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蝴蝶

2016-05-14 16:30王倩茜
湖南文学 2016年7期

王倩茜

细碎的声音,我屏神静气。黑暗中,我把全部的功力都集中到我的双耳上。耳朵,快要竖起来了。

声音静止了。

伸手抻抻耳朵,滚烫滚烫的,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

我鼓起勇气,坐起来,拧开床头的台灯。玫粉色的灯罩,把整间卧室染得诡异而神秘。凌晨两点的这个时刻,我期盼看到什么,又恐惧看到什么。我差点想叫出声,用尖叫惊动隔壁的人,可我最终捂住了嘴,也捂住了脸,无声抽泣起来。

这是睡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我的好友,老薇——这是她的闺房。此时此刻,我睡在她的床上,痛哭不已。尽管,她从来没有入住过一天。

如果灵魂可以飘荡,她能看到我吗?她会感受到我绵绵无尽的痛苦吗?

如果灵魂真的存在,是不是应该有一场正式的告别,才算是我们真正的再见?

早在几个月前,大概是八月份吧,有一天黄昏,我去超市买完点心,在走进小区的楼道里时,一只蝴蝶在我面前起舞。蝴蝶朝我扑过来的时候,我眯着眼睛躲闪开去,忽然觉得这一幕竟然很熟。努力挖开记忆,是头一天的傍晚,也看见了这么一只蝴蝶。飞在齐腰的半空中。翻转,上扬,优雅如舞者。蓝的身体,是气质蓝,像蓝黑墨水的色泽。不知为什么,当时心里哐当哐当砸出几个坑,心底间生疼生疼的。倏然有巨大的失落感像头顶上的乌云聚拢着、变换着、一点点凝固,压缩得快要挤出水来。

原来,不好的预感早就有了。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是老薇。老薇,会在有一天,忽然离开了。

消息是我们共同的好友在网上留言告诉我的。“九月二日,老薇走了。我们永远怀念她。”

我的心哐当一下,“什么意思!我才和她聊天!”

我的手指噼噼啪啪激烈敲打着键盘,我恨不得拿感叹号戳他,恨不得唾骂这个造谣者。

之后我便愣怔在电脑前,我只是重重复复给自己确认一件事,不是真的,瞎说的,九月也有愚人节吗?怎么会过了半个月才告诉我这个噩耗。

我心跳激烈地暗示自己,这不是真的。

有消息弹了出来,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句话,把我的眼泪一下子刺了出来。

“下班后回宿舍洗衣服,晒衣服时,不小心从阳台上摔下来的。六楼。我也是才知道的消息。节哀。”

“冷”到发抖的夏末。我独守江南的一座城市,站在租住的小单间里,来来回回走动着,一遍遍跺着双脚驱除着内心的寒冷。

没有勇气去老薇生活的武汉,我连我自己落魄的生活都无法面对,我只能在江南小城缅怀和发呆。

几周后,夏季逐渐凋零了,要开始准备下一季的衣服了。我跪在出租屋灰色的木质地板上,地板不少地方都踢踢踏踏起了皮,我满腹心事地叠放衣物,一件件的,迟缓,犹豫。

然后,我看见了那件黑色蝴蝶袖衣服。

我和老薇都有一件。那天,我看见老薇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照片,老薇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侧着脸,双手笼在头上,又像是在重叠着双手梳头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件蝴蝶袖衣服,薄纱的浅白袖筒,黑色的蕾丝边。看不清楚面孔,被胳膊挡住了,这是一个少见的气质少女。

老薇写道:我变成蝴蝶啦。

我留言:网上找的照片?真美!

老薇回:什么眼神,是我啦!

老薇把网店的地址发给了我,我也买了一件,穿在身上,对着镜子自拍,再将照片发给老薇。

如今,那些新鲜的事,倏然变成了旧事,幻化成了泡沫,一层层涌上来。老薇告别人间的这个夏末,我把这件同款蝴蝶袖夏装郑重地叠好,端进了行李箱的最底层。好似一场祭奠,我和她的祭奠,我独有的仪式,也是我仅仅能做的方式。

在蝴蝶袖进柜门之前,我暂停了我的动作。

抚摸,对衣物充满眷恋。细砂的真丝质地,满手柔滑;清透,润泽;黑色,却有珍珠般的亮光;袖口不包边,是蝴蝶起飞的形状,翅膀边缘一层薄薄的蕾丝。

这件事雪上加霜地带去了我全部的欢乐,我郁郁寡欢。听某首歌会没有来由地忽然揉眼睛;走到日常经过的某个地点,心脏会揪在一起撕扯;抬眼看柔蓝的天空,会蓦然想把自己抛出去,然后闭眼摊开四肢放逐自己。

而这一场落寞也推搡着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开这座不属于我的江南城市。我又一次摊开自己的行李箱,开始一件件打包。衣服,鞋子,书。这些是要陪伴着主人一起离开这座没有温度的城市的。剩下的床上用品、烹饪用品、叮叮当当的小东小西,零零散散地装进纸盒子里,横的躺竖着站,收纳了好大几箱。不忍心丢,留下来又是鸡肋。谁知道我的下一站到底是继续漂泊,还是回到老家?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我都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把这些纸盒子放在街边的哪个角落,没准可以帮到一个流浪汉呢?

我删除了一切与这座江南城市有关的记录。包括他。这个让我义无反顾投奔来的男人。

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老薇的电话,是鬼使神差地拨通的。

她的电话号码,从头到尾都躺在手机里,我从没想过删除,可也再也不敢打通。自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打过。连一条短信也不曾发过。时至今日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也许早就被老薇的家人停机了。也许电话那头会出现一阵阵让我揪心的哀嚎。有时我会想,打一个,倒是可以从此再无牵挂了。算是用这种方式,最后再送老友一程。可我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

而就在此时此刻,在这样一个空白期,寂寞成了一条毒蛇,偏偏好奇地怂恿着我,拨通这个电话。

电话一拨就通了。

竟然通了。

好像是忽然偷窥着别人的生活,又像是生怕听到的是已经逝去的声音。我竟然没来由地紧张到窒息。

“喂。”

我的天,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老薇吗?

再细细一辨别,比老薇的声音沙哑,压抑,苍老。

“阿姨。”我试着叫了一声。大学时,老薇的妈妈来看老薇,我们曾经一起吃过饭。我努力着把记忆中的声音,和如今的声音做着比对。

“……段偲,是你吗?”那头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想挂电话的意思。

我品咂着这个正确的猜测,“嗯”了一声,迅速思考接下来怎么对话。

那边却率先说了,“我还记得你。”

我只好尴尬地说:“阿姨好。”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对不起,这些天……经常会翻看你和薇薇的聊天记录。你还在江南吗?”

尴尬顿生,关于我的失恋,我的失业,我的寂寞,我的无助,我满目疮痍的娘家……被曝光在阳光下。

“我要离开江南。”

“去哪里?”

“暂时没打算,先把行李放回老家,然后走一步看一步。”我又补充道,“也许,会去旅游。”

我听见她在那边深呼吸,是因为哽咽而窒息吗?她缓缓地问:“段偲,你……可否来武汉旅游,住在我家?”

我诧异。用手指绕着毛蓬蓬的发梢,一圈一圈地转动着食指,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记得她是一个和气而精致的女人。老薇也曾经给我评价过她,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有热情,有美貌。她名字里有一个清字,母女二人好似姐妹,老薇叫她清姐。只可惜,清姐嫁错了人。一个下岗后嗜酒如命,精神摧毁,悲观失意的男人。好像那个男人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老薇一阵阵惋惜。

清姐,没有了女儿。而我,生母嫁到了新的家庭,有了十岁的儿子。生父常年在外做工程,早就没有联络了。我的老家,和我的血肉早已撕扯开。

我索性顺着思路走,“哦,好!”其实,无论她邀请我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会答应。

我马上改变了主意,开始一批批把行李往邮局搬,发普通包裹寄回老家。

两天后,只带着两箱行李,抖落掉呼吸里的尘埃,我站在了老薇家门口。

长江边的一间精装修房子,两室两厅,在一栋三十三层褐黄色建筑的中间。我用余光大致扫了一下,算是一个成熟的住处了。主卧是老薇的,次卧是清姐的。每样东西看似都是新的。亚麻色的窗帘在阳台边上忽然抖动了一下,我的心一动。清姐家住在武汉周边的地级市,房子是清姐买给老薇的,她知道老薇坚持要买房子的原因吗?

原因……我心知肚明。

我没提,清姐也没主动告诉我。

清姐是善解人意的,她也许想到了我不太敢睡在老薇的卧室里,便问我可否愿意和她睡在一起。我内心很清楚,老薇出事的时候,是还没有住进这间新房的。和清姐离得越近,我越是要注意分寸,生怕我的任何一点心理戏被她看透,引起一场眼泪雨。于是我说,清姐,我睡老薇的房间。

清姐顿了几秒钟,大概没有想到我一脸坚定,她点点头,说:“薇薇没有睡过这里的,她的卧室只有家具,薇薇的东西,我都搬回老家了。薇薇……是个好孩子,你们是好朋友,她不会害你的。阿姨怕触景生情,所以不想睡在这里。”

清姐帮我铺床时,我看着她的眼光一直黏在枕头上,爱怜的,痛惜的,好像眼睛很干涩,经常眨动几下,是不是连眼泪都干涸了?

早上睁开眼,已经九点半了,我坐起来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我穿好衣服,打开卧室门。客厅笼罩着一层毛绒绒的光圈,温柔的阳光,爽洁的呼吸。清姐正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光圈柔柔地拥抱着她的身体,纯如一种神秘的意味。她扭头看我,腿放下来,站起身,努力笑着说:“偲偲起床了,阿姨给你弄早餐。”我感应得到她笑容里的疲乏和凄然。我腼腆地笑了,差点连“谢谢”都忘记说了。去卫生间洗漱之前,再回头看看客厅里的阳光,感受着温暖外的另一种温暖。好久违的感觉。从卫生间出来,我看到早餐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八个焦金颜色的香煎饺子卧在瓷白的盘子里,还有一杯鲜榨豆浆,温热温热的,边上有一小盘拌得浓浓郁郁的酸奶苹果沙拉。

“阿姨,你太费心了。谢谢你!”有温柔的贴心的力量在流动着,生活里的琐碎疲惫被洗涤干净了。

清姐从厨房里闪出来,嘴角抿笑了下。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着我吃,可是她好像忽然很疲惫,早晨第一眼见到的元气耗损了不少,她说要回屋休息一下。

我一边嚼着饺子里伴着香葱和萝卜的肉馅,一边牢牢地看着她的背影。

餐厅到卧室的路是那么长,让她摇摇晃晃走了十来秒,好像没什么力气似的,她手开始扶住卧室门口的墙,低着头,两条腿好似再也迈不出去。

“阿姨,你哭了吗?”

“没有,没有,阿姨有点头晕,再去睡一会儿。今天你自己玩。”

清姐当然是哭了。当身后筷子和碗脆声碰触着,有个人在轻快地咀嚼着,可是那个琳琅的画面竟然不是自己最想看到的。

我沉沉地“嗯”了一声,看着她缓缓关上了门。屋子一片静谧。饺子有一种意味是团团圆圆吧?现在竟是两个二分之一的人共处在同一间房子里。我用筷子一个接一个夹起来全部吃光了。豆浆是纯黄豆打出来的,在豆沙绿马克杯的杯壁上泛起一小层细细的泡沫,我慢慢咂着,这才开始环顾客厅。整体来说,像一个行政办公室,乳胶漆白墙,深红色地板,沙发是深紫色的布艺材质,本应该堆几个彩色垫子点缀一番的,可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茶几竟然没有。电视柜竟然没有。沙发的块头似乎大了些,走两步就可以碰到电视了。电视干巴巴地糊在墙上。

我身子在椅子上直直坐着,眼睛却骨碌碌到处转,叔叔不住在这里吗?

这种简单敷衍的家装风格势必不是清姐中意的,如果老薇还在,也一定会被她嫌弃。可按照日期推算,这间房子是在老薇离开后心灰意冷搭建出来的。

最后一勺水果沙拉刚刚咽进喉咙,我听见清姐在里屋的抽泣声。

我敲了敲门,清姐的声音好像从远处飘来的,“薇薇,我想喝水。”她叫错人了。我该不该继续开门?我还是拧开门,清姐仰在床上,眉毛之间高高地耸着,她像睡在一个幔帐里,没有意识到我进来了。

“我去倒。”

她没听见。又呼喘,“薇薇,薇薇……”我回身进厨房,又进餐厅,上下翻动,一片光洁,上下厨具都抹得干干净净,可却没找到玻璃杯,后来在橱柜里找到了一包一次性纸杯子。我给她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把杯子端到她面前,她这才把眼珠子转动了一下,撑起身子看着我,眼里的光又暗了几分,“谢谢。”她咕噜喝下了一半。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手抖得很厉害,接着她用手指来回抚摸着杯子,缓解着自己的激动。

我也端着自己的杯子喝了几口,一时一片寂静,只有水入喉的吞咽声。她说:“对不起。”

我摇头,“悲伤是正常的。”

她的卧室在北面,只有亮亮的光圈,却没有阳光。苍白凌乱引诱着她。我动手开始简单收拾她的卧室。堆在地上的旧衣服是要抱到洗衣机里洗的,再用抹布擦一擦铺了灰的台面。她看着,又说“对不起”,我心在发烧,脸也烫烫的,我又说:“难过的时候,我就会做家务。”

其实我也几乎要哭。

此时,我的妈妈思念我吗?是不是在这道选择题里,她选择了“自己的幸福”,在“女儿的依靠”这个选项上永远打上了×。

如果这是我的妈妈,如果我是妈妈的女儿,该多好!

清姐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接下来的日子别总陪着她,没事就出去玩。十一点多时,我迈出了房门。我暂时还没适应压抑的环境,准备到几年前读书的大学附近转一圈。

阳光明媚一整天了,连大街上的熙攘嘈杂的人群都让我觉得万分可爱和鲜活,在熟悉的城市里,迎面相遇的陌生人都格外亲近,我好像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一些水分在缓缓淌动。心旷神怡。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慢慢好起来。

下午五点,我从远处返回清姐家。我特意提前一站下的公交车。我慢慢地走,尽量拖延回去的时间,在沿街的小商铺钻进钻出。我想在这样的好天气下,这条路没完没了地晴朗下去,直到我彻底解开心里所有的心结。

这时我忽然看见了清姐。清姐在马路对面,和我同方向走着,背影驼驼的,心事重得拧不动。我不想贸贸然打扰她,便过了马路,跟在她后面十几米的距离走。清姐的步子乏乏的,我索性拿出手机,边玩边跟在后面。过了一会儿,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慢慢拉长,我忽然意识到清姐是朝长江边走去的。我看见她顿顿地一步步走上台阶,往江滩边的石板凳边靠近。

这时我毛骨悚然地意识到,清姐是要选择跳江了断此生。这个想法不是平白无故,可以想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骄傲自信地走了半辈子,不想如今女儿走了,婚姻破裂,生无可恋,老无可依,她在这个明媚的日子,选择在女儿最终栖息的城市跃入江中,一头扎进去,前半生的欢乐沉入江底成为永恒,前半生的灾难从此粉身碎骨吧!

我的心一揪一揪的,不敢冒失上前,只能远远地盯着。

十五分钟过去了,清姐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板凳上,平静地看着江水。

我绷着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一些,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老薇的情景。本科毕业六年,我有无数次见到老薇的机会,却都阴差阳错地缩减为不多的那几次。我和老薇是在武汉读大学时成为死党的,毕业后,我去了江南,老薇则在全国各地的几个城市挥霍青春。彼此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如意的人,而对方却找到了世界上最安稳的生活。我们相似地在这种夸张的落差中,渐渐稀释了音讯。一年前,老薇忽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连语调都飞扬起来了。“我考上公务员啦!在武汉,你来玩啊!”我们又再次将情感续接上了。

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武汉。

会在寂寞时打个简短的电话问候。

会在社交平台彼此赞赞对方。

好似虚拟社交一般。

我却觉得我从没有走进过老薇这几年的生活。

老薇,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今年春天。老薇离去之后,那几天的照面就扎根在脑子里了,就连芳草的气息都像被嗅觉记忆了下来。老薇在酒后微醺之际,一字一字说出的那些话,那些从来没有诉之于人的挣扎,都成了这些日子以来常弥漫上来的春天气味。

清姐知道这一切吗?

当我听到老薇出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老薇,你已日渐好起来,为什么还要厌世呢?

一只灰白色的流浪狗在清姐的脚边舔舐什么,清姐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小狗呜呜的,看着清姐。清姐像是低头看着小狗,不一会儿,小狗便跑开了。清姐总算站了起来,她小幅度拉伸了一下,松了松筋骨。我这才意识到清姐不是要自杀,不会纵身跃入茫然江面。她扭身往回走。我猜这次是要回家了。我连忙混入人群中,暗暗观察清姐,又继续保持十来米的距离尾随着。

看着前面的清姐,我一边缓缓地走一边回想,那时在一家川菜馆吃饭,老薇闷声告诉我,我请客,吃撑最好。看得出老薇心事蔓延。她不言,我不问,这是对朋友的尊重。有时人与人可以靠得很近,可是却很难敞开心房让对方走进去。吃到一半的时候,老薇忽然问我的一个问题,“一个男人二十四小时都不联系自己的老婆,是正常的吗?”她一脸凝重,我洞察一切,我只好说:“不好说,看情况。”她的脸像是泡在了冷水里,夹了一颗椒盐土豆,嚼了几口,又问:“如果和一个不爱了的男人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我忽然发现,我们的对话已经接近了老薇的故事核心。

那一场谈话回到了我的脑子里,一辆大巴在远处的街道狂按喇叭,滴滴的噪音,我看着清姐的背影,好像又看到了面色苍白的老薇坐在我的对面。毕业之后,老薇忽然丧失了自己在学校里能歌善舞的优势,家无靠山,她在几家旅行社短暂地干过,都没干久便离职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应聘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当前台,前台,和服务员站在一起,对着客人露出职业笑容。酒店在一个风景区。好像可以远离人世间一切俗透的较量。她竟然做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只是为了生存。可以靠婚姻改变命运吗?她失败了。在这隐藏的一年间,竟然没有一棵树是安稳的。她差点得了抑郁症。这时网上蹦出了一个男人——她的初中同学,一个暗恋了她无数年的人。男人毕业后,便进了武汉一家大国企,拿年薪,安稳无忧鲜花铺路的日子向他绽放。她接受了他,两人很快便领了结婚证。她辞职,住进了他在单位的宿舍,这是他们的婚房。当她是公主时,他仰视她。如今她成了灰姑娘,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王子。两人过了一段恩爱甜蜜的鸳鸯生活,可是矛盾却在老薇考上了公务员后出现了。确切地说,最初极度自尊的她察觉到,他已经渐渐厌倦了。他恨她不能帮助自己买房子,恨她的失业给他带来了晦气,他身上逐渐散发出一种不可冒犯的光圈。她开始怕他,怕失去他。这最初的苗头导致了老薇狠心复习考试。后来,这场身份的改变,让两人的关系发生了一场错位。老薇也强大了,她开始用新的角度重新审视她的婚姻。

“有婚姻总比没有婚姻强。”

这是清姐用一生的代价留给女儿的至理名言,这句话像紧箍咒一样拴住了她。她苦闷得要用安眠药控制自己的睡眠,却找不到出路。他想要个孩子,她拒绝了,她很少愿意端详这个又黏向自己的男人,她甚至厌恶他碰自己,生怕给自己留下了什么逃不走的理由。

我看着清姐走进了小区。走远了。我跟上去,在小区门口的一家水果铺磨磨蹭蹭买了一兜苹果、香蕉和橘子。

进门的时候,清姐已经在准备晚饭了。她麻麻利利地在厨房里把锅碗碰得清脆,不让我帮忙。约莫十来分钟,便端上来三菜一汤,一小缸白米稀饭。撒着孜然粉的卤千张,番茄炒鸡蛋,白菜炒金钩海米,萝卜排骨汤。这些应该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就好像好多年没吃到家常菜了似的,我连客气的话都斟酌了半晌。

饭后,我执意要洗碗,清姐拗不过我,便和我打了个招呼,闪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洗好了碗,我回到了卧室,坐在飘窗上玩手机。我在微信的通讯录里找到了造谣者,那个向我传递噩耗的同学。三言两语的语音还没说几句,我放松地躺了下来。忽然,我又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此时自己身在何处,我没来由地大哭起来。我为自己的大哭做了一个解释:我坚信,八月份那只绕着我转圈的蝴蝶,就是来看望我的老薇。同学忙纠正我,老薇是九月份才走的。这都是你的幻觉。我哭得几近崩溃,终于把这句忍了很久的话用手机的键盘用力敲打出来,“如果八月份就已经灵魂出窍了呢?如果早在八月份,就已经想了断自己的生活了呢?那么蝴蝶代表着什么?”

发完这段话后,我们一起沉默了十几分钟。

终于,他发来一段不长不短的句子,读来竟然铿锵有力,他回:“老薇走的那几天,我也回想了很多,我的感受便是:不管是顺心的生活,还是糟糕的生活,这就是生活本身。既不要寄希望于未来好,也不要对未来悲观失望。平静坚强地过好每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第二日,第三日,我都随着清姐的足迹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晃悠。有时清姐是纯粹的散步,有时是坐在江边喂喂那只相识的流浪狗,有时是去超市里拣拣挑挑慢条斯理地买菜。我是怕她做想不开的事吗?我问自己的潜意识。猝然之间,我便否认了。在这个秋天,整个武汉三镇再热闹,也和我没有关系,我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个没有家的人来说,自由活动其实是一种折磨,而尾随,其实是一种度日的方式。这也不是一件无聊的事,隔着几十米的这段时空,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心灵的安抚和修复。清姐没有快步走的时候,她总是一摇一摇的,低着头,像是在想心事。一切都慢了下来,整个世界,只有我,和我前面十几米远的清姐。

到第三天为止,一切都顺利。她的外出,好像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而已,纯粹是享受走路带来的安宁与恣意。

第三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清姐抱歉地跟我说,有朋友临时约她出去吃饭,她已经把饭菜全做好了,随时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就可以吃。她走得很匆忙,连门禁卡都忘记拿了。

我坐在客厅里,叩问内心,自己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到底妥当不妥当,接下来,是否还要继续跟踪?这样迅速思考了一分钟,我拓展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我所做的一切,好奇的成分已经缩减为零了,我是在保护清姐,她,是老薇的妈妈。于是,我不再犹豫,马上关门追到小区门口。

清姐的背影已经快走到马路对面了。她在对街沿街走着,好像在寻找地址,犹犹豫豫的,她回头看了看标牌,又继续往前走着。没走几步,她闪进了一家咖啡馆。

我走到门口,注意到橱窗是透明的玻璃,有厚重的褐色窗帘做掩护,把馆内的气氛烘托在一种褐色的神秘中,好似秋日的肃杀之气渗入进去。我假装在路边打车,边回头往里面观察着。接着我看见了清姐。她背对着橱窗,对面坐着一个男人。我胆子放大了点,往橱窗走近,桌上温温润润的小灯照出了一张男人的脸。好面熟。

猜不到。我的脑袋飞速转了十几秒。后来,从推理的角度分析,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再把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老薇婚纱照里的男人一对比。我恍然大悟。

哦!是老薇的老公。

我回身准备往回走了。忽然我又费心思索出一个问题。清姐知不知道自己的言行,给老薇婚姻带来的影响?

这都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但事实已经显示出端倪了。我看见清姐手肘压在了桌子上,双手撑住额头。好像是哭了。至少我看见对面的男人一脸无措。他好像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再接下来的几分钟内,男人的脸色一直很糟糕,清姐基本也保持着那个动作。

看不清什么情况,何况这样长时间在橱窗外关注目标太明显,我还是决定先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反复考量着一个问题,老薇的妈妈知道老薇有生之年的遗憾吗?也许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沉思着,是该继续编织起这个巨大的谎言,然后把这个秘密扔进大网里自生自灭。还是把这段往事再重新拎出来暴露在阳光下?隐瞒,本来想是无害于人,但是如果不及时说出来,似乎又成了给自己制造困扰的遗憾了。

夜晚沉静在客厅的小灯里,我蜷在老薇的床上闭目养神,清姐端着一杯白开水,摇摇闪闪地走了进来,递给我,我沉默着喝了几口。我知道她想找我聊天。我坐起来,她示意我到客厅去,我趿着拖鞋跟着她走到客厅。我俩都笼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我想不好怎么开场,但我丝毫没有心不在焉,我表现得很愿意倾听倾诉。清姐终于肯大段大段说话了。

“发现薇薇的时候,后脑出了大摊的血,脸上倒是没有什么伤……她一向爱美……当时就走了……这孩子一定是上夜班太辛苦,回来晾衣服的时候一恍惚掉了下去……”

“她爸爸已经没有音讯了……整个家庭,只有我和薇薇……

“薇薇之前有一个叔叔的,这个房子,也是叔叔出了几万块钱替我付了首付的,可是事情真的发生了,我就忽然害怕起来,我怕我的失态会伤害他……

“他真的离开了……我……

“所以我让他回老家等我,我一个人在这边疗伤……

“等到恢复那天……可是我知道,这是一辈子的伤,没法恢复……

“薇薇的老公约我吃饭了,他告诉我,薇薇曾经有段时间很怨恨我,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连他也不知道……

“真想薇薇回到我身边,我们母女俩大哭一场,把所有事情都原谅了……”

清姐末了看着我,“你能告诉我吗?”

原来如此。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劝慰的话是不是都像是继续撒盐?

我望着窗外的高楼,那些建筑在我眼里越搭越高。积木堆积的效果。巨大的墙体掩饰着巨大的悲痛。

第四天早晨,吃完早餐后,我看到清姐的眼泡都是肿的,她还没等我说什么,就主动约我出去散步。我欣然。

我隐约能揣摩到她的用意。其实,她不追问,我也在昨晚下定决心,把这段复述当成了自己的使命的。虽然可以预料到整段路程会走得尴尴尬尬,有些事也很难明明白白指出来,但总的来说,也许是可以收到一些意外的效果的。

我一路都很疲惫,我得集中全力去思考怎么去委婉地说出老薇对清姐的看法。委婉,一个漂亮的词,放在这里就是打哑谜。我得先试探,一旦有风吹草动,赶紧缩回去重新酝酿。因此,整段路途上,我都是用简短的句子来应对清姐传送过来的无关紧要的信息,“嗯” “啊” “哦”。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小区的北门出去,走了几百米,又拐进一个微型小公园。从这个门进去,又从另一头的门穿出来。秋风很清凉,这个时间段出门的人,大多数也是抱着散步的心态闲庭信步的。到了一个地铁口,清姐忽然问我,要不要坐几站路去商圈转转?我说好。下楼梯时,她走在我前面,能看出这是一个很讲究的女人,长袖浅棕色真丝连衣裙,外搭一件深棕色的薄针织背心。总显得有些单调了。如果她有心情的话,必会戴一大块圆坨坨的和田黄玉,我在她的梳妆台上瞄到过的。头发齐肩扎着,短短的一个刷子样,乌黑,显然是染过,但竟然有数十根白头发闪闪的。气质犹存,但背竟然有些微微驼着。我快走了几步,又挽住了她。我们在商圈没有重点地转了两个大圈,有那么一阵子,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们肩并肩走着,走着,没有谁是真的想买东西逛街的。

“回吧?”她问。我点头。

从地铁口钻到地面上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再次路过那个微型小花园时,我提出坐一坐,她忽然恍然,直说对不起,光顾着你陪我瞎走了。我看出了清姐的心慌意乱。我们一起坐在木质长条椅子上,看着跳跃过来的小宠物狗,一脸欢笑疯跑的孩童,拎着菜满腹心事的上班族,有无名的花香飘进来,又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清姐终于开口了,她单刀直入地说:“能不能告诉我,薇薇对我的看法?”

她说完,回过头来盯着我,是一个母亲的眼神,无助,心碎,离崩溃没多远了吧?

我本来想借题发挥说几句空泛的议论的,但是我果断打住了这个想法。

像是又回到了春天,像是隔着时空母女相见了一样。

该从何处讲起呢?

仅仅是成为职场女性没多久,老薇痛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当她逐渐找回自我的这一刻,她对这个现实善变的枕边人,到底是真爱,还是只是依靠?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病者,自我诊断了一个月,心灰意冷。结婚前的那一个月,老薇把男方家曾经对自己的苛刻告诉了清姐。她边说边流泪,末了,她问清姐,婚还能结吗?清姐的手机嘀嘀不断,清姐忙着和男朋友约着参加朋友的聚会,她很不耐烦地听完了全段,清姐告诉女儿:“你结婚后,我也准备和张叔叔年后就结婚。妈妈不希望你一个人漂泊着。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有婚姻总比没有婚姻强。”清姐又抛出了这个理论。老薇在这一刻明白了,尊严是可以用来扫地的,眼泪是擦擦就可以了无痕迹的,只要表面圆满就够了。清姐是急急忙忙想把女儿嫁出去,好无忧无虑地享受自己的好时光。于是,老薇把自己嫁了出去。

我说着说着,察觉到清姐捂着脸,我想一定是流泪了。她永远都没有想到是这件事。对女儿是否幸福的漠视,成了她最大的遗憾。

时光回到几个月前,那一天,老薇盘着腿坐在离我几步的位置,她望着我,眼神麻木而冷漠,没有表情,说这话时,她像是在问清姐,也像是在问我。

她说:“那我怎么办?我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

我也问自己。

一段段记忆在我的身体里一点点织张开来,我的,我妈妈的,老薇的,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到最后只有一个“我”始终在奔跑,我在哭泣着,我跑得颠颠簸簸的。

住在这里的第五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清姐竟然不在家。她照理给我留了早餐。吃完后,我便带上钥匙外出了。

我从土特产店买来了银耳、枸杞、莲子和红枣,把银耳泡在水里倒上清水发开,之后,我便开始给家里做清洁,先用抹布裸露在外的台面全部擦干净,再用扫帚逐个房间清扫,接着再接了一盆清水,跪在地上细细擦抹着木质地板。做完了这一切,银耳也稍微有些膨胀了。我一片片撕开,冲洗干净附在里面的木屑。我把所有冲洗好的材质都放进了电压力锅里,按下了煮粥键。

好像也没有什么惊艳昂贵的东西,这完全是一锅清淡的食物。

一直熬,熬到银耳有了黏稠感才算是煮好了。我忽然在意起两个字,等和熬。食材候在锅里,在水火间等待绽放,在一个封闭孤独的空间释放自己的精华和魅力。纯如在这间长江边的房子里,这间房子曾经是老薇的花开之地,如今我却在这里煲熬着我未来的人生。这难道也是清姐坚持独居在这里的目的?

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清姐回家了。她身着黑色的长裙,进门时,我闻到了一股香火的气味。她素颜,明显晒黑了一点。我看见她的脸颊上有湿润的睫毛在闪烁。

她看见了我早就端在桌上的晚餐,真诚地看着我说:“谢谢你!”

她换完衣服回来,我们坐在餐桌前,她搅动着银耳羹,慢慢地说:“在墓地,我告诉了薇薇我的愧疚。她想她如果听到了,一定会开心起来的。”

现在,她的睫毛是干爽的。

是吗?我的心快乐起来,豁然。

我说:“我要走了。想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

她有点失望,但最终报以一个带有勇气的微笑。“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过来住。”

我点头。

我想问她,在墓地看到了蝴蝶没有。

我还想告诉她,老薇穿上那件衣服真美。

早在下午的时候,我就鼓起勇气,点开那张照片,好像迈入了一片禁区。

那张照片——“我变成蝴蝶啦!”

长按图片——保存图片。

好像保存住了永恒。满足而安适。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