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
山林蛰居
山林,蛰居十日。
同行的人,各自,不知姓名,亦不曾问起。
夜半寂静,细闻些微虫鸣;
白日阳光如何灿烂,亦都忘了。
只携一册书,一册古人书简,
闲了,读一札某人写给某人的——
比如苏轼酒后写给秦观,比如王献之写给
谁的,
感慨良深的,是一位写信给丈夫的叫徐淑
的女子。
这十日,读书,写字,我不出门,不出
大门,
与世隔绝,其实只是与同行的人隔绝,
只是矮入山林,不与人语,只闻落花山色
流水鸟鸣。
这十日,我想,人世,是太小的世,
此外,还有山世,水世,花鸟之世,
还有时光之世,世外之世。
这十日,我与世隔绝,请原谅我与人为敌,
以人为敌,
甚至有点儿永远为敌的意思。
为敌,但不记仇。
这十日,我不出大门,亦不谈论人类。
习 作①
日暮温柔,
浪涛已落为脆弱的灰烬。
海边徘徊的人,
渐趋黑暗的哭泣,
此时,借助于幽暗言语的分岔偶尔明亮。
注:以英国诗人托马斯某首诗的若干词语,重新组织,得此。
寺里:一棵树
寺里,青石的地板,干干净净,
干净得叫人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
游人,多余,
甚至,僧人也是多余的。
似乎有点僧人的脚步声,就够了。
可僧人的脚步声什么样?
木鱼声那样的,清寂的味儿?
风断续吹拂的风铃声那样的?
——那样的,才是干净的啊。
撇开这些,只有这一株兀立的树是合宜的。
老树临秋,有些悠悠,有些故意,
似乎不经意地丢下一片叶子,几片叶子。
啊,再干净的寺,再干净的青石板上,
树都是可以丢下几片叶子的,
丢到那个僧人的头上,也是合宜的。
每一片叶子都那么干净,
这就丢了一地(一整座寺的)的干干净净。
每一片干净的叶子,佛都看见了,都是喜
悦的。
佛说:这些落叶,
是不须扫的。
旅 途
旅途荒凉,还是有一座寺吧。
不管多小,只要干净,
哪怕只有一个僧人,也是好的。
有一间寻常小屋,有善良的人,
有温暖火炉,也是好的。
没有小屋,几块干净的石头,
看起来那么亲切的,也好。
如果,连这也没有,
给半碗清水,也好。
让我把它捧成半碗露珠,甚至是人世的泪
水。
神啊,你说,好不好呢?
梨 子
落在地上的梨,一个,一个,
这边,那边。
它,它和它,和它们,是各自,也是一体;
是一体,也是各自。
一个,一个,和有时候的人,
一个人和一个人,一群人里的一个,
一样——
一段时光和命运里的各自,一个,一个,
更多的是冷——近乎抽象的,
在近乎虚幻的光影里,独自,明暗。
想起一个抽旱烟的人
山庄里,梨子半熟,
板栗毛茸茸的,还不到收获季节,
山楂尚绿,红,抽旱烟的人说,
要到八月十五以后呢。
豆角早熟了,也有一些已经干裂了,
豆子干干硬硬,一粒,是一粒。
还有旱烟的叶子,宽宽地晾在笸箩里。
这抽旱烟的人,
有一只小板凳,却喜欢蹲着,
粗硬的手指,笨拙,却奇怪地
几秒之间就卷好一支旱烟,
点着了,深深吸一口,
要吸到肺里那样,咳嗽着,却是满脸幸福。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远离山庄。
晾晒着的那些烟叶,岁月如酿,
七日过后,该是更醇厚的深褐色。
我更想起黄昏的山庄,
蜻蜓透明,漫天飞着
迷人的“1”和“一”字。
无用之人
我无用,于这尘世,一无所用。
我肩上有老母妻女,兄弟子侄,我得努力。
我安于劳动,不畏汗水。
我尽力清洁,不畏溪水寒冷。
衣衫寻常,饭食可以白菜、土豆,
可以大粒粗盐腌渍的咸菜为至上的滋味。
我无用,于这尘世,真的,一无所用。
我亦不能持戒入寺,为众生祈祷,
种菜、砍柴、扫地、担水。
不能坐卧草席,凌晨三点即起,
冬天的炉火边,打坐、读经,
在草纸上抄录默念天意的文字。
我真的无用,只能以无用报偿。
以无用感激,感激我这一无所有,
一无所用的,神依旧允许我无用地来到
尘世。
山里的黎明
寄居山里,寂静就成了一件事。
尤其不眠,夜深,亦不眠。
寂静里,似乎就有什么
远远地,令人不安。
还有好久,天才会亮起来。
近处的山坡、树木,亦是等着什么的。
而我知道,窗外,最早醒来的
是田亩里大片大片的就要成熟的白菜。
我知道,随着黎明,它们就要弥漫开来,
带着逐渐腐烂的熟悉气息。
夏日的下午
其实,一点也不饿,
但就是腹中空空
想把什么放入无味的嘴里。
手边空无,拈出茶盅里的一片茶叶,
舌尖上,瞬间清苦。
我在整理一个久居乡下的画家的录音,
乡音之间,录音笔里有布谷鸟出现:布谷、
布谷
——叫我想起田野里空气的清新,
再一次触及了我沉闷的肺。
桌上杂乱,书,信纸;
外面,阳光明媚,几分燠热——
我觉到无聊,觉到我坐在这儿毫无意义。
时光,亦是无意义的吗?
唯有茶叶的这一片清苦,把我
稍稍安定在桌前;
我在,在,心亦——不在。
夜半时分
夜半时分,什么
触了一下我。幻觉?不会。
接着看书……看书——
忽然觉得在哪里,好像在哪里……
它在哪里?它是什么?
遍寻不见,床上,床下,
没有云间松下的童子可问。
夜已深,还是睡了吧。
不必问了,该是可以两两相安。
我与它之间,并无什么,
就该可以相安无事吧。
相安无事,我知道,
会的,一定会的。
夜已晚了,已是子时;
而子时,是该大地眠睡的时候了。
盲 文
第一次,这么近看这种文字。
想起那些人,冥想似的手指
从他们脸上一一摸过。
他们的脸上,眼皮忽然一动,
嘴唇一紧一松——他们读到了什么?
从这文字里,他们和它,
和这时光一起,出现了什么?
触摸到某个字的时辰,
某个人的手指挪动得多么慢。
那些凸起的小点,从另一面刺过来的痛,
不是树,不是山水。
树和山水,对盲人没有意义。
凸起的小点,是更深的忧伤,
和更深的凹下去的回忆。
我试着和他们一样,
轻轻地用心地抚摸——也许,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用手指触摸着
读着这个尘世和尘世上的人。
席地之人
席地而坐,几分安逸。
如许气息,千百花木的,
泥土的,湖水的,如许广大的尘世
一一围拢过来……
席地之人,悠然坐下,缓慢起身,如许
庄重;
席地之人,与尘世为伍,青天为伴;
席地之人,安身于沧海桑田,
安心于时光“逝者如斯夫”……
而我等……早已是离席之人。
还没有繁华过……
还没有繁华过,就忽然老了。
窗外,已是近晚的酉时。
一日之间,两餐已过,闲来
饮茶读书,写几行无味的文字。
偶尔,掇几枚叶天廖①
《甲行日注》里那样的烘豆。
窄居,有尘,七日之尘;
尘亦有尘的意味。
风日尚好,沙发如暖,
且再拈几枚烘豆。
换茶,沏茶,偶尔微信,
有新闻令人不爽,且怒且忍;
继而读书,记下几句牢骚,愤愤不已。
时光如流,暮色稍许已降,
而茶已凉,已淡,烘豆不及半握。
楼下,行人携菜拎鱼,匆匆归家。
我的灶上,唯半块豆腐,
几茎青菜,半盒火柴。
可以下饭的,还有半瓶老酒。
可以告慰的是,我不怕老,
抑或还不会老,
因为还不曾历尽繁华。
注:叶绍袁,字仲韶,别号天寥,吴江人,天启进士,官工部主事。以母老告归。早负才名,其妻女也都能诗。明亡后,隐遁为僧。著作今存《叶天寥四种》,日记《甲行日注》为其一种;又有诗集《秦斋怨》。
祈 求
我不敢要,甚至
一棵杂树,一株花草。
现在,我就要一点点,
比寻常的泥土和水,还要寻常的。
我只要一点点,甚至
不是一片树叶、一瓣花。
我不敢祈求,我只要那最寻常,
世人以为寻常的。
祈求时,我的心是满满的。
我祈求,并且情愿把自己抵押,
包括最后的沧桑岁月,
甚至来生,再一个来生。
我祈求,但祈求什么,
神……我不敢也不能说出来,
悲悯的你是知道的。
一棵树怎样把自己长透(二稿)
一棵树,要长得——它的根,要比山岩硬,
它的叶片,要比秋风犀利。
它要长得浑身是力气,
打铁的力气,微妙的绣花的力气。
它要长得浑身生疼,
疼得没有办法忍受,
才能把自己长透。
它要把自己长得浑身通透,
要长得忘却了自己,
才能把自己长透。
要历经树的尘世,
历经人的尘世,
历经爱和死,欲仙欲死,欲死欲仙,
极乐,也历经全部的苦涩。
还要长得长得
消失于茫茫大地,永不给人想起……
我看见……
我看见那些——枝条——出现——
近乎抽象地——生长——
虚无的空气里——渐渐,枝条转折,
裹着嫩绿树衣的身子,侧身,
侧身,停下,感知了什么,又继续——
斜着,直着,陡然从最柔软的某一处
——生出叶子——花——结果。
饱满了。
又累了一样——等着果子跌落。
几片叶子——侧耳——听着——
它们终于回去了。
旅途一刻
空气
虚无。
铁轨的声音,肋骨一样,立着。
时间是
虚无的。
令人绝望的
——透明的绝望。
对面卧铺出神的女子,
香水的气息,竟然也是虚无的。
窗外,一闪一闪的风景,
也是。
铁轨的声音,
立着,
瞬间苍老,
瞬间新鲜。
骨瓷调羹(二稿)
那么,洁净。
叫人不忍触动,何况,使用。
人的手,太不洁净了。
人世的手,怎么洗,也是不净的。
这样鲜白的骨瓷调羹,
只应该是——不慎碎了。
栖身于鲜洁的蛮荒泥土,
茵茵青草,静静覆盖了。
可以触摸这骨瓷的,也许,
只有那些人世间少有的那么洁净的人,
有着骨瓷之白的,
可以身后像这骨瓷一样洁净的人。
不慎碎了——而未曾碎去的时候,
只能不忍使用,悄悄珍藏。
等一生过去,过去了,
有人偶尔翻检出来,想了想,
还是得再把它藏在什么地方,
等着青草,再次把它悄然覆盖了。
人世的月光,
也是不净的……
读珂璜云顶寺①山洞题刻有感
鸟萝纷披的山洞,近于神迹,亦近于虚幻。
此刻无人,此刻亦必得无人,不便有人。
野草攀缘而上,如哑语。
此刻,只是鸟迹,只是羊肠的幽幽暗示。
此刻,题诗的珂璜撒手,已然不见。
云顶煌然的烛照,也已不见。
此刻,一切颓然安逸于薄暖、微凉。
夜月凭栏,清霜欹枕,满城灯火入楼台。
此刻,这山洞,尘埃的山顶之洞,
九叠烟云缭绕,细处满是露水。
此刻,读那摩崖上錾刻的“忘机”二字,
只能低语:近于神迹,更是近于虚幻。
注:在今重庆市彭水县摩围山,为佛教圣地。
短 句
树最好的
就是
刚好是树的样子。
闲,是因为有一株树
院子里,有一株树,就是闲。
没有树的院子,光秃秃的,
人来,人去,
匆匆忙忙,这边,那边。
有树的院子,
人没有事的时候,停一下;
尤其夏天,树荫何其好。
歇在树荫下,有没有可以
安坐的凳子都是好的;
停一下,歇歇,甚至是
无聊地吹一声口哨,都是好的。
想想那个词:闲在。
闲了,才在,多好。
竹 子
竹子的
每一节,
都是合适的。
竹子,向上,
稍微弯一点,
只稍微弯一点,一点点,
在上一节,
又稍微回来。
似乎有什么,在那里
不得不回来。
回来,迅疾,轻轻地
弯过了整片竹林。
我看见它们
合适地立定,生长,
生出几片竹叶,
生出更小的一片叶子,
更轻地生在
更细的竹枝上。
它们的生长,
那么合适,叫人着迷,
却也叫人有点微微难过。
我看着它们
轻轻地
弯过了一小片
嫩绿的
自己。
今夜以后
今夜以后,每个晚上,
我都要去摸摸
小女儿的脸。
不道晚安,
就是去摸摸她的脸。
入夜了,盖着被子,
她的小脸,依旧冰凉。
我摸摸她的脸,
用我努力温暖的手。
今夜以后,每个晚上,
我都要去摸摸小女儿的脸。
似乎她,
随时都会消失。
我不说什么,
她也不说。
心里想了些什么,
我们谁也不说。
寺里的酸梨
寺里,一株老梨树。
老梨树很高,
有着虫蚀和疤痕的梨子,
很小,也很难看。
那落了下来的,没人在意。
我捡起一个,寺里的人说:
又酸又涩,没人吃的。
也许,这才是梨子的味道,
梨子本真的味道。
它是酸涩的才好。
它们生来只带着小母亲一样的秘密。
它们生下来就是为了像乳房一样,
在枝叶间生长、成熟,养育它们自己的
籽粒。
它生来不是为了给谁吃的,
它只是它自己,
尤其,又是在一座很老的寺里。
这寺里的梨,
(可以算是寺里的吧)
不修炼,亦不入禅房,
这酸涩,无用的酸涩的,
不诵经,亦不削发的,
亦从不知何谓诵经削发的,
老僧悄然拾起一枚,供在了案上。
山 巅
这几日,我栖居山巅。
七月炎夏,无人,我想
我可以宽衣,
可以裸裎,
一任烈风,抑或冷风,自足下、裆下
至腹、胸,而至不容商量的发顶。
我欲飞翔于虚空,消失于虚空,
而我心里有事,不能说与天空和大地,
更不用说是你等。
且让我御风如云,胆大妄为,撕裂般快痛。
可我知道,我虽飞翔,但我心里有事,不
能说与你等。
风起了
天高风急
遍山林木
往一个方向去
一次,一次
林木不能移动
只是一次次
要挣断了自己那样
林木往一个方向去
一次次,似乎祈祷
可这祈祷,谁能承受
风,会茫然停下
风不懂
风急天高
大地的泪,谁也看不见
客 居
异乡,一个多月,友人都陌生了。
有人请酒,回曰:在外;
亦有人请茶,其实亦是请酒,回曰:依旧
在外。
一个多月过去,习惯了。
习惯了,觉得颇好。
偶尔电话,必然是有事,
事情说完,依旧,各自。
偶尔,短信,微信,更多的,无有音讯。
客居的日子,悠闲,惬意。
有点隔绝,隔而不绝。
如古人——在山中,山色;在流水,水流。
有心,在焉,无焉?
此处明月,甚好;几处明月,亦都好。
与几处友人,在同一尘世,似乎,亦在几
个尘世。
上 茶
席上,为一位老人上茶,
觉出无意间微屈了身子。
想直一下,还是免了。
如许的屈身,自有天意。
屈身上茶,敬此一人,
亦是敬与天下老者,
敬与他们作为人的甘苦,作为物的甘苦。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亦是物之一种。
此一屈身,为弯屈,亦为不屈,弯而不屈。
天地呢?不去管它,且上了这盏茶。
无 题
从高原下来
我是含着火焰揣着冰雪的
海边温暖
我无所适从
摊着双手
即便是刀
也是剖鱼的奇技
即便是杀
也是幽暗中的淫巧
我得回到高原
在可以撒野之地
杀自己的影子
杀雪
杀牛
杀落日
杀人如神
如泪
如畏
无 题
将暮未暮之时
遂不必归于自己了
归于尘土,即是尘土
归于灰飞,即是灰飞了
归于将暮未暮,即是未暮之暮色了
澄明的秋天
一介贫寒,
我没什么可以留下来的。
曾经写下的宁静、疼痛的文字,
也并不属于我——是另一过客。
早些时候,我热爱灵魂,
甚于热爱肉体;
可最终我还是屈服于
或许是更为顽固的肉体。
而死亡,是为孤苦的灵魂准备的。
幸亏有死亡,安排好了一切。
在渐渐澄明的秋天,
那揖别有如一场宁静的盛宴。
我已寂寞过了
我已寂寞过了。
一个人走的路,
也就一个人走吧。
一个人饮的酒,
也就一个人饮吧。
茶呢?那只用了许久的茶盅,
不管覆满了多少灰尘,
只要能洗干净就行。
还有爱,爱也就爱了,
不爱,也就没有了爱吧。
我已寂寞过了。
窗外,是孤单的几株树,
春风事后,还是显得孤单。
而我已经寂寞过了,寂寞惯了。
一个人惯了。
清醒也沉思惯了。
也常常忘记了这已经是五月初夏,
忘了自己早已然寂寞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