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是很走运的。苦禅大师仙逝之后,我又结识了当代花鸟画大师崔子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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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头浓浓厚厚的黑发,轮廓鲜明的脸,中等个儿,背有些弓,据说在抗日战争中受过伤,身上还留有子弹。崔老胶东口音极重,待人热情厚道。此后,我就成了崔宅的常客。过一段时间,我就跑去听崔老说说画,去看看崔老的新作。
在黑芝麻胡同12 号崔老的画室兼卧室里,崔先生给我正式上了拜师后的头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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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着讲着,崔子范又习惯性地讲起绘画哲理来了。
“画画到处都是矛盾。拙与巧,色与雅,淡与浓,疏与密,粗与细……如果能把这些矛盾处理得当,画就成功了。这是很难的事,光讲道理是不行的,必须实践,在实践中反复磨炼,反复对比,反复琢磨,才能摸到门道。”他的充满哲理的画理是一套一套的,初听起来,会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细细品味又感到说得非常精到在理。
说着说着,子范先生拿出一张四尺宣纸,裁成四长条。
他将其中一长条铺到那张狭小的画案上,用镇尺压住。
“少挤一点墨,多挤了用不完会浪费的。”崔子范叮嘱我。
他画画的用具和用笔习惯,是与他的老师白石老人一脉相承的。
笔洗里盛着一汪清清的水。笔,浓墨、淡墨截然分开。
把笔洗开后蘸了一点浓墨,在一个专盛淡墨的碟子里化开,调匀。一手端着碟子,用蘸足淡墨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先勾写出一张荷叶的茎脉和荷杆。然后,再用淡墨涂抹成荷叶。
“画荷花,可以先画荷叶,把荷叶的位置固定下来再补别的东西。面对一张纸,心中要先有个构图和布局。”崔子范一边说,一边继续示范。
他换了一支专蘸浓墨的毛笔,在未干的淡墨荷叶上,涂抹着浓浓的黑墨。在淡墨的荷杆上,点缀着浓墨。在荷叶的下方空白处,用浓墨写出了几个卷曲的荷叶和挺拔的枝杆。
“墨分五色,一般淡、浓、焦三色用得多。不管是淡墨、浓墨,还是焦墨,都要亮,不能灰,一发灰,就完了。” 他指着画面说:“笔嘛,我喜欢用羊毫。你看,羊毫笔出来的效果特有韵味……”
他的调色盒,是瓷的,古色古香的。他挑出了一个专装红色的瓷盒,用一支专用的毛笔,蘸足水,调和了调和,就在荷叶右上方,重重地、浓浓地画上了一朵盛开的鲜艳的荷花。
“设色很难。用色一定要鲜,当然要讲究雅,不能太跳,太跳就火了。如果色彩不鲜,等干了之后,还可以再补添。”崔子范一边细细地瞧着刚形成的画面,一边传授着经验。
“崔老你用的是什么颜色呀?”我见崔老盒子里的颜色,一时搞不清,像国画色,又不完全像。
“国画色用得多,但水彩画的颜料也用,现在还用一点丙烯颜料,丙烯鲜亮得很!”子范先生回答。
他又用蘸着浓墨的画笔,在画幅的左上方画了一只粗放的蜻蜓。这只笨头笨脑的蜻蜓一加,画面就蓦然间活了起来,充满了勃勃生机。
子范先生又用红笔在蜻蜓方圆的脑壳上点缀了一下,此时,这生灵就显得更神气活现了。
子范先生的老伴李宜绚适时送来两杯咖啡。
“喝杯咖啡歇一歇吧!” 说完,又出门去径自忙她的家务。
“画画要有感情。没有感情的画是感染不了人的。画上那一笔一划,都流动着画家的深厚感情。画上的荷花、荷叶、蜻蜓,来自大自然,但又不是照搬大自然。这是我心中的荷花,我心中的荷叶,我心中的蜻蜓。因此,它们都寓寄着画家的情和意,都溶注着画家的审美情趣。所以,我的荷塘景色,就不同于前人和今人的荷塘景色。这是崔氏荷塘,是我们崔家独有的荷塘。”呷了一口咖啡之后,崔子范从藤椅上站起身,拿起了毛笔,在画的左边,从上往下,竖着写下了一行题款“池塘景色”,落下了拙味十足的“子范”两个字。当他拿起印章时,说:“一幅画,就这样,一是构图,二是造型,三是笔墨设色,四是题款和印章。”
他一幅接一幅往下画,第二幅画的是菊花,第三幅画的是梅花喜鹊,第四幅画的是牡丹。四幅墨色未干的新作,并排铺放在地上。崔子范站在画前,许久许久没有说话。无疑,他是在细细观看自己的笔墨,在认真地作对比。一言以蔽之,他正沉醉在丹青之中。
(节选自《近墨者黑》,鲁光著,三联书店2011年,本刊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