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雪凌
大麦和小麦,两姐妹都经历过被人强暴的劫难,在大麦心里留下的是难以言说的恐惧及对生活的消极,于小麦反而激发出了身体里原始的性,她对性不可遏制的追求,她与姐夫不伦之恋所开的恶之花,害死了丈夫,葬送了姐姐,间接造成了侄儿的死亡。大麦、小麦、鲜花、石榴、菜篮子、马驹等一众人物,如同大地上的一株株植物,带着粗粝,带着爱恨,鲜活于读者眼前。小说浓郁的原生气息,表现人性的欢乐时也反映了人性本能的逼迫和不堪。
在鲁西南地界,麦不读“mài”,读“ ”,大麦和小麦都叫作“大妹”和“小妹”;水,不读“shui”,读“fěi”;说,不读“shuō”,读“fō”。方言,自古有之。唠嗑拉着家常,你要照着书本上的字音,乡里乡亲的会笑掉大牙,说你大舌头。姥娘一辈子生了十男九女,养活了十七个,她给大女儿、二女儿起的名字叫“大麦” “小麦”,接下来叫“大豆” “谷子”的有,叫“芝麻” “花生”的有,叫“玉米” “高粱”的有;而“玉米”“高粱”转眼就被叫做了“棒子” “秫秫”,一大窝孩子,把庄稼粮食叫了个遍。姥娘说,名字就是个记号,叫粮食多吉祥,叫着大麦小麦,就觉着大麦小麦都满囤;叫着谷子大豆,就闻着米饭的香气啦。她自己,姓石,叫了“石榴”。
关于我娘大麦,她的大女儿,姥娘很少提及。在我问及的时候,姥娘说起来也是冰凉寡淡,有时候我问多了,她还有些不耐烦。关于我大姨小麦,姥娘说的也少,只是,大姨她活着时就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即便我不想听、不想见,有时候也躲不过。关于大麦小麦年轻时的一些事,关于她们和我爹的纠结缠绕,姥娘越不说,我就越想知道。
姥娘说起大麦小麦小时候的一件事。
冬天,进腊月了,眼看要过年了,你娘连续十多天发高烧,昏迷不醒。婆婆丁熬水、茅根熬水都喝啦,也找人扎舌根啦,也找跳大神的叫魂啦,都不管用。我和你姥爷都觉着这妮子活不成了,打算抱到黄河故道埋了。腊月二十三,老灶爷上天报告的日子,天挨黑给老灶爷烧了香,叫他上天言好事,在地保平安。熬到三更天,眼看着你娘一口气都没了,你姥爷都把你娘抱在怀里往外走了。我心里怨着老灶爷,你走你咋带走俺闺女啊。不敢说出来,怕惹了他,到老天爷那说俺坏话,治俺更大的罪。这么想着临出门时就往大床小床看了一眼,觉着不对劲;再看,少一个;再仔细看,你大姨没有了。屋里院里犄角旮旯找遍了,没有,我和你姥爷傻眼了。也是那些天叫你娘发烧烧糊涂了,临睡时忘查数了,丢了一个都不知道。那一年,算上你刚满月的六舅是十二个。我和你姥爷喊着你大姨的名字跑到院外找,“小麦——小麦……”早些年冬天比现在冷,雪多,还大,一场大雪下来,一整个冬天都冰天雪地的。树上屋檐上挂着拃把长的冰凌柱子,河里、坑塘里的冰厚得能过牛车,小孩子都在冰上欢跳。院门外有一个坑,没多深,最深的地方也就半人深,前几天下了一场雪,我一下子就滑到坑里了。在黑里借着雪光看见了你大姨,都冻成一坨冰疙瘩了。我扯了她棉袄棉裤把她揣怀里,你姥爷把我俩拉上来,进屋把你大姨揣在怀里轮流暖。过了俩时辰,小妮子在怀里醒过来了,咧着嘴对我笑。这时候,被你姥爷情急之下扔地上的你娘也睁开了眼,活过来了,也不发烧了。那年,你娘八岁多,你大姨和你娘差着俩属相。你说你娘你大姨这是啥缘分,眼看着都死了,眼看着又都活过来了,后来她们俩——姥娘说到这里叹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大麦,小麦,还有那个叫“鲜花”的男人,这几个在我生命里骨肉相连的人,姥娘越冰凉寡淡,我就越想知道得更多。我在无数个白天黑夜里臆想着、还原着他们的过往,越躲避,就越是百爪挠心。我仿佛看见彼时彼处空气中到处氤氲的暧昧情愫,在广阔的田间地头,在生产制造鬼故事的牛屋,在人群聚集的饭场,在人们繁衍生息的睡床上……发酵膨胀。大麦小麦和鲜花的名字,被三五成群的人们、被整个马家寨公社一遍遍地咀嚼。越咀嚼,越舌下生津,乐此不疲。发生在大麦小麦和鲜花之间的故事,以及那些貌似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于千百万人的口中一遍遍咀嚼,添油加醋,枝繁叶茂,传扬、改编,穿越时空,像一群黑压压的苍蝇,像一群扑面而来的蝗虫,裹挟着嗡嗡轰鸣,波澜壮阔,包围了我,吞噬了我。咀嚼别人的故事,于乡间正是乐事。于你我,也是。
也许,好多事情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好多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也许,有些事情发生在别处,发生在别人身上,被我天马行空,张冠李戴地硬扯在她们身上;或者,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有些事,因我的感觉迟钝,笔力笨拙,并没有表达出一二。这都是很有可能的事。为了防止更多的情感掺杂其中,少一些情感羁绊,我只说她们的名字,大麦,小麦,鲜花,还有石榴。说着她们名字的时候,我会觉得说的是别人的故事,是与我不相干的人的故事——虽然这样说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人有时候是需要暂时的情感麻痹的,是要靠自欺欺人才能活着的,不是吗?
大 麦
大麦十九岁时嫁到月亮湾,嫁给了一个叫“鲜花”的男人。
三天回门时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她和鲜花拜了天地,进了洞房,她不和鲜花那个,不叫鲜花那个。是滴水成冰的腊月,鲜花忙活出一脑门子汗,最终也没弄成事。
新婚之夜,急吼吼的鲜花把自己扒光了,早早钻了被窝子。大麦迟迟不上床,缩在屋角一张小板凳上,低着头,含着胸,瑟瑟发抖。鲜花以为大麦害羞呢,等一袋烟功夫不来,等两袋烟功夫不来,他就撩开被窝下床去抱大麦。在蜡烛飘飘忽忽的光影里,男人举着坚挺的物件直直地朝大麦走来,男人坚挺的物件在大麦眼前晃荡着,男人坚挺的物件直直地戳在大麦的鼻尖上、额头上。大麦惊恐万状。大麦从小板凳上轻飘飘滑落,委顿在地上,眼前模糊一片,黑暗一片。鲜花不敢霸王硬上弓,忍着。他只说砍倒树捉老鸹,十拿九稳,却愣是没弄成事。
第二夜鲜花没法忍着了。他浑身上下冒着火,手脚并用把大麦扒光了,塞在被窝里,压在身子底下。还是没弄成。大麦整个人像一只风浪中颠簸的船,抖得厉害,牙齿咬得咯咯响,那个地方紧得像生蚌壳,任鲜花钢枪左冲右突,就是打不开一丝一毫缺口。鲜花沮丧地从大麦身上滚下来,兴致全无,那个物件也瞬间萎靡如田螺。
第三夜鲜花就败了兴致了。
三天回门时大麦不肯跟鲜花回到婆家去。任她娘石榴怎么问,啥也不说,就是一个劲低头绞着辫子哭。石榴急了,问来接的鲜花,鲜花憋屈地说,她,她不和我睡,她不叫我睡。石榴灰了脸,拿鞋楦子顺手扇了大麦一个嘴巴子:进了人家门,就是人家人!男人要咋样都得依着顺着,没规矩!
鲜 花
鲜花在他爹被抓壮丁的当天晚上出生,就差那么几个时辰,鲜花和他爹错过了一辈子。他娘二十一岁守寡,三十岁哭瞎了双眼,寡妇熬儿,给独苗儿子取名“鲜花”。而鲜花在成长中,也是受了诸多委屈和侮辱的,因为没爹,因为他瞎眼的娘。小孩子欺生,远远地,朝他扯着嗓子喊——
“我是你家祖宗,坐在你家炕头,你娘给我烧香,你爹给我磕头;你们家穷,你们家破,你们家屎尿盆子一大摞;擦腚纸,糊窗户;搓脚丫泥,拌豆腐;被窝里拉,被窝里尿,被窝里放屁响大炮。”
小时候,鲜花长得可真像一朵花,白胖,水灵,像一个模样俊俏的小闺女。他瞎眼的娘供他读了几年私塾,鲜花灵性,背了好多书,识了不少字。
小时候,鲜花问他娘要爹。一开始他娘说,你爹在部队上,打仗哩;后来解放了,他娘说,你爹去台湾了,现在回不来,等你长大了,会回来。鲜花开始信,后来不信了。
在月亮湾的大堤上,经常会看到一个在岸上无所事事晃荡游走的少年。下河摸鱼,上树掏鸟,戳马蜂窝,看狗恋蛋,偷看女人洗澡,都是他感兴趣的事儿。有时候,他会捡一截木棍把恋蛋的狗打得团团乱转,呜呜哀鸣,看男狗女狗左右冲突,痛苦挣扎。他嘴里骂着粗俗的脏话,脸上露出快意的笑。
在月亮湾畔长大的鲜花,像一条泥鳅,又像一只孤独的青蛙,眼前只有无边的湖水和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偶尔,他在水里游泳,看见年轻媳妇从堤上走过,他会打一声鸟哨,然后扯着嗓子大喊:“大嫂大嫂行行好,借你的窝,暖暖鸟。”在年轻媳妇的嬉笑谩骂声中,他早已一个猛子扎下去,没了踪影。
小 麦
出嫁之前,说破天小麦都不会相信自己不是石榴亲生的。她出嫁的前一晚,石榴亲口说出她身世。石榴说,小麦,你不是我生的。你亲娘是你爹带兵打仗那会娶的小婆娘,生你时难产死了。小麦,娘不想瞒你一辈子,你的身世你该知道。可是小麦你想想,就因为你不是娘亲生的,娘是不是处处高看你一眼?娘没亏着你,没对不起你死去的娘。小麦哭倒在石榴怀里。之前,也有和她娘有过节的婆娘,对小麦说过她不是石榴亲生的话。小麦为此撒泼骂了街,只以为是人家胡咧咧,信口雌黄,埋汰她哩。小麦记起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她成长的点点滴滴,记起她和大麦的吵闹,和兄弟姊妹的吵闹,都是石榴护着她,偏帮着她。在饥饿的年代,石榴偏一嘴食偷偷给她背地里吃,给她被窝里吃,一嘴食都是一条命。小麦抱着石榴的腿,泣不成声。小麦说,娘,你就是我的亲娘。
马家寨的戏班子
马家寨最大的地主叫马麻子,马麻子一脸的麻子坑,都说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马麻子脸上的麻子是患天花时落下的。那麻子坑是真大哩,有黄豆豌豆粒儿大。据说马麻子祖上是靠挖人家祖坟发的家,到了马麻子这一代,马家已经是马家寨最大的地主了。马麻子家在马家寨后岗上,有好多房,好多地,有三房老婆,儿女却不多。大老婆不生养,二老婆生一儿一女,小老婆生一儿子。二老婆生的这个儿子被绑匪撕票了,就是在地窖里为石榴接生的那个。那年,石榴被绑票,马地主的这个儿子也被绑票,扔在同一个地窖里,赶上石榴生我五舅毛豆,是这个羞得没处躲的年轻后生给接的生。绑匪嫌晦气,放了石榴和我五舅,马麻子和绑匪讨价钱,绑匪把他儿子撕票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造孽,可惜了。石榴说。
那个嘲笑石榴为厚葬她婆婆卖十亩好田地的马麻子,在打土豪分田地时被斗死了。
当年,石榴家算不上大户,有地有牛,雇了大领二领,也算是中上等人家,她婆婆的死救了她,她家后来被划为富农。马麻子死了,他的爹和娘却活了下来。马麻子的爹,据说在黄埔军校分校当过军官,不知在部队犯了啥错误,解甲归田了。
马麻子的小老婆带着儿子在解放后另立门户,小麦嫁的就是马麻子小老婆生的儿子。这个儿子叫马驹,长得细皮嫩肉,像一个闺女样安静害羞。就是这个安静害羞的马驹,叫小麦用鼠药害死了。
自三四十年代,马家寨就活跃着一台戏班子。马家寨的男女老少都爱看戏,男女老少也都能哼两句。石榴是戏迷,常常是肚里怀着、肩上背着、怀里抱着地挤在戏台前,听得忘了东南西北。有几次听完戏,一个人走到半道上才想起睡着的孩子还在戏台前。回去找,孩子还在地上四仰八叉地睡着。戏班子是马家寨的戏班子,戏班子的东家是马麻子他爷。他爷爱看戏,常常在自家门口搭戏台,逢年过节或农闲时,戏台就搭在老君庙旁边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唱的是豫剧,有时候也唱山东梆子,两夹弦。常唱的剧目有《打金枝》《对花枪》《穆桂英挂帅》《红娘》《包公案》《刘墉坐南京》……搭得高高的土台子存在了几十年,后来成了斗地主斗四类分子的场地,成了唱样板戏的场地,成了开万人大会的场地。马麻子他爷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儿子孙子后来会在戏台上挨斗,他的孙子还被斗死了。
一直到六七十年代,马家寨的戏班子仍然十分活跃。马家寨的戏班子唱老戏也唱新戏,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老戏禁唱了,戏班子也不再叫戏班子,改叫宣传队了。小麦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高亢嘹亮的好嗓子。也怪,书上的课文记不住、背不好,记戏词却记得快、记得牢。石榴说,这妮子,唱戏的命。小麦成了红极一时的台柱子,老戏新戏,所有戏里的女主角,都离不了小麦。小麦也因此记大人工分,记满工分。小麦吸引了所有的人,更不要说年轻的后生。马驹爱小麦爱到失魂落魄,那时候,小麦眼里压根就没有马驹,小麦压根就不正眼瞧马驹,小麦也没正眼瞧过在暗地里偷窥她的鲜花,情窦初开的小麦爱上了一起唱戏的范二磨。
范家从前也是马麻子家的佃户,解放后自家分得一份田,开了磨坊。范二磨是家里的老二,根正苗红的贫农,从小就和小麦一起唱戏演节目,小麦喜欢他、崇拜他,排戏,练唱腔,小麦都喜欢和范二磨在一起。小麦催着范二磨找媒婆跟她娘提亲,范二磨爹娘满心欢喜找媒婆提亲了,石榴也应下了,婚期都订好了,只等年底办喜事了。喜事却没办成,小麦出事了。
是秋收大忙之后,铿铿锵锵的锣鼓家伙响起来,戏台子前热闹起来。那晚,唱的是老戏《红娘》,小麦的成名戏,小麦扮红娘,范二磨扮张生。曲终人散之后已是更深夜静,小麦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本来,那天范二磨是准备送她回家的,他忽然窜稀拉肚子,就没送。小麦意犹未尽,一路哼着红娘,踩着碎步往家走。走到马家寨西头的麦场上,一个黑影蹿出来,捂了小麦的嘴,在麦秸垛旁强奸了她。
小麦原是没心计的女子,被强奸的事却对谁都没说,对她娘石榴也没说。小麦不知道该咋对她娘说,难以启齿哩,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小麦就咬咬牙啥都没有说。
一个月之后该来的例假没有来,两个月之后还没有来,小麦没当回事。小麦原是没心没肺的女子,她不知道不来例假就是怀孕了。石榴开始也没注意,家里那么多要操心劳神的事,光填饱肚子都够石榴脑浆子疼,哪里还注意到哪个妮子没来例假。妮子多,院里晾晒的月布赶着趟儿地花红柳绿。石榴眼见着小麦干呕吐酸水,眼见着小麦脸色和走路的姿势越来越不对劲,还以为是和范二磨憋不住睡了。骂她,也不还嘴,石榴就一心操办嫁妆的事。婚事定在腊月二十六,也就一个多月了,嫁过去就好了。可是,嫁不过去了。
范二磨不吃这个哑巴亏,范二磨家里也不吃这个哑巴亏。
小麦只好说出被强奸的事。小麦却说不出那个强奸她的男人。石榴恼得拿鞋楦子扇自己嘴巴子。
黑夜里的事,匆匆忙忙的事,慌慌张张的事,却种上了,留下孽种了。
马 驹
马驹自个儿提着礼物登门求的亲。提的四封上好的蜜三刀,还有一只绑了翅膀的红公鸡。
马驹,那个长得细皮嫩肉,见人说话都脸红的大小伙子,自个儿跑到小麦家里求亲了。他目光坚定地说,婶,俺娶小麦。天无绝人之路哩,绝处逢生哩,石榴一百个答应都来不及。
婚礼还是腊月二十六。小麦怀了四个多月身孕的身子掩在大红棉袄里,坐在马驹推着的独轮车上。独轮车绑了红绸子,铺了大红的新棉被。马驹家门口搭起了戏台子,铿铿锵锵的锣鼓响了三天三夜,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马驹给小麦请了三天的戏班子。
新婚之夜,马驹对小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麦,你想唱戏你还去台上唱戏去,就是,要注意身子。
马驹爱小麦爱到嗓子眼里,心口窝窝里。
夜晚,马驹小心翼翼地捧着小麦的脸左看右看看不够。马驹说,小麦,你长得真好看!马家寨的女人都没你好看!天底下的女人都没你好看!马驹摸着小麦的手,说,小麦,你的手真白真软和……小麦,我不叫你干活……你愿意唱戏你就去台上唱,你不愿意你就在床上躺着,屋里呆着,赶集听戏,都由你……
马驹说,小麦,你不知道你唱戏多好听,把人的心都给唱醉啦!
小麦说,马驹,你不嫌?马驹急赤白脸地说,不嫌不嫌,咋会!
马驹把小麦夜夜搂在怀里睡,从上到下地亲吻,抚摸,就是不那个。小麦忍不住,问,你不要?马驹摸着小麦的肚子说,有孩子,伤了你。说这话时马驹脸红了,声低了,把头深深埋在小麦的丰满里。
小麦叹口气,把马驹搂紧了。小麦试着去摸马驹的物件,马驹把小麦的手握住了,握在自己手心里。
小麦嫁给马驹时十八岁,是大麦嫁给鲜花的第二年。那一年,正好我出生。那一年,马驹二十五岁。
大麦和鲜花
大麦和鲜花婚后过着稀松平常、不咸不淡的生活。
大麦觉得鲜花在那事儿上贪,一夜要几回,心里不愿意,但也忍着。有时候,鲜花白天也要,大麦羞得没处躲,躲不过,也只好随他。有时候在院子里,有时候在堂屋里,有时候在厨房灶间。也不管他娘在不在,欺他娘眼瞎哩。他娘眼瞎耳不聋,听见儿子媳妇拉拉扯扯,听见儿子气喘如牛,骂骂咧咧,听见儿子嗷嗷大叫,听见媳妇无声躲闪挣扎,都是儿子的动静。
鲜花爱看戏。有戏唱的夜晚,鲜花就天天晚上去看戏,看小麦唱戏。
文革开始后,公社里要求唱样板戏,脑子灵光的鲜花帮宣传队编戏词,好多自编自演的样板戏都是鲜花帮着编的,为此鲜花进了宣传队,相当于现在的编导。像紧跟时代步伐的《提高警惕》,是写特务破坏生产的戏;《三挣》是写妇女争取婚姻自由的戏;《三世仇》《狗家寨》都是忆苦思甜戏。这几出戏都轰动一时,鲜花也因此名声大振,不久便取代范二磨,当上了宣传队的队长。
《提高警惕》唱到虞城县,唱到单县城,后来还获奖了,受到县长的表扬。小麦获得了一张优秀女主角的奖状,上面有县长的亲笔签名。那张奖状曾经是石榴的骄傲,石榴把它贴在堂屋墙上最显眼的地方,逢人就谝。后来不知弄哪去了,是自己烂掉了,还是石榴把它撕了,烧了?不得而知。
提高警惕
小麦和鲜花好上,起因就是《提高警惕》那出戏。
小麦和马驹结婚半年后生下一个闺女,满月后她就登台演出了。
马驹说,你去你去,孩子我看着。
正赶上公社里要求排演新戏,鲜花连夜写的《提高警惕》通过了,是说特务要破坏生产,夜烧麦秸垛,并在麦秸垛里埋手榴弹的故事。从道具到场地布置,从演员衣着打扮到一招一式的表演,整场戏都由鲜花指挥安排。排演紧锣密鼓地进行。戏中小麦和鲜花扮一对特务夫妻,小麦扮演女主角马二妮,男主角特务林九如本是要范二磨扮演的,鲜花当仁不让了。鲜花说,我来,我试试。
小麦是在排戏中间突然对鲜花有了感觉的。
鲜花第一次扮戏,他扮演的特务林九如一下子就把人吸引了。再加上小麦泼辣大胆的表演,整个戏高潮迭起,台下掌声一片,叫好声一片,哄笑声一片。
戏中小麦身穿老蓝布衫,头顶兰花手绢,有个重复的场景是小麦胳膊弯里挎个篮子,扮作要饭婆子几次出门望风,正巧碰见守夜的民兵。民兵问:谁?干什么的?
小麦颤巍巍装出胆战心惊的样子回答:我,马二妮,尿泡嘞。
民兵:胡说八道!分明是你这个阶级敌人在搞破坏!
民兵朝小麦走来。
小麦撕扯衣服倒地撒泼,大喊:不得了了!民兵强奸妇女啦!不得了了!民兵强奸妇女啦!
几次的场景重复得大同小异,小麦或娇滴滴喊尿泡嘞,或恶狠狠一蹦三尺高撒泼耍赖,每次都赢得满场哄笑。
一开始,小麦多少有点放不开。鲜花说,演戏,啥都不要管,放开了演!
鲜花手把手地教小麦,他自己的角色拿捏得也到位。他扮演的特务台词多,唱腔也多,或嘴脸阴险,或花言巧语,或穷凶极恶,鲜花都表现得活灵活现。有一场戏是小麦望风被发现后急匆匆回去给鲜花报告,小麦说,老头子,怎么办?民兵发现了!鲜花急中生智,临时加了一场背小麦去看病的戏。撞上民兵,只说小麦肚子疼,拉肚子。后来这个情节一直保留了下来。小麦在鲜花的背上趴着,一边无师自通地大声呻吟配合着,鲜花在民兵的追赶中故意撒着欢儿剧烈颠簸。在鲜花剧烈的颠簸中,小麦饱满丰盈的乳房一次次撞击着鲜花宽阔厚实的脊背,直撞得鲜花心旌摇荡。背上的小麦忽然就觉得,鲜花,这个男人的背真宽,真厚实。
小麦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鲜花和大麦
鲜花对小麦蓄谋已久。早在媒人给他提亲之前,鲜花就看上那个能说会唱的小麦了。那个在戏台上活跃的小麦,脸盘好,身段好,唱腔好。鲜花在无数个黑夜里遥想着小麦——小麦水汪汪的眼睛,小麦小巧的鼻子,小麦嘟着的嘴,小麦白里透红的面庞,小麦饱满鼓胀的乳房,小麦尖尖翘翘的屁股,小麦脆生生的声音,小麦……小麦,小麦……那时候,小麦已经和范二磨好上了。就算小麦没和范二磨好,鲜花也知道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鲜花知道自己没得挑,单门独户,家徒四壁,没了立门户的爹,还有一个瞎眼的娘。他比大麦大着三岁,比小麦大着五岁,她们的娘,石榴,那个叫鲜花觉着有点怕的女人,不会先嫁小麦。大麦嫁他,已是天大的恩赐,已是祖上积了八辈子阴德修来的。
婚后的生活慵懒无生气。按说,大麦也没啥可挑剔,家里家外,每样活计都利落。能干,勤快,顾家,顾孩子,还顾着他瞎眼的娘。婚后第一年,他们造出个名叫“榆钱”的女儿,那个女儿就是我;第二年又造了个儿子。普通的农家生活,一儿一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外人眼里,算美满了,于鲜花瞎眼的娘,已经是大知足。就算她男人死外面,回不来,她也没啥遗憾了。
鲜花觉得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也说不上。白天干活不觉得啥,晚上回到家就觉得闷,想发火,想摔东西。鲜花本是满嘴跑火车的人,他的贫嘴功夫在大麦这里派不上用场。明明大麦就在跟前,他说话却像对着空气放个屁,一点回音都没有,顶没意思。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他娘那里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猫,大麦那里像一条濒死的鱼,面无表情,或者表情僵硬,一个家也只在孩子哭闹的时候有点动静。
最难熬的是晚上。每次大麦战战兢兢的样子,她痛苦不堪扭曲的表情,叫鲜花觉得没意思,没兴致。鲜花曾不止一次地逼问大麦,你不想要?你不好受?你不想叫我日你?你想叫谁日你?大麦憋红了脸,泪水在眼眶里转,就是不说一个字。
鲜花的脾气眼见得大起来。摔东西,骂人,打人。大麦在鲜花拳打脚踢中,拼命护着腹中的我,还有后来的我弟弟。我和弟弟没流产,没断胳膊少腿,没脑残,侥幸哩。
鲜花觉得没意思透了,奸尸一样。还不如奸尸哩。 有戏的夜晚,鲜花再不在家呆着,他跑去看戏,看小麦。小麦不唱戏的夜晚,我瞎子四舅说坠子书他也一个村一个村跟着去听。
大麦忘不掉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那个午后像狗皮膏药,像揳进她皮肉里的钉子,如影随形,将大麦拖进永远的黑色梦靥里。那天午饭,小麦抢弟妹饭食,大麦打了她,她娘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大麦。她一气之下跑出家门,跑到月亮湾大堤上。一个老男人捉住了她。男人赤裸了自己,也扒光了她的衣服。男人丑陋坚硬的物件刺进了她的身体。老男人说,对谁都不能说,说出去,扔湖里,淹死你。那一年,大麦十二岁。
小 麦
台上的小麦是真好看。
那时候,含苞待放的小麦崭露头角,一台《红娘》捧红了她。小麦扮演的红娘活泼灵动,唱腔婉转悠扬,透着水灵透着浪,一下子吸引了马家寨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爱看小麦唱戏,爱听小麦唱戏。戏台前,挤得最靠前的,多是年轻后生。夏天,小暑大暑,上蒸下煮的夜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挤挨挨,汗酸味呛人鼻息。再有那红薯吃多的,吃了大葱大蒜的,浑身上下的毛孔出气孔都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都只顾盯着小麦看,都只顾听着小麦唱,谁也不觉着有味儿,谁也不嫌谁。
在鲁西南这一带,年初二新女婿上门,俗称“走新客”。鲜花第一次走新客就挨了小麦一顿骂。那天,石榴原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请了陪酒的人,见鲜花还只是一个人领着大麦来,没扛笆斗子,没找扛笆斗子的客,石榴脸上就有些不好看。走新客都比谁家扛的笆斗子多。要脸面的人家要扛六个笆斗子,找三个扛笆斗子的客,也不是真扛,是在自行车后座绑一截木棍左右挎了,笆斗子里装肉装馍装果子,都用红包袱花包袱盖了。鲜花什么人都没找,只自己提着四封果子来了。果子不是水果,是点心,就是普通的口酥和桃酥,也不是上好的蜜三刀,用黄裱纸包着,用粗麻线系着。石榴的脸阴得能下场雨,不在意礼物轻重,在意脸面呢。鲜花他娘不把她石榴当回事,朝她脸上尿尿哩。鲜花娘原是备了丰厚的礼物的,也找了扛笆斗子的客,是鲜花不让。鲜花在大麦那里吃了闭门羹,憋屈。
那顿饭就吃得冰凉。酒没上,准备好的一桌菜没端上来,每个人只上了一碗稀汤寡水的羊肉汤。
鲜花走时小麦把他带来的果子直接砸到他身上。小麦杏眼圆睁,柳叶眉倒竖,惯性地翘着兰花指,气咻咻地骂,瞎你狗眼了,跑俺家来装大尾巴狼!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狗东西!面对愤怒的小麦,鲜花悔得肠子绿半截,一张脸憋成了紫茄子。他只想着拿大麦出气,却把小麦惹下了,把他心尖尖上分分秒秒都在想着念着的小麦惹下了。后来鲜花为讨好小麦没少费心思。
马驹和小麦
自从小麦娶进门,马驹像换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喜气洋洋,走路脚下生风。有时候,他干着活,情不自禁地就哼上几句。要是小麦不在家,他唱得还大胆些,声音也大些。小麦在家了,见小麦注意他,他就很害羞地红了脸,自嘲地说,嘿嘿,瞎唱。马驹对小麦是真好。白天,小麦要烧火做饭,马驹说,不用不用,你等着,我做好饭端给你吃。小麦要挑水,马驹说,不用不用,这活不该你干的,我来我来。小麦要纺纱织布,马驹也抢过来说,不用不用,我来我来。就是缝缝补补的针线活,马驹也是自己做,不要小麦动一根手指头。小麦说,那我干啥?马驹说,你歇着,你生孩子,你想干啥就干啥,只要你高兴。
小麦嘎嘎地笑弯了腰,笑出了泪花子。小麦说,马驹,你个傻种,你当我是你娘啊!
马驹见小麦笑,就蹬鼻子上脸地说,小麦,你就是我娘,我把你当娘供着。不,还不行,当神供着!小麦的眼泪就顺着脸庞淌下来。小麦说,马驹,你个傻种!
马驹把大着肚子的小麦抱到床上,一遍遍地亲,一遍遍地说,小麦小麦,你就是我亲娘。
马驹的娘,在马驹把小麦娶进来半年之后,在小麦生完孩子满月之后,跟人跑了。据说是跟一个走村串巷的货郎跑了,谁知道呢,反正在马驹的娘走后,那个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再没在马家寨一带出现过。马驹的娘,在马驹被小麦药死的时候,也没回来,以后一直都没回来。这个叫“菜篮子”的女人,从马家寨彻底消失了。
大着肚子的日子,小麦就那么无所事事地在家呆着。呆烦了,就唱戏;唱不了戏的时候,就去听戏,去赶集,看热闹。
小麦在来年的初夏生下一个闺女,取名“麦芽”。马驹小心地伺候着月子,比一个女人还细心周全。看小麦养得白白胖胖,石榴心里也自然舒气。石榴说,人的命天注定,拉不下屎怨不着茅房,肚子疼怨不着灶王爷。那时候,小麦还没同鲜花搅和在一起,大麦已经是经常鼻青脸肿了。石榴说那句话的意思,自是感叹命运的造化,她不是先知先觉,自然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啥。
小麦在马驹细心周到的照顾中,觉得马驹才像个娘的样,就是她娘石榴,也不会对她这么好。马驹像娘又像爹,把她宠得不像话。送完月子米的第二天,小麦说,马驹,你看着孩子,我去唱戏啦。
马驹吓得愣怔着,语无伦次地求着小麦说,小麦小麦,可不敢,会得产后风,我没奶,会饿死孩子。小麦笑出了泪花子,小麦说,马驹,你个傻种,姑奶奶吓你哩,看你那个怂样!马驹就嘿嘿地笑了,扑过去捧住小麦饱满挺涨的乳房,不舍得用嘴吸吮,只小心翼翼地用脸蹭着,用嘴贴着。小麦说,乖儿子,吃一口吧。马驹把小麦的乳头轻含在嘴里,却仍不舍得用力,只含含混混地说,给麦芽留着,给麦芽留着。
小麦心满意足,小麦又极端地烦躁不满足。
大着肚子的夜晚,马驹先把自己脱光了把被窝暖热了,再叫小麦脱衣服钻进来。小麦钻进来也是钻进马驹的怀里,小麦冰凉冰凉的身子被马驹搂在怀里暖着,暖热了,马驹才叫小麦躺下来。躺下来的小麦把手伸向马驹的物件,马驹总是躲着护着。总有被捉住的时候,握在小麦手里的物件像一只小麻雀,软绵绵的,也有挺立的时候,但就像小麻雀扑棱了一下翅膀,伸一下头,又立马胆小害羞了,瞬间萎缩了。小麦浑身燥热,焦渴难耐。马驹握了小麦柔软的手,挪开小麦柔软的手,马驹喃喃着说,小麦,不要……小麦,不要……即使冬天,马驹也会瞬间大汗淋漓。偶尔,也会有稀稀拉拉的东西从马驹的物件里淌出来。有一次,小麦正握着马驹的小麻雀,小麻雀突然扑棱了一下,瞬间,有黏糊糊的浆液从小麻雀嘴里淌出来,淌到小麦的手上,小麦有被知了尿在了手上的感觉。刚开始,小麦不懂。小麦不知道男人的物件到底该咋样才算正常,可也朦朦胧胧觉得马驹这样是不正常的。那时候,小麦还想,也许马驹爬到她身上的时候,他的物件就能振奋精神,钻进她的身体里去。焦渴难耐的无数个夜晚,小麦握着拽着马驹的小麻雀,喃喃地说,马驹,上来,马驹,上来……马驹诚惶诚恐,马驹战战兢兢。马驹说,小麦……小麦,不敢,压了孩子,伤了孩子。小麦在恼怒中扔了马驹软塌塌的小麻雀,转身恨恨地睡了。却睡不着,一遍遍地想那个麦秸垛边的夜晚,想那个强奸了她的男人,想那个男人硕大坚硬的物件。
孩子生下来满月之后,小麦在焦渴难耐中,揉搓着、牵拽着马驹,低声命令着,马驹,上来。马驹几乎是被手脚并用地生拉硬扯到小麦身上的。小麦一只手握扯住马驹,用另一只手撑住身体用力迎合上去,引导马驹入门。小麦累出一身的汗水,可马驹的小麻雀,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在面对它的天堂境地时完全吓傻了,任小麦怎么温柔抚慰,怎么软硬兼施,它在小麦的手心里了无生气,真正做了缩头乌龟。
马驹压在小麦的身上,不要说他的小麻雀是软塌塌的,就是他整个人,也是软塌塌的。马驹哭得肝肠寸断,小麦哭得山崩地裂。马驹一遍遍地说,小麦对不起,对不起小麦。小麦咬牙切齿,歇斯底里。小麦骂,马驹你个乌龟王八蛋!你个婊子养的乌龟王八蛋!
马驹和他背后的菜篮子
被小麦骂作婊子的马驹的娘,是地主马麻子的第三房老婆,被人叫做“菜篮子”。解放之初,她在马麻子死后带着儿子马驹另立门户,靠做皮肉生意养活马驹。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搽脂抹粉,明里暗里地把马家寨无数男人勾引到她的床上。她喜欢大呼小叫,在无数个夜晚,她的大呼小叫穿透马家寨的夜空,令马家寨的男人热血沸腾,蠢蠢欲动,也令马家寨的女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十岁时的一个夜晚,马驹被一泡尿憋醒,被他娘的大呼小叫吓着了。
娘哎,活不了了。娘哎,好受死了——娘哎,活不了了。娘哎,好受死了。
马驹听到他娘呼天抢地,哭爹叫娘,寻死觅活。是三间房,马驹住西间,她娘住东间。马驹在睡意朦胧中惊醒,吓得在被窝里缩作一团,瑟瑟发抖。好半天,他娘还在大呼小叫。马驹吓得哇哇大哭,他带着哭腔喊,娘,娘!他娘那里一下子没了声息,没了声息的短暂静默让马驹更害怕,他娘是死了吗?直到他娘带点恼怒的声音传来,马驹,你睡。马驹停止了哭泣,下床尿尿,尿完在朦胧中再沉沉睡去。
十岁的孩子,瞌睡多,总是睡得死沉。也总有被尿憋醒的时候,总有被他娘大呼小叫吵醒的时候。马驹十三四岁的时候,在一个夏天的夜里醒来。当他意识逐渐清醒时,他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听到扑通扑通的撞击声,伴着撞击的节奏,他娘高一声低一声 “娘哎娘哎”叫得正欢。马驹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身下,有热乎乎的东西从那里喷薄而出。随着那阵恣意汪洋,他禁不住想大喊大叫。他把嘴唇咬出了血,忍下了。他在被窝里浑身哆嗦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好像明白他娘的大呼小叫了,又迷迷糊糊的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好像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又迷迷糊糊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在以后无数个夜晚,他睡不着,听到他娘的动静,听到有男人的动静。听到他娘叫得惨烈激昂的时候,他就会禁不住喷薄而出。少年胆小如鼠,有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迅速面黄肌瘦,萎顿不堪。他的娘,那个自顾放荡淫乐的女人,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墙角发现他瑟瑟发抖萎靡不振的儿子。她的儿子有问题了。女人不再叫男人到家里来,不再叫男人到她的床上来。她出去找男人,到野地里去,到黄河故道去,到黄河大堤去,到男人的家里去。她费尽心机地调养儿子的身体,一段时间之后,马驹的面庞有了一丝红润。可是,在无数个黑夜,马驹颤抖的小手无所适从。醒来,他的小手总是在裆间放着,攥着他羞于见人的小东西。马驹在白天安静得像一只兔子,像一个羞于见人的小闺女,低眉顺眼。只有他娘知道,她的儿子,废了。这个放浪的女人,在暗夜里常常自伤自怜,觉得对不起她的儿子,觉得满世界对不起她,觉得她的命比黄连还苦。
马驹在无数的黑夜里想着小麦。小麦的眼睛,小麦的鼻子,小麦的嘴,小麦光洁的额头,小麦红润的面庞,小麦饱满的胸脯,还有小麦那让人想起来就颤抖的脆生生的声音。马驹只能躲得远远的,怀揣着小麦,一遍遍地想,越想,越躲得远。小麦唱戏的夜晚,马驹远在戏台之外,远在热闹之外,听着小麦的声音,浑身颤抖不已。
没有谁告诉马驹小麦被强奸的消息,没有谁告诉马驹范二磨家不要小麦的消息,甚至连范二磨要娶小麦的消息,在马驹这里也是模糊的。马驹没有童年,没有伙伴,他游弋在自己的梦幻里,黄河故道里的芦苇、蒲草、蝌蚪、小虾小鱼,黄河堤岸上的蚂蚁、蜻蜓、西瓜虫、老鸹虫、屎壳郎,都是他的伙伴。
直到后来,他有了小麦。小麦在他心里,在他心尖尖上悬着。
在那个难得的温暖的冬日的正午,马驹就那么朦朦胧胧着,就那么意志坚定着,怀揣六尺布票,手提四封上好的蜜三刀果子和一只绑了翅膀的大红公鸡,脚步轻盈,满面春风,走向小麦,走向石榴,走向他的宿命。冥冥之中,必定是有什么引导、暗示,以及,诅咒……
马驹喜气洋洋,手提礼物站在他娘菜篮子面前的时候,他对他娘说他要娶小麦的时候,院外是少有的晴朗的温暖的大太阳。他娘看着一身阳光喜气的儿子,听他儿子说要娶小麦,那个叫菜篮子的女人像在梦里,一时回不过神来。她的儿子面色红润,精神抖擞,以从没有过的坚定对她宣布,他要娶小麦。
小麦!那个马家寨的人尖子,那个水灵灵的把戏唱到整个马家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里去的俊俏女子!菜篮子醒悟过来吓得容颜失色。她的儿子莫非癔症了?莫非傻了?他居然说他要娶小麦!小麦和范二磨年底之前就要办喜事的,马家寨老少皆知的事,马家寨大街小巷、角角落落里都散播着的消息。马驹!马驹!他娘失声叫着儿子的名字,以为不是她癔症了,就是她儿子癔症了!她眼看着她儿子大踏步走出家门,菜篮子颓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石榴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女人就是菜篮子。菜篮子是窑姐出身,当初马麻子逛窑子给她赎的身,大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了。
石榴说起一件叫她这辈子想起来都又恶心又兴奋的事。那年,大年初一,满街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过,满大街串门拜年的人群也冷清下来,石榴去茅房拉了一泡屎,却不慎把兜里揣着的一角子硬币掉茅坑里了,是夜里压扁食剩下的。大过年的,石榴觉得怪晦气,她就叫我舅用两截柴火棒子把那一角子钱夹出来,扔到大门外面去。她在门里扒着门缝往外瞧,看见前街卖香油的香油二走过来,香油二看见了那一角子钱,皱皱眉,走啦,还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看见街东头挑担子卖蒸馍的李二扁担过来了,李二扁担停了停,弯腰去捡,犹豫一下缩回手直起身板也走啦。石榴正有些急,就看见菜篮子手缩在袖筒里扭着大屁股一扭一摆过来了。菜篮子上身穿一件红底蓝花新棉袄,下身穿着相同花色的新棉裤,头顶大红的方围巾,打扮得像个娇艳的新媳妇。那时候,马麻子还活着,她还得着宠。天上下着不紧不慢的雪肠(粒)子,细细碎碎的,打在树上、地上沙沙响,菜篮子的棉袄和围巾上都落满了白粉粉的雪肠子。她看见了那一角子钱,停下来,用她那双前后都绣着花儿的绛红色的新棉靴把那一角子钱在脚下踩了,在刚泛白的雪地上来回搓了几下子,弯腰伸手去拣起来,掀起大袄襟子装进了衣兜里,大模大样地走了。她把石榴沾着屎尿的一角子钱拾走啦,她把石榴扔出去的晦气拾走啦。
石榴后来一说起她就撇嘴,啥钱都要啥钱都挣的窑子货!石榴是什么人呢,石榴买李二扁担的蒸馍从来不要后面那一篮里的,石榴买瓜果梨枣也不要挑担人后面筐里装的东西,就连货郎卖插花线的,石榴也不要后面筐里装的东西。石榴说,有臭屁味!因为小麦,石榴无可逃避也无可选择地和她从不拿正眼瞧的菜篮子成了儿女亲家,也真是够难为委屈石榴啦。
没想到却真等来了马驹的婚礼。菜篮子喜极而泣。就算范二磨家不要的小麦,她家也要。不只是因为马驹想要,菜篮子自己也是真心想要的。她知道她的儿子,她也知道自己的名声。菜篮子上赶着去伺候已有身孕的小麦,马驹却不要他娘伺候,信不过他娘似的,怕他娘会害小麦似的,一天到晚不离小麦一步,处处不要他娘插手,把他娘晾在了一边。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所有的家务活——纺纱织布,做针线,烧饭做菜……
菜篮子看着她儿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小麦的儿子孙子。变成小麦的儿子孙子都没啥,只要马驹高兴,只要小麦和马驹踏踏实实过日子。
菜篮子看到马驹眉眼含笑,脚步轻盈。她看不到小麦的笑脸。
菜篮子知道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儿子马驹给不了小麦。小麦不是耐得住寂寞的女子,这一点,菜篮子比马驹看得清楚一万倍。在小麦满月后的夜晚,菜篮子蹑手蹑脚地站在窗外,其时,为了迎娶小麦,她早已搬到用秫秸搭起的厨房里住。听马驹低三下四、唯唯诺诺,听小麦歇斯底里、气急败坏,她不寒而栗。终于在货郎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她跟着货郎永远地离开了马家寨。货郎死了女人,守寡多年的菜篮子,风流成性的菜篮子,已是半老徐娘的菜篮子,这样的结局,于她也算是圆满了吧。
马驹出事一个月之后她才辗转得到消息——那个马家寨唱戏的女子,下老鼠药害死了自家男人。菜篮子至此断绝了对马家寨的一切念想。
小麦的麦秸垛
小麦无数次地想起麦秸垛边的那个夜晚,想起那个强奸她的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硕大坚硬的物件。
那晚,她被男人压在麦秸垛旁,本能的惊恐使她又喊又叫,又踢又打,她拼命挣扎着,全然没用。男人死死地压住她的身子,用一双大手捂了她的嘴。后来男人用嘴堵了她的嘴,男人的舌头在她嘴里有力地搅动着,直搅得她浑身酥软,整个人像一根柔韧的面条,又像一截软塌塌的蚯蚓。小麦记得刚开始她是竭力反抗的,后来没了力气。男人的力气太大了。小麦羞于承认的是,后来她不仅没反抗,还很享受地配合了。等男人扯了她的腰带扒下她的裤子进入她的时候,本能的疼痛使她抽搐了一下,待那一刻疼痛过去之后,在男人昂扬的进进出出之间,她觉得天旋地转,觉得自己整个人空灵得像要飞起来,飞在半空中,像一只蜻蜓,像一只蝴蝶,像一只燕子……上下翻飞。她后来回忆起,男人其实并不粗暴,男人在她身上动作舒缓有致,紧一阵慢一阵,她在男人进进出出之间浑身酥软,飘飘欲仙。她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似乎还主动把男人的舌头含在嘴里了。
小麦在朦胧中听见虫子唧唧的叫声,周围安静得很。她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好像睡在一个梦里,好像做了一个梦。她醒来,睁开眼睛,看见无边的夜,看见满天的星星在眼前闪烁。小麦记得她醒来时裤子是穿好的,腰带也是系好的,记不得是自己穿好的,还是那个男人给她穿好的。浑身酸软无力的小麦在麦秸垛旁躺了好久。秋凉的夜露袭击了她,让她终于清醒。她解开腰带,褪下裤子,用麦秸把黏糊糊的两腿间擦了,又慢腾腾地穿好。意识仍然是茫然的,她跌跌撞撞、迷迷茫茫地往家走,大脑一片空白。家就在眼前,直到走到家门口小麦都还不知道该怎样给她娘石榴说,她被人强奸了,并且被强奸了那么久。小麦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她娘床头的煤油灯亮着。小麦犹疑着进了屋,她娘石榴在床上睡着,迷糊着,听见小麦的动静,也只是说了声“赶紧睡吧”,就吹熄了灯,没再言语。小麦在黑暗中摸索着钻进被窝,用被头把自己蒙了,呜呜咽咽流了一枕头泪。
小麦在马驹低三下四的谦卑中,心情烦躁。
小麦觉得自己浑身燥得像只炭火盆子。
鲜花的麦秸垛
鲜花永远记得那晚唱的是《红娘》。那是秋收大忙之后开台的第一台戏,戏台上的小麦满场子撒着欢儿,眼波流动,唱腔婉转,把一个小红娘直演得活色生香。站在戏台最前面的鲜花早已把持不住,其时,是大麦临产前的一个月,鲜花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碰过大麦的身子。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大麦不肯,鲜花只好憋着,委屈着。
那晚,曲终人散之后,鲜花把自己掩在一棵枣树之上。鲜花上树摘了枣子,是那种最好吃的枣子,嘎嘣脆甜。自己吃了几颗,把大的红的甜的留着,装满了一裤兜,是准备给小麦的。戏散了后,眼看着小麦和范二磨搂抱亲嘴,鲜花眼里心里都喷着火,却只能忍着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终于等来了机会,范二磨没送小麦回家,范二磨和小麦道别之后急急忙忙跑到离戏台不远的枣树下拉了一摊稀屎。范二磨直拉得响声雷动,浓郁刺鼻的酸臭味差点把鲜花从枣树上一个跟头呛下来。鲜花捏了鼻子憋着。等了好半天,范二磨拿土坷垃把屁股擦了,把裤子提了,系上腰带走远了,鲜花才小心翼翼地从枣树上下来。尽管小心翼翼,脚上还是沾了范二磨的稀屎。鲜花把脚使劲在地上蹭了又蹭,嘴里骂着范二磨的八辈儿祖宗,完了鲜花还脱下鞋把脚凑近鼻子闻了又闻,觉得没臭味了,才一溜小跑朝小麦的方向追过去。
鲜花想到要强奸小麦了吗?鲜花本是要送又大又甜的枣子给小麦的。鲜花尾随着小麦,一溜小跑,不一会就听到小麦的动静,看到小麦的身影。小麦咿咿呀呀在唱,好像还是《红娘》里的段子。鲜花看着小麦兀自扭着身段,走着戏台上的碎步,一个人自怜自爱,自我陶醉。夜色包裹里的婀娜的小麦,像一只风情万种的狐狸,把鲜花的七情六欲点燃了。鲜花冲过去抱了小麦,来不及掏出裤兜里的枣子给小麦吃,他把他的舌头塞进小麦的嘴里,把他涨得像棒槌一样的物件插进小麦的身体。枣子散落一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鲜花在酣畅淋漓中把小麦抱在怀里,压在身下,亲她,揉她,要她。
鲜花后来一直没承认强奸的事,即便在他和小麦好了之后,小麦在他身下醉生梦死得一塌糊涂,醒来,一遍遍疑惑地问他的时候,他都没有承认。为什么不承认呢?鲜花有好多次是都想自豪地承认的。他想说,怎么样,比马驹功夫强吧?比范二磨厉害吧?只是,因为第一次没承认,后来也就不好承认了。
小麦的蜜月爱情
《提高警惕》在马家寨上演之后的轰动是鲜花没有想到的,鲜花收获了名声,也得到了小麦。趴在他背上被颠来颠去的小麦,一颗心被颠得怦然心动。小麦饱满的乳房在鲜花跑台的颠簸中上上下下跳动,像两只肥硕的兔子撞在鲜花背上,撞在鲜花心里。换场间隙,从鲜花背上下来的小麦被鲜花转身抱在怀里。两个人在后台抱在一起,滚在一起。鲜花和小麦,干柴烈火。《提高警惕》没有让小麦提高警惕,反而让她一头扎进鲜花的怀抱,深深地陷进一场爱恨情仇的漩涡里。那时候,刚刚生完孩子的小麦平添了几分妩媚妖娆和泼辣,母性的光辉使她柔情似水,也令她豪情万丈。而这些,正是角色中的马二妮所需要的,也正是鲜花所需要的。
小麦分不清哪是台上,哪是台下,戏里戏外,她陶醉在鲜花导演的爱情里。因为爱鲜花,戏演得更加投入,因为戏演得投入,她因此更爱鲜花。多少年之后,小麦念念不忘的还是她和鲜花共同度过的这几年时光。台上的小麦光鲜亮丽,台下的小麦在一场爱情里疯狂沉醉。台前幕后,台上台下,黄河故道宽阔的河床上,故道大堤浓密的树荫里,月亮湾畔的堤岸上,马家寨无数的麦秸垛旁,晨昏月下,都有小麦和鲜花甜蜜纠缠的身影。于小麦来说,那是她生命中鲜花盛开、激情绽放的岁月,那是小麦一辈子最好的时光,是小麦一辈子最美好的回忆。小麦更忘不了鲜花给她在黄河故道大堤上建造的宫殿,那是她一辈子的蜜月。
在月亮湾一带的黄河故道大堤上,经年的松柏苍翠挺拔,遍地的官帽儿花清香四溢。在一处向阳避风的隐蔽处,出现了一处伪装良好的沙窝子。沙窝子一人深,一人宽,顶棚是芦苇蒲草编织的草甸子,不经意间,很难发现。是鲜花的杰作,是鲜花献给小麦的宫殿。鲜花挥动着铁锹挖土的时候,鲜花用芦苇蒲草编织顶棚的时候,他被自己的机灵劲儿打动得笑出声来。沙窝子铺了软软的蒲草和茅草,鲜花想着小麦的惊喜,想着小麦丰厚的回报,他的洋洋得意使他禁不住放声大骂,鲜花,你他娘的艳福不浅!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小麦果然被惊喜感动得高声尖叫。那一夜,小麦在鲜花为她搭起的宫殿里,和鲜花水乳交融,石破天惊。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小麦在鲜花给她建造的宫殿里大呼小叫,欲死欲仙。
小麦爱叫,鲜花也爱叫。小麦在鲜花紧一阵慢一阵的冲击中嗷嗷大叫,她觉得天旋地转,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要飞起来,飞在半空中,像蝴蝶像蜻蜓像燕子,飘飘欲仙。鲜花的舌头粗壮有力,鲜花的物件粗壮有力;鲜花的舌头搅得她翻江倒海,鲜花的物件搅得她翻江倒海。
夏夜,清风明月,松涛阵阵,小麦和鲜花在堤岸上酣畅淋漓之后,听蝉鸣,听清风;鲜花和小麦在小船上承欢,两人仰躺在小船上,数着星星,听蛙鸣,任船自由自在在月亮湾里游荡;秋夜,两人完事后搂抱在一起,听纺织娘叽叽嘎嘎,听蟋蟀唧唧吱吱;冬天到来的时候,鲜花拿来了狗皮褥子,那个冬暖夏凉的沙窝子,盛满了小麦满满的幸福,小麦忘乎所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天上人间。
小麦说,鲜花,那晚是你不?鲜花不说话,用舌头堵了小麦的嘴。
小麦说,鲜花,咱俩结婚吧;鲜花不说话,用舌头堵了小麦的嘴。
鲜花打鱼,拾柴火烧了煮了弄给小麦吃;鲜花捕青蛙,烧了煮了弄给小麦吃;鲜花摸知了猴,烧了煮了弄给小麦吃;鲜花捕蚂蚱,串一串烧了油炸了弄给小麦吃;鲜花捕了田鼠和刺猬,煮了汤,还是弄来给小麦吃。刺猬和田鼠都是大补,民间有“吃一鼠当三鸡”的说法。
在黄河故道的堤岸上,生长着无数的生灵。刺猬,野兔,田鼠,它们在小麦鲜花的大呼小叫中开始手足无措,晕头晕脑,它们被一种骚动的气息感染。它们奔走相告,它们像领悟了什么,像知觉了什么,继而成双成对抱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气喘吁吁,奏响了一曲生命不止、繁衍不息的大合唱。
在以后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小麦和鲜花不仅见着了好多对交欢的刺猬,还见证了狐狸,田鼠,野兔,蛤蟆,蜻蜓,蚂蚱,屎壳郎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来的动物和虫子,它们成群结队,在广阔的天地间疯狂交配求欢,大地是它们的温床,不管白天和黑夜,它们恣意寻欢,欢腾孕育着无尽的生命赞歌。鲜花说,他妈的,生灵比人会享受,畜生比人快活!
秋天的时候,相继有一对刺猬和田鼠在沙窝子里安了家,把沙窝子做了它们的洞房,和小麦做了邻居。小麦长时间地看着它们,激动不已。激动的时候,她和鲜花就再表演一回,和刺猬田鼠比赛似的。
小麦为鲜花流产了四次。民间自古就有用生白扁豆去皮研末,米汤送服堕胎的偏方,还有用壁虎、蛇蜕皮研末,拌酒饮下的偏方。所有知道的偏方鲜花都给小麦用了,小麦疼得死去活来,有一次差点要了命。那次,伴酒饮下壁虎和蛇蜕皮之后,伴着胎盘血块脱落,小麦大出血,一连好多天都汹涌不断,小麦整个人虚弱得没说话的力气。鲜花抓刺猬抓田鼠给小麦熬汤喝了,小麦一个多月之后才缓过神来。小麦后来给鲜花生下一个男孩,小麦给鲜花生男孩的时候,是在马驹死后一个月。
小麦烦死了马驹。马驹摸她胸脯的时候,她不耐烦地把马驹的手打落了,甩一边去了。她再也不摸马驹软塌塌的小麻雀,想想觉得都恶心。她叫马驹睡到脚头上去,睡到脚头上去还不行,后来干脆把他撵到四处漏风的厨房去睡。马驹的唯唯诺诺招致小麦的大发雷霆,小麦的大发雷霆又导致马驹更加唯唯诺诺。小麦歇斯底里,忍无可忍。
小麦怒吼,马驹,你个没出息的窝囊废,姑奶奶不和你过了,姑奶奶和你离婚!马驹,你个不中用的货,你去死吧去死吧!
大麦和小麦
大麦生下我之后,不久就又被鲜花弄大了肚子。不管大麦愿意不愿意,她都不能拒绝鲜花。鲜花没少作践她,没少用脚踹她。
大麦乐意鲜花不碰她。怀上我弟弟之后,大麦一门心思都在我弟弟身上,对于鲜花的骚扰,她能躲就躲,躲不过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闭着眼任凭鲜花蹂躏一回。鲜花在大麦身上每发泄一回,就变得更加暴跳如雷。他骂大麦是活死人,他对大麦拳打脚踢,像对付一袋粮食。大麦蹙眉咬牙,默不做声。
大麦不知道鲜花在外面做什么。种地,打鱼,唱戏,大麦都不管。大麦除了睡觉那件事不叫鲜花满意,鲜花对大麦也挑不出多少不满意来。
大麦把他打扮成马家寨最光鲜体面的男人,他的衣服是大麦自己纺线织布自己剪裁自己缝的,剪裁可体,针脚细密。他的衣服干净整洁,夏天没汗酸味,冬天没脏污油腻,只要他脱下衣服,大麦就不声不响拿去洗了,还用盛满热水的搪瓷缸子熨烫平整。他的鞋子,鞋底厚实,针脚匀称,他的鞋垫绣着花鸟虫鱼,绣着抓革命促生产,红黄蓝绿的彩线搭配舒服顺眼。好多次都有女人扒下他的鞋子抽出他的鞋垫啧啧称赞,拿去做了样子。大麦把家里拾掇得也干净,屋里地面扫得光溜溜,院子里地面也是光溜溜,偶尔有一摊鸡屎,大麦就拿铲子铲了扔到粪坑里。锅台上也永远是清清爽爽的,几只粗瓷大碗整齐地摞在一起,用高粱莛子裁齐的筷子放在用高粱莛子编的筷笼子里,用高粱莛子串在一起的锅拍子锅篦子也永远是没有灰尘污渍的,我和弟弟的衣服也都是干干净净的,我瞎眼奶奶的衣服也都是干干净净的,更不要说大麦自己的衣服了。
大麦是一个难得的干净勤快而又手脚利索的女人,大麦更不是一个多嘴多舌多是非的女人。只是,大麦不喜欢和男人睡觉,不喜欢和男人做那事。
小麦喜欢。就像吃饭,吃了上顿,还会饿,还会想着下顿。
小麦觉得和鲜花在一起的日子才是女人该过的日子,是鲜花让她做了真正的女人。小麦觉得和鲜花比,马驹就不是个男人,他连鲜花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连鲜花的一片脚趾甲都比不上。鲜花才是真正的男人。
小麦也看不上大麦。小麦觉得大麦没一点女人味,整天绷着张脸,像谁欠着她,像自己多正经了不起。小麦记得有次在生产队打农药,管兑水兑药的二愣子给大麦说了句喜欢给她兑水的玩笑话,大麦当场就翻了脸,把满满一桶子农药水从二愣子头顶兜头浇下来,还不依不饶地举着药筒子要砸二愣子。小麦心里恼着大麦,也怕着大麦。从小,大麦就刻薄她,不给她留情面,嫌她好吃懒做,嫌她讨巧卖乖,嫌她只会在人前装疯卖傻,耍浪。夏天,姑娘们邀了一起在月亮湾洗澡,小麦总一惊一乍,大呼小叫,故意弄出动静,引路人注意,引男人注意,大麦为此没少骂小麦,骂她犯贱。
用石榴的话说,就是姐俩从小不对付。石榴说,大麦家务活庄稼活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是把好手,可是脾气拧,轴;小麦家务活庄稼活没一样能拿出手,可是小麦喜兴,能说会道,嘴甜,还会唱戏。
也怪,每年正月十六,马家寨几个要好的妮子聚到石榴家一起过祈福节,用麦秸秆扎出仙女七姐六姐,给她们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两个姐妹用“轿子”抬着七姐六姐,姐妹们轮流拜七姐六姐祈福。轮到大麦磕头祈福,七姐六姐总是动也不动;轮到小麦,七姐六姐身子离得远远的,中间的空隙能钻头大黄牛。石榴说,祈福的时候,七姐六姐离得越远,祈福的人婚后越有福气。每年七月七过七夕也是,七八个要好的妮子聚一起包饺子,往饺子里包硬币,糖块,麦麸子,小木棍。大麦每年不是吃到麦麸子,就是吃到小木棍。吃到麦麸和木棍,意味着婚后受穷,还得挨打受气。小麦却年年吃到硬币和糖块。石榴说,人,就是个命。
正月十六请七姐六姐下凡,七月七只请七姐,唱的歌诀却差不多是一样的。领头的大麦带头唱歌诀,其余的都跟着唱:
树根深,树叶长,
大树底下有神郎。
啥样的神郎都不请,
单请七姐(六姐)下天堂。
不图你的针,不图你的线,
单图你的七十二般好手段。
大麦的嗓子也好,轻柔,细腻,内敛。大麦也是会唱戏的,马家寨一带的女子都是能哼上几出戏文的,大麦听过的戏文都能唱下来,只是她太害羞了,没法厚着脸皮站到台上唱。
七姐六姐被请来之后,大麦她们用麦秸秆和红黄蓝绿的彩纸扎了七姐六姐的金身,又用秫秸给七姐六姐扎轿子。这些活计一样也离不了大麦。而小麦,是在石榴骂了大麦,对大麦发了脾气之后,大麦才叫小麦跟着自己。大麦对小麦,自然更没好脸色。也只有在这时候,小麦才表现得像只温顺的猫,像只受委屈的猫,怯怯地、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而她委屈可怜的样子,又招来石榴对大麦的不满和训斥。石榴骂大麦,拧种,没个当姐的样!
小麦好多次都对鲜花说,你和大麦离婚吧,我和马驹也离,咱俩过。鲜花总是不置可否。
大麦的蓟菜芽花
大麦是在一个中午知道了小麦和鲜花相好的事。
那天,大麦去月亮湾洗衣服。大麦挎着一篮子衣服,有鲜花的裤子褂子,有我和弟弟的夹裤夹袄。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堤岸上的柳树枝儿鹅黄一片,松树和柏树也都发了嫩绿的新芽,堤岸上开满了官帽儿花和其他不知名的野花。大麦看到了遍地开着粉色、紫色花朵的蓟菜芽。蓟菜芽别名“刺儿菜”,因叶边长满尖刺而得名。现在在黄河故道大堤上,在路边河沟旁,在田间地头,仍随处可见顽强生长的蓟菜芽。
蓟菜芽是我极喜欢吃的野菜,用开水焯了凉拌,剁碎了包包子、饺子,或者熬菜粥,都是春天难得的美味。大麦知道蓟菜芽是能吃的。小时候,她没少跟她娘石榴一起去田地里薅蓟菜芽。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蓟菜芽成了救命的主粮。她和小麦一起去田地里薅蓟菜芽,小麦嫌蓟菜芽扎手,总是走不多远就喊累喊饿,赖在地上不肯走。大麦忍着饥饿跑好远路才能薅半篮子蓟菜芽,到家拿水煮了,放点盐,就是一家人的饭食。
大麦的爹死在六〇年的春天。那天,大麦和小麦一起去薅野菜。大麦专拣能吃的蓟菜芽、灰灰菜、银银菜薅,小麦懒,不愿多跑路,又嫌蓟菜芽扎手,见着什么薅什么,一种不知名的野菜被小麦薅了一篮子。石榴也不知道能吃不能吃,饿极了,饿疯了,就连着大麦薅的蓟菜芽、灰灰菜、银银菜一起煮了一锅菜汤。一家子老老小小都喝得拉稀提不上裤子。她爹本来平时连野菜都不舍得吃,人瘦得只剩一张皮,就是那次喝有毒野菜汤之后再没爬起来。小麦还死活不承认是自己薅的野菜有毒,把责任都赖到大麦身上。
大麦被遍地的蓟菜芽吸引,被蓟菜芽花跟绣线一样细腻的花蕊吸引,她放下篮子,把衣服拿出来放地上,满心欢喜地薅起蓟菜芽来。她还掐了一大把花蕊细密的蓟菜芽花,放在鼻子下嗅,那一刻,大麦也是妩媚娇羞的,柔情似水的。她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又像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陶醉在春天的花海里。
循着野花,不知不觉,她走出去好远。她的篮子里装满了蓟菜芽,她挎着篮子的那只手里拿着满把的粉的紫的蓟菜芽花。她知道她走远了,该回了,可前面的花儿总吸引着她一直走下去。就在她准备返回时,她站起身,看着远处的花草还是有些恋恋不舍。她站着,迷恋着。
眼前的一处草地动起来,一块有门板大小的草地自己升起来。是一块用蒲草和芦苇编成的草甸子,上面覆盖了花草。草甸子挪动了位置,露出一个洞口。
大麦来不及反应,她看见从洞里爬出鲜花,随后又爬出小麦。
大麦胳膊弯里装满蓟菜芽的篮子滑落在地上,蓟菜芽散落一地。
大麦手里粉的紫的蓟菜芽花散落在鲜花和小麦的头上、身上。
鲜花打了大麦
大麦和小麦厮打在一起。
鲜花打了大麦。
鲜花当着小麦的面,打了大麦。用大巴掌扇了她脸,大麦嘴角流了血,鲜花还用脚踹了她,把她踹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泥。鲜花这一次打她,是为了小麦,那么,之前,鲜花无数次对她的拳打脚踢也都是为了小麦吧。
大麦无比冷静地爬起来,抹干净脸上嘴上的泥土和血污,把身上的泥土也拍干净了。她捡起篮子,把散落的蓟菜芽拾起来放进篮子里,没再看鲜花一眼,也没再看小麦一眼。
大麦没吵没骂,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大麦一路踉踉跄跄,一路泪流满面。
她走过那堆放在堤岸上的衣服,就像没看见似的,就像不知道那是谁家衣服似的,走了过去。碰见的人,有的躲了她,躲不过的或者好事的,看着她踉踉跄跄、泪流满面,同情,或者幸灾乐祸——大麦,你知道了?大麦,你可得想开点。
大麦回到家里,掀开夹袄衣襟给我弟弟喂了奶。中午她用好面(我们这地方把麦子面叫好面)做了蓟菜芽煎饼给我们吃,煎饼放了好多油,香死了。我对大麦一生的记忆,都淹没在那天她做的蓟菜芽煎饼里,好多的油,香死了。
大麦在那天下午去看了她娘石榴。给她娘买了两包冰糖,还拿了几张蓟菜芽煎饼。石榴说,不年不节的,你买冰糖做啥,你用好面烙煎饼,你放这么多油,大妮子你不过日子啦!大麦木着一张脸,不说话。石榴早已习惯了大麦不说话。大麦不说话,也会把她指派的活计做好,或者没等她指派就已经做好了。不像小麦,说上八遍,腚还不挪窝。
石榴觉得那天大麦怪怪的,不对劲。问她,又吵架了?大麦不说话,只是啪嗒啪嗒掉眼泪。以前好多次,大麦回来,也不说吵架,也无声地掉眼泪。那天石榴觉着不对劲,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劝了她几句。天黑之前,大麦默默地走了。
石榴早知道马驹不行的事。小麦婚后第一次回娘家,进门就对她娘说,马驹是个软蛋,夜里不行。石榴骂了她,石榴说,不行就不行,又不能当饭吃。知道小麦和鲜花好上是春节之后的事。正月十五,村里唱戏,小麦和鲜花都在台上唱戏。那天晚上唱的是《红灯记》,小麦扮演铁梅,鲜花扮演她爹李玉和。石榴在台下听戏,间隙,听到别人说的话。说小麦不要脸,都跟鲜花睡了,都跟鲜花明铺暗盖了,还有脸开口闭口叫爹……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旁边还有一个女人的大嗓门参与进来,那个女人说,小死X妮子,勾搭谁不好,偏要勾搭她姐夫!一个男人的声音,勾搭你家男人你愿意?女人说,小骚货,敢勾搭我男人我撕烂她!男人拍着女人肥硕的腚,大笑着说,你去给小麦说,叫他来勾引我,事成之后爷也白送你一个回合,咋样?
那个女人石榴是认识的,她家前院的婆娘;那个男人石榴也是认识的,马家寨街上锻磨的老段,石榴下午还找他来家里锻磨来着,原来他们早都在看她家笑话了,原来他们那么热衷于看戏,是在等着看她们家的好戏。
石榴悄没声息离了戏场,回到家里把小麦的旧衣服拿出来用剪刀咔嚓咔嚓绞碎了。
小麦跪在石榴面前。
小麦说,娘,你成全了我和鲜花吧。
石榴说,下贱,不吃饭能死,不和男人睡你死不了。
石榴说,你和鲜花断了,娘还认你这个闺女。
小麦答应了石榴。小麦答应之后仍然和鲜花纠缠在一起,小麦纠缠鲜花纠缠得更紧了。小麦一遍遍地求着鲜花和大麦离婚,逼着鲜花和大麦离婚。小麦此后有好多年没进过石榴家的门。不是她不想进,是石榴放了狠话,她没生养这个白眼狼,进她家门,砸断她腿。她家小麦,死了。
大麦一夜都没睡。她给我和弟弟做衣裳。做了一件又一件,做了一身又一身,做了单衣做棉衣,把我和弟弟五年后穿的棉袄棉裤都做好了。大麦在黎明时把自己收拾妥当,穿了她结婚时的红棉袄,走到了月亮湾里去。
那晚鲜花不顾小麦的哭闹回到了家里。他已经好多个晚上不在家里住了,他也回家,换衣服,或者拿点东西,一只饭碗,一口吊锅,或者一盒洋火,也给家里水缸挑水。他拿东西的时候,不避着大麦,他有时候都希望大麦问他一句的。大麦从不问,弄得他很没意思。在家呆着没意思,他只好呆一会就走,走到他和小麦的沙窝子里去。沙窝子已完全是一个简陋的家,有了锅碗瓢盆,有了被褥,都是鲜花和小麦老鼠搬家、日积月累的结果。大麦小麦他都想要。但他对挺着大肚子非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小麦也已经厌倦了。
鲜花回到家里面看见大麦在给我和弟弟做衣裳,鲜花以为大麦不在意他和小麦在一起,就是根本没把他放眼里,还为此生了气。生了气的鲜花那晚表现得比往日消停,他没朝大麦发脾气,自己悻然钻被窝睡了。鲜花在临睡前还想跟大麦说话来着,见大麦只顾低头缝衣服,不理他,他就自己睡了。那晚临睡前鲜花想对大麦说的是小麦粘人烦人的事,是他没答应小麦的事。不想,那晚没说,鲜花永远没机会和大麦说了。鲜花后来还后悔他没和大麦说,他觉得要是他说了,大麦就不会走进月亮湾了。
鲜花其实用不着后悔,鲜花和大麦结婚一起生活了三四年,他还是不了解大麦。他就是给大麦说了不会和她离婚,不会和小麦结婚,大麦还是会走她自己的路,她还是会走进月亮湾里去,不是因为他鲜花对她不好。他对她不好,打她骂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是因为小麦。是因为他当着小麦的面打了她。
大麦不能承认她输给小麦的事实。被人强奸过的小麦被马驹当个宝捧在手心里,在她心里一无是处只会唱戏的小麦被马家寨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挂在嘴边。被她最看不起最不齿的小麦把她男人勾走了,她男人当着小麦的面用脚踹了她,用大巴掌扇了她的脸。
鲜花醒来发现床头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单衣单裤棉袄棉裤,鲜花觉得事情不好了,鲜花觉得他真是小看了大麦了。
他在月亮湾里看到穿戴整齐的大麦浮在水面上。
马驹和小麦
马驹是知道小麦的。
知道小麦和鲜花在一起了,知道小麦和鲜花好了。知道小麦又怀了鲜花的孩子。
马驹在无数个黑夜里像一匹受伤的骡子一样撕心裂肺。他无能为力,他舍不下小麦。
他说,小麦,你爱咋着你咋着,只要你记得回家就行,只要你不离婚就行。
小麦肚子大起来的时候,马驹比以前伺候小麦时更上心,小麦却不领情,小麦一心一意扎在鲜花的怀抱里,满脑子满眼都是鲜花。她对马驹的厌恶和仇恨,无以复加。
小麦恶狠狠地诅咒:马驹,你个不中用的货,不跟我离婚你就去死!
马驹赔着笑脸说,小麦,没了我,谁伺候你?谁给你洗衣做饭?谁给你洗脚暖被窝?
水淋淋的大麦
大麦被捞上来以后就放在月亮湾的大堤上。大麦身上水淋淋的。我一岁多的弟弟看到娘躺在地上,他爬过去扯娘水淋淋的衣襟,趴下身子急不可耐地寻着娘的奶头要吃奶。
大堤上来来往往的人都不知所措,似乎都在等着什么。
都在等石榴的到来。
石榴却没来,自始至终都没来,没来看大麦最后一眼,也没来跟鲜花大哭大闹要人。这让等着看热闹的人多少有些失望。
弟弟衔着娘的奶头不松口,几个心软的女人抹着眼泪把我弟弟抱起来,娘的乳房在弟弟嘴里扯起半尺长。那时候,我三岁多一点,还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我在人群里跑来跑去看热闹,还不时被堤岸上的野花和蜻蜓吸引,一滴眼泪都没掉。
大麦在黄昏时分下葬,一同被埋葬的还有我那个一岁多的弟弟。
那个小男孩被一只红色的大蜻蜓吸引,他寻着蜻蜓,踉踉跄跄走进月亮湾里去了。
小 麦
小麦对大麦的死很不以为然。
她心里甚至是高兴的,是她大麦自己跳湖死了,她小麦又没推她进去。
小麦以为大麦死后鲜花就是她的了。被爱情蒙着心的小麦似乎就忘了她和大麦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了,她们都吃着石榴的奶长大,她们一个锅里吃饭,一个铺上睡觉。她认定大麦早知道她不是石榴亲生的,才处处看不惯她,处处欺负她。她不记得大麦对她的好。她偶尔记起一桩大麦对她的好,她也教自己不承认。
我不知道小麦对大麦是否产生过愧疚感。年老的时候,她和我在姥娘家遇见,她的眼神坦荡茫然得就像冬天光秃秃的田。我懒得对她动心思了。
大麦死后,马驹成了小麦的眼中钉肉中刺。小麦挺着个大肚子,一天到晚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地诅咒马驹。
马驹,你个不中用的货,不跟我离婚你就去死吧,去死吧。去上吊去跳湖去喝老鼠药!
马驹赔着笑脸说,小麦,没了我,谁伺候你?谁给你洗衣做饭?谁给你洗脚暖被窝?
小麦恶狠狠地说,稀罕姑奶奶的男人多的是,不用你个不中用的来管!小麦差点就脱口而出说出鲜花的名字,她话到嘴边又硬是咽回去了。
她没说,马驹说出来了。
马驹说,小麦,鲜花不会对你好,鲜花不会和你结婚的。
小麦去沙窝子找鲜花等鲜花,鲜花却好多天好多个晚上都没来。急不可耐的小麦在一切能遇着鲜花的路上等着鲜花,鲜花却消失了,钻湖底了,钻老鼠洞了,一连好多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小麦在一个傍晚朝鲜花家走去,走到大门口,推门进去,她看到在院子里扫地的大麦。大麦拿着一把大扫帚,正在扫院子,看见她进来,举了大扫帚朝她打来。小麦魂飞魄散,想跑,却一步也跑不动,脚下像有绳索绊着。
小麦栽倒在鲜花家大门外。背上有扫帚拍打的刺痛和声响,人趴在地上,想爬,却爬不起来,想喊,也喊不出声。
小麦后来回到家里,她摸着后背上一道道伤口,摸出一手的污血。
几天之后,小麦背上的伤口刚刚结了痂,她再次走进鲜花家的时候,是在大太阳当头的正午。她推开大门,迎面撞见大麦站在白花花的大太阳下,大麦端了一盆脏水朝她泼来,泼了她一头一脸。她跑回家,发现上衣还湿淋淋地滴着水。
小麦再不敢去鲜花家找鲜花。
小麦的饺子宴
大麦死后,小麦找不着鲜花了。
小麦想,鲜花是怨她不快点离婚,怨她不早点离开马驹。
小麦想起了沙窝子里那对被老鼠药药死的老鼠。
春节过后,小麦和鲜花在沙窝子里幽会,发现留在沙窝子里的铺盖都被老鼠咬烂了,露出脏兮兮的棉花。鲜花用鼠药药死了老鼠。一对大老鼠。也许,是一对夫妻吧,没准春节小麦和鲜花回家过年的时候,它们在此拜堂成亲了,入了洞房了,一只还大着肚子,应该是怀孕的母鼠吧。
那天,午饭的时候,小麦破天荒包了饺子,荠菜馅的。饺子像一只只死老鼠东倒西歪趴在脏乎乎早已看不出底色的锅拍子上。已经很难得了。小麦哪里就会包饺子呢,面条她都能下成一锅粥。
马驹受宠若惊,一个劲地给小麦赔着笑脸说,小麦,你不离婚啦?小麦,你身子重,你吃你吃。小麦,等你生下孩子,你啥都不用管,孩子给我养着!
马驹吃了一碗饺子,任小麦怎么劝,再不舍得吃第二碗。马驹喝了小麦亲自端过来的一碗饺子汤。
马驹死后一个月,小麦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麦粒”。孩子满月的时候,小麦被关进马家寨公社的派出所里,一同被关进来的还有鲜花。
不到三岁的麦芽提着篮子来给小麦送馍馍,小麦自己不舍得吃,拿了递给鲜花。鲜花一边大口啃着馍馍,一边说,小麦,你长了一个猪脑子。
是马驹的爷爷奶奶做的馍馍饭。
那对头发苍白、慈眉善目的老人在文革中挑着扁担在马家寨挨家挨户拾粪收尿的情景我记得清楚,他们也到学校茅房拾粪收尿。两根扁担,一根挑大粪,一根担尿水。装大粪的是两只柳条筐,装尿水的是两只木桶,重的一挑子啥时候都在老头肩上。
他们拾粪收尿,但他们却穿得干净整洁。老头身上的白色对襟盘扣上衣永远是一尘不染,上衣口袋里装着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老太身上的老蓝色偏襟上衣也浆洗得干净挺括,满头的白发一丝不乱。老头老太肩上一年四季都搭一条羊肚儿手巾,他们挑着担子走路不徐不疾,说话轻言细语,见人就温和地笑笑,也不多话。他们把人家茅坑拾干净,再垫上干土。
是这一对老人请求马家寨的村民联名写信要求不治小麦的罪,请求公社放了小麦。小麦后来真被放了,只在马家寨公社派出所关了十几天,连监狱大门都没进。
小麦没进监狱大门,却多次在万人大会上挨批挨斗。她浑身上下披挂着破鞋,被人吐,被人骂,被人用砖头瓦块砸。每次通知她参加批斗会的时候,明知道斗她,还特意跑去给鲜花说,你藏起来,别叫他们找着你,斗争你。
小 麦
曾经,我一直怀疑小麦害死马驹的事,害死人哪有不偿命的?后来求证了马家寨的好多老人,都说,真的,当年他们都参与联名了。联名信的内容他们都还记着,大致意思是说生产队都在忙革命抓生产,小麦若枪毙了,她的孩子还小,没人抚养。联名信送到公社,公社就把人放了。小麦的事属人民内部矛盾,小麦的一条命被人民留下了。
小麦后来还一趟趟上赶着找鲜花,要和鲜花结婚。鲜花怀里搂着别的女人,挥着手赶苍蝇一样赶小麦走。鲜花说,猪脑子!走,走远点,别来惹老子烦!
二十年之后,鲜花偷人老婆被打残双腿之后,鲜花要饭的日子,小麦又回到马家寨,去找鲜花,说要和他结婚。她愿意照顾他,一起过后半辈子。小麦仍然被鲜花一口回绝,仍然被鲜花羞辱。
那晚,小麦把自己洗干净,换了干净衣裳,踏进鲜花破烂不堪、臭气熏天的院子。
鲜花仰躺在那辆赖以生存的四轱辘车上,两个人一个屋内一个屋外说了下面一段话。
鲜花,咱俩结婚吧,咱俩过。往后我照顾你,我不嫌你。
老子嫌你!滚,滚远点,别来惹老子恶心!
院子里月光如水,小麦站在鲜花冷清清、臭烘烘的院子里,恍若隔世。二十年的光阴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小麦想起她和鲜花曾经的万般美好,小麦多想回到他和鲜花的旧时光。
鲜花死在那年的大年除夕。
小麦嫁鲜花无望,一年后跟一个走街串巷打爆米花的男人走了。据说,男人是河南周口的,有马家寨的人在外头做生意时,在那里见过小麦。小麦在周口生活了二十年,她嫁的男人死了,她和那个男人生的两个儿子也死了,都死于羊角风。小麦嫁的男人是一个羊角风,生了两个儿子,也都是小羊角风。一个死在老羊角风之前,一个死在老羊角风之后。羊角风的族人不容小麦,骂她丧门星,骂她破落户,小麦走投无路。她从石榴的视线里消失了二十年。二十年之后,她又回到了马家寨。
石榴接纳了小麦。二十年的光阴过去,恩恩怨怨,一切都成往事了。
那天,小麦提了一串油条回了娘家,来看石榴。是春夏交接的四月,槐花开得正起劲儿,一嘟噜一串地压弯了枝头,石榴正拿了镰刀勾槐花,满院的槐花香甜。小麦站在院门口,怯怯地叫了一声“娘”。
石榴只顾着仰头勾槐花,头都没扭一下。小麦又怯怯地叫了一声“娘”。
满大街有记吃不记打的猫狗找不着家门的,咱家没丢猫狗,也没丢人。走错门了吧?
小麦还算机灵了一回,她慌忙抢过石榴手里的竹竿,说,娘,我来。
石榴坐下来,打量着眼前胖得没人样的小麦,打量着她笨手笨脚的模样,心里叹口气。当初,只道这妮子长得俊,会唱戏,咋没觉着这妮子这么蠢呢?
小麦后来再嫁的时候,石榴给她头上披了七条头巾。
是夏日的一个傍晚,小麦身穿一件勉强能系上扣子的白底红花的的确良褂子,头顶七条红红绿绿的头巾,坐在床沿上,又做了一回新娘。
那一年,小麦已经四十九岁。
徐娘已老,小麦眼角里的皱纹都能夹住硬币了。小麦松弛的乳房像两只风干的长茄子,耷拉到面盆一样鼓胀、面团一样松软的肚皮上,成坨的赘肉从裤腰里淌出来又覆盖了裤腰。当年那个让整个马家寨的男人都心旌摇荡的女人,昔日有多风光,今天就有多不堪。
石榴找来了媒婆,媒婆用一把裁尺,挑起小麦头上的三条头巾,就是当年农村十分流行的那种方头巾,扔到了石榴家的大门外。小麦命里犯七夫命,这是她的第四段姻缘。那三条被扔出去的头巾,挽救了三个男人的命。
也真是怪了,后来小麦和这个男人还真白头偕老了。
就是那个在戏台下调笑小麦的男人,马家寨街上锻磨的老段,比小麦大十八岁,三个月前死了女人。
老段说,想当年,小麦那眼神,那身段,那唱腔!
老段流着涎水,啧啧称赞。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