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金花其人其事

2016-05-14 08:54邹爱莲
北京档案 2016年7期

邹爱莲

赛金花是清末民初全国的知名人物,特别是在北京,几乎家喻户晓。几年前,我曾在第一历史档案馆看过光绪二十九年(1903)关于她因虐待妓女致死案的原始档案,并就此写过一篇文章,以至于后来对涉及赛金花的一些资料就比较关注。而在阅读这些资料的过程中,令我非常吃惊的是,资料内容不但繁杂而且其中说法大相径庭。在中国历史上,能为一个女子引起如此持久的争论,赛金花不算是绝无仅有,也是争论最多之一。细品这些争论背后的原意,透过赛金花个人的命运,反映的则是国家大事、国人心态以及传统的文化心理,是中国在一个特定屈辱年代的历史侧影。由于赛金花毕竟不是官方人物,所以官方档案资料中很少记载,笔者谨根据自己掌握的有关文献,尽可能地比较甄别,减去戏说成分,讲述一个我认为比较真实的赛金花和她在北京的那些事。若有不对处,敬请各位指正。

一、亦真亦假传奇人生

在清末民初众多名妓中,赛金花应该是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个。她的一生,从妓女到公使夫人再到妓女,三个阶段两种身份,命运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但传说中有关她的一些基本情况包括其家庭籍贯、生卒年月乃至姓名等等都是真真假假,扑朔迷离,版本众多。

我简单罗列了一下关于其姓名、年龄、籍贯、出身的说法,大致有以下几种:

(一)江苏盐城说

清末文人也是最早把赛金花写入小说的曾朴在《孽海花》中说赛金花是江苏盐城人,初名傅钰莲,又名彩云,约生于1872年,幼年被卖到苏州花船上为妓。1936年11月,病死于北京,终年64岁。

(二)安徽多地说

1.安徽休宁说《赛金花外传》的作者曾繁、《清末名妓赛金花传》的作者柯兴以及《赛金花故事编年》的作者瑜寿,都说她是安徽休宁人,姓赵。但对其父亲职业的描述,曾繁和柯兴都说是一位轿夫,而瑜寿则说“赛的家庭成分,属于城市游民阶层,她祖父曾和人合伙开过当业……赛金花实生于1864年,去世在1936年,已经是73岁了。”

2.安徽黟县说有关这种说法的表述也不尽相同。有的文章写道:“赛金花原籍安徽黟县,原姓赵,小名三宝,又叫灵飞,生于清朝同治十一年十月初九(1872年)。她的父亲在太平天国运动时流寓苏州,娶了当地的女子为妻,先生一女赛金花,后生一男。即祖籍安徽黟县,出生在苏州。又有文章写道:赛金花原名郑彩云,出生在安徽黟县二都上轴村,祖父在苏州开当铺,其父亲郑八哥为避战乱到苏州,他们就住在苏州萧家巷,后赛金花被家中下人诱卖到妓院。即出生在黟县,后随其父亲迁居苏州。此一说中写的比较详细的是:赛金花,原名郑彩云,艺名赛金花,1872年10月出生在黟县二都上轴村,父名郑八哥,赛金花12岁时随其父迁居苏州。后经熟人引见最初化名傅彩云,成为花船上陪客调笑不陪宿的“青倌人”,光绪十三年(1887)适逢前科状元洪钧回乡守孝,对彩云一见倾心,遂纳为妾,不久洪钧奉旨为驻俄德奥荷四国公使,其原配畏惧华洋异俗,遂借诰命夫人服饰给彩云,命她陪洪钧出国。洪钧归国后不久病死,1894年在送洪钧灵柩回苏州途中,赛金花潜逃至上海再度为妓,改名曹梦兰,后至天津,改名赛金花。

3.安徽歙县说2005年《建设者》第5期刊登有曹晋杰的文章,他以“赛金花后人身份说赛金花”,说法更具戏剧性。文曰:赛金花本名曹梦兰,按曹氏宗谱所列辈分,和我祖父曹菊农是远房堂兄妹,比我祖父小七岁。其父亲曹彭洛原为安徽歙县人,是大学士曹振镛的曾孙,后逃难到苏北盐城县上冈镇定居,赛5岁时被拐子看中,将其拐卖给了江西吉安知府何廉舫,十几年后,何因案入狱,其管家为筹措营救款,以两千两银子将赛金花嫁给了程姓盐商,两年后,盐商得了霍乱病死,盐商的大老婆连哄带骗将赛金花卖到苏州为娼,时年赛金花20岁。即生在歙县,逃难到苏北,被拐卖到江西,嫁给盐商,盐商死后,又被卖到苏州。

4.安徽宣城说《新时代杂志》皓翁的《再谈赛金花》一文曰:“她原籍是安徽宣城人,寄寓苏州,说的是一口苏白”。

5.徽州说北大教授刘半农和他的学生商鸿逵编的《赛金花本事》,只笼统说赛金花祖籍徽州,姓赵,1874年(同治十三年)生在苏州。但是,同时商鸿逵又不太相信自己对赛的采访记述,在书的注释中写道,赛金花“或谓伊之姓赵也是冒出,实乃姓曹,为清代某显宦之后”。这又和歙县曹家说相同。

(三)最奇特的说法

见于《赛金花秘事种种》一文:“赛金花原名春菲,今名是好事的嫖客所取的……赛金花的出生……据说她是苏州山塘左近一只十分考究的灯船上一个三十余岁的鸨母所生的。”

赛金花对于自己的出身、年龄、籍贯的表述也常常自相矛盾。她对刘半农自述,本姓赵,生长姑苏,原籍徽州,家中世业当铺。彩云是乳名,同治十三年(1874年)十月十九生在苏州城内周家巷。按她自己说,刚开始在苏州花船上当幼妓时,因常常出去应酬客,为了顾及家里的体面,不好意思露出赵氏真姓,便想了一个宝字盖的“富”字,取“富而有财”之意,后来人们把宝字盖的“富”写成人字旁的“傅”字,所以姓傅是假冒的。对曾繁则说,我的祖籍是徽州休宁县,光绪元年(1875)生在苏州虎门萧家巷。而在因妓女被虐致死案她被发配时遇到安徽程梦余(辛亥进步人士,解放后当过安徽政协委员、文史馆馆长)则又说,她原籍是安徽黟县二都上轴郑村,原姓郑。但同在因妓女被虐致死案的清宫档案记载的赛金花自己的供词中她又说,是江苏元和县李寿山的妻子,叫李赛氏。对后期一直陪伴她的顾妈她又说,平时她给别人说的年龄都少说了三岁。也就是说,她自己对自己籍贯的说法就有四种,姓氏有三种,年龄则有1871年、1872年、1874年、1875年多种说法。

为什么对赛金花的基本情况的记载版本这么多,甚至连她的自述也自相矛盾呢?就是因为没有原始档案,时人记忆难免有误,特别是多数记载依据的是赛金花自述,她对不利于自己形象的内容难免有意更改,甚至信口编造。比如其年龄,1864说与1874说相差十年,《赛金花编年》的作者瑜寿就说:“关于赛金花的真实年龄……她自己一再虚报,有时称为辛丑年生(1871),有时自称为甲戌年生(1874)。她那样毕生在过着被损害与侮辱生活的女人,青春是她的主要资本,当然要尽可能的低报其实数,这是无足为怪的”。再如她的籍贯,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赛的说法却那么不一致,对此有人解释说:“作为一个妓女,也许最忌讳的就是自己的身世来历了,所以大凡向别人告知时,都不会说自己完全确切的老家,更何况赛金花的祖籍又是礼教严酷的徽州!”所以赛金花自述多有矛盾,是极正常的现象。

所以,仅从以上所列,对赛金花的原名的说法就有赵彩云、郑彩云、傅彩云、傅钰莲、春菲等,又有小名灵飞、三宝等说法;对其籍贯有苏州、江苏盐城、安徽休宁、安徽歙县、安徽黟县、安徽宣城及徽州等说法;对其出生年月则有1864年、1872年、1873年、1874年等说法。见诸其他文章还有1870年、1871年的说法。除上述其原名籍贯外,后来随她三次嫁人、两度为妓,她又曾叫过洪梦銮、曹梦兰、赵灵飞、魏赵灵凤(飞)、赛二爷等。后来她的姓氏名字多变,大多数是随其丈夫的姓而改动的。比如,“洪梦銮”是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洪钧以后的名字,是洪钧给其取的。“魏赵灵凤”的名字则是1918年她同其第三个丈夫魏斯灵结婚后才有的。

至于现在多数人所叫的也是其最响的名字——“赛金花”的来历,说法也有多种。一种说,当她早年还在苏州做妓女时,苏州有一名妓叫金花,因傅彩云年在妙龄而又美丽,故获得“赛金花”之称。另有一种说法则是说,在赛金花二度为妓后,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来到天津。曾租住在天津滨江北道的江岔胡同旧“金花”妓院原址,并组织了金花班,挂牌名称为“赛金花书寓”,她自己改名为赛金花。

(四)基本结论

由于其姓名、籍贯、出生年月版本太多,又找不到直接的档案证据,所以只能取正统的、多数历史研究者认可的说法,其他仍然存疑。

这里所说的正统说法,就是指现在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所修“新清史”的说法。国家现在修的新清史,将赛金花列入了《妇女传》,我在该文基础上,进行了认真的鉴别后,将其做了归纳,基本情况是:赛金花,原姓赵,名“彩云”,又名洪梦鸾、曹梦兰、魏赵灵凤、赛二爷。祖籍安徽徽州,约同治十年(1871),生于苏州萧家巷。她13岁时成为苏州花船上清倌人,光绪十三年(1887)15岁时,被苏州同治朝状元洪钧纳为妾,不久,洪均受命出使德国、俄国、荷兰、奥地利四国,因其原配夫人不愿同行,赛金花遂以公使夫人的身份随丈夫去了欧洲,在欧洲生活五年,学会了英语、德语,并生一女名德官。光绪十七年,洪钧任满回国,晋升兵部左侍郎。光绪十八年(1892),发生帕米尔中俄争界案,洪钧因献给朝廷的《中俄界图》的帕米尔部分有误,遭到官员们的联名弹劾,抑郁成疾,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八月病逝。赛金花扶柩南归,到吴县接官亭,将灵柩和女儿德官交给洪家人后,脱离洪家。其后,一度短暂嫁与元和县民李寿山为妻,因李家家贫,赛金花来到上海,改名曹梦兰,在二马路彦丰里挂牌为妓,并同天津人孙少棠建立了同居关系。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由于上海妓院生意日渐衰落,又从上海来到天津,在江岔胡同开了“金花班”,自己改名赛金花。此时结识了户部尚书杨立山及历任浙江及江西巡抚德馨,受两人怂恿,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由天津迁到北京,后因其租住的高碑胡同有暗操卖淫者,被步军统领衙门统领载澜驱逐,就又回天津。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后,迁来北京,因与德军统帅瓦德西的关系和救助京城百姓的历史公案及此后的班妓自杀案,又两度嫁人,两度重操旧业等行为,成为名贯京沪的交际花和社会新闻热点人物。晚年租住在北京居仁里16号,生活穷困潦倒,1936年10月21日在北京居仁里16号病故,终年65岁。

二、从大清义女到刑事犯

赛金花的故事虽然很热闹,但正面的、值得反复讲述的其实只有一件事,就是所谓庚子年间救助京城百姓的事,另外还有一件反面的、不光彩的事,即光绪年间虐待妓女致其自杀案。

(一)庚子年间救京城百姓

要想说清这件事,首先必须破解“瓦赛公案”,也就是她和德军统帅瓦德西的关系,这是不可回避的问题,没有这层关系,就没有她救京城百姓事的传说。“瓦赛公案”分两个时期,即赛金花随洪钧出使欧洲时期和八国联军进占北京时期。第一个时期,关于赛瓦关系的传说主要来自于从1903年陆续出版的曾朴的小说《孽海花》,该书曾被鲁迅先生称为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书中除了含沙射影地讽刺了清朝时政,也描写了赛金花在德国时期与青年军官瓦德西在柏林的中国公使馆邂逅、缔尔园约会的情事。但该书中所写的瓦德西在光绪十六年(1890)时才20岁左右,按此推算,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瓦德西应为30多岁,而真实的德军统帅瓦德西,此年已经是58岁(1832-1904),所以《孽海花》中的这一段赛瓦关系的描述纯属虚构的。

社会上传说更多的是在北京庚子事变时期的瓦赛关系。光绪二十六年(1900)义和团运动爆发,这一年是农历庚子年,所以又称“庚子事变”。最初,义和团的口号是“反清复明”,但随着形势的发展,教案增多,义和团开始支持清朝抵抗西方,口号也改为“扶清灭洋”。由此引发英、美、法、德、意、日、俄、西八国以保护传教士、保护使馆为由,组成了八国联军侵略中国。八国联军于1900年6月攻陷天津后,8月16日,占领了北京,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则在8月15日逃往西安。八国联军的统帅开始是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后来是德军统帅瓦德西。瓦德西进入北京后,德国司令部就设在中南海的仪鸾殿。第二个时期即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时,赛金花刚从天津逃到北京,先是借住在定王府旧仆杜升家中,后迁至南城李铁拐斜街。传说中赛金花救京城百姓的事迹就发生在这个时期。上百年来,有的说有,有的说无。说有的,虽然都认为是赛金花在1900年劝说瓦德西遏制了联军的暴行,保护了京城的百姓和文物,但实际又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真心褒扬赛金花,一种则是讥讽和嘲弄赛金花。

赞扬者说。如曲江春在《赛金花轶事汇录》序言中道:“溯当八国联军入京之际,清廷两宫仓皇西遁,满朝文武百官,乱窜如丧家之犬,敛迹缩头而不敢露面,一任联军之屠杀劫掠。当此之时,朝野寂焉无人,独有赛金花者以一弱女子,挺身而出,周旋于联军统帅瓦德西及各重要首领之间,诱以情,导以理,动以仁,律以纪,卒使联军就范,而燕市百万之民,乃得卸去惊愕之容,重登衽席。于是赛二爷之名,亦被歌颂九城矣。设非有赛其人,恐太庙、皇城、颐和、万寿,亦必继明园而成废墟,亿民百官,千娇万丽,俱遭毒屠与奸淫,亦未可知。是赛之有功于国家社稷,有德于燕市百姓者也”。

讥讽者说。社会上对赛金花的花边新闻传说,从其在上海挂牌为妓时就已经出现,但她和瓦德西的关系广泛传说则是出现在清宫仪鸾殿大火之后。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初一(1901年4月19日)德军驻地仪鸾殿失火,留京做议和代表的奕劻给在西安的慈禧、光绪发了一封电报,写道:“二月二十九日夜内(4月17日),仪鸾殿不戒于火,延烧前后殿、配殿”,“烧死德国提督一名”,电报中提到丧生的德国提督,即德国参谋长施瓦兹霍夫少将,瓦德西本人闻警撤出,但衣衫不全。按四月二十日,瓦德西给德国皇帝威廉的报告中的说法是,他本人“则于仓促着衣之后,以及帅笏与少数衣服救出之后,必须取道余之石棉行舍窗子,以往近旁军官大厅而去”。这次大火以后,北京就传出了一种流言,说瓦德西逃出火场时还挟着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即是前出使德国公使洪钧的夫人赛金花。

而赛金花本人对于自己与瓦德西的关系及在庚子事件中制止联军的作用,在不同场合,说法也不一致。那么,赛金花在庚子年间与瓦德西到底有没有特殊关系?在制止联军杀戮中起没起作用?起多大作用呢?答案基本上都属于无事实根据的传说。

笔者根据瓦德西日记和西方的一些资料,归纳来说,合情合理的解释应当是:赛金花和瓦德西并不熟识,即便见过面,但没有过肉体关系,所以传说是通过她劝说瓦德西制止了联军杀戮的事情,系子虚乌有。但是她确实在德国生活过五年,会一些德语,便于和德国人交流,所以当时既帮德军筹集过粮食,也帮一些德军找过妓女,和一些下层德军混的很熟。赛金花通过和下层德国军官的关系,帮助周围邻居,为京城部分百姓做过一些好事确是真实的。

(二)赛金花虐待妓女致其自杀案

该案发生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庚子事件三年之后的六月初三黎明时分,在北京虎坊桥八大胡同的陕西巷赛家车厂内,一名妓女服毒自杀身亡。本是一桩十分平常的刑事案,只因事涉赛金花,就同她传奇般的身世和经历一样,该案也变得迷雾重重。

1.案说种种历史上对赛金花虐待妓女自杀案的记载,有多种版本:既有赛金花不同时期对不同人的自述,也有参与处理该案人员的回忆,还有当时社会上的记载和传说,以及后来人的杜撰与猜测,情节南辕北辙,观点各不相同,归纳起来,分歧主要集中于以下几点:一是死者有的说叫凤铃,有的说叫蝶芬;二是有的说死者是赛金花刚买不久的妓女,有的说是赛金花的养女;三是有的说死者是被赛金花虐待自杀,还有的说是殉情自杀;四是赛金花被捕地点,有的说在北京,有的说该案发生在上海租界,赛金花是在上海看戏时被捕;五是有的说赛金花在刑部大狱被关押了一个月,有的说关押了一年;六是赛金花被递解的地方,有的说是苏州,有的说是上海,还有的说是安徽。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看看档案里的记述。

2.赛金花案件专档里的记述这是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的清朝刑部办理的案卷,名称为《赛金花在陕西巷地方开设卖奸下处并逼打妓女凤林致其吞服洋药自尽案》。该卷档案共八件,时间从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六月初八至七月初四。卷内有北京五城察院和北城分公所移交给刑部的赛金花案公文、尸检报告、赛金花等人的供词、五城察院收到刑部批文后的回照,还有良乡县接到北城兵马司递解赛金花人犯后的回文。档案里的记述是这样的:“光绪二十九年四月,赛金花用六百两银子买了一个17岁少女,取名凤林,迫其在租住的陕西巷赛寓下处卖淫,因凤林不常接客,常被赛金花训斥。六月二日,又有客人来,凤林仍不接,赛金花先是对她进行训斥,后用掸把抽打她,凤林不甘忍受,便吞服了鸦片。赛闻知后,令人将其抬至车厂内用药灌救,医治无效,迨至天明时分死亡。这时,恰巧在庚子年间与赛作过邻居的彭濮氏来看望赛金花,赛随央求彭濮氏冒充凤林的母亲,替赛赴北城报案。

六月三日,总甲陈奎和北城巡警分厅正指挥赵录俊首先接理了此案,并于当日移报到五城,五城与北城指挥派北城仵作荀常福、稳婆薛氏和南城仵作宋元、稳婆王氏共同进行了尸检。尸检结论是:“委系细木物抽伤,服洋药毒身亡”。根据尸检结果,经再三诘问,彭濮氏始供出赛金花,承认自己是冒充尸亲。北城正指挥赵录俊随将赛金花和看管车厂的于三提解到案,经过对质,赛金花、彭濮氏、于三交代了原委,六月初八日,赛金花、彭濮氏、于三都对自己的供词分别用右手第二指按了押。五城察院审问后,因感到事关人命,于六月初八日将该案移交刑部直隶司。六月二十一日,刑部进行堂讯,赛金花详细交代了案件过程。赛金花的供词:“我系江苏元和县民人李寿山之妻,年二十九岁,来京在陕西巷地方租赁柴姓房间居住,与这彭濮氏平素认识。本年四月间,我因贫起意开设赛寓下处窝娼卖奸。旋由刘姓家内用银六百两价,买凤林在下处卖奸。至六月初二日,我因凤林并不时常接客,向她训斥不服,用掸把将她左肩甲并脊背偏右抽伤,不料凤林自行吞服洋药。我闻知当将凤林抬至车厂内,用药灌救未效,至天明身死。适彭濮氏到我家内瞧看,我害怕,央令彭濮氏替我赴北城司呈报”。堂讯后,刑部按“私买良家女子为娼”和“不应为而为”两罪定案,加等判刑。判决是:按大清律例,私买良家女子为娼者枷号三个月,杖二百,徒三年,例上再加一等,杖一百,流二千里。因赛金花系妇人,故杖罪的决;加流各罪因系初犯,准收赎。流二千里的赎银为“三钱七分五厘,限三日内报部,赎银入官”。又因京师当时正整顿治安,未便任赛在京逗留,即递解回原籍江苏元和县,交地方官管束,勿令再行来京。彭濮氏与看管车厂的于三,均照折责发落,具结释放。另判由赛金花、彭濮氏、于三共同将凤林尸棺抬至城隍庙山东义地葬埋。

案结后,刑部下发公文,交北城兵马司监督执行。七月初四日,仍由北城兵马司正指挥赵录俊,派役员和伴婆将赛金花递送至良乡县衙门转递。赵录俊取具良乡县衙印收后,回城复命。赛金花回苏州后的情况,档案中没有记录。虽然如此,根据清宫档案,对案件本身的情况还是可以有比较清楚地了解:其一,死者叫凤林,不叫凤铃,也不叫蝶芬,赛金花买来是要其做妓女的。由于“林”和“铃”的发音在江浙一带基本相同,赛金花的苏语可能使刘半农等采访者误将“林”听成了“铃”。凤林和内务府的人并没什么关系,更不是被内务府某人发现疑点后报的案。其二,蒲二奶奶即彭濮氏,在庚子年间曾和赛金花是邻居并得到过赛金花的帮助,是赛金花央其冒充死者的母亲报的案,不是彭濮氏主动要求冒名报的案。是在审讯中彭濮氏供出了赛金花,不是尸亲告的赛金花,期间也没有其他冒充尸亲的人。其三,凤林确系被赛金花虐待服毒自杀,不是冤假错案。其四,直接逮捕赛金花的人是北城兵马司指挥赵录俊,不是赵孝愚。案件首先经过了北城兵马司和五城察院会审,然后移交到刑部,并不是五城察院未审理就直接“推尸过界”送到了刑部。其五,赛金花在刑部大狱中前后共有一个月,而不是一年。其六,判罚赛金花的银子确实只有三钱七分五厘,只不过这不是案件本身的罚金,而是代替流放二千里的赎金。其七,赛金花被递解的地方不是上海,也不是安徽,而是江苏省元和县。

到这里,案件的基本情况已经大致明了,许多疑惑也得到解释,按说故事到此也该结束了,可此后该案一直是许多人为赛金花打抱不平的主要由头。

三、百年争说赛金花的原因

对赛金花的传说、争论、宣扬,从光绪二十年(1894年)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作为一个风尘女子,为什么能引起史学界、新闻界、文艺界的百年争说?原因很多,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传奇的生活经历

赛金花传奇的生活经历和作为本就是极好的谈论素材。赛金花的妓女加公使夫人身份;三次嫁夫,三次孀居的经历;庚子年间与瓦德西的关系与作为,都使其一生充满了传奇而神秘的色彩,这就给文学家、史学家、新闻界都提供了写作、宣传、争论的生动素材和话题。

(二)国人民族情结的需要

特殊历史和文化背景下国人民族爱国情结的释放。在我国这片文化土壤里,早就产生了这样的传统和习惯,每逢国家遭受危难,当七尺男子支撑不下半壁江山时,文人笔下就会出现几位女性,像南北朝时期的花木兰,北宋时期的杨门女将,清军入关时的柳如是、李湘君等。当男人纷纷倒下时,她们就成了傲雪斗霜的一剪梅;在达官士绅卖国求荣时,地位最低下的弱女子却展现出了一身风骨和气节,赛金花的故事就是在中国特定的屈辱的年代背景下,被这种文化土壤催生和放大的。

赛金花的事迹被广泛宣传,集中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第一次在1931年“一·二八”事件后,第二次是1936年夏衍的话剧《赛金花》公演后。此时的中国,正面临日本的侵略,国家民族危在旦夕,全国上下都期望尽快制止日本的侵略行径。从刘半农和商鸿逵采访赛金花口述而成的《赛金花本事》到戏剧理论家齐如山笔下的赛金花,从小说家张恨水言谈中的赛金花以及当时报纸文人笔下形形色色的赛金花,再到夏衍的戏剧《赛金花》,都贯穿着一种思路——就是借“爱国女性”来讽刺“卖国官吏”。就如《赛金花本事》开篇那句非常惹人注目的话:“本世纪初,中国出了两个活宝:一个卖国,一个卖身;一个可恨,一个可怜;前者是西太后慈禧,后者就是名妓赛金花”。实际上就是希望借助赛金花,讽刺当局政要,鼓舞民族救亡。所以1936年夏衍的话剧《赛金花》公演,在全国引起轰动,反响巨大。赞扬该剧的,认为它描写了一个下层弱女子也能救中国的精神,激发了国人的爱国热情,宣传了救亡,鼓舞了志气,“赛金花她那爱国之心,比起当时卖国贼、汉奸犹胜千万倍”。反对者则认为赛金花为德军办购军粮,向瓦德西献媚,宣扬了汉奸精神,以致该剧在北京上演时,因演员演得太逼真,引起部分观众反感,发生了向舞台上扔痰盂的事件。但不管当时双方对该剧争论如何,都是出于民族爱国之心,争论的焦点,不在赛金花本身,而在于赛金花庚子年间的行为是爱国还是汉奸;争论传播的是赛金花的故事,抒发和释放的则是文人名士的梦想、亿万国人的爱国情结。所以直到现在,由赛金花手写的“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的字幅仍存于博物馆中。赛金花虽然只是一个符号,但却有特定时代的印迹,是中国屈辱时代的一个侧影。

(三)传统文化心理的助推

同情心、感恩心、猎奇心等传统文化心理的助推。19世纪30年代,赛金花热的高潮时期亦是国家危亡时期,又恰是生活中的赛金花处于贫困潦倒时期,她甚至到了连房租也交不起的地步,只得给警局写信,请求豁免房租。这封请求信恰被一个记者看到,拿去刊登。于是,当年京城名妓、救过京城百姓的赛金花穷困交加,交不起房租的消息,很快引发社会强烈反响,触动起人们心灵中最美、最柔弱的情感。各种报道、宣传大量涌现,据《申报》通讯,各报纸不过20天,必见一次赛金花的消息,仅从北京大学现存的除《申报》《大公报》等大报之外的各种小报中,1936年登载的赛金花的消息就有370多条。特别是1936年12月,赛金花在贫病交加中去世,面对这样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爱国心、同情心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使越来越多的人不愿再细问赛金花故事的真伪,只是认为她是一个于国有功,于京城百姓有德的受害者,包括1903年的致妓女自杀案,也成为“因那些1900年庚子事件仇视赛金花的达官贵人,要故意借机贬低她,伤害她”的冤案。甚至还有宣传是慈禧太后回京后听到妓女救京城的传说,觉得堂堂政府脸面往哪搁,所以借着妓女自杀案,将赛金花赶出了北京。人们把赛金花比作法国作家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纷纷为她打抱不平。当赛金花去世后,许多人帮她筹备丧葬事宜,许多名人为她送葬,陶然亭的和尚捐了一块地皮为她建墓,齐白石为她题写了墓碑,国画大师张大千为她作了肖像画——《彩云图》。广泛的同情心、感恩心成为催生“赛金花热”的另一种催化剂。就像程梦余所说:“大家之所以纪念她,不就是因为她多少给人民作了点好事,只要是给人们做过点好事的人,人民是不会忘记的”。

四、历史的回声和另样解读

一百多年过去了,如今报章仍常见有关赛金花的文章;影视舞台上仍常有赛金花的形象;在安徽黟县通往宏村的路上,又建起了一座名为“归园”的赛金花纪念馆。文章大都多了几分理性,舞台上赛金花形象更加完美,热闹的“归园”已有了另一番味道、另一番演义,虽然打的是历史文化招牌,实是在商业经济大潮推动下产生的畸形产物。据归园的讲解人员讲,赛金花被递解回到家乡,一迈进自己闺房那花瓶式的门,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自己从生下来,冥冥之中就注定是一个被人玩弄的花瓶,如今年老了,也该回家了。然而,这里到底是不是她的归园?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就权且听之罢了,只不过千万不要把它当成真正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