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
今年春节前夕,我主编的《王西麟的音乐人生》一书由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了。
王西麟先生是当代著名的作曲家,因其深厚的文学功底又被称为音乐家中的思想家。他命运多桀,却百折不饶,八十高龄还笔耕不辍。他善于创造性地运用西方现代作曲技法与中国传统戏剧元素相结合,作品反映了其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关于他本人,有人说他是愤青,也有人说他是疯子,还有人说,能跟王西麟相处得来,要么是才华横溢的大师,要么是没有脾气的活菩萨。我当然不是什么大师,也绝不会没有脾气,跟王先生相识多年,并为他完成了关于他的第一本书,说来也是一种机缘巧合。
第一次见到王西麟先生是在2007年的5月,他去香港演出途经深圳时来看望我的钢琴老师谌薇薇先生。谌老师交代我要拜会的音乐界前辈,自然不敢怠慢,不想冬去春来,几年后我竟走进了王先生的音乐世界。
王先生和谌老师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兰州军区的战友,当时王先生是兰州军区下属十一师文工团的军乐队员,谌老师则是军区文工团的钢琴演奏员。他们相识在1955年5月,那是西北军区的第一届文艺汇演,王先生慕名拜访,谌老师在琴房里献奏肖邦的《降A大调波兰舞曲》,她精湛的演奏、纯净美丽的面容都成了王先生的美好记忆。1962年,王先生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回兰州探亲,在兰州的新华书店偶尔发现了一本其时极为珍贵的总谱——普罗科菲耶夫的交响合唱《亚历山大·涅夫斯基》(苏联—莱比锡出版的精装版本),但囊中羞涩的他只能抱憾而归。回到北京工作后,他写信给谌老师提及此事,没想到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和妥善包装的这本总谱。他们的第三次见面又时隔16年,1978年王先生回兰州看望病危的母亲,谌老师赶到医院看望并拿出四十元帮助王先生办理其母亲的丧事。这以后的三十年间,他们断了音讯,但王先生一直没有停止寻找谌老师。直到2006年,王先生辗转通过兰州的一位老战友打听到了退休后隐居深圳的谌老师的联系电话。两位年逾古稀的老朋友开始了无数次的电话长谈,再次成为相知相惜、无话不谈的挚友。
谌老师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读于中央音乐学院,是著名钢琴教授朱工一先生的学生,她一生命运坎坷,退休后隐居深圳。我跟随谌老师学习钢琴的几年里,常常听她讲起王先生,她欣赏王先生不羁的才华,也怜惜他的苦难经历;谌老师常在家里播放王先生的作品,每一次谈到其作品时,一向平和安静的谌老师便显得神采飞扬。谌老师喜欢听旋律优美的音乐,王老师作品中像《云南音诗》一样美好的旋律成为她晚年最大的心灵慰藉。历经磨难的谌老师选择了基督教,内心充满了爱和喜悦,不管王先生有什么事情,谌老师都会第一时间主动提供帮助,她不止一次带着教友去医院看望王老师重病的姐姐。二00六年十二月她还只身一人飞去北京参加“王西麟音乐创作五十周年作品音乐会”,并在次日的座谈会上代表老战友深情发言。她交代我帮王先生购买书籍、去音乐厅录制王先生的新作品,她总担心王先生一人在北京生活孤独,甚至到处张罗着给王先生介绍适合的伴侣。每次王先生有机会到深圳,谌老师都带着我们欢聚一堂。看得出,谌老师衷心希望同样曾历经人世苦痛的王先生超越苦难,获得幸福的晚年生活。
2012年3月,谌老师在回武汉探亲时突然故去,王先生痛失挚友,他亲撰悼文,字里行间满是悲恸……
2014年3月,我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自然去拜访了居住在北京的王先生,他提出让我跟他继续学习音乐。于是,每个周日的下午,我都在王先生的家里接受他的艺术熏陶和人生教诲。王先生给我细致讲解了他的交响乐作品、音乐背后的苦难人生,以及他与谌老师的点滴友情。我清楚地记得在北京惠新西里那间书房兼客厅的软布沙发上,王先生回忆起谌老师的情形,每一次,他都是满脸泪痕……
对我们这一代人,王先生寄予了厚望,他常说,“你们要认清历史,正视现实,坚韧不拔,不辱使命”。跟王先生在一起学习的时候,我会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稍有懈怠就会被敏感的王先生发觉,甚至会被他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有一次,他让我弹贝多芬,多年未勤加练琴的我弹得结结巴巴,他愤怒地一把把我推下钢琴,自己坐了上去,边弹边大声地叫嚷,随后又独自沉浸到了他的音乐世界里。或许在他眼里,像我这种柔弱平庸、苟安于世的女子,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了。
王先生住的房子又旧又小,生活更是极其简单。一天,我买来了鱼、肉等菜,想给他做一餐好吃的,没想到惹得他非常生气,他觉得把时间花在做饭这等琐事上是极大的浪费。从那以后,我知道他惜时如金,干脆叫外卖,这样就可以边吃饭边聆听并讨论他喜欢的音乐。有段时间他很欣赏青年作曲家秦文琛的交响乐作品,我们听了一遍又一遍,王先生浑然不觉疲惫,他的虚心好学让人心生敬佩。有一次,我在里屋的沙发上听着音乐睡着了,王先生还以为我在认真学习,非常高兴,在餐厅高声地赞扬了“勤奋”的我。
在我的印象中,王先生的食量是我的三倍,一餐经常要喝完一瓶红酒。每次我在他家楼下按响门铃,都能听到住在四楼的王老师洪钟般的声音:“小陈吧,哈哈,快上来!”我不知道在现实炼狱世界里走过来的他是如何获得如此强大的生命力的,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里,他的牙齿被打落,腿被打瘸,耳朵被打背……多少次的生死徘徊,怎样的心灵挣扎,才造就了他的愤怒、强悍,还有他非凡的音乐……
奇迹总是会发生在王先生身上。记得有一天,王先生情绪低落,沮丧极了,因为去医院体检时,他被查出来前列腺有癌变的征兆。他无奈地说,就这样吧,这种癌变的过程漫长,就不去管它了。我本想趁机跟王先生灌输传统养生之道,没想到不到两个月后的一天,他又兴奋地告诉我,经过在中日友好医院的药物治疗,他的所有指标都恢复正常,痊愈了。他又一如既往地投身到他的音乐创作中。
王先生为人不谙世事,有时近乎苛刻、专横。那时我每个周日的上午都会去中央芭蕾舞团跳芭蕾,这是我坚持了多年的业余爱好。但他却觉得这些事毫无意义,为了阻止我跳舞,他非让我把去他家学习的时间改到早上不可。我没有顺从,因为在王老师身边的每一秒都是紧张、沉重的,跳舞能帮我释放那种压力,不至于在先生的严苛中自信全无。记得有一部影片叫《复制贝多芬》,讲的是女抄谱员安娜跟晚年的贝多芬一起工作发生的种种故事,我常暗中感慨那似曾相识的片中情景,在大师身边学习和工作,恐怕也只能冷暖自知了。
尽管王先生很希望我能留在北京帮助他整理他的作品和回忆录,但我完成了北大的学业后还是回到了深圳,像往常一样过着随性、散淡的生活,对先生也就“敬而远之”了。直到有一次,无意中跟专攻鲁迅研究的张克博士提到王先生的作品《铸剑二章》,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某一天,张博士花了整整五个小时给我逐字逐句地分析了鲁迅的作品《铸剑》,并解读了文字背后的鲁迅精神,我忽然开始觉得能真切理解先生的音乐了。细读鲁迅的《复仇》《秋夜》《孤独者》,重听先生的《第五交响曲》《铸剑二章》《殇》,恍然大悟,先生不正是那个满身伤痛仍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献祭者“黑衣人”吗?而先生的音乐作品,不就是那把深埋地底却发出耀眼光芒的“青剑”吗?
后来,张克博士在参加一次国际鲁迅研究研讨会上,向与会同行介绍了王先生的《铸剑二章》及其他作品,反响热烈。2014年11月,我和张克博士一行人专程来到北京对王先生就鲁迅作品的音乐创作问题进行了三天的深入访谈。可以说,正是这次访谈之行,促成了我为王先生汇编出书的想法。
虽然自知人生阅历和专业水平有限,根本无法向读者全面呈现王先生的生命厚度和创作高度,但凭借着对恩师谌老师的缅怀和对王先生的敬意,我还是排除万难,并在王先生的亲自帮助下历时一年多完成了关于王先生的第一本书——《王西麟的音乐人生》,本书已于2015年1月由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希望能为后人研究王先生的音乐提供一些基础史料。
记得在北京王先生的小屋里,常听先生背诵鲁迅的文字:“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在先生的嘲弄声中,我仿佛看到自己就是那朵瑟缩着的小粉红花,在现实生活中是那么孱弱无力。而在我心目中,先生就像位巨人,好比鲁迅笔下那棵光秃秃的枣树:“它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有几枝还低压着,护定它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它的死命,不管它各式各样地眨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谨以此书,“孱弱的小花”向“直刺天空的枣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