起身推脚踏车。绣兰拖住车喊,你要她还是要我?你敢去找她,我马上回娘家!
青山踯躅片刻,认定绣兰威胁的可能性大于事实,便强行上车。绣兰跟跑了一段,终于只能看青山在黄昏里变成一团虚无。绣兰哭着举碗要砸下去的一刻改了主意,往地上砸了把筷子,一声长一声短地哭起来。
青山在这个傍晚席卷了附近乡村的村道田陌以及河道溪沟,一无所获。他绝望地骑在愈来愈暗的夜,一路不知摔了几跤。后来脚踏车带他来到翠枝那间废弃已久的老屋。恍惚中看见有人蜷缩在草堆,用受惊野兔一样的眼神看他。
他扑上前,把她从草堆捧起,一迭声说,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翠枝的胳膊蜷住他的脖子,湿漉漉的脸整个埋进他的胸。两人跌倒在松软的草堆,埋进窒息般的晕眩迷乱张惶。青山觉得翠枝像一条柔软湿润颤栗的鱼,自己是一名刚学会捕鱼的渔夫,悄悄潜游尾随而去……
6
青山牵阿吉去了两次三湾村。他没敢看阿吉与阿森家的公牛如何发生爱情,就坐在客堂间,一口一口喝滚烫的茶水。
他想阿吉,想翠枝,想绣兰。他想与翠枝做爱的时候,觉得不该有绣兰。他想与绣兰做爱的时候,觉得不该有翠枝。他又想阿吉,羞愧地认为这样等于承认自己像低贱的畜牲。混乱的念想使他一次次把滚烫的茶水送进嘴。等到觉察嘴巴的疼痛,跑到客堂锈渍斑斑的镜子前一照,发现舌头已起了一串亮晶晶的燎泡。
响亮欢快的哞声从屋后传来,这声音使青山浑身一颤。
阿森把疲惫而愉悦的阿吉交给青山,诧异地发现他与阿吉一样疲惫。阿森问他怎么了。青山说我累了。阿森说看起来你比阿吉还累。
青山把牛绳交给绣兰,要她给阿吉煮豆饼吃。绣兰把青山拉到边上,指指里屋悄声说,小南庄的陈金托人说媒,想让翠枝做儿媳妇。
青山的心像一块石头从悬崖高处跌落,在山腰跌了几跌。他说陈金儿子不是瘸子吗?绣兰说哑巴配瘸子有啥不好。青山把跌落的心稳了稳说,我看看,只要不是瘸得太厉害,那就嫁过去。绣兰说,我赔嫁妆,横竖我吃亏是吃定了。
青山在陈金家草房子边的园地,见到了陈金儿子。其时他挑着尿桶,前脚朝前一仆,另一根看起来无比纤细的后脚跟着一继,尿桶也随之高低一晃,在青山担心他即将跌倒之时,他又灵活地举起前脚朝前一仆,如此支撑了整个身体的平衡。他用了足足十分钟,才把尿桶从屋后挑到屋旁园地。整个过程如走高跷。接着他用尿勺舀起尿水,均匀地浇在每一株青菜上,神态恭敬虔诚,如同戏台上的观音用柳枝普洒甘霖。青山一阵恶心,推起脚踏车逃之夭夭。
青山对绣兰说不行,那瘸子走路像呆头鸭,翠枝跟他要吃亏。
绣兰说,不行再托人看看。
青山说,豆饼煮好了没有?
绣兰说,煮好了,今年豆饼真贵,比豆还贵。
阿吉欢快地吃豆饼。青山从牛头摸到牛屁股,牛背摸到牛肚子。他说阿吉你说做牛好还是做人好?阿吉看了他一眼,嘴角沾着一块潮湿的豆饼。因为之前爱情的滋润,阿吉眼神明亮含情脉脉。青山觉得自己快要爱上阿吉了。
在青山为阿吉还有翠枝选择并酝酿爱情的时候,翠枝在河边洗衣,田里割草。翠枝干活时常常摸肚子,摸着肚子想与青山跌倒草堆的滋味,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阿吉对前女主人无比亲昵。它会置绣兰捧来的稻草于不顾,专吃翠枝捧来的稻草,慢吞吞地咀嚼,含情脉脉地看她,轻轻喷气,哞哞低叫。她在牛棚里站一会,青山也会进来。他们没有约定,可他总是她在的时候出现。他刷阿吉的身体,把稻草铺得均匀厚实。然后他们给阿吉喂草。整个牛棚充满泛着青草味的牛粪以及恋爱的气息。
青山婉拒或直接回绝了数名相亲对象。青山认为这些瞎子,聋子,麻子,驼背,还有哑巴没一个配得上翠枝。
翠枝是哑巴没错,可把她放在一群姑娘堆里,只要不开口说话,她就是麻雀里的凤凰,鲫鱼中的锦鲤。再说哑巴又不是废人。她里里外外拿得起,不说话,还少招人烦。他这些理由说给媒人们听。媒人们觉得他已神经错乱,竟然把一个哑巴当金镶玉供起来,哪怕公社书记的女儿也没这样金贵。
绣兰说,你是诚心留她做种是吧?
绣兰带翠枝相了一名白铁匠无果回村的路上,终于爆发怒火。她一分钟也不能忍受与翠枝在同一锅灶吃饭。绣兰把脚踏车横在自己与翠枝之前,指指自己这边,再指指翠枝那边,声色俱厉告诉她,从现在开始她一脚也不许踏进家。她,绣兰是青山的老婆,青山是绣兰的老公。她,翠枝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如果她再不识相——绣兰往潺潺流动的水丘河望了眼说,我会把你推下河。
翠枝没弄懂她的话,所以推开脚踏车往前跨了一步。绣兰毫不迟疑向前一推。她本来是要抵挡翠枝的无礼冒犯,威胁只是威胁,并未打算付诸实施。所以翠枝的朝前一步与她的向前一推形成两股力量的相斥,这导致翠枝掉进河。
绣兰看到翠枝的身体周围盛开一圈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的水花,她还摸了把被河水溅湿的脸颊,诧异翠枝怎么会从眼前突然落到水里。一堆乌黑的头发渐渐扩散在水中,沉下去,像天空的一朵黑云跌进河流。
绣兰往小桥之南看了看,阗寂无人。往小桥之北看了看,鸟雀皆无。她哀叹一声,闭着眼跳进河,伸手紧紧抓住那堆黑云。
绣兰的手不可避免触摸到翠枝的胸脯。虽然是手指的触摸,她却感到整个身体陷入一个庞大丰硕而柔软的陷阱。她惊悚而惊骇,继而涌上跟着河水漫延全身的悲伤绝望。那一瞬间,她觉得两人不如淹死的好。
两个湿漉漉的人站在青山面前,薄薄的衬衫把她们的身体绷得接近透明。绣兰身材丰满,翠枝曲线玲珑。青山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青山问你们怎么了。绣兰和翠枝沉默地分别走向自己的房间。青山呆立片刻后,走进厨灶间煮姜汤。煮好姜汤,他端着两个碗,在先送给绣兰还是先送给翠枝的问题上犹豫。后来他走向绣兰,她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青山把姜汤递给绣兰说,你们怎么落水的?
绣兰一口一口喝掉姜汤说,被野狗撞了。
青山说,你先歇着,我给翠枝也端一碗。
绣兰攥住青山的后衣襟一拖,青山跌进床。喝过姜汤的绣兰添了一把力气,这使青山身上很快剩下背心内裤。青山扯着裤腰,大白天的你急啥,翠枝还没有喝姜汤……绣兰说,你是我男人,我想啥时用就啥时用。
后来绣兰掉着泪说,我们村跟我一起出嫁的几个姑娘都怀孩子了,我连蜡烛影光都没有……今天开始你要加班加点。
青山谨慎地点头。他只有一个老婆,老婆是绣兰,绣兰要给他生孩子。这事无论如何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夫妻俩结束了第一个开始温热起来的回合。青山把脸埋进绣兰的头发,闻到了木槿叶的香气。青山为一段时间以来没有好好尽到丈夫责任而愧疚。这愧疚使他心泉激荡,歇息片刻后再一次将身体覆盖住绣兰。
此时响起拍门声,随之是咿呀喔哇。绣兰感觉到青山的身体僵硬之后迅速软下,像一块冷面饼打在身上。门外的翠枝前来告知,两只鸡逃走了。
其后,翠枝一次次不厌其烦拍门敲窗,告知鸭子走失,阿吉不肯吃草等等,令青山和绣兰全心全意繁衍后代的事业时断时续。绣兰的牙咬在青山肩头,咬出一排深深的啃噬痕迹。她吼着,她要干什么?她到底要干什么?……
7
阿吉的肚子开始膨胀时,翠枝也蹲在屋旁园地大声呕吐,声音听上去像鸭子不小心吃下了杨辣虫。
青山说翠枝你是不是吃坏了东西?翠枝抹着嘴角喘着气,茫然摇头。
青山去问绣兰,你是不是鱼没煎熟?还是隔夜菜馊了?
绣兰翻翻眼白,就她肚子金贵?我咋没吃坏,你咋也没吃坏?
青山挨着每个剩菜嗅了遍说,你烧菜时多添一把火,煮得透点。
青山背着泥水匠工具出门,去给岳父老德发翻屋顶。青山觉得就算阿吉生下一对双胞胎,他顶多也只有三头牛,距离成为养牛专业户遥遥无期。他准备说服老岳父接手阿吉,如此他可以重新出山去做泥水匠。那行业脏是脏累是累,风吹雨淋日晒,一向被尊称为“邋遢泥水”。可那活不必天天呆家里,忍受两个女人日重一日的绞杀,绣兰越来越贪得无厌——她几乎像个荡妇,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他明显感觉身体的日益消瘦垮塌。同时也觉察出她隐秘的意图,一块被反复榨干的豆饼是榨不出第二滴油的。
翠枝再一次像鸭子一样大声呕吐,绣兰纳鞋底的针戳了下指头,她扔掉鞋底,跑到院子拉起翠枝就跑。
绣兰拦了辆出村去朗霞镇的拖拉机。拖拉机在颠簸的机耕路像跳舞一样行驶。寒冷的西北风很快吹出了她们的清水鼻涕。两人蜷缩在车斗一角。绣兰清楚地听到身体里的骨头在互相撞击。手骨移到胸口,胸骨掉到脚后跟。她盯着对角的翠枝。翠枝两手揽抱肚子,好像肚子里揣着一个易碎的花瓶或什么。她张着嘴要呕吐出来,可剧烈颠簸使那阵呕吐又回落。如此反复。她脸色惨白伸着脖子嘴角滴口水的模样,看上去像一只待宰的颤栗的大白鹅。绣兰的心欢悦得要唱出来,这种颠簸很容易损坏些什么。
绣兰跨上卫生院的三级台阶后又下来,走向一条曲里拐弯的长巷。翠枝咿咿呀呀表示不解。绣兰没理她。她在悬着“陈氏妇科诊所”的招牌前停下,撩开污渍斑斑的布幔说,你最好闭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半个时辰后两人从污渍斑斑的布幔后出来。现在脸色煞白的是绣兰了,翠枝则一脸喜气,两手愈发把肚子抱紧。
陈氏医生明确无误地说,翠枝已有两个月身孕。绣兰问如何打胎。陈氏医生说,这个年纪生小孩真当水,为啥要打胎?绣兰说这孩子不能留。陈氏医生的猥琐眼神从眼镜下方滑出来,在她身上停了几秒说,打胎药很贵。
绣兰说多少。陈氏医生伸出两根纤嫩的手指在她眼前摇了摇说,两百块。这两根手指刚从翠枝的身体像摸螺蛳一样摸索了好长辰光,绣兰一阵恶心。
陈氏医生诧异地说,莫非你也有了?
绣兰转身就走。这简直是天底下再憋屈不过的事。把小孩生到一个女人身体,几乎可以不花分文。把小孩从女人身体拿掉,却要花掉这么大一笔钱。
青山在她这块良田里没日没夜精耕细作辛勤灌溉,谁想翠枝早已用一把铁锹在田埂边悄悄开了个缺口,肥水汩汩进了外人田。这边还是枯山瘦水田地龟裂,那边早已碧波荡漾稻穗扬花。
青山进屋时垂头丧气。老岳父三言两语把他没说完整的话硬生生填回肚子。
老德发说,要么阿吉生了,要么绣兰生了,一个也没生,你着什么急?回去,好好侍候你的牛,你的女人,加把劲,等生下再跟我说话。
青山跨出门槛,老德发的话又追上来,那个女人咋回事?青山你要敲牢门啊。看上去你老老实实的,咋能做出这样的事?闹出乱子的话我跟你不客气。
一只鞋子从屋里飞出来,准确命中青山的脑门。绣兰像风一样卷到他身边,青山还没看清绣兰的手是横扫还是竖劈,脸颊就起了火辣辣的痛,跟着号啕声响起,我跟你拼了,我不要活了!
青山费了好大劲,从绣兰一大堆夹头夹脑的哭诉中捡拾拼凑出这一令他毛骨悚然的事件:翠枝怀孕了。
青山的思维像一匹劣质的马达,缓慢艰难地转动。他想只跟翠枝有过慌张潦草的一回,仅仅一回,且在杂乱无章泛着陈年牛粪气味的牛棚。他跟绣兰结婚之始,在崭新宽敞的棕绷床上至少有过三十回——且翠枝身材纤瘦而绣兰腰臀丰满,同样的勤勉同样的耕作方式同样的抛头颅洒汗水——不,他对后者的投入明显强于前者,后者田地的肥沃也甚于前者,如何会得到如此迥然结果?
青山茫然地说,弄错了,肯定弄错了。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绣兰咆哮,青山你个流氓。
光棍二叔的一只眼看阿吉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一点点大起来,另一只眼看翠枝的肚子也一点点凸出来。他想麻烦来了。
光棍二叔坐在三条腿的桌边喝酒。他喝的是自酿的酒。他人生中所需的大部分自给自足。独自起床,吃饭,睡觉,搔痒,咳嗽。以至于他认为屋里多一个人是多奇怪的事,比如他喝酒时爱抠鼻孔的习惯多么隐秘愉悦,这只能独自享受。
光棍二叔当然也怀念若干年前与村东田寡妇的美好往事。他记得跟田寡妇钻进油菜地的慌乱兴奋。要命的是,当他刚把裤子褪到膝盖弯,两个毛头小鬼撞进来捉迷藏。事后村口反复提起这年春天两只屁股出现在灿烂的油菜花地的传奇。令他倍感欣慰的是,屁股另一头的面孔迄今不曾破译。田寡妇后来匆匆嫁人,他的爱情从此老无所依。
光棍二叔捡起第七颗茴香豆扔进嘴,侄媳妇绣兰推门而入。绣兰端了碗红烧草鱼头,红椒绿葱甚是好看。绣兰坐在光棍二叔对面,以恰如其分的侄媳妇身份嘘寒问暖。光棍二叔同样以恰如其分的叔公身份回话。片刻后他纳闷,这个尚看不出能为徐家传承香火迹象的侄媳妇,有点话多而停留过长——她竟然坐了两分钟。后来绣兰迟疑而断然地问,二叔,我给你说个二婶你看咋样?
光棍二叔连连咳嗽,咳得很急很响脸红脖子粗,终于咳出一块弯曲的鱼头骨。绣兰端来一杯水。光棍二叔喝下水喘气,绣兰,这种话做侄媳妇的不能乱讲。
绣兰站起身垂下头,二叔我走了。
光棍二叔看侄媳妇的背影像树影一样缓慢移到门口,主意我倒有一个。
绣兰扭过头,你说,二叔。
光棍二叔说,小孩留下,大人走。
绣兰的目光落在屋前村道走过的一村妇,抱个三五岁孩童,趿拖鞋,嗑瓜子,迈方步,头发散乱,神态倦怠而舒张,仿佛于此间度过数十年岁月,有岿然不动的强大霸气。一个女人有了自己骨肉,就像一株垂藤植物,根须触角已然牢牢攀附于地,牵丝攀藤根深蒂固。绣兰想,做垂藤植物的只能是自己而不能是翠枝。
青山不在屋。绣兰先跑到青山常去的几户人家屋门外,家家黑灯瞎火。绣兰忽然大叫一声不好,反身往家跑。
此时青山的手搭在翠枝肚子。准确点说,翠枝将青山的手按在自己肚子。青山在喂阿吉吃草,翠枝的胳膊软软绕上来,白蛇精一样盘住他的腰。青山听得身上骨头哗啦一响,整个身体颤软酥松。他想我的骨头是不是都断了。
翠枝抱了会儿他的后背,转到他眼前,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肚子。青山摸到了温热柔软细腻,还摸到肚脐附近有一颗滚圆的痣。他摸了会,忽然渴望看一眼那到底是黑痣还是红痣。他没别的想法,只想看看那颗痣。
于是他蹲下身,颤着手将她的裤慢慢褪下,从腰部褪到腹部。其时夜灯初上,橘黄灯光打在翠枝半裸半藏的肚腹,呈现出牙白的柔和色泽,状似刚出锅煮得恰到好处的新米饭,且因了米粒的松软膨胀,锅心微凸。
阿吉充满水汽的大眼睛凝神望他们,低低哞了声,继续吃草。
绣兰冲进屋,看到青山整张脸贴在翠枝肚子。翠枝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他的脑袋。绣兰上前一脚,青山应声倒地。
绣兰说,你个流氓,我要到公社告你。不,告你们两个。
青山抱住绣兰的脚,不能,不能啊。
绣兰说,青山你看上去老老实实,实际上你比流氓还流氓。我瞎了眼,看上你这又穷又坏的坏坯子。
青山说,绣兰,如果你爹不让我买牛,我就不会碰到翠枝。不碰到翠枝,就不会认识她。不认识她,就不会跟她好。不跟她好,就不会跟她睡。不跟她睡,就不会生小孩……
绣兰想了想,也许真的是这样。
青山继续说,绣兰,如果我没跟你订亲,有一天我会去风凉村砌屋,我就可能会碰到翠枝。碰到翠枝,可能会认识她。认识她,可能会跟她好。跟她好,可能会跟她睡。跟她睡,可能会生出小孩……
绣兰木愣愣地点头,好像也真是这样。
青山的眼泪掉下来,绣兰,你不能去公社告。那样我会坐牢,判十年八年。那你会像王宝钗等薛平贵,等个十年八年。你头发也白了,皮肤也皱了。
绣兰说,你不要像个女人哭哭啼啼。你答应一个事我就不告。
青山说,什么?
绣兰说,小孩留下,大人走。
青山回头看翠枝,她靠在阿吉身上,轻轻抚摸它的肚子。阿吉的肚子已呈半球状,看起来富态十足。两个怀孕的动物,目光幽深地望向同一个主人。
8
青山带两个女人一头牛,收获了这年的棉花,麦子,水稻,甘蔗,蕃薯,土豆,南瓜,荸荠,进入南方湿冷漫长的冬天。他们像冬眠动物蜷缩屋里,吃着简单食物,终于把这个不可抗拒的冬天渐渐熬到初春。
怀孕的阿吉像所有怀孕的女人一样,越来越挑剔。它膘肥毛亮,食欲大增,不喜欢吃干草而要吃滋香的菜饼,新鲜的青草。青山从九根的兽医站买来鱼粉,骨粉,拌在菜饼里喂食。它还要每天洗澡。青山用温水给它擦身,擦得浑身精光锃亮,像一匹黄色的绸缎。
九根掐指一算说再过一礼拜阿吉要生了。他要青山留神,早点喊他为阿吉接生。九根还发现翠枝的肚子比阿吉的肚子更为圆滚丰硕,他以多年兽医眼光,从翠枝的腰身走姿脸色神态判断,认为那极可能是双胞胎。九根伤感地想,当初如果不是自己一口咬定苗老汉的牛是一匹结结实实能生会养的好牛,这一切不会发生。翠枝的怀孕,自己至少有一半责任。
阿吉用蹄子把干草踢得乱七八糟,以此表示它要出去吃青草。青山思考了会,觉得经过一个枯燥冬天的煎熬,让阿吉产前吃一顿春天新鲜饱满的青草倒也合情合理。于是牵着它去雉鸡滩。
雉鸡滩的草有泛绿迹象。久居藩篱的阿吉冲蓝天打了个长长的欢快的哞声,在一处草滩开始吃草。青山则把自己放倒在另一边草滩,四肢舒展,面朝蓝天。他看见一朵菱形的云飘向一朵弧形的云,没多久它们变成蛋形的云。三只麻雀从一株楝树飞起,飞向另一株楝树。一张半绿半黄的树叶在空中翻飞五圈,然后追着一根稻草飞向不知所处。
青山想人为什么要做人,而不做云做麻雀做楝树做树叶哪怕做稻草呢?
云要被风刮走,麻雀要被老鹰吃掉,楝树要砍倒,树叶要掉落,稻草要烧掉……那么人为什么要做人而不做牛呢?做牛要耕田,要拉车,要被杀掉剥牛皮吃牛肉……说来说去,人只能是人而不能是别的。做畜牲的,从来不知道做人有多头疼。做人,也不知道做畜牲有多麻烦。那么畜牲永远只能是畜牲,人也永远只能是人。青山很灰心地叹气。
嘎吱,嘎吱——阿吉吃草的声音像人嚼甘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听得青山满口生津直咽口水。阿吉把附近的草吃得差不多,迈着蹒跚的步,拖着几乎坠到草地的圆球肚子,朝前面草地走去。那边可能有一块湿地,故而水草丰美,碧绿葳蕤,令它垂涎欲滴。
青山喊,阿吉差不多了。人不能太贪心,牛也不能,青草吃得太多要拉肚子。我们回家去。
阿吉甩甩尾巴,眼看到嘴的肥草哪肯放弃。青山觉得做牛该有做牛的本分,比如该听主人的话。青山举起牛鞭甩了个响。阿吉充耳不闻继续前行。青山到底舍不得打,拉住了牛尾巴。
阿吉朝前迈进。青山拖住不放。阿吉以两匹牛的力道迈出倔强的一步,两步,三步。青山的牛鞭在空中划了个弧度,牛鞭呼啸着割裂空气,落在阿吉背上。阿吉回头用撒娇作痴哀恳的眼神看他。青山板起面孔,再不听话把你卖到牛槽去。牛槽指的是杀牛场。
阿吉眼神一变,由娇嗔而惊愕而愤恨而恼怒,当然更有可能是青山死攥它的尾巴以及疼痛的牛鞭鞭笞,阿吉伸出后腿——也许它原本只想吓唬下主人,就像主人吓唬要把它卖到牛槽——后腿弹向青山,同时伴之低沉绵长的哞声。
一道凌厉的黑色闪电从青山眼前掠过,他满腹疑虑大晴天何来黑色闪电之时,便栽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大青石板。那是块荒弃墓碑,雉鸡滩到处暗藏百十年前的无主墓碑。青草的生长总旺盛过墓碑的倾圮。
隔了两条田埂挖蕃薯的村人王二,那天听得从田埂另一头压过滚地雷般的哞声,还有个杀猪般的惨痛嚎叫。
青山的脑袋并没有磕破,外表看上去像一只坠地的南瓜一样完好无损。他的脑袋只是磕残了。
绣兰用手拉车拉青山回家,他的脸色在医院里养得红润白嫩,洋溢喜悦羞涩之色。村里人问青山你没事吧。青山冲他们憨厚地笑。村里人问青山你不要紧吧。青山冲他们难为情地笑。
青山成了个终日笑容可掬的病人。绣兰觉得她这辈子的笑都被青山拿走了。
绣兰先像祥林嫂一样坐门槛哭了三天三夜,把后半辈子的泪水哭干了。第四天绣兰拿起剪刀,剪掉满头秀长黑发。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头发像狗咬过、眼皮像金鱼眼泡一样浮肿的半老女人。
青山的吃喝拉撒从此落在床上。绣兰没有过一把屎一把尿抚养小孩的生活经验,但结结实实体验到了如此这般伺候男人。她起早落夜,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刚刚端过青山屎尿盆的手,端起饭碗;擦青山汗水的毛巾,用来擦自己的眼泪;身上的碎花细布衣衫,换成了黑灰色粗布外套;细滑的面颊,因终日愁苦而渗出皱纹;浑圆的腰身臀部,在很短时间内像一只失水葫芦一样瘪陷;脆生生的嗓子像老年人一样发出疲惫嘶哑的咳嗽……
绣兰又一次褪下被青山尿湿的裤子,裤子还往下滴着黄浊的尿液,转过身,翠枝端着药碗站在身后。翠枝咿咿呀呀说,吃药时辰到了。
绣兰的手猛然挥起,这一巴掌在最短时间里解决了她心头长久而无以言喻的愤怒悲怆,劈碎了翠枝手里的药碗,劈红了面孔,劈掉了门牙,劈出了一嘴鲜血。翠枝呆看绣兰,再看看脚下褐色的药水。药水尿液混为一谈。
绣兰嚎哭,你滚,你这扫帚星,破鞋,臭不要脸的哑巴。你还不去死啊!
翠枝蹲下身捡碎片。绣兰一脚踢在她屁股,翠枝用手撑地,破碎的碗片切进她的手掌。翠枝举起手掌,满手沾着褐色的药水,黄浊的尿液,更多是不断往外喷吐的鲜血。翠枝好奇地擎着颜色混浊的手掌,像一面永不落败的旗帜。
绣兰为自己遭遇了一名丝毫不具备战斗力与经验的对手而痛哭。如果可以,她随时可以将这名脆弱的对手撕成千万张碎片,但她从头到尾不曾战胜过对方。占据绝对优势的她,在这场诡异的战争中永不会取胜。她因而哭得更响。
青山躺在床上,看着发黑的屋顶,眼神疑惑,表情茫然,不时发出与世无争的笑声。
青山像婴儿一样沉沉睡去,绣兰喘了口气,摸到旁边小床躺下。眼合上没一会,至多不会超过两分钟,就被撕破空气的哞声惊开眼。
她酸软无力的身体继续在床上像一张饼一样摊开。她想也许阿吉叫一会就不叫了,那么她还可以躺下去,做几个零星的梦。比如,青山像树一样重新立起来,那么她这辈子就算生不了小孩,做不了母亲,也是愿意。再比如,青山能认得她,认得绣兰才是他的老婆,那么她伺候他也算值了。再再比如……
阿吉的哞声一声比一声响,以至屋顶墙壁在摇晃。她清醒了,向牛棚跑去。
阿吉伏在湿漉漉的草堆上,满牛棚回荡撞击痛苦的哞声。空气里充斥浓重的腥味。绣兰跑向村东老队长家,他家有电话。电话里的九根说真要命怎么半夜三更生了。他说能在一刻钟内赶到,她此时能做的是不断安慰阿吉。
绣兰用热水给阿吉擦身,抚摸它气球一样的肚子说,阿吉你知道吗?青山变傻子了,他连三岁小孩都不如,他连一加一是多少也不晓得。阿吉,你生下小牛就走吧,找户好人家,我只能养青山,养不起你……
阿吉的肚子缓缓蠕动,绣兰叫,阿吉你忍一忍,九根马上来了,你忍一忍。
阿吉嘴里喷出一股粗浊的喘息,仰着脖子对屋顶再一次发出巨大的哞声。绣兰看到屋顶像一面筛子一样抖动,她恐怖地想屋顶会不会塌了。
哞声刚刚落下,另一个更尖锐的呼号从隔壁传来。绣兰清楚地看到牛棚与房舍之间出现了一条巨大裂缝,那声音蹿出裂缝,撞进她的耳朵,耳膜阵阵生疼。绣兰跑出牛棚奔进屋子。
翠枝倒在地上,浸在一大片潮湿里。额头的汗水,身下的羊水,比牛棚还要浓腥稠厚的气味,所有的味道搅拌在整间屋子。翠枝无助求救的手朝空气胡乱抓挠,头发披散,两个眼睛隐在披挂的头发间若隐若现。她发出恐慌的喔喔啊啊。如果她能表达,她一定在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绣兰依在门框一动不动。她用一种看鸭子凫水、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一样毫不意外的眼神看眼前死生挣扎的哑巴女人。隐秘的喜悦与快感,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在她的心头欢快鸣叫。她曾蒙受的愤怒憋屈在这一刻缓慢释放。她想,老天有眼,终于有这一天了。
九根与脚踏车响在门口,阿吉咋样了阿吉咋样了?绣兰拉九根朝牛棚跑。
九根以一名专业兽医的熟练姿势为阿吉接生。绣兰蹲在旁边,随时接应九根发出的递上毛巾、热水、剪刀、消毒水等指示。
九根一边为阿吉擦拭消毒,一边不厌其烦地劝慰绣兰,他已为方圆十里的母牛们接生了至少五十头牛犊子。他简直算得上是伟大的牛爹。长长的几声哞叫后,九根高兴地喊,胎膜破了胎膜破了。绣兰看到牛犊子的后腿慢慢伸出来。九根脸色一变,坏了坏了,倒生了难产了。
阿吉痛苦地哞叫,牛尾巴无力地拍打身下的草。九根喊,绳子,快点。
绣兰找到浸在消毒水里的绳子。这根绳子用来绑住牛犊子后腿以强行牵拉出来。九根抖索着手打结,手一抖打成死结,因为从墙壁裂缝间蹿过来的一声尖叫太响,吓着了他,以至于墙上的土坷垃也抖落在地。
九根说,谁在喊?
尖锐的呼喊一声接一声,像火车的汽笛从裂缝里呼啸奔腾而来。
九根醒过来,翠枝要生了是不是?是不是翠枝要生了?
绣兰的脸色在灯光下像蜡像一样黄白寡淡,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一点声音。兽医九根张着血淋淋湿漉漉的手,这,这,这可怎么办?
阿吉身下的羊水血水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阿吉身体里的一双后腿在活泼地挣扎。
阿吉惨痛无比地痛哭。
那天沉睡在梦里的水丘湾的人们都听见了牛在哭,无比凄厉悲伤。
从墙壁裂缝涌过来的呼啸声已淹没阿吉的哭,那声音充满浓腥稠厚的血色血味。绣兰冲到门口对着黑夜大口干呕。九根喊,难产,保阿吉还是保小牛?
从墙壁裂缝涌过来的呼啸声不再那么强烈,绣兰还能听到其中夹杂一个梦呓般的呢喃声。绣兰拉九根跑向隔壁。
九根喊,阿吉还没生好。
快给翠枝接生,快。
见鬼,我是兽医,不是人医。
来不及了,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一幅令他们眼珠子要掉下的场景呈现在前。翠枝躺在地上,全身被羊水血水浸透,像睡着一样一动不动。青山一步一步跪向翠枝,嘴里呢呢喃喃,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女人是谁。他像一个原始而纯粹的英雄降临她身边,试图去拯救去保护。他也不再记得,许久之前一个夜雾迷漫的晚上,他把她从草堆捧起,一迭声说,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绣兰嚎叫,快点,快点给翠枝接生啊。
翠枝离开水丘湾,是紫云英如天空跌落的云霞染遍村外田野的春天早晨。
翠枝抱着圆滚滚的襁褓,像抱了个大粽子。她抱着孩子走到水丘湾村口,又回来,把手里的大粽子放在绣兰手里。绣兰其时推着轮椅,轮椅里坐着笑容可掬的青山,安详地接受春天阳光的照耀。
孩子张开粉嫩的小嘴巴,露出光秃秃的粉红牙床,无声地笑。绣兰顿觉田里的紫云英开到心头。绣兰对翠枝的背影说,别急着走,我带你去告个别。
翠枝扭过脸看她,不明白还有什么事需要她完成。绣兰把轮椅推到翠枝面前,抱着孩子走向雉鸡滩。翠枝推着轮椅跟在后面。
路上村里人问候,青山你好些了吗?
绣兰说,好多了,昨天数到三十五啦。
村里人说,真厉害,那明天能数到四十五啦。
雉鸡滩的草更加旺盛,仿佛整个春天的斑斓倾倒在这个布满青草、野花、坟头、洼地、浅滩、高坡和湿地的广袤草地。绣兰在一个凸起的草包坟头停下。翠枝看到蓬勃的青草丛中生长黄色的油菜花,在风里轻快地摇摆。青山的眼里,这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充满遥远而亲切的呼唤,这使他更像个孩子一样欢笑。
绣兰说,阿吉在这里,阿吉跟它的孩子都在这里。
阿吉坟头树了一块碑,碑上刻两个牛头。一个大牛头,一个小牛头。兽医九根在阿吉死去的第七天,扛着石碑来到雉鸡滩。他说如果不给阿吉树一块碑,这辈子他别想做一名功成身退的好兽医。
翠枝在坟头跪下。阿吉母子两条命,换得她母子两条命。她茫然无措,不知是阿吉带她到这里,还是她带阿吉来这里。她记起很久以前,青山和阿吉踩着微晞的晨露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看到他和它被一层薄而透明的光泽所罩,看上去像走在梦里……
翠枝抱过婴儿,看得很久,像要把他看进眼眶那般专注。她抓过青山的手对自己摇了摇,对他笑了笑,起身离开。这一回,青山看她披着一层薄而透明的光泽,像走在梦里,渐渐远去。
坐在轮椅里的青山,两手安静地搭在轮椅扶手,看那个隐入油菜花的越来越遥远模糊的背影,记忆随背影渐渐拉长拉薄而远去……他已不记得,那年初夏他在风凉村耘田,有一个风摆杨柳的身影向他飘来。他同样不记得,阳光下翠枝的牙齿闪出雪亮的光。他当然更不记得,某个夜晚,翠枝像一条柔软湿润颤栗的鱼,自己是一名刚学会捕鱼的渔夫,悄悄潜游尾随而去……
绣兰一手推起轮椅,一手抱着孩子,离开青草越来越旺盛几乎要淹没阿吉坟头的雉鸡滩。她说,青山,我好像总是听见牛在哭。我给阿吉烧几炷香,它下世投胎做人吧。此时青山笑了,笑得比她怀里的婴儿更为天真无邪,眉目纯粹。
选自《野草》2015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吴茂林
本刊责编 郭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