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
2016年前后,有两桩文学事件让我对“先锋性”这个词语格外地在意。第一桩事件是“先锋文学三十年”。1985年中国文坛出现了一批新潮小说,无论是叙述方式,还是小说结构形式,还是主题内涵,都与人们熟悉的小说样式大相径庭。后来这股创作潮流被称为“85新潮”,这些文学作品则被称为先锋文学。2015年这一年以“先锋文学三十年”为名义先后举办了各种纪念和研讨活动,人们重提三十年前的文学事件,是因为在这桩事件中体现出鲜明的先锋性,这种先锋性给文学带来了活力。第二桩事件则是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匿名》引起争议,批评者认为这部作品难读,王安忆放弃了自己的写作优势。肯定者则认为,难读是因为这部作品具有先锋性,人们甚至认为,功成名就的王安忆仍能保持先锋性是一件特别值得赞赏的事情。
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若要赞赏一个作家的创作,先锋性无疑是最好的赞词之一。同时也得承认,对于批评家来说,先锋性还是一个保险系数很高的概念,如若你对一个作品把握不定,或者你特别想夸奖一个作品很有独创性,不妨就用先锋性来进行评价,人们一定会觉得你的评价很有见地。因为很时尚,也因为保险系数很高,先锋性就成了一个被频繁使用的概念。但是,当人们说起一部作品具有先锋性时,意味着什么呢?或者更准确地说,先锋性具体所指是什么呢?
毫无疑问,先锋性具有反叛性,但先锋性并不等同于反叛性。也就是说,有些反叛性并不具备先锋性的品质。衡量一次文学实践或文学主张是否具有先锋性,关键是要看它是否针对现实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它能否在改变现实的过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如此看来,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是名副其实的。也就是说,80年代的先锋文学实践,其先锋性是有具体所指的。余华、马原、格非、残雪等这些年轻的实践者完全以一种反叛的姿态进行小说写作,他们反叛的对象非常明确,那就是当时正统的、已成为人们习惯性阅读期待的所谓现实主义叙述的小说。他们反叛的武器同样也很明确,那就是西方现代派文学。毫无疑问,当年他们的小说给人们带来陌生感和新鲜感,尽管今天我们对这种陌生感和新鲜感已经习以为常,但当年这种陌生感和新鲜感不亚于给文坛扔下一颗重型炸弹,因为在这种陌生感和新鲜感的背后是小说观的颠覆性改变,新的小说观仿佛为小说打开了另一扇窗户,让人们看到了与过去不一样的文学空间。当然,80年代的先锋文学试验只是小范围的,客观地说,那些当时给人们带来陌生感的作品并不见得都是经典之作,也许这些作品因为开创性的意义而成为文学史上必谈的作品,但它们在艺术上的幼稚和不足也是被公认的。然而不能否认它们从此起到了无可挽回的“破坏”作用,即对现实主义大一统的文学格局的彻底破坏,或者说,它打破了传统写实模式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垄断地位,终结了一个被政治权威控制着的小说时代,中国的小说创作,从此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对现实主义的否定,也不意味着现实主义的失败和被抛弃,因为先锋文学所破坏的,不过是被政治意识形态所固化的现实主义,也许真正的现实主义倒是应该感谢先锋文学,正是先锋文学的冲击,反而激活了现实主义自身所具备的活力。比方,被作为先锋文学的一些显著标志,如时空错位、零度情感叙述、叙事的圈套等,在90年代以后逐渐成为一种正常的写作技巧被作家们广泛运用,现实主义叙述同样并不拒绝这些先锋文学的标志,相反,因为这些技巧的注入,现实主义叙述的空间反而变得更加开阔。现实主义至今仍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但必须承认,在80年代先锋文学的影响下,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是一个现实主义多元化的新阶段。现实主义是最有力的证人,它在历史法庭上出庭作证,以自己的深刻变化证明了80年代先锋文学的先锋性。
了解了这段历史,便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先锋性会成为一个高度赞美的批评词语。但在这种使用中,先锋性逐渐也就被偷换了意思。人们在说先锋性时,似乎不言自明地都在以80年代先锋文学作为参照系,因此所谓先锋性就转换成了西方现代派文学,大凡在形迹上与西方现代派文学相似的文本,都被人们看作是先锋性。比如“70后”作家明显受到80年代先锋文学的影响,他们在创作中对于现代派的手法似乎比他们的前辈运用得更加自如,就有人评价他们是坚持先锋文学创作。又如,有的作家在小说中爱用“变形”的情节,有批评家认为这来自卡夫卡的影响,于是也将其称为先锋性。显然,当人们这样使用先锋性时,先锋性的实质性内涵逐渐被掏空,成了一个空洞化的概念。什么是先锋性的实质性内涵?我以为,这种实质性内涵是指,先锋性所具有的反叛性和创新性必然体现在它对已有的文学成规和文学观念的否定上,必须体现在对艺术自律法则的破坏上。艺术自律法则是德国批评家比格尔提出来的,他在其著作《先锋派理论》一书中认为,艺术是遵循着审美规律而具有独立的品格,有着自己的法则。而先锋派就是“对艺术自律的否定”。比格尔所说的艺术自律法则是指在具体的历史阶段所形成的并规范着艺术家创作的观念和行为准则。80年代的先锋文学做到了“对艺术自律的否定”,因为当时的“艺术自律法则”就是被政治意识形态规约和阐释的现实主义。但是90年代之后,在新的文学观念的冲击下,这一“艺术自律法则”不得不进行修改,容纳了新的观念和新的法则。尽管现实主义仍然作为主流而存在,但现实主义不再是一统天下,修改后的“艺术自律法则”适应了多元化和多中心的文学格局。既然如此,人们再把带有80年代先锋文学特征的作品视为先锋性的作品就有点像到历史的长河中刻舟求剑了。这必然导致先锋性的空洞化,无论是一个作家自诩为先锋性写作,还是一个批评家在肯定作家的先锋性,其所谓的先锋性其实都是语焉不详的,无非有两种含义:一是指与主流的写作范式有不一样的地方,一是指承继了80年代先锋文学的遗产。而这两种含义都不能给我们带来实质性的意义。
先锋性的空洞化,空洞化的先锋性,这实在是一个应该引起我们重视的现象。
先锋性的空洞化,也许说明了80年代先锋文学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这笔文学遗产还没有得到人们充分的利用。另一方面,也说明文学界的不满情绪总也挥之不去,人们希望再有一次类似于80年代的先锋文学潮,给文坛造成一次大的冲击和颠覆。那么,今天的文学是否还需要先锋性呢?是否需要再发起一次先锋文学的浪潮呢?人们似乎怀有这种期待,因为眼下因袭的东西太多太强大。这些年还兴起一个词,叫新锐写作,显然人们也是希望年轻的作家能够成为新锐,去发起文学的进攻。那么,新锐写作能否担当起新一轮战役的先头部队的使命呢?我看很难。表面看上去,现在的新锐写作具备先锋文学的条件,年轻人,带着年轻一代的审美观,有反叛意识,等等。但是,新锐写作缺乏最关键的东西,这就是先锋文学的灵魂。先锋文学的灵魂是什么?是新的小说观。任何一次成功的先锋文学,都是因为有新的文学观念的指引,才会对传统文学构成一次挑战,从而带来新的技巧、新的文体、新的表现方法、新的叙述方式,以及新的世界观。80年代的先锋文学尽管是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观的粗暴实践,但正因为余华、格非、马原、苏童等一批年轻作家的粗暴实践,中国的当代小说逐渐接纳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也才大大拓宽了小说的审美空间。但是,今天的新锐写作有什么不同于以往的新的小说观念吗?没有。这就意味着如果把他们看成是先锋写作的话,他们就是一种没有灵魂的先锋文学,没有灵魂的先锋文学就像是群无头苍蝇,他们虽然在勇敢地四处冲撞,却是没有明确的方向,也不可能有所收获。所以,对于今天的新锐写作来说,关键是重铸灵魂。重铸灵魂,也就是要建立起新的小说观念,一种反抗传统因袭的小说观念。
王安忆的《匿名》也被赞誉为先锋性的写作,那么它也是一种没有灵魂的先锋文学吗?至少从一些肯定这部作品的批评文章来看,批评者基本上还是以80年代先锋文学的图样来界定其先锋性的,并没有指出它提供了什么新的小说观念。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回应该是批评家们看走了眼,人们没有发现,在《匿名》中隐含着一种新的小说观,这是王安忆的一次新小说观的尝试。当然,批评家们看走了眼也情有可原,因为这种新的小说观在王安忆的头脑中还不是特别清晰,她的尝试也不是那么坚定有力。
王安忆对自己的小说观有比较清晰的表达,她说:“以前我很想写的就是生活,生活里隐藏着自身的美学,人际关系……(《匿名》)这个东西吧,我就觉得它不是具象的,它是写一个在我们表象底下抽象的存在,抽象的美学。”“以往的写作偏写实,是对客观事物的描绘,人物言行,故事走向,大多体现了小说本身的逻辑。《匿名》却试图阐释语言、教育、文明、时间这些抽象概念,跟以前不是一个路数的。这种复杂思辨的书写,又必须找到具象载体,对小说本身负荷提出了很大挑战,简直是一场冒险。”不妨将王安忆的小说观表述为“阐释”化的小说观。这无疑是对以往小说观的完全颠覆。简单地说,以往的小说观,无论古典小说,还是现代派小说,都是描述化的小说观,是通过小说去描述世界。而王安忆的阐释化小说观,则是变描述为阐释,要通过小说去阐释世界。这不是要跟理论家思想家们争夺话语权吗?非也。王安忆并不是像理论家思想家们那样用概念去阐释世界,而是要用小说的基本元素——细节、形象去阐释世界。这的确是一场冒险!
以既定的小说观来看《匿名》,它接近失踪和悬案一类的故事模式,又可以朝着类似于《鲁滨孙漂流记》的孤岛小说发展,但王安忆根本不按正常的小说逻辑展开情节,这让我们阅读起来很不习惯。不过如果知道王安忆并不是在描述一个故事的始末,而是对这个世界进行阐释的话,也许就能读出其中的意味了。小说有一个总的阐释目标,这就是文明与人类的关系。王安忆尝试以一个被绑架者为对象,去探究文明印迹从一个人身上逐渐褪去以及这个人再次进入文明圈后的情景。但王安忆并不是在描述这一情景,而是通过情景去阐释。因此小说会不断地生出一个又一个阐释点,每一个阐释点就像分出的枝丫,使情节变得非常不连贯。阐释点仿佛随时都会冒出,比如在写到杨莹瑛因老伴失踪,一人待在家中无所事事,变得很安宁时,便有了一大段对于安宁的阐释,这段阐释是从日常生活心理的哲学意蕴来理解安宁的。在阐释的过程中,王安忆充分开发了细节的功能,把细节当作阐释中最基本的概念,让细节与抽象理念衔接起来,构筑起小说的阐释方式。在王安忆的“冒险”中,还有一点值得关注,这就是她对文字的态度,她是在探寻和展现文字表达世界和构建世界的能力,显然她把文字在小说中的地位置于人物、情节和结构之上,这也应该是她的新小说观中的重要内容。
无论《匿名》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新的小说观,但王安忆的这一次“冒险”是非常有意义的冒险,因为她以这样的冒险为空洞的先锋性注入了充实的内容。王安忆的先锋性直接挑战了以往小说对现实的过分依赖,她从否定“描述”人手,正是抓住了穴位。或许我们应该响应王安忆的挑战,进行一次去空洞化的先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