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伫立在老屋门前,屋顶上的瓦片如老人谢了顶的前额,稀稀疏疏的,左一个洞,右一个窟窿,那是野猫和老鼠打斗留下的杰作。土墙斑斑驳驳,东倒西歪,几根碗口粗的木头顶着歪墙,风一吹,泥土簌簌落地。高耸的大门饱受日晒雨淋,岁月风化,门上结满一层厚厚的尘埃,不忍细看。
我重重地推开门,“嘎吱”一声脆响,尘土四溅,我弹了弹身上的灰,心情沉重地走进老屋。屋内空空荡荡,杂七杂八的农具,几根干瘪干瘪的玉米棒子;几个风干了的红薯,还有一堆又一堆的老鼠屎。人走了,老屋成了老鼠的家,老鼠在屋子里打洞造窝,繁衍生息,老屋有了生命的迹象。
我在老屋里徜徉,东瞅瞅,西望望。流年似水,我在寻觅那些如烟的往事,搜索那些缥缈的记忆,和老屋里每一个动人情节,当我看到墙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我的心一阵悸痛。
我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把镰刀,如一弯残月,锈迹遮蔽了它的光芒。我轻轻擦了擦桃木刀把,油滑油滑的,我能感受到母亲停留在刀把上的热汗,瞬间流过我的手心,带着生命的体温,直抵内心。
母亲的命运和镰刀紧紧连在一起。在我们老家有一首歌谣:“镰刀镰刀挂在腰,又砍柴来又割草;割完夏麦割秋稻,一年四季忙弯腰。”母亲常感叹自己是“镰刀命”,从春忙到夏,从秋忙到冬。一刻也不停。
镰刀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要生锈;就好比人,闲下来就会变懒。人要是变懒,啥事都干不成。母亲说。
你知不知道懒汉是怎么死的?母亲问。
不知道。我愣了愣神,睁大眼睛答。
年幼的我理解不透母亲的话,就缠着母亲问个明白,母亲就给我讲了“懒汉之死”的故事。从前,有个懒得抽筋的懒汉,懒到什么程度呢?懒得油瓶倒在地上也不去扶,家里失火也懒得去救。有一天,懒汉的妻子要回娘家,就在懒汉的脖子上套了一个很大的馍,懒汉实在太懒了,只把嘴巴边上的馍吃完了,脖子后边的馍他懒得用手去掰,结果活活饿死了。
人勤才有饭吃,懒了就会饿死。你要勤劳吃苦,千万莫学懒汉,人要是一懒,这辈子就完了。母亲抚摸我嫩草一般的头发说。
母亲的话如镰刀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割下一道深深的痕迹。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对我宠爱有加,但她从来不迁就我、溺爱我,她常说:“养儿不胜我,要钱做什么?养儿胜似我,要钱做什么?”她逼我上山打柴、下地割猪草,逼我干那些我不愿干的农活,甚至还逼我自己挣学费,她要把我培养成一把勤劳的镰刀,一个靠自己双手挣饭吃的人。
其实,母亲早把自己看成一把镰刀,不分昼夜地收割着贫穷的岁月。早起不慌,晚起三忙。每天凌晨五时左右,母亲准时起床,胡乱地洗一洗脸,就提着镰刀,背着背篓,迎着晨曦,披着晨露,上山割猪草去了。该起床上学了,我揉着朦胧的睡眼推开大门,朝霞喷涌而出,崇山、绿树、溪水、庄稼,沐浴着阳光。鸟儿在树上上下翻飞,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群鸡在草丛里觅食、捉虫。带头的雄鸡仰着脖子,不停地打着鸣。猪在圈里吵食,哼哼叽叽地发着牢骚。迎面吹来一股清凉的风,清爽怡人。母亲正坐在矮凳上剁着猪草,阳光给母亲披上一层金纱,如烟缥缈。母亲左手按着一把猪草,右手舞着菜刀,三下五去二,一大堆猪草瞬间成了碎片。多年以后,母亲在晨光下剁猪草的身影在我心中定格成一幅画、一尊雕像,给我温暖的力量。
母亲没日没夜地操劳着,从贫瘠的土地里抠出一粒粒粮食,我家的日子要比别人家过得足实些。家里还有那么一丁点余粮,菜汤里还能看见几滴油,逢年过节,还能吃上肉,在那个温饱都成问题的岁月,能吃上肉绝对是奢望。
镰刀最大的用武之地是在麦收季节,那是农人的军事行动,那是镰刀的士兵突击。农人们用手中的武器——镰刀,与“敌人”麦子进行一场战争。
金黄金黄的麦浪重重叠叠,沉甸甸的麦穗低着头,整齐地随风摇曳,连空气里都弥漫麦香的味道。布谷鸟盘旋在麦田上空,不时鸣唱着:“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母亲用手搭凉棚,望着布谷鸟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笑着说:“鸟儿都催我们收麦子了,收晚了,就误了节气,败了收成。”
“不误节气”这个词母亲一年要说上两三次。每说这个词时,母亲就一脸虔诚。在母亲眼里,“不误节气”是自然规律,是上苍对土地、农人的眷顾。“焦麦炸豆”是农人们最繁忙的时节,烈日一烘,南风一吹,麦穗就焦了,再不收割,就误了节气,麦子可要脱穗了,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就打了水漂,不忙不行呀。
麦收会战打响了!农人们头顶烈日,往来穿梭,挥汗如雨,忙得落地不沾灰。这种辛劳的欢愉,这份收获的喜悦,只有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才能真正体会到。
记忆中,麦收那十多天,是一年中最苦最累最快乐的日子。早上四时左右,天黑如锅底,母亲就已经起床了。我和姐姐还赖在床上,就听到母亲磨镰的声音。朦胧的灯光下,我看见母亲神情庄严,镰刀在磨刀石上来回磨擦,发出“嚓嚓”的声响,镰刀经过反复打磨后,闪着凛冽的寒光,母亲用大拇指在刀口上荡一荡,试探镰刀是否锐利,而后开始行动。我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先吃上一两个馍,喝上几杯凉开水,就披着晨露下地割麦。早上割麦异常艰辛,麦秸秆上浸满露水,藤一样柔韧,割麦子要半弯着腰,一只手揽着一把麦子,一只手握紧镰刀,镰刀贴着地面,划出一道弧线。割完一垄麦子,累得我腰酸背痛,大汗淋漓。
我刚割完一垄麦子,母亲已割完两垄。母亲像一台“收割机”,只听见镰刀“嚓嚓”直响,麦子应声倒地。麦子成片成片铺在地上,母亲的手上、胳膊上、腿上,被如针的麦芒扎出密密麻麻的红点点,汗水一浸,热辣辣地生痛。也许,这就是母亲的“镰刀命”,镰刀与麦子相互制约,与人相互抗争。
太阳悬在头顶,白花花地曝烤着,我抖了抖汗水浸湿了的衣衫,豆大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偶尔吹来一阵风,也是热风,吹得我口干舌燥,累得我头晕目眩,腰仿佛断成两截,不听使唤;双腿、双手打着颤,浑身瑟瑟发抖。母亲的腰仿佛是棉花做的,只见她的身影在麦浪里时隐时现,镰刀在她手上上下翻飞,一垄垄金黄的麦子刷刷倒下,婴儿般匍伏在母亲的脚下。母亲摘下草帽,扇了扇风,擦了擦满脸的热汗,那一滴滴汗珠,如同一棵棵沉甸甸的麦穗。
割麦子是从凌晨开始的,通常要忙到下午一两点钟才回家吃饭。草草吃完饭后,再把麦子绑成一捆一捆的,而后用钎担一担担挑回家。我最怕用钎担挑麦,虽然只有一里多路,走起来比万里长征还难。钎担形似扁担,中间略宽,两头由圆变细上翘,翘起的尖头装上锋利的铁尖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钎担是农具,也可以作为刺杀的武器。钎担刺杀的对象是麦子,每年麦收,满畈金黄的麦子都是靠钎担挑回来的。
我手持一根钎担,一头刺穿一捆麦子,弯着腰再把钎担一头插在地上,喘上几口气,双臂奋力举起一捆麦子,踉跄几步,向另一捆麦子刺去,一担麦子在肩上摇晃,在田间穿梭。往返几个来回,累得我双腿打颤,心里发慌。累极的我顺势倒在地上,群山、蓝天、麦浪,在我眼前旋转。我一边挑着麦子,一边小声抽泣,肩上的担子沉重如山,钎担在双肩之间盘旋,每前进一步,都要给大地作个揖。我一步三晃把一捆捆麦子挑到晒场,堆成麦垛,等一切忙完,已是星斗满天的黑夜。而我的双肩已磨起了泡,火辣辣的痛。
收一茬麦子,掉一层皮。看着一斗一斗麦粒入仓,母亲抚摸着一粒一粒麦子,像抚摸婴儿的脸,一脸虔诚爱怜,即使笑,也是庄重严肃的,完全没有“掉一层皮”的抱怨。我知道,在苦涩的岁月里,即使收割一丁点的甘甜,也让母亲感恩土地,感恩上苍对农人的眷顾。母亲把麦子看作自己的亲人,麦子养育了她的一个又一个亲人,给她亲人般的温暖。她深爱着麦子,对麦子一往情深,和麦子相依为命。母亲的麦子,长满了整个心田,穿透整个心际,经过岁月的轮回,永远散发着泥土的芬香、岁月的沉静和顽强的生命力。
母亲的命运和麦子一起生长,麦粒播种在土地里,浑身覆盖着泥土,在孤寂的日子里,不分昼夜,拼命地生长。麦子冲出地面,长成麦苗,拔节、扬花,饱含泥土的温度和芳香,长成一棵棵麦穗,完成了漫长的生命苦旅。母亲的命运如同一粒麦子,只有播撒于泥土之中,才会焕发出生命的光华。
但母亲毕竟不是一粒麦子、一把镰刀。母亲希望我能挣脱她的“镰刀命”,她拼命供我读书,即使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我知道,母亲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她希望我能成为另一把镰刀,收割的不是实实在在的麦子,而是另一种人生,另一种生活。
我的命运和麦子一起长了18茬,到了收割的季节,我收获的却是高考惨痛的失败,痛苦、悲伤、忧郁、无助、绝望……潮水般涌上心头。当我扛着铺盖,望了一眼熟悉的校园,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镰刀、锄头、犁耙……这些让我生厌的农具又重新占据了我的生活。我原以为逃脱了它们的束缚,没想到它们如一把枷锁,死死卡住了我的脖子,让我窒息。白天,我不是挎着镰刀上山砍柴、打猪草,就是扛着锄头下地锄草、翻地。累了,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望着天上的云朵发呆;渴了,就喝几口山涧水;饿了,就啃几个冷馒头。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外月光如水,举头,床前是黑乎乎的屋顶,看不到明月光。老屋像汪洋里的一条船,满载痛苦、悲伤和绝望。
老屋如同一座铁屋,一个人躺在铁屋里,一只狗蜷缩在身边,孤独像一条蛇,游来游去。整个世界都是孤独的。我知道自己是孤独的,比百年孤独还孤独。月光从窗、墙的缝隙里钻进来,像四溅的水,落在我冰冷的心上,顿时感到一股寒气在我心底蔓延,瞬间冷遍全身。四周静得要命,静得令人发瘆、汗毛乍竖。在静得诡谲的铁屋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喘息。或急或慢,或粗或细。急,如战马嘶鸣,心仿佛要跳出心脏;慢,如卡着一口痰,心跳仿佛要停止;粗,张着大口,仿佛要把黑夜吞没;细,如一片落叶在风中旋转。铁屋里漆黑一片,狗的眼睛闪着绿油油的光,我抚摸着狗,故意弄出一点声响,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何时能冲出这座铁屋,我感到绝望。冲不出铁屋,我就走出铁屋,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托腮,望着月亮发呆。我已经傻了,不是呆,我看不清月亮的脸,更看不清我的脸。
我分不清白天和夜晚。白天,我的眼睛发黑,嘴里打着哈欠,随便窝在一个旮旯里,一睡就是一天。黑夜,当家人打着呼噜,甜美入睡,而我却出奇的清醒,即使强迫自己入睡,即使从1数到1000、10000,即使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即使有那么一点风吹草动,我也能敏感判断出声音的来源和方位……我失眠了,可怕的失眠。失眠是无药可救的,闭着眼睡不着觉,比自杀还难受,我怎么想到了自杀?我弓着身子坐在床上,头埋在膝盖里,看着自己的脚趾头,一个个扭曲着、蠕动着,我感到好笑,打了一个哈欠,睡意全无,清醒得可以看清自己的前世来生。我完了,我患了要命的失眠。我不能完,我要自救,我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哭也好,笑也好,骂也好,什么声音都好,什么声音都行,只要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扯开嗓子——可是,嗓子不听使唤,哭不出来,笑不出来,骂不出来……我禁锢在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
面对失眠我毫无办法,面对孤独我束手无策。我学会了抽烟,一到夜晚,烟的忽明忽暗和狗绿油油的眼睛相映成辉。我抽着烟躺在地上,狗卧在我的身旁,恍惚中,烟烧了我的手。我打了个激灵,揉了揉手指头,拍了拍脑袋——我还活着,真实地活着。狗困了,睡着了,只有那一明一暗的烟火,才是我的存在。烟抽完了,我就捡地上的烟头抽,我要把厚厚的夜幕灼穿。
母亲见我脸色苍白,双眼发黑,发如干草,衣衫不整,她没责怪我,只是没日没夜地叹息。我的自甘堕落让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打我、骂我、激将我,甚至挖苦嘲讽我,而我却出奇的冷静,好像不食人间烟火,好像一切都与我无关,好像我活在另一个世界。
好多次,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哭着说:“儿呀!你这是怎么了?你还这么年轻,你不能自暴自弃呀。”
“儿呀!你要努力振作起来,当农民就当农民,当农民的人多的是,又不是你一个人,不丢人。”
“儿呀!种坏庄稼是一季,人要是毁了可是一辈子,你要振作起来,你不要误了你的节气……”
母亲见我沉默不语,哑石般面无表情,叹息声比山还重。
不管生活如何艰辛,不管日子如何困苦,母亲从不耽误节气,仍然忘我地、痴情地在田间劳作,对土地一往情深。目睹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暮而息,而我整天无所事事,东走走西逛逛,有时,心情不好,还对母亲发发脾气,我真不是人!
望着母亲丝丝白发在风中抖动,我的心一阵颤栗。好几个夜晚,我彻夜难眠,自高考失败后,我自甘沉沦,以堕落的方式对待自己,对待母亲,对待生活。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生在这片土地,长在这片土地,我不该那样害怕在土地上生活,不该那样对土地绝情,我要像母亲那样对土地心存敬畏,心怀感恩,决不耽误属于我的节气。心结一旦打开,我渐渐开始正常地对待劳动,以一颗平常心对待土地。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手掌上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子,我渐渐地学会犁田耕地,笑容重新在我的脸上绽放。
母亲显得更老了,背也有点驼了,她开始为我张罗对象。其实,我心中的希望之火从未泯灭过,我不愿重复母亲镰刀般的生活,我要把自己变成另一把镰刀,去收割属于我的麦子。当我一身军装出现在母亲的面前,她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接着,两行清泪从她的脸上缓缓流过。
一个秋风沉醉的晚上,我背着钢枪在哨所站岗,一弯新月悬在我的头顶,在湛蓝的夜空下熠熠生辉。我望着那把挂在天上的镰刀,眼前浮现母亲在烈日下挥镰割麦的情景,耳边反复响起母亲的话:“儿呀,你不要误了你的节气……”泪水悄然滑落。此时,月牙儿是宁静的,风是宁静的,我坚硬如钢枪的心瞬间水一样柔软。
弯弯的月亮,弯弯的镰刀,母亲如一弯新月,时刻出现在我的心灵领空。我知道,母亲已经化作一把镰刀,收割着岁月,收割着对儿女的思念。她把自己的一生融入土地,即使年过古稀,她从不离开生她养她的土地。母亲一生和镰刀紧紧相依,和土地心心相连,她匍伏在土地上,心贴近地面,带着泥土的气息,永远收割着岁月的重量。
很多年过去了,就是现在,我如愿成为另一把镰刀。我以一支笔做镰刀,砍倒阻挠我前进的荆棘和障碍,一寸一寸收割着我的岁月,我的麦子。似水流年里,我从未耽误我的节气,心向着远方,风雨兼程。
母亲老了,再也使不动镰刀了,她很不情愿地离开镰刀和土地,到姐姐家养老。住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森林里,母亲终于挣脱她的“镰刀命”,镰刀从此失去了用武之地。如今,母亲浪子一样一年回几次老屋,但她很少进屋,只是在老屋门前静静站上片刻就走了。她偶尔也会取下镰刀,左看看,右看看,泪流满面。母亲的镰刀存储太多的记忆,无言讲述的过去;又像一段生锈的岁月,隐藏在心灵深处,无语无泪。
我把那把浑身生锈的镰刀磨得锃亮,重新挂在墙上,一弯新月从墙上升起,照亮一段岁月。
责任编辑 杨 希
王松平:湖北十堰人,生于20世纪70年代。高考落榜后,在部队摸爬滚打十三年,转业后浪迹传媒江湖,曾在《河源晚报》《广州日报》《东莞日报》等媒体做记者,现任《石碣》编辑部主编。有文学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散文》《散文百家》《鸭绿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