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尔得
2016年4月,在M97画廊上海昌平路的新空间内,我见到了正在布展的骆丹,他说话实在且诚恳,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
作为一位摄影创作者,《何时离去》是骆丹继《318国道》《北方,南方》《素歌》之后新的影像系列。这一次的作品,无论在内容还是形式上,都是在前面三个系列基础上的突破性探索。在新作中,骆丹抛却了之前作品中的人物、场景和事件性,完全以景观作为拍摄对象,这并非是在拍摄题材上的转换,而是其创作的思维方式从具象到抽象的结果,他要将抽象的“时间”概念,进行具象化的视觉表达。而在作品的呈现形式上,骆丹也放入了更多的心力进行探索,甚至,他将内容的呈现,看得与内容本身同等重要。
新系列从内容到形式上的整体性突破,给观众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视觉体验。在M97画廊的开幕式上,观众进入的是一个全黑的空间,所有的作品都空悬在展厅,当观众小心翼翼地靠近作品时,会触发位于他面前那幅作品的灯光感应器,灯光在亮起8到15秒后,会自动熄灭,在熄灭的黑暗中,作品中的旷野景观,会滞留在观众的视觉中,这些景观便和观众一起,短暂地进入浩瀚的黑暗之中。
观众在展览现场的体验,很接近骆丹在置身大西北的洪荒景观中的感受:在宏大的场景中,感受到人的渺小;在永恒的无崖的时间中,感受到人如闪电般迅速划过的一生。
不仅如此,骆丹还在展览现场播放着他录下来的西北旷野的原生态背景声,那呼呼的风声、沙粒和土石的奔走声、天地玄黄间既空洞又饱满的声音等,叠加起来,让观者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骆丹最为珍视的价值:面对宏大的自然环境,人体认到自己是巨大的时空坐标中的微小一点,从而意识到个体的存在。
人的个体存在性在骆丹的作品中一脉相承地表现出来,当他在十年前开始路上之旅,驶入《318国道》的漫长拍摄行程时,就已经在试图寻找和打量在中国大地上个体的处境与价值了。也是十年前,骆丹从其所在的媒体辞职,成了一个没有组织和平台的自由创作者,他在将自己推入社会边缘者的位置的同时,获得了一个自由且个人式的观察者视角,在之后长达十年的时间,他都一直在冷静地洞察这个时代和社会。
骆丹在报社上班的近十年里,他每天都看两三部电影,在大量的影像观看和吸收中,骆丹对社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辞职上路后,他在长期而广泛地接触现实中,不断地印证和强化着他之前通过电影等资料形成的社会认识。
在近十年的奔走中,骆丹深切体验到了社会的现实,将广泛接触到的一手资料,糅合自身的价值判断,转化成了他的视觉作品。骆丹看到了时代症候下的社会大问题,在社会的巨变中,人们的生活被剧烈地搅动着,在现代社会的发展以及资本的洪流中,人的异化更为严重,而更重要的,是关于人本身:无论从思维方式还是生活本质上,人们都交付了自身的思考以及个体的价值和尊严,以融入到社会的既定安排中。
骆丹是一个叛逆者,即便这一点从他的外表上很难辨认。在1950年代,开着二手福特车跑遍美国,拍了摄影系列《美国人》的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是骆丹的精神偶像,“垮掉的一代”的作家代表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写了《嚎叫》的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都令骆丹欣赏和着迷。这些人其实都走得很近,他们几乎整天聚在一起,当金斯堡念诗的时候,罗伯特坐在一群裸男中间,洗耳恭听。甚至,罗伯特还用凯鲁亚克写的剧本拍摄了实验电影。在1950年代的美国,他们这群社会的边缘者,共同激发了社会的叛逆情绪和对个人自由的追寻,隔着并不遥远的时空,这些精神也同样激发了生活在此刻中国的骆丹。公路小说《在路上》、公路电影《逍遥骑士》、公路诗歌《嚎叫》等,共同感召了骆丹的路上创作之旅。骆丹的旅程与1960年代发生在美国的迷幻之旅不同,他只是试图借由那些精神,来打破当下社会中的思维僵局,寻找人的价值。
在开幕式的交谈中,骆丹跟我说,他计划要去美国走一遍罗伯特·弗兰克式的公路之旅,我想,那些人曾在某个时刻点燃了他心中的一把火,那火苗却从来不曾熄灭过,反而一直驱动着他继续前进。在骆丹的认知里,罗伯特·弗兰克和他的垮掉派朋友们并不是社会的反抗者,而是“追求精神上的自我独立,更接近于一个社会的正常人的状态”。
如果说,在早期的《318国道》和《北方,南方》的创作中,骆丹是一个社会的批判者,那么到了《素歌》,他开始了姿态的转变,成为某种建设者,他开始在作品中营造出朴质的氛围和永恒的时间感,试图用更大的胸怀去理解社会的现实,并试图为此提供某种解决方式。
这一创作方式的转变,不仅在于骆丹在观察和判断上的不断积淀,也在于他个人信仰的转变。在拍摄《318国道》的过程中,骆丹开始有了基督教的信仰,这为他在面对巨大的社会问题时,提供了某种慰籍和方向的指引,或许,这是促使他的姿态变得更为柔软和内敛的重要原因。
《素歌》的拍摄地,是在云南怒江沿岸的一个大峡谷的村子里,这个村子的村民大多是随着100多年前的基督教传教士而定居于此,他们也绝大多数保持着虔诚的基督教信仰,加上经济贫穷和地理偏远等原因,这里的生活方式并没有随着外面世界的变化而改变。骆丹在那个几乎没有信号的村庄里,远离了现代社会的信息碎片化干扰,在纯粹的自然中感受到了很多人生中的精彩时刻,他不但离自己越来越近,还从人们的生活环境、信仰和似乎亘古不变的生活方式中,体验到了人的纯粹以及永恒的自然、社会环境所给予他的巨大抚慰。
这些感受,他以人物肖像和自然景观来进行表达,并用传统的湿版火棉胶摄影技术进行呈现。在骆丹看来,湿版火棉胶技术并非目的,而是手段,重要的,是要将他对“时间”的感受进行视觉化呈现,而湿版的银粒子呈现出来的肌理,接近于他对宏大时空的表达。
这个尝试,让骆丹越来越注重作品的呈现形式,在《何时离去》系列中,他先用胶片拍下作品,再用湿版技术将影像冲洗在亚克力材料上。骆丹一贯反对思维的死板、陈旧和固化,哪怕是在作品的技术处理上,他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进行活用,而不是严格按照传统的技术来处理。
当我在展览现场的小房间内观看骆丹拍摄《何时离去》的工作纪录片时,想起了埃里克·索斯(Alec Soth)在拍《破碎手册》(Broken Manual)系列时的纪录片《将逝之地》(Somewhere to Disappear)。将两者并置起来,会发现某种相似之处,他们分别开着车,奔走在中国和美国的无人的广袤荒野中,都为了探索远离俗世的隐居生活状态,都为了寻求人的价值和尊严而按下快门。只是,他们分别代表了东、西方的不同社会问题,埃里克·索斯的拍摄背景,源于个人主义、消费主义极速膨胀而导致诸多社会问题的美国,而骆丹的拍摄,则是架构在集体价值为主导、个人价值偏离的中国社会之中。但终归到底,二者都是对人在社会中的处境的探讨。
回到人本身,我想,收入在垮掉的一代诗人代表艾伦·金斯堡《嚎叫》诗集中的一首《歌》的几句,可以作为骆丹在拍摄《何时离去》时,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时的情感的浓缩表达:
温暖的肉身 在黑暗中 共同闪耀,
手移向 肉躯的 核心,
肌肤颤抖 于喜悦中 灵魂狂喜 目眩神迷—
是啊,是啊,
此即 我所想望 我不停想望 我不停想望,
回到 我诞生的 那具身体。
您这一次的作品《何时离去》 ,具体是在哪些地方拍摄的?
没有一个具体的地点,是我在西北的青海、甘肃、内蒙古的荒漠地带选的一些景观。这个作品,我是想把时间感的东西放进去。
时间的概念,是您在之前的几个系列的拍摄之后,找到的一种精神上的归属吗?是要把之前无处安放的答案或者在精神上的寻找,都注入到时间里面吗?
其实,《318国道》《北方,南方》的时间感已经在画面里面了。 到了拍《素歌》,是想把时间作为重要的元素放在作品里面。第一部分是2010年拍的,基本上关注的是当地的人像,他们的面容、气质都潜移默化地受到了信仰的影响。到了2012年,我再次去云南,开始慢慢地进入深层的环境里去寻找。从他们的信仰、社会形态、人本身,你很自然地关注到他们的生存环境,在这种环境中,能让人领悟到一些东西。有一次我在山头上,想拍峡谷对面非常茂密的原始树林,那时正好有一束阳光打在树林里,我当时想避开这个光,就坐在那等了一个小时,那束光从一棵树移到另一棵树,但它始终都在。而且,那束光照到的树,比周围其他树更茂盛、高大。我突然想,是因为这些树为了这束光,还是这束光让这棵树变得更加高大?一下子,我突然觉得,我可以换一种角度,从树的角度来看待光的变化。这个过程启发了我,我开始站在被摄体的角度来看待周围的一切。那次之后,我的眼界好像又打开了,所以,在《素歌》的第二部分,我拍了非常多的自然景观。结束后,我觉得可以把对景观、时间的认识,往前再走一点。当时就决定拍《何时离去》,我完全是有意识地寻找明显具有时间痕迹的景观。在那种环境里,你跟周围的关系,变得非常的简单,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面对漫长时间形成的地貌,作为宏大景观里微不足道的一个点,你意识到,你所面对的就是属于你的全部。
也就是人的个体存在?
个体的存在在那个地方,感受非常的深切。
您在路上的拍摄中,有了信仰上的归属?
是在《318国道》结束时,拍摄中我路过很多有宗教信仰的地方,不管是伊斯兰教、基督教、佛教、道教等,只要是关于宗教的地方,我都很有兴趣去感受、体验。后来,接触到基督教,我认为它是我的信仰。后来做《素歌》,也是因为有这个信仰,希望把信仰的体验用作品表达出来。
有了信仰之后,整个心境不一样了吗?它会去解决您内心的一些问题吗?
有一些变化,以前有一些长期困扰你的问题,在这里面得到了某种支持的力量,也会用另外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就是“可以不这样”,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
其实,从出发开始,信仰影响您拍摄、表达,以及心境的很重要的因素?
对我个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您希望大家还是要有某种行为的底线、道德的操守?
我觉得,在《318国道》《北方,南方》这种大范围移动的体验中,我有一个直观的认识,就是我们的价值观出现了问题。所以,当时想到去做《素歌》,我在前两部作品里,是在很明显地批判社会,到拍《素歌》时,我在想,非常尖刻地批判,即使很到位,好像还不应该完全是这样,而应该有某种建设性的东西,我希望它能变好起来。所以,我去了怒江,他们的状态跟我们完全不一样,你就像进入了另外一个社会。价值观决定一切,这是基石,最底下的一层是磐石,所以,《素歌》里面有些照片的表达是磐石。我希望在《素歌》中,能够把一些让世界变美好的东西,呈现出来。
《何时离去》跟《素歌》的时间概念有某种相似和延续,意思是我们的社会在发展中极速变动,这让新秩序逐渐摧毁旧秩序,这个过程中每个人似乎都无所适从。但在时间上来讲,这些都是暂时的过程。
是一个暂时的过程。为什么我会把新的作品放到那样的场景中去?我在拍《素歌》的时候,处于比较封闭的状态,手机一个月不会响一次,外面的事情也不太关心,我就沉浸在创作的状态中。但从峡谷一出来,手机一开,它就开始不断地在响。在峡谷中,当我不拍照片的时候,经常会去找一个峡谷,在最突起的山峰顶上坐着,让时间静静地流过,我就看着眼前壮丽的峡谷,像进入了禅定的状态。那个时候,你的内心非常安静,那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时间,人生处在那种状态不多的,我非常享受。但一回到现实生活中,那种状态就消失了。
所以,《何时离去》是对时间的视觉化呈现?
对的。文字会过多地阐释,影像就是影像,是别的语言无法替代的。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看着看着,就会把自己当作坐标上的一个点来体验,我实际上是想带给观者这样的感受。
近几年用湿版的人越来越多,您采用湿版,是为了内容的表达?
我不是为了技术才去找一个题材。我一直在想作品的两个方面:内容和形式。内容是属于自我生命的体验,技术是把体验呈现出来。当时为了做《素歌》,我开始采用火棉胶技术。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一种复古,我从来不这样去看,我看重的,是它独特的语言特质。因为它是通过化学,把纯粹的银提出来作为亮部。不知道你有没有在高原上的透亮空气里看过银河泛出的微光?
我没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会进入到一种非常宏大的空间里,那种宏大的空间感,能够把你雷倒在那里,没有任何话可以形容你内心的感触,你只能感叹“哇”。我觉得在湿版的银的粒子里,能看到同样触碰我的东西。在这种材料上,我找到了类似的质感,我就特别想把它放在我对时间的理解和认识中去。
拍摄《何时离去》是一个比之前的在路上更孤单的过程?
是最孤单的。之前我是跟人接触,这一次我有十几天完全是一个人。有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开车穿过一片荒漠,车往北开,太阳在我的西边,已经快要落下地平线了,东边的天虽已经黑下去,但却变得湛蓝湛蓝,而我的前方是一片乌云,乌云的方向是遥远的漆黑,而我身后是经过了亿万年的荒原。在那种时候,你会觉得场面极其壮观,一种类似于英雄史诗般的东西,会在你的内心激发出来。这是一个人一生中很精彩的时候,这种时候,我很珍惜。
有遇到过非常恶劣的天气吗?
有,沙尘暴。
有点类似于电影《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的感觉?
电影中的主角出发时,他把钱全部扔了,但他会带上书,书里介绍哪些植物可以吃。他是想回到人纯粹地作为一个人的状态。
从《318国道》上路开始,很多人都会把您跟1950年代在路上拍《美国人》的罗伯特·弗兰克进行对比,您怎么看?
其实,那时候弗兰克是我的精神偶像,我当时所以会选择这样的工作方式,就是觉得能够像他那样创作,也是很爽的事情。
您一开始上路,就是想在这过程中挖掘中国人的精神状态,或者他们在当下的处境?
也是想要进行这个表达,那个时候,弗兰克对我的影响真的很大很大,正好我也喜欢凯鲁亚克,他们都是一拨人,还有艾伦·金斯堡等。
从精神上面来讲,他们跟这个社会是反抗者的姿态。
其实不是反抗者,他们是更接近于一个社会的正常的人的状态,他们实际上是追求精神上自我独立的一代,那一代人的精神追求和现在的人的追求,哪一个更接近于一个人应该有的样子?
但是美国的立国之本就是自由精神和个人主义。
我们恰恰自以为是东方人,而不是人。我们把自己自划为另类,不把我们自己当成正常的人。这其实并不是东西方的问题,是从一种更深刻的文化层面上,对人的理解的认识的不一样。当然,东方确实有东方的问题,西方有西方的问题,西方有源自于“自文化”而产生的衰败。
那么,您自己呢,您怎么看待信仰和个体追求之间的关系?
我觉得我的信仰和追求的东西不矛盾,我在追求二者的和谐统一。并不是有了信仰,所有的问题都一劳永逸,你还是要不断地挣扎、犹豫、选择。但有了信仰,会有一个帮助你的力量,至少你会知道什么事情不能去做。
或者说有个底线,有一个抚慰?
它会给你一个方向性的指引,当然,有那个方向你并不愿意去,也是你的选择。重要的是,你有神圣的选择的权利。
《何时离去》已经把时间呈现得淋漓尽致了,接下来您的计划是什么?
现在还没有具体的计划,我每次做新的作品,都是一个体验的过程,也会不断地吸收新的东西。目前,我脑子里还没有一个具体的东西,都还是一些线索,这段时间正好可以积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