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穷竹
在中国当代小说家之中,贾平凹可算是一位既实力雄建而又勤勉多产的作家。在进入新世纪以来,贾平凹的创作热情更是空前地高涨,呈现出井喷之势,从《怀念狼》《高老庄》《高兴》《秦腔》到《古炉》,尤其在2014与2015这两年,连续两部高水平的巨著《带灯》《老生》问世,更进一步奠定了其当代文坛的巨擘地位。然而作为—个男性作家,贾平凹在其作品中却为我们呈现了—个独异的女性世界,塑造了—个个鲜活的女性人物形象,丰富着中国文学人物形象的宝库,为我们展示了他对于女性独特的生命感悟和体验。在贾平凹小说女性人物形象长廊之中,无论是深负传统美德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小月(《小月前本》)、小水(《浮躁》)、师娘(《天狗》)、阿灿(《废都》),还是具有强烈现代意识的黑氏(《黑氏》)、香香(《远山野情》)、少奶奶(《五魁》),抑或是身处都市变迁当中的都市女性唐婉儿、柳月(《废都》)、苏红(《高老庄》)、孟夷纯(《高兴》)、邹云(《白夜》),甚至是诸如西夏(《高老庄》)、白雪(《秦腔》)等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乡村和都市之间的女性,无疑,其近作《带灯》中的带灯是最为新颖奇特的—位。带灯的独特主要体现在一来是因为她的名字:带灯实在不太像一个正经的名字,反而更像是—个字号别号抑或法号,带有某种隐喻色彩或禅意。二是带灯人物形象的多重性:带灯是大学毕业满怀理想、充满文艺气息的理想主义者和人文主义者,又是当代知识分子,她同时还是—个中国乡村社会底层干部,是综合治理办的主任。带灯所呈现出的复杂的身份特性(底层权力社会的理想主义女性知识分子),不得不说是贾平凹相较于其他当代作家^物塑造的一次大胆尝试,体现了贾平凹对当代女性在现实文化语境当中真实处境的深刻体认,是其独异女性生命体验的现实注解,也是其女性世界新世纪的一次高度概括和极大地丰富。
我们知道,带灯所处的环境闭塞、落后而又“费干部”,然而她却能既超凡脱俗又游刃有余,体现出超人的生存智慧,上下游走,出色地完成着自己乡镇干部的职责,在理想和世俗间寻求着和谐,呈现出干部和知识分子身份的矛盾统一,体现出人物形象的复杂性。由此,在学界,对于带灯人物形象的意义及《带灯》的当代价值,也是褒贬不一的,可谓众声喧哗。在这些声音当中,丁帆教授肯定了贾平凹第一次介入政治批评的意义,体现了贾平凹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对整个社会底层的反思……描写了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之间的那种底层人民的阵痛,和底层干部上下左右两难的困境”。丁帆教授是认可贾平凹的知识分子立场的,他肯定了中国乡村社会基层干部带灯作为一个“理想主义”知识分子形象的困苦与无奈的当下形象意义。对此,陈思和教授也提出过自己不同的意见,他认为:“带灯在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的化身”。正如段守新、商昌宝所认为:带灯是贾平凹倾心塑造的—个正面形象,承载着的是他的主要审美理想,那就是“好人政治”与“民族精英”想象。诚然,要读懂带灯抑或《带灯》,弄清带灯复杂的身份及其原因,是较为关键的环节所在,本文认为,小说呈现出来的正是这种学生出身的带有“小资情调”的当代知识分子在基层社会所显现的知识分子与基层干部身份的矛盾与统一,这是中国底层社会的现实写照,探讨人物形象带灯的多重身份及其形成原因,应当具有相当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独立的理想主义的女性形象
贾平凹在其小说中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鲜活且独具个性的女性人物形象,她们以各自独异的性格面貌活在读者的心中,丰富着中国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体现了贾平凹对女性的关注、了解以及其对刻画人物形象的深厚功底,也同时体现了作为男性作家的贾平凹对女性的深刻体认和他价值观念的独异于他人。贾平凹的作品通过刻画女主人公沉浮起转的命运遭际,字里行间里深透着他于女性的独特生命体验和感知,从而能在文本中塑造出独具个性的光辉女性形象。
无疑,贾平凹是深刻体知和热爱女性的。他关注、关爱女性,同时很看重女性的^格独立与完善。贾平凹自己也曾经说过:“独立做女人的人格,热情地对待生活,对待自己,为自己而活着,活得美好,女人越会对男人产生永久的吸引,这就是平等的,与男人平等是真正活出了女人味。”因而,我们也就能更好地去理解和把握贾平凹的近作《带灯》里的带灯了。带灯是美丽的,而且她优雅,清高,洁身自好,不入俗流。带灯又是独立的,她有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坚强、韧性而又深富人文情怀。带灯相较于贾平凹的其他类型女性,应该说是一种创新和丰富,我们没有办法轻易地把带灯归结为上述贾平凹女性人物形象的哪—类型,这样做太过于简单,不能呈现出带灯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无法完全展现带灯的人物形象的独异风采和女性魅力。在贾平凹女性人物长廊之中,其实也不无理想主义色彩的光辉闪耀。满儿和月儿(《满月儿》)纯真善良,以其明朗清丽的乡野个性契合了传统乡村文明的自然和谐,透出的是作家对都市物质文明的疏离和厌倦;小水(《浮躁》)美丽温柔,贤淑端庄,代表了男性世界对于女性的传统价值取向;阿灿虽然相较于小水和小满、小月有了较多的个性意识,但还是被贾平凹打上了男权意识的深刻烙印。因而,在这些女性形象身匕所体现出的理想主义色彩,是具有深刻传统文化的印记的,彰显了贾平凹列传统文化的坚守和面对都市文明进袭的个人挣扎的努力。然而,在带灯身上,我们不仅看到了她身上理想主义的熠熠光辉,同时还看到了她作为女性美丽优雅富有人情而又独立坚强的一面。我认为,把她作为—个独立的理想主义女性形象来首先考量,是读解带灯形象意义的关键和首要任务。
在《带灯》中,贾平凹侧重阐释了带灯坚持人格自律与自我完善以及内在理想精神追求的道德理想主义。带灯原名本叫萤,她取名带灯的寓意是“自行带了—盏小灯”,改名后的带灯实现了人格的自我升华。其名字有自己照亮自己的蕴意。中国传统道德理想主义希冀人们通过自我修养来完成人格净化和自我完善,带灯的超功利的理想人格追求,正是这样一种道德自律的结果。在当今市场法则极度扩张与世俗化盛行的时代,道德理想主义失落与道德追求功利化日益为社会所普遍诟病,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之下,带灯仍然坚持“耻于言利”的传统理念,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安贫乐道”和超越物质层面的价值追求,这正是其道德理想主义人格的集中体现。带灯大学毕业,本可以选择在条件更好的城市工作,然而她毅然为了她的丈夫(这个丈夫是长期缺位的,从某种方面也否定了她选择的价值和意义)奔赴偏远而贫瘠的樱镇,这里影响她决定的有传统伦理的因素,她重视人伦道德而轻视物欲追求的价值理念得以了第一次体现。带灯原名萤,因为在目睹马副镇长草菅人命时有萤火虫飞过,觉得这时候不合时令,于是讨厌了萤,这是她第二次的道德自律和人格净化。带灯清高孤傲,沽身自好,在俗世^生中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感受到的是无尽的孤独,这从某种意义上印证了带灯理想主义追求的不易和坚守。在作品中,作者还通过她和元天亮二十六次短信通信来强化带灯的理想主义人物形象。带灯身处庸俗而又无法改变的社会环境之中,她找不到精神得以栖居的诗意之所,更找不到同道的伙伴,她只有把她的精神、理想寄托在作者抑或是带灯诗意化了理想化身的元天亮身上,这既体现了带灯理想主义坚守的无奈,更展现了理想追求的虚无与痛苦。
带灯身处中国社会基层,是樱镇的综治办主任,而且历经历任樱镇领导,因而她对樱镇社会腐朽沉滞的现状和复杂的人性表现也就有比常人更多的沉痛体验,然而她却不为其左右,从不更改自己的人生活法和理念,正如林同济说“在天地之间,知识分子永远怀有一颗丰富而紧张的心灵”。当下社会有这样一个庸俗的人生观,那就是当我们无法改变环境的时候,我们就要努力去适应环境,这是一种功利主义哲学观念,然而这在带灯身上去完全失效。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所面对的人群是—个极为复杂的群体。这些上访者既可怜却又可恨。在他们身上,既有追逐蝇利可恨的一面,同时也有他们身处底层、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可悲可叹之处。同时,带灯还得面对底层社会最为真实的政治权力斗争,她在这种人生真实中极力挣扎,不随波逐流,举世皆浊我独清,把自己对人性的完美希求和对美好政治的理想诉求深埋在对真实而又虚妄存在的元天亮的无尽倾诉当中,从而获得自我的人格升华和圆融,保持了人格的独立与完整,坚持了自我理想主义的人生信念。
在当下,女性地位无疑已得到了很大的提升,然而世俗现实物欲的价值观念对女性的冲击却又无不显示着它的巨大威力,女性人格的独立完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和考验,—些女性屈从于权力和金钱之下,成了它们的附庸和奴隶,这是人类历史的倒退,是女性危机的真实呈现。贾平凹塑造的带灯形象,既是一个深负中国传统美德的女性形象,同时还是—个坚强独立的现代女性形象,她身E具有独异的理想主义情怀,她以其独特的理想主义女性形象,体现出了人物形象当下深刻的时代意义,这是值得我们去关注的。
二、具有小资情调的知识分子
新世纪以来,中国作家对知识分子进行负面化书写已日渐成为一种社会时尚。近十多年来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其主题大抵都是指向书写知识分子与权力、金钱之间发生的纠葛与博弈,如《教授不教书》、《博士点》(南翔)、《试用期》(陈世旭)、《桃李》(张者)、《桃花》(张者)、《不过是垃圾》(格非)、《沙床》(葛红兵)、《所谓教授》(史生荣)、《大学潜规则》(史生荣)、《所谓先生》(皮皮冯丽)《所谓作家》(王家达)、《风雅颂》(阎连科)、《上邪》(陈希我)、《卧底》(刘庆邦)等等。进入新世纪的贾平凹也同样做了这样的努力,他笔下的知识分子在面对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兴起所带来的社会转型和巨大变化之时,也普遍呈现出一种精神的空虚、迷茫与失落,失却了精神皈依所在的颓丧,他们徒然地做着无意义的挣扎,宛若困兽犹斗,事业上一事无成,情感上遭受危机与重创,当代知识分子精神危机与生存困境跃然纸上。应该说,贾平凹这时并没有走出时代所囿的命题局限,这和他的人生经历是密切相关的,他的农民出身赋予了他作为知识分子关注社会、同情底层人物运命的道德良心。贾平凹进入新世纪的《高老庄》中的高子路、《怀念狼》中的子明、《秦腔》中的夏风,是生活在中国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接受过正规的教育,并从事与文字有关的工作,他们和《带灯》中的带灯—样,是二十一世纪以来活在贾平凹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也许我们会把带灯作为—个普通基层公务员的形象来看待,从而忽略她的知识分子的身份,极大消解了小说的当代意义。关于带灯的知识分子身份,是得到了贾平凹的亲自认同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在《带灯》研讨会上这样强调过:“她是一个小知识分子”然而带灯这样的一个小知识分子,却呈现出了与其他知识者不一样的风采,体现了贾平凹对于知识分子人物形象把握上的异于他人的纵深拓展。在带灯身上,我们更多看到的是美好,是善的呈现,是人性的复归。带灯有着自己美丽优雅的外表,同时还坚持追求人格的独立与完善,她的精神栖居在对底层人民的关爱与同情的人性赞歌之中。带灯的情感世界并不完美,然而我们了却无从发现她的孤寂与失落,她把这一切寄予在了对元天亮的倾诉之上,从而获得了知识分子不一样的情感体验,以至于生发“我的好丈夫的标准是觉得没有丈夫”这样的感慨。应该是,带灯是不同于新世纪小说的其他知识分子人物形象的,她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健康,充满了一种驱散妖雾的魔力。
我们知道,带灯还是“小资”的,小资情调仿佛成了带灯的特殊个性符号。在现代世界文学批评史上,“小资”并不是—个褒义词,它总是被批评者有意无意地贴上“颓废”“悲观”“消极”“不健康”的标签,历来是作为被批判的对象而存在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全球化、市场化的特殊社会历史语境之下,“小资”形象呈现出其多样性和芜杂性的特征,涉及的称谓有“愤青”“白领”“摇滚青年”“嬉皮”“波波族”“新人类”等等,大量的娱乐消闲报刊杂志、网络媒体小说都有涉及“小资情调”的说法。在这里,我无意忸怩于这种“小资产阶级”与传统意义上的小资产阶级之间的关系,也不想介入“小资”话题在世纪之交被批判的是非曲直,我想探究的是在带灯身上,“小资”因何和怎样成为她显亮的形象特征?
20世纪80年代以来,特别是90年代以后,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逐步放开和深化,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发生了巨大改变,以消费为主的大众文化开始排挤精英文化,寻求自身存在的空间和价值。一些主流文化消费类报刊大张旗鼓地宣扬“小资”观念,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具有“小资”格调的消费群体,他们的这些趣味追求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现代人追求生活质量、生活品位的现代性的基本诉求。成长在这样的社会历史语境中的带灯,势必受到耳濡目染的熏陶和浸染,在她身上呈现出浓厚的小资情调,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带灯注重生活品位,追求生活情调,既符合年轻人现代性生活的基本追求,同时也是其去政治化、生活理想化的诗意生存策略,她身处灰暗险恶的樱镇社会,这样的生活方式给她的生活注入了灵气和活力,也为她的人物形象增添了一抹亮色,也算是其对抗污浊现实的一种人生态度,贾平凹也借此来完善带灯带灯夜行的理想光辉人物形象。而且,我们不但发现了现代因素对带灯形塑的影响,在带灯身上,我们还可以探寻出传统“士”的精神理想在其身上的体现。徐复观在《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中说到“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观中,即是认为家、国、天下与自己之一身,有不可分的关系因而对之负有连带的责任感”中国知识分子历来都无法轻易厘清和政治的复杂而暧昧的关系的,“经世致用”是现代知识分子对中国古代士人明道救世传统的一种继承与延续。带灯作为乡村基层政府的一名负责维稳的干部,面对的是各种积习深重的基层社会在这样的社会环境当中,老百姓穷困无助,值得同情关爱,但他们同时又乖张无赖惹人痛恨;那里的干部无能庸俗、强横霸道,以至于官民积怨颇深,正常途径已经无法解决,上访事件层出不穷,上访成为了老百姓维持自己权利的唯—途径。在这样—个病态的社会环境里,带灯的工作就是调解矛盾,维护稳定,这是她人生价值的具体体现。然而,我们知道,樱镇是—个“动那儿都往下落灰尘”的污浊社会虽然带灯异常敬业肯为,综合治理、救灾赈济、防火抗旱、调解纠纷、救助贫困妇女、帮助病患、扶持弱小,但在那样的昏暗污浊的现实环境之中,她那微弱的荧光毕竟不能烛照樱镇的天空,替樱镇驱散压顶的乌云,最后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和夜游症成了政治的牺牲品。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说:“传统的知识分子虽然持‘道与‘势相抗,但是‘道是无形式、无组织的……除了极少数以外,大多数的中国知识分子都经不起政治权威的巨大压力”从这一点来说,贾平凹真实呈现了当下知识分子在政治体制的束缚之下的生存困境和悲剧运命,他在—方面肯定带灯的人性光辉和理想追求,寄予知识分子新的希望的同时,也不无清醒的洞悉到中国当下知识分子举步维艰的艰难处境和理想追求的艰辛无奈。
三、拥有人文情怀的基层干部
写中国农村和农村发生着的事,是贾平凹一贯的书写的重要内容。然而,《带灯》虽也是写农村和有关农民的事,却又区别于贾平凹以往的作品题材,是他第一次把写作目光投向了乡村基层政府,这是贾平凹的一次自我大胆尝试与突破。贾平凹在后记里交代待,带灯的人物形象原型是甘肃定西山区的—位女性乡镇干部,是她激发了作者的灵感和冲动。作者“写《带灯》的过程中,也是我整理我自己的过程。”贾平凹是了解中国乡村社会的,他清醒地看到了中国社会的问题症结,他以直面中国当下政治文化的方式,希图通过带灯来呈现中国乡村的社会黑暗现实,将自己的人文情怀随着带灯强行驻进到读者的心间。不得不说,贾平凹的这种尝试是极为冒险的。中国基层干部的集体形象并不高大,甚而肤浅粗暴、冷漠蛮横的人大有人在,带灯这样的基层干部是否可能或可以存在?另外,关于这个人物形象的真实性受到了广泛的质疑和诟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带灯身为乡镇干部,是个小人物,—个弱女子,更是—个理想主义者,然而她却能在以“费干部“闻名的樱镇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充当着基层社会的润滑剂与基层矛盾的万金油,显示出异于常人的精炼;能在人心险恶、虎狼成群的以男性为主的名利场里保持个性,努力寻求人格的独立完整。带灯是丰满的,作为乡镇基层的干部,“带灯进入镇政府工作,成为综合办主任,成为官场结构中重要的一端,但她的情感本体则侧重于人道主义文化价值,而没有融入官场文化体系”,不能不说这是贾平凹自我政治理想的外在显现,贾平凹通过在《带灯》中塑造的带灯形象,来寄寓了他个人的人性理想和其政治愿景,也为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塑造了独异的人物肖像。
在当代作家的小说中,其实不乏书写官场社会知识分子生存境遇的优秀作品,比如王跃文的《国画》和阎真的《沧浪之水》即为其中的上乘之作。但无论是《国画》里朱怀镜,抑或是《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他们的知识分子理想情操最终都败在了权力(物质)欲望的现实面前。即便是同出于这两部小说的女性人物形象梅玉琴(《国画》)、董柳(《沧浪之水》),在她们身上也主要呈现了世俗欲求的现实人生选择的一面。她们几乎不带太多的理想主义色彩。王跃文和阎真塑造这样的人物形象自然有其批判现实政治意识形态的目的,然而却由此也透出了他们对追求自然优美人性和坚持理想人生追求的无望与虚无之感。与《国画》和《沧浪之水》不同,贾平凹为我们塑造了—个身处底层权力社会却坚持理想主义追求的女性的知识分子形象,这也从某种意义上再次印证了贾平凹自我对于传统理想道德的坚守和对现代都市物欲的排斥心理。在带灯身上,寄予了贾平凹个人化的理想主义追求,是他赋予了带灯熠熠的理想主义光辉。带灯虽身处社会权力底层,但她却能处处以人文情怀来关爱弱小,在人性和权力夹缝中艰难前行,以独特的官场生存智慧保持着自我对老百姓的人文关怀。贾平凹的这种世界观在带灯身上得以了较为深刻的体现。在作品中,带灯是美丽的,优雅的。她清高、孤傲却不孤芳自赏,身处污浊却能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坚持着她的理想主义人格追求。带灯是—个“能人”,她有很强的工作能力,工作方法上也灵活多变,绝不墨守成规,工作作风低调平和,善于走群众路线,在农民中建立了自己良好的人缘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带灯还是—个“好人”,她有着深厚的人文主义情怀,体现在作品中,是大量描写带灯施财救困、扶持弱小的篇章。比如为十三位妇女因在矿上打工而得的矽肺病的男人获取国家赔偿而上下奔走,不计辛劳,甚至以此违背自己的原则和书记做交易;老伙计范库荣下身老不干净,她当面批评“怎么反复用这样肮脏的烂棉絮呢,就把自己包里带的卫生巾给了范库荣,并答应范库荣再来镇街了,她买一筐的卫生巾送范库荣的。”当她得知范库荣快不行了,便破例以权谋私一次,救助范库荣一千五百元;主动帮助村民联系摘苹果的工作;主动为村民看病开药;智斗元黑眼给南胜沟村借抽水机缓解旱情;为有不孝媳妇马连翘的老人主持公道……带灯身为乡镇干部,但我们几乎无法见到她和小说中其他干部那样骄横粗暴地对付弱小群体,反而一再闪耀出她人性的熠熠光芒,她同情弱小,从不吝啬自己的慷慨;她反感强势和冷酷,对马连翘嗤之以鼻甚而大打出手;她维护他人的尊严,特别关注弱势群体的生存窘境,极力接济,维护他们作为小人物应有人身权利;带灯身上还表现出一种善待弱小、不畏强权的优良品性,这些无一不印证了她身上所具有的人文情怀与人性光辉,她带灯夜行,光亮虽是那么微弱,但她依然坚持用自己发出的一点微光来烛照冷酷而黑暗的现实世界,给人间带来一些温暖,也为人生寄予了一点希望。作品最后的萤火阵,如佛光缭绕,不正是其人文光辉取得最后胜利的深刻象征吗?
贾平凹是—个多产作家,其笔下的人物形象可谓琳琅满目而又独具风采。贾平凹深负理想情怀,却又同时赋予其小说人物更多现实的关注,致力于书写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存困境和命运沉浮。《带灯》是现实的。文学是现实的载体,现实是文学的土壤。《带灯》也是理想浪漫的,它寄寓了贾平凹个人的政治理想和人性追求。贾平凹游走在都市和乡村之问,心却深埋在土里,寓居都市,他却时刻不在关注着乡村的命运。《带灯》是丰富的,是作者呈现给我们的精神的饕餮盛宴,通过梳理带灯在小说中展现出的不同的形象及其内涵,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突破文本的阐释空间和可能性,还可以获得文学形象的当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