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码头文化视野下的《四世同堂》

2016-05-14 15:22向玲霜
青春岁月 2016年6期
关键词:四世同堂北平老舍

抗战八年,对于每一个漂泊在重庆的外地作家来说,都是一部辛酸史,一段八方风雨的历程。老舍《自遣》中道:“病中逢酒仍需醉,家在卢沟桥北边。”句句是思念。老舍的作品《四世同堂》,又何尝不是寄予自身漂泊流浪的情怀,对故乡北京的思念呢。在北碚与重庆之间的来往,在嘈杂的码头,漂泊的情愫与重庆码头文化的混乱,拥挤,让这份眷恋之情更加深重,情感更加真挚,勾起作者的回忆。因此,北京的记忆在小说《四世同堂》处处可见,北京话更是层出不穷。“骂档子”,“将将够”,“劲儿味儿”,“穷嚼”,“没后程”,“放开桄儿活”等语词使用起来得心应手。且敞开地运用记忆中的北京的地名。小羊圈胡同,护国寺等,连小崔拉车的路径都清楚明晰;北京的小吃烙回头,锅贴,甚至是西单楼旁的一家铺子卖五毒饼的,老舍都详细地写在小说中。更不用说日常的时令与节日。五月节,有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供佛用的樱桃,粽子等。粽子传统做法的讲究,人们节日的气氛,历历在目。夏天,在作者的眼中,可爱,给人享受。桃子,杏子,李子,虎拉车的香味,可配上乘凉,听戏的乐趣。中秋节,秋天的北平是最适宜居住的地方。街上的水果,那些葡萄,苹果,梨如此精致,还有各种地摊,雕塑品有“兔儿爷”,各式各样……道不尽老舍心中北京的记忆与情意。老舍对于北京节日风俗记忆的深刻,在小说中不时地呈现出来。而最深的情感,莫过于身处码头,心念北平的漂泊情结。老舍信手拈来的北京的事物的描写,本身就是一种眷恋。但是,老舍并没有直接表达身处他乡的思念,反而在《四世同堂》中,塑造出尤桐芳这样的人物,引起我们的关注。

尤桐芳身份低微,她是一个唱鼓书的戏子,一个冠家的姨太太,一个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和家乡的人。但是,他对自己的故乡有一种原始的,纯粹的爱。所以,她痛恨竭力讨好日本人的大赤包,冠晓荷,痛恨任何蹂躏过她自以为的故乡——东北的日本人。可就是这一点纯粹的情感,让她产生了复仇的思想。在尤桐芳的心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故乡,只有无数个家乡的人民。而尤桐芳为此,付出了生命。一个不知故乡是何处的女戏子尚且能如此,更何况胸有家国的作者老舍。这分流浪的滋味,浓郁的漂泊心态,在码头氛围下更加凸显。也通过一个女子的情感展露出作者的心声。尤桐芳不是软弱的其他妇人,她有一股原始的反抗的力量,让压迫她的人一起同归于尽。

老舍成长,初次接触社会,工作始在北京。曾在济南,青岛任教,在那里也居住了几年。抗战在重庆,起初,老舍的创作精力主要集中在通俗文艺方面,从而创作了大众鼓词,河南坠子等,积极响应抗战,支持文艺为抗战服务。小说创作不多,《火葬》、《蜕》都有一个既定的主旨,没有发挥作者的能力。《贫血集》收录的一些短篇,作者也不甚满意。在重庆生活多年,日常起居接触地域文化的熏染。而1941年,老舍却在自己的创作自述中谈到:“我敢动手描写汉口码头上的挑夫,或重庆山城里的抬轿的吗?决不敢!小孩子乍到了生地方还知道暂缓淘气,何况我这四十多岁的老孩子呢!”出于谨慎的态度,老舍认为自己没有深入描绘码头,船夫的能力。但这并不代表老舍的创作与码头毫无关联。1944年,老舍写作《四世同堂》。作者认为妻子的到来是其写作的动机。因为身在沦陷区北平的妻子讲述了她在北平亲身经历的生活与看到的事件,唤起了作者对北平的记忆。然而,老舍在重庆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书写的北京有什么不同呢?生活在有着完全不同于北京文化的重庆码头来说,多年的熏陶与积累,老舍已经在书写北京文化的同时,使用另外一种眼光—码头文化的视野在审视它,进而批判它,反思它。

老舍说:“生在某一种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个文化是什么,像水中的鱼似的,他不能逃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正如长期浸染在北京文化中成长起来的老舍,生活方式,思维习惯,连小说创作中的人物,地点,时间,多半都是反映北京城,北京人,北京事。身处其中,反而无法真正看清它的面目。然而,在重庆,老舍完全感受到一种与北京文化截然不同的码头文化形态。码头文化它嘈杂,混乱,但是他又蛮野,坚韧,泼辣,带有一种原始的反抗力。北京文化儒雅安静,却缺少些生气,缺少刚强果敢。它没有北京文化发展地如此成熟,精致,中规中矩。因此,在体验着重庆码头文化的同时,老舍对北京文化的认识与反思愈加深刻。

而對这过熟的北京文化的认识,特征在于:重视礼节。时间一到五月节,八月节,人们就开始提前准备节日的礼物了。祁老人已经七十五岁了,他最担心的便是自己的寿辰无法庆贺。北京人无论走到哪儿,都不能忘了礼节。即使是北平被日本人占领了,这种礼节也不能免。因此,在敌寇入侵,北平已经陷落,大江南北正在抗战之时,北平人还在坚持礼节这样的规矩。祁家孙媳韵梅为给祁老人庆寿,准备了三大桌炒菜面招待,这让瑞宣打心底里厌恶,国之不存,礼有何用!

谨慎,保守,敷衍。在安逸的缺乏波澜的文化环境下的北平人,习惯了安分守己,一尘不变的生活。比较看来,他们缺少重庆码头文化的这种野性的,大胆的,刚毅勇敢的精神。尤其是北平里年长的人。祁老人一辈子认为灾难多不过三个月,只要熬过三个月,天下就太平了。生活的经验告诉他,不必为了帮助别人而为难自己。而且,祁老人还有一种吃亏也不动气的方法,并且认为这种方法是中国的传统,是从孔孟圣人那里传来的。小羊圈的马老太太,她的生活哲学只有“忍”,谨慎小心地生活。李四爷热心,但是,他的热心是提醒人们早早准备一块白布,能及时地画个红球挂上日本旗,都能保命。北平人对像蓝东阳这类竭尽全力接近日本人的汉奸,采取敷衍的态度,才让蓝东阳等人有了可以孳生的“温床”。它衍生出来的虚伪、懦弱,正是冠晓荷们生长的文化环境。

祁瑞宣也是老北京文化熏染出来的年青人,他必须为了祖父,母亲,妻子,儿女奔波,而不能坚决果断地离开沦陷之城。这种从小习染的孝道,伦理束缚了祁瑞宣的手脚,让他难以挣脱,总是深陷矛盾之中。正在成长中的小妞子,她的狡猾,不仗义是长期积累下来的文化经验。她从小的教育是父辈,祖辈们宁可丧失家园,也要愚昧地自称是保护他们不受伤害得来的。小顺儿受到日本小孩的欺负,北平的教育使他只会哭着回家喊娘,却没有大胆还击的勇气。连那些在学校里的学生,在日本组织下游行庆祝中国的失败却无动于衷。十岁的学生在耻辱中活着,沉默着,敷衍着。

北平人不敢反抗,他们永远不知造反。如果学生们游行抗议,还代表着他们的血性没有完全泯灭。而且,祁瑞宣已经在渴望着发生什么了!但是,什么也没有!祁天佑无端遭受日本人的欺侮,只会悄悄地投河。年轻的学生像老人般懦弱,完全缺少一种爆发力和冲击力。小羊圈人只会默默忍受日本人拿去他们大门的锁,铁器,锡纸。因为,“北平人是不会造反的。”无论如何,都是不会造反的。

老舍在《四世同堂》中清楚地明晰了北京文化过熟的礼节,保守,谨小慎微的姿态,敷衍,苟且和不敢反抗。是什么让老舍对北京文化分析得如此清晰透彻?老舍言:“在抗战中,我们认识了固有的文化的力量,可也看见了我们的欠缺——抗战文化给我们照了‘爱克斯光。”同理,重庆地域码头文化也给北京文化照了“爱克斯光”。以祁家为中心,夹带小羊圈胡同里的邻居以及整个北平沦陷的生活,让我们明晰了北京文化的不足。抗战时期政府迁都至大后方重庆,日本人低估了中国人的抗战。川人在抗战中出力出钱。川人编入的国民军队在抗战中英勇杀敌,而码头文化这种勇武,泼辣,坚韧的,原始的力量,让老舍更加看清了过于成熟的北京文化懦弱,保守之气,持批判的力度。

在《四世同堂》中,从一开始有着血性的,原始的,坚韧的,强力精神的只有瑞全。在谁都不知如何为好的时候,瑞全义无反顾地逃出北平,他身上那股劲儿与国家,民族联系在一起。他明显不同于北京文化浸染的其他人,在别人犹豫不决的时候,瑞全一颗纯洁的心,一股原始的反抗力,让缺乏冒险与刚毅精神的北平人低下头颅。瑞全是老舍在耳濡目染生活的重庆码头,塑造出来不同于北京文化中的一个人物。这种原始的力让北京文化深处的弊端一览无遗。北平人缺乏的正是瑞全身上的具有的那股劲儿和原始的力量。

然而,老舍对北京文化的批判,并不是从《四世同堂》开始的。老舍在30年代创作的小说《离婚》中,已经对北京市民的文化有了批判。

《离婚》中的主人公张大哥毕生的追求是“做媒人和反对离婚。”在做媒的男女双方上永远平衡,而一旦结了婚,就要凑合着过下去。对离婚的反对,实质是反对一切既定秩序的破坏。张大哥不允许这种破坏。张大哥圆滑,无论哪个部门,职位,政党的事情,他都知道。而且他的服饰,装扮,使用的东西总是处在半新不旧之间的中庸状态。在相对安逸的环境下,张大哥如鱼得水。一旦出事,就显出了他这套处事哲学的不稳妥性。张大哥的儿子张天真被当成共产党被捕入狱,张大哥打听不出儿子的任何消息,平时的同事们也不愿意帮忙。张大哥是地地道道的北平人,他的这一套处事理论,处处彰显着北平文化安分守己下的保守,中庸与软弱。连《我这一辈子》里的“我”当学徒,做工作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

而来自乡下的老李,他想要改变。可是,首先在婚姻上就失败了。他想要改造太太,追求自由浪漫而不得。对马少奶奶的那点情感也无果而终。像老李这样的乡下人,在张大哥眼里,是不能被称为北平人的。在《离婚》这部作品里,老舍通过张大哥其人与事,在机关里做事的小职员多半混日子等,批判北京文化的保守,软弱,敷衍。

相较于《离婚》,写作《四世同堂》的老舍此时对北京文化,在小说中毫不掩饰地直接表达对它的批判。首先,老舍直言北平的文化已经到非常过熟的地步。“当一个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人们会麻木不仁地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意到吃喝拉撒的小节目上去。”祁瑞丰,蓝东阳,冠晓荷等就是过熟文化“培养”下的代表。这种文化不仅过熟,而且已经到发霉发烂的程度了。“当文化霉烂的时候,以为绝对良善的七十多岁的老翁是会向‘便衣大量的发笑,鞠躬的。”这种“恭敬”是长期文化浸染下的没有骨气的典型。在没有正事可做的北平文化里产生了冠晓荷这样无聊的人。他们虚伪至极,成为一种亡国的文化!以非常直接的方式批判北京文化的弊端。而《离婚》中并未如此直接与急切。

在30年代,老舍对于北京市民文化的批判,突出其封建的落后的一面,他们对旧有秩序的一种遵循,不敢打破。而40年代的《四世同堂》中,时代已然不同,但是小羊圈里的人民还是如此保守,懦弱,敷衍。小羊圈胡同乃至北京市民没有反抗精神,老舍更多的表现向往另外一种不同的,即原始的反抗的力量。对于北平文化的弊端,老舍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迫切地希望有所行动和改变。而且,在《离婚》中,老李无法在北平获得自己自由的生活的空间,最后离开了北平。张大哥认为,老李不久就会回来了,因为他肯定舍不得北平。老李是否会回来不得而知,但是,肯定的一点是,老李的,那与北平文化不相宜的思想并未得到认同,北平社会上还是依循他们一贯的文化风气。作者也没有找到任何的解决办法。但是,小说《四世同堂》里,老舍找到了出路。他在领略到与北京文化的另一种文化——码头文化的同时,跳出北京文化的圈子,老舍在小说中表达了解决的办法,即找到了两种文化的结合点。

老舍对于北京文化无疑更多的是眷恋之情,前文所述,老舍对于北平语言,节日,风俗,地名的熟悉,在离开北京多年后,在老舍的脑海中仍清晰明了。然而,在《四世同堂》中,老舍跳出北京文化的圈子,在重庆码头文化的视野与对立下,对北京文化进行了深度的剖析与批判。同时,老舍也在批判中反思。在尖锐的批判之后,肃清北京文化中的弊端。反思如何改变这种状况呢?老舍用小说中钱默吟这个人物形象以及他的口吻揭示自己的态度。北京文化既然缺少些勇敢,义气,泼辣,力量,那么,它应该增加码头文化的坚韧与原始的力。两者相结合。所以,錢默吟说:“诗人与猎户合并在一处,我们才会产生一种新的文化,它既爱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时候又会英勇刚毅,肯为和平与真理去牺牲。”钱默吟以前是一个诗人,只知吟风诵月,摆弄花草,反对战争。虽然他不会向敌人投降,但是,他也不会主动拿起武器反抗,他的这种安闲的文化态度让敌人来临的时候,自身毫无招架的能力。北平文化到这个时候一点作用也不能发挥,只教人民低眉顺眼,苟且偷生。钱诗人以前就在这种文化氛围下生存。但是,钱诗人有了改变。他改掉了诗人的习性,从诗人成为一名战士。在经过日本人的酷刑,丧妻丧子之痛后,钱老人坚持发挥自己的力量,鼓励刘师傅,逃出了北平;鼓励尤桐芳与大赤包,冠晓荷及日本人斗争;给瑞宣以心灵的冲击等等。敌人可以摧毁残破的身体,却无法改变人的坚强的内心。敌人的残暴让钱默吟不顾诗人的外在形象,不顾身体,他只做自己及时能做的事情。他让更多的人走出迷茫,一起加入战斗。就如钱诗人口中所说,诗人与猎户需结合在一起,北平文化就如同诗人,重庆码头文化就如同猎户,连瑞宣也看到了金三爷江湖豪客的拳头的力量,让冠晓荷,大赤包之流的小人不敢对他们肆意妄为。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能有反抗的勇气,保卫的能力,与一种坚韧之力。

因此,正如老舍所言,能更清晰地认识它,改造它,而那时身处的码头文化语境正与北京文化特征相异,码头文化的氛围有助于对北京文化的审视与反思,同时又找到两者结合起来既柔软又刚强的文化态度。

项目支持:重庆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码头文化与重庆文学(1891-1945)》发表论文,编号:CYS14073

【参考文献】

[1] 舒 乙. 我的父亲老舍[M]. 沈阳: 辽宁人民出版社, 2011: 90.

[2] 老 舍. 三年写作自述[A]//曾广灿, 吴怀斌, 编. 老舍研究资料[C]. 北京: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86: 574, 589.

[3] 老 舍. 四世同堂(上)[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8: 86, 261, 290.

[4] 老 舍. 四世同堂(下)[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8: 671, 580.

[5] 舒 济, 舒 乙, 编. 老舍小说全集第三卷[M]. 武汉: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4: 173.

【作者简介】

向玲霜(1991—),女,汉族,四川泸州人。西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思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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