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曾狂热地想当演员。我去探访过程之、史原,还去过与阮玲玉一道拍过电影的章志直的寓所。上世纪50年代后期,我打电话给张瑞芳。她问我有什么事,我竟唐突地问了几句她拍电影的情况。她也没有打断我。最后,我问:听说你有个过房儿子,不知是不是真的?她听了咯咯笑了起来。
后来,我真的去学了表演,学业完成后,在上海儿童艺术剧院供职。80年代初,有一回我受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所的委托,撰写张瑞芳评传。我去演员剧团找她,找不到。后来到电影局找到了严励,他是艺术处长。说明来意后,严处长有些为难地说,张瑞芳最怕别人来找她写文章,现在她正忙,等以后再说罢。
既然如此,我想也不便为难人家。就这样,在几个月中,我定期向张瑞芳及丈夫严励问候,也没有提写稿子的事情。有一次,张瑞芳主动打电话来,嘱我到她淮海中路的寓所去一次。
此后的30多年,我们就居然成了常有往来的熟人。那时还不兴叫“老师”,我一直叫她“老张”。今年是张瑞芳99岁的纪念日,我常想起她的为人。她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率真。一般来说电影演员总会比较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尤其是名演员,常会以为他们多少会有些特别的地方。但是张瑞芳看上去很平常,很普通。她想什么,做什么,总是很透明,很少掩饰。
抗日期间,张瑞芳以出色的演技饰演了不少使观众难忘的角色。新中国成立后,她参加了中国青艺,后又到上海电影制片厂。1952年,她同严励结婚。
她先前有过两次婚姻。这两次婚姻,很能看出她的个性。她直爽,完全没有伪君子的色彩。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没有什么拖泥带水。而且我觉得,从婚姻很能看出她的单纯。
严励是个参加过新四军的老同志,他也搞文艺。他对张瑞芳究竟演过一些什么戏也并不清楚,但是他们结婚了。后来,说起他俩的婚姻,张瑞芳对我说:当时我想,是党员,总不会错,就结婚了。
结婚那天,朋友们都来道贺。忽然来了个电话,市委要老张去参加一个活动,她立刻前往。结果,那天11月7日,是庆祝十月革命的日子,众人一起跳舞,许多外宾在场,兴致特别高。她也没说自己今天要结婚的事。后来,眼看天色已晚,她才不好意思地跟领导说了原委。领导一听,顿时一愣,马上要她回家去。
从此,他们一起度过了四十八年的漫长岁月。
张瑞芳的单纯与质朴,在生活上是这样,在舞台上也是如此。有一回她谈到在重庆舞台上演出的剧目,说张骏祥给她排过好几出戏,提议我可以找张骏祥谈谈。
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阳光很温柔,我进到复兴路张骏祥先生的寓所,听到琴声和歌唱声,周小燕热情地欢迎我。
张先生看上去是个慈祥的长辈,谈到张瑞芳,他表示,对她的表演艺术很欣赏,而尤其赞扬的,是她的高尚品格。张骏祥说:“一个有着漫长表演生涯的演员能保持如此高贵的品格,实在难能可贵。当时我就想,这同她的家庭教育、全家人(包括母亲)都是共产党员,以及周恩来对她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张先生说,瑞芳非常直率,有什么话,心里藏不住,总会说出来。她单纯,看上去就是个会上别人当的人。张骏祥给剧组排过曹禺的《北京人》,张瑞芳扮演善良的愫方。另一个叫曾思懿的角色,由赵蕴如饰演 ,这是一个刻薄、刁钻的人物,张先生说,这两个人放在一起,很协调,如果要张瑞芳去演思懿,那是不可能的。
过了几天,我把同张导演的谈话告诉张瑞芳,遂勾起了她的回忆。静悄悄的,她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演出《北京人》的情境。愫方是个受压抑的女性,可是对于光明她又有着热烈的追求与憧憬。戏的结尾处有一段她同另一个人物瑞贞倾吐做人道理的戏,瑞芳把这段戏处理成独白,这时候,她从座椅上慢慢站起来,把坐在对面的我当成瑞贞,念起这段台词来。她凝视着前方,双眸充溢着泪水,忧愁的面庞上呈现着真诚的微笑,旁若无人,专注地进入角色。这不禁使我受到很深的感染。
张骏祥那次的谈话,一直使我难忘。他说的张瑞芳的个性,使我想到演员同角色的关系,正因为演员从本人的性格出发,根据对愫方这个人物的深刻理解,努力将自己融化到角色中去,把自身的细致感情,高度集中到人物身上去,于是她的直觉反应,就有可能创造出人的精神生活的有意识部分及无意识部分。
张瑞芳的率真在许多场合都能表现出来。上世纪50年代,陈西禾导演拍影片《家》,张瑞芳与孙道临合作,分别扮演瑞珏和觉新。在准备工作中,瑞芳喜欢同对手多交流,而孙道临习惯于先做好案头工作,然后两人对戏。想法不一样,就经常发生矛盾。一次张瑞芳火了,对孙道临说:“你再写,我把本子给扔了。”当然,后来他俩的戏配得很不错。老张就是这样的人,她有什么说什么,不掩饰自已,说真话,所以人家都乐于同她合作。谢晋曾多次表示,要跟她一起拍一次电影,但始终没有适当的机会,瑞芳一直引以为憾。
她同赵丹认识很早,也很知心。上世纪60年代郑君里要拍《聂耳》,本来这部作品没有为张瑞芳安排角色,但她看了本子后,被作品描写的情景所感染,便主动向导演提出要演角色。郑君里说,《聂耳》中郑雷电这个人物,戏不是很多,所以开始没有考虑你来演,既然你想演,当然好。由于对这样的人物,她和赵丹部非常熟悉,所以仅仅在现场走走位,很顺利地就拍成了。
就在这个时期,赵丹遇到了心里非常纠结的事。剧组准备拍《鲁迅》,准备工作差不多已就绪,突然上面改变了计划,决定不拍了。当时赵丹已全身心地投入这项工作,心里想不通,很颓伤。一次他从家里出来,想去张瑞芳寓所同她谈谈。快到了,又返回,如此走了好几个来回,最终还是没去。
回忆起这段岁月,老张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有一回她说:那时我被关在少教所,一次,广播里传来我的声音,我一听,正是我在《南征北战》中扮演的游击队长,在号召老百姓打敌人。当时我想,奋不顾身动员老百姓打国民党的共产党员,现在怎么变成反革命被关在监狱了?那段时间,我特别想念那些老同志。
时光进入90年代。出版社要为张瑞芳出一本书名为《瑞草芳华》的画册,老张嘱我为她写一篇序,为此他与丈夫严励到我住处来了一次。我家同儿艺写《马兰花》的任德耀是邻居,他同老张是国立剧专的同学。他们多年没见面,就开心地聊了起来。他们说到了张骏祥、吴祖光的往事,任德耀还要老张有空去看看戏。
张瑞芳有一回叫我陪她去看电影《红高梁》,那时这部片子刚出炉,放映前买票的人很多。我挤进去买票,座位比较差,她也没在意。电影放毕,一路上她似乎一直在思考什么。我问她电影怎么样,她点点头表示不错。后来说到现在的青年演员,我说他们比起你们年轻时的水平来怎么样?她连声说:很好,很好。
她八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去看她,她显得很高兴,她说七十三、八十四,都是关口,这两个关口我都过来了。她要我跟她一起在书房里照了相。还拿出一本新出的书来送我。书拿在手上,她还想了一想:写哪几个字好呢?旋即写下:“李涵老友留念”。
虽已高龄,但她仍想着别人。中国福利会有个活动,希望有几位知名人士参加,我去请了张瑞芳和袁雪芬。她俩分别住在淮海中路的对面,我先去接袁雪芬,然后去接张瑞芳。到了张家,一说缘由,老张却愣了一下,说,我忘了。我立刻说,这不要紧,类似的活动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晚上你就在家中休息吧。等到活动结束,夜已深,瑞芳却专门打了电话来,说对不起,忘记了。我连忙说不要紧,不要放在心上。过了两天,因有别的事,我去她那里,她又一次表示了歉意,这实在使我感到不好意思。
老张就是这样的脾气,看上去是名演员,那时又有上海市政协副主席的职务,但她从不摆架子,对一般工作人员总是很客气。不过,如果是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你再说,她还是不会答应。一次有个她认识的人,来要求她在某一个公司挂个名,她没有答应。那人反复恳求她帮帮忙,她火了,说不行就是不行,一下把电话挂了。张瑞芳为人就是这样率真。
她九十岁之后,大抵住在华东医院,那地方离我家很近,我有时就去陪她说说话。我知道她喜欢吃我包的馄饨,她吃了之后还留下一张便条:“老友李涵 馄饨鲜美”。
不久我去了洛杉矶长住,据说她已不大能言语。最后能断断续续听见的话是:秦怡,你代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