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门生

陈妮歌

我有一男一女两个得意门生，男娃叫牛牛，女娃叫豆豆。牛牛是班长，豆豆是副班长。上到四年级时，双双出事了。

我们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班主任须从孩子入学，一直当到孩子小学毕业。说是承包也罢，说是明确责任也罢，说是便于检验教学成果也罢，自从学校在教育管理改革中有了这一新举措，就一年接着一年坚持了下来。

那一年我送走一拨学生入初中后，又轮回到小学一年级。

学生报名那天，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两个娃。

男娃胖乎乎的，圆圆的脸庞，圆圆的光头上像印上去一个木梳背儿的发型。他一开口说话，眼角、嘴角的笑就溢出来，两眼就眯成了一条缝，两条缝在两只眼外角伸延，伸延出的便是真诚、淳朴和可爱。加上他的穿着，一看就是从农村来的，这也是教育改革给农村带来的改变，他们都争着抢着把娃送进城里好点的学校，似乎娃进了城里学校就一定能考上大学一样。给牛牛办完报名手续，我便身不由己的伸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拧了一把。

而那位名叫豆豆的女孩，穿着布料讲究的花裙子，半高的皮革鞋，偏短点既似假小子却长了一点点的让人咋看咋舒服的头型，特别是那长长的眼睫毛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赛过樱桃样的小口，真是漂亮极了。她报完名后我从桌对面专门示意她过来，伸手轻抚一下她的眼睫毛问：“是贴上去的吗？”她扑闪着双眼似思考般却又很快地说：“你说呢！”话出口还拉上我的手让我摸摸，那长睫毛的双眼倏忽间传出的全是甜蜜和可爱。

开学第一天，我便提议学生选举，牛牛是这一班的班长兼文体委员，豆豆是副班长兼学习委员。这一当便是四年。两个孩子学习拔尖、能力拔尖的表现，让我时时都觉得自己还真是慧眼识金。

可说出事，还真都不是小事。

四年级后半学期，我发现连续几天下午，还没放学，牛牛就不见了。我问他缘由，他说他的妈妈身体不舒服，他提前回家照顾母亲。我说那也得给老师打个招呼，他说不好意思，怕老师为难。可第二天依然如故，连续几天，或隔一天又这样提前离校。

学校不允许学生带手机，他却带来一款智能手机。有几次正上课，他却上厕所一去就是半节课。他在厕所干什么呢？心生疑虑，我便安排一男同学去查，他却是蹲在茅坑上玩手机。我查准后批评了他，要求他别再带手机来学校，他虽答应了却依然将手机藏在书包里。

我家访去找他的妈妈。

牛牛家在山区小县一个小山村里，他爸在家务着几十亩果园且照顾二老。他妈在城郊近区农家租了一间房子。用他们的话说，他们要让孩子跳出农门，改换门庭。尽管送娃接娃、做饭洗衣、陪娃做作业辛苦而又紧张，可她乐意。当初听说孩子一入学就当了班长，喜得她一个晚上都没合眼。

我终于找到牛牛家。

一间最多二十平米的房里，进门窗下支着案板，一个蜂窝煤炉子上铝壶里嗞嗞地响着，冒着热气，紧挨门的小方桌上灶具碗筷占去了大半，中间条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显然是孩子专门学习的地方。再里边挨后窗横支着的是，少说也占去房间四分之一的木板床。

我是下午放学后去家访，还冒着热气的土豆丝放在饭桌上散出香气。牛牛妈为我开门时，还以为儿子回来了，一开门便叫牛牛的名字，当看见是我时惊诧中脸也红了。

让座，倒水，能看出牛牛妈是那种内敛沉稳而又干练的女人。我还是先肯定了孩子这几年的成绩，接上便指出孩子最近玩手机和迟到早退的事。牛牛妈听后微叹一口气，思量着又倒吸一口气，再鼓足勇气说：“牛牛这孩子在外边上网已有大半年时间了，去年春节一个娃叫去玩了一回就上瘾了，大多晚上做完作业一不留心便溜出去，一玩就是大半夜。有一次到后半夜还不归，我跑遍了就近的网吧，在天亮时才找到他。”牛牛妈边说边哭，她说她骂了、罚了、甚至打了，就是挡不住。为了找娃方便，无奈才给买了部手机，没料到玩手机又很快上瘾。她说她正为娃这事着急苦恼呢。此话出口，牛牛妈便近身抓住我的双手，泪水在眼眶内打着转儿，双腿一软就要给我跪下去，我连忙上前扶起了她。

怪道来牛牛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班长也是只在其位，不谋其事。我为牛牛着急，更为牛牛妈着急。我安慰了牛牛妈一番便返校。

第二天一大早，豆豆又送来了一封检举信，说信是牛牛写的，只写了一句话：“豆豆，我喜欢你！”

一句话让我双眼睁得圆圆的似乎连呼吸也不会了。

天哪，还不满十岁，竟谈起恋爱来了。

这可是班上两个尖子，能代表整个班的形象的两个学生！

我把豆豆单独叫到办公室问：“咋回事？给老师实说。”我尽量语气平缓点，以减少对得意门生的压力。

豆豆一双长睫毛大眼闪动着看我一眼，低下头没说话。

这可不像我的副班长的性格。

豆豆不只长得漂亮，更是那种言辞简练、表达准确、说话有条有理的学生。去年六一儿童节全班联欢，唱的跳的说的节目都有，会前才安排让她主持，我只给了她个节目次序，她在每个节目前顺口说的主持词把全班同学都震了，有老师说：“小人说的大人话，学生说的文艺话，这娃真了不起呀！”她有一个口头语，“然后呢！”这是她转折语言且留给自己思考说下边话的时间。她平时给同学讲故事，反复用“然后呢”这个词。眼下把这三个字说成了她的绰号，原对她副班长的官称也改成了“然后呢”。

“心里咋想就咋说，咱谁和谁呀！”我有意放松了口气。

豆豆吸了口气，怯怯地说：“两年前的秋天，放学后牛牛在路上等到我，直接双手递给我一个红宝石说‘我爱你！当时我懵懂中手足无措地收了。晚上一想不对劲，第二天一早就还他，他死活不要。我怕别的同学看见就先装进衣兜里，没料想竟然丢了。后来他还有意偷去我的数学书，在我找书着急时他拿出来还我，还说是他帮我找到的。又一次，下课去操场玩，我玩啥他就过来玩啥，还没话找话说。放学回家，他还常在一个老地方等我，原本就不顺路，他有意和我同行到我家门口后，自个再回去。我好烦，我对他说了现在是学习，学习不好，想和我好没门。他说我的学习不好吗？一句话顶得我没话了。知道他还算得上是全校的优秀学生，我无奈地说，‘学习好也得到大学毕业后。他竟然说，‘我又没说现在就要结婚。这一切过去就过去了，可他前几天又写这封信来，我真的有点怕了。”

“别怕，老师收拾他。”

豆豆去后，我的心沉重了。好个牛牛，早熟也不能这么早呀！九岁就既上网又谈恋爱，这还了得！现在这孩子，我长叹一口气，反复思考，心里只说这一句话。

第二天课间，我将牛牛叫到我的办公室问：“你喜欢豆豆？”

“嗯！”

“你喜欢她啥？”

“长得好看，学习好！”

“心里还咋想？”

“做个朋友么！”

“你妈陪你读书上学容易吗？”

“这与我妈没关系。”

“你觉得是不是太早了？”

“班上十几个娃都追她呢，有人给她送橡皮，有人给她送削笔刀、送本子、送玩具。他们都向她表示说喜欢她。”

牛牛的这一段话让我头上渗出一层冷汗来。

天哪！我们那阵都上高中了，还以为男女同学在一块说话是不正经呢！

我再次为我的得意门生着急，我更为这些娃着急。

我不由得连续咳嗽了几声，我严肃地坐到我的办公桌后边，挺直腰板，又有意咳嗽一声，拿出法官对犯人的架势问：“牛牛，老师重用你了吗？”

“嗯！”牛牛稍显怯惧地点头。

“老师关心你吧？”

“嗯！”

“老师培养你们容易吗？老师一直把你们当人才培养你知道吗？老师就剩下把心掏给你们了呀！”我说到这便哽咽了。

“我喜欢豆豆错了吗？”他似乎没认识到自己错了。

“甭说错对，起码早了点吧？！”

他看着我没回话。

我思量片刻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也不只这一点呀！你妈陪你上学容易吗？你爸种苹果供你容易吗？你逃学上网对吗？你上课钻到厕所玩手机对吗？”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我没有影响学习和班上的事！”他话音虽有怯惧却显出倔强和不服。

“你咋这样说话，真没想到！你一直是咱们班、咱们学校同学的榜样你明白吗？你把路走偏了，你想了你不该想、做了你不该做的你知道吗？看来我得认真考虑你这班长的位子了！”我中间稍停又加上这么一句，我要压他回头。

“其实，那个班长我早就不想当了！”

“你说啥？”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生气地说：“这可是你说的？”他竟然点了两下头。我瞪大双眼看他一阵后扬手说：“你去吧！”

他竟然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娃怎么说变就变，难道真的没救了？”

一连几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

三天内牛牛依然逃了一次学。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再一次找到牛牛妈。我张口说话泪水就在眼内打转儿，牛牛妈听着听着热泪纵横了。

“上网的事必须下决心限死，明天我就告诉他，再敢逃学上网我就处分他；家里也得配合，下大决心。至于谈恋爱的事，我反复想了，这是人的天性，娃除写信表达心迹外，也没别的举动，暂时也不会有其他事儿，但学业有成后再谈恋爱的观点要给娃说清楚。你说呢？”牛牛妈连连点头。

一周，半月，一月过去了，牛牛虽有收敛，还是偷着去上网。同时，在询问了豆豆为啥把信交给老师后，不但没生气，反而更增加了和豆豆交流的勇气和决心。

“让豆豆找他谈，让豆豆说，再敢上网吧就别想和她好！”

我在征求牛牛妈意见后专门腾出办公室，让豆豆以副班长的名义找牛牛谈话。豆豆畅快答应的表情和心态，表明她也是喜欢他的。

他俩的谈话少说也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他们谈了什么，我没有再问。

谈话之后，牛牛似变了一个人一般，不只是再没去上网，再没出现过有事没事、有话没话就找豆豆的现象了。

牛牛的学习成绩也一下子上去了。

当再一次见到牛牛妈时，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