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镇的春天

2016-05-14 11:38吴梦川
延河 2016年7期
关键词:神鸟外婆妈妈

吴梦川

1

我叫魏紫,魏国的魏,紫色的紫。

关于我的故事,该从哪儿说起呢?

还是从童年时代开始吧,对了,就从五岁那年的远游说起。

其实我也忘了,那年我到底是三岁?四岁?五岁?就算五岁吧。

要说远游,其实也算不上,方圆十公里以内而已。

时间绝对是春天,暮春时节。这个季节,我记得很清楚,如果不是春天的话,就看不到那么美妙神奇的景象,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故事了。而且,我出生在春天,对春天有种天然的亲近和喜欢,每当这个季节来临,我就会激动起来,总想干出点儿什么大事。

那天早晨,家里没有人。外婆上街买菜去了,顺带串门聊闲天;妈妈在外地上班,还没有回来;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基本也见不到他。

我独自坐在家门前,看着竹林在晨风中婆娑起舞,淡墨般的影子投映在青石板上,破碎、模糊;还有燕子们,屋檐下软语呢喃的声音,那些陌生的永远听不懂的语言。

我看着、听着,觉得这世界是如此寂静,如此不真实,恍如做梦。当我感觉到世界是一个梦境的时候,我就从小木凳上站了起来,悄悄走出家门,开始梦游了。

我走向梦中的田野,到处都是绿油油的麦子、金黄的油菜花、成片的紫云英;蜜蜂嗡嗡飞、蝴蝶翩翩舞、黄鹂声声唱。这一切,加深了内心不真实的感觉,促使我向梦境的更深处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想起我背诵过的那些唐诗,我在这个广阔的梦境中找到了与之相对应的实景,什么是“处处闻啼鸟”、什么叫“花落知多少”。

在一个小池塘里,我看到了一群大白鹅,它们安静地浮在水面上,水面映出它们漂亮的倒影,我伸出右手食指,开始点起数来。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大白鹅们突然“嘎嘎”大叫起来,伸着细长的脖颈奋力向岸边游去,翅膀扑打着平静的水面,溅出无数的水波。最后,大白鹅们全都游到岸上,蹒跚着鹅步,扭着肥胖的身躯,很快就消失在一大片油菜花地里去了。菜花地里立即涌起一圈一圈的黄色涟漪,而后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这时,我发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阳光下闪耀着粼粼的波光。河流之上,横着一座小木桥,于是,我向那条河流奔去。

虽然那座小木桥看起来并不远,但我却走了好久、好久,才走上木桥。桥下的河水哗哗作响,迎面吹来的暖风里,带着春天的花香和潮湿的水气,以及新鲜的小鱼儿的味道,让人心情愉快。于是,我连蹦带跳,跨过了那座小木桥。

眼前现出一个普通的村庄,翠竹掩映之中隐隐透出农舍、菜地、庄稼、啄食的鸡鸭、奔跑的猫狗、忙碌的人们。如果此时,我去到村庄,向村民求助,就可得以指引回家的路。但就在这时,我却突然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并被深深吸引。

那是一条又细又长的小路,从村庄的腹地突然蜿蜒出来,像我见过的最粗的蚯蚓、最细的花蛇、最长的羊肠。它从容不迫,蜿蜒而行,悄无声息穿过草木和田野,一直向群山和丛林的纵深处游蹿而去,消失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地方又是哪儿呢?有森林吗?有草原吗?有大海吗?有沙漠吗?有冰山吗?

我呆呆地望着前方那条小路,只不过几秒钟而已,就像被施了魔法般,身不由己朝这条小路走去了。

最初,这条小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走在路上也和走在别的路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显得更狭窄一些,野草更茂盛一些。

刚开始,我也走得很轻松,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看蓝天白云,侧耳听听鸟鸣啁啾,身边不时飞过几只小蝴蝶,几只小蜜蜂。我心情大悦,清清嗓子想要唱歌,但却不敢发出声来,这里实在太安静了,我怕惊醒了隐藏在草丛和灌木中的野物。

不知走了多久,小路在一处断崖边陡然跌落,就像断了头的蚯蚓和花蛇,眼前没有路了。

我望向对面,一个小小的寂静的山谷,阳光下泛着迷蒙的光,我觉得应该返回去了。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种奇怪的叫声:咕咕,唧唧;唧唧,咕咕。

我蓦地扭过头来,天哪,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种从未见过的巨大的神奇的鸟儿!身体非常之巨大,比我见过的那些麻雀至少要大十几倍,身披五颜六色的锦缎般的羽毛,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绚丽的尾巴,这条尾巴至少又是它们身长的数倍。

一共有两只,在林中盘旋,鸣叫,摆出各种从容而优雅的造型,跟我看到的美术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模一样。更为神奇的是,两只大鸟盘旋之时,天空似乎隐隐响起音乐的旋律,就像从云朵背后透射出来的霞光,缥缈,遥远。

仅仅不过数秒钟时间,两只大鸟就消失在山谷拐弯的地方,再也看不见了。我呆呆地站在山崖边,仅仅不过数秒钟的时间,我就迅速攀住山崖边的石头和树枝,朝大鸟飞去的方向去了。

渐渐地,脚下几乎没有路了,只有嶙峋的怪石。而且,越往前走,裸露的山石也越来越多,山峰也越来越陡峭。正当犹疑时,前方似乎又传来隐隐鸟鸣,咕咕,唧唧,于是我又毫不迟疑地迈步向前走去。

途中,我遇到了一条细小的山泉,水中有细小的野鱼,于是蹲下身来和小鱼儿嬉戏了半天。

日头已经偏西,我继续往前走。山谷里突然响起了另一种声音,比山泉的流水声大得多了,轰响的,沉闷的,像雷霆滚过天空拖出来的那种尾音。越往前走,轰响声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凭着直觉,我隐隐感觉到,前方绝对有不同寻常的事物。

轰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闷,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震颤,我的小心脏也快要剧烈地跳出胸口了。拐过一道山口,眼前豁然开朗,一道巨大的亮白的东西突然从天而降,横在眼前。

我吓了一大跳,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在我贫乏的眼界里,只见过地上流淌的水,还没见过从天上跌落的水。大水从天上跌落在高山上,又从高山上跌落到地下。我后来才知,这种从高山上跌落的大水,叫瀑布。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最初的限制,也有了敬畏之心。

眼前突然又现出那两只大鸟儿,它们从瀑布上方翩然掠过,斜着身子飞向西边去了。于是我又朝着西边的山谷走去,最后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地上,那简直就是一个花的海洋。

我采野花的时候,正是西天的云彩最绚丽明亮的时候。这种绚丽明亮也给了我时间上的错觉,直到云霞慢慢褪尽,天光慢慢消失。当我察觉到时间的时候,已经看不清面前的花朵了,只看到黑黢黢的山峰的剪影,以及黯蓝天空闪烁的几粒惨淡星子。

山谷里刮起一阵冷风,森林发出“呜呜呜”的凄厉的声响。这一刻,我才彻底明白,天是真得黑了。

我开始害怕起来,额头冒出了细细的冷汗。外婆外婆,快来救我啊。可我刚要叫出声,又猛然意识到危险,千万不能哭不能喊啊,哭喊声将会暴露自己,招来附近暗藏的野兽和怪物,那样会没命的啊。

天越来越黑,地越来越暗。一边饮泣,一边摸黑朝前走。刚走了几步,就被脚下的草藤绊倒了,攥在手心里的花儿也不知丢哪里了。于是,我趴在地上,绝望地啜泣起来。

2

当大人们找到我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了,我正在一大丛野蔷薇下酣睡着。外婆的手中还举着火把,火把已经完全燃尽,身后跟着几个小镇上的叔叔和阿姨。

我们抵达长乐古镇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好高了,金黄的阳光从路边高大茂密的香樟树的罅隙透射下来,树叶的碎影就在每个人的脸上晃来晃去,一半亮,一半暗,像我做过的梦。

目的地到了,搜救的队伍也散了。但是还有四五个小孩子,悄悄跟在我和外婆身后,一直跟到我家。外婆冲他们喊:“都回家去!有啥好看的!”说完,双手合上两扇木门,插上门闩。

一进家门,外婆立即给我重新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但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又怒气冲冲来抓我。我绕着八仙桌,机灵地跑开,一边看外婆的行动,与她保持安全的距离。就这样,我们祖孙俩围着桌子转了几圈后,外婆明显不够灵活,几圈下来就气喘吁吁,最后只得坐在板凳上喘气。

外婆重新打开大门,门外闪过一群小人影,“呼啦啦”,一下全跑光了,像树上的鸟儿飞走了一样。外婆没再理会他们,进屋忙着做饭。

我站在门口,头刚伸出去,“呼啦啦”,那群小孩又从躲藏的树荫里全跑了出来。他们围在我家门前,用充满好奇的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说,你去了迷魂谷!”

“你真厉害!大人们都不让我们去那个地方呢!”

“是呢,他们说,那里有狼,有毒蛇,还有豹子。”

此时,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远游所遭遇的危险和狼狈,开始滔滔不绝地向这些从未走出过古镇半步的孩子们讲述我所见过的世面。

正当我眉飞色舞地讲述美妙传奇时,突然看到不远处的街道上,一个年轻女人朝我们走过来了,当我看清来者面容时,顿时激动万分,撒腿飞奔过去,大声叫着,妈妈!

回到家,外婆看到妈妈,沉着脸,没有说话。她把饭菜摆上桌,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话:“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于是,祖孙三代开始吃饭,那是我吃过的最没味道的一顿饭。

吃完饭,外婆先起身去关了大门,然后我们围坐在堂屋里,开始召开家庭会议。外婆首先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就像隔空传来,是我从未听过的严峻与冷漠:“紫儿也不小了,胆子也大了,把你叫回来,就是要你好好管教,否则以后整出个三长两短,我老婆子可承担不起责任。”

外婆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讲到焦急和恐惧之处,几次哽咽难语,老泪欲流。妈妈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起来,就像乌云突然飞了上去;她看着我的眼神变得严厉甚至凶狠,仿佛有两只饥饿的大灰狼钻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呼叫我的名字,那声音仿佛也带着虎狼之气。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外婆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群男人和女人,领着各自的孩子,那几个孩子,正是一直跟着我听我讲迷魂谷传奇的那几个。

大人们面带怒容,说他们的孩子回家来说了很多可怕的话,而那些可怕的话正是从我嘴里传出来的。然后,他们开始命令自己的孩子,说出我曾经讲过的那些话。

几个小孩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魏紫说,迷魂谷里没有狼虫虎豹,是大人们在撒谎。”

“魏紫还说,水潭里有龙,还有神仙在那里弹琴唱歌。”

“魏紫还说了,那些漂亮的花儿是长在神仙们的花园里。”

“还有呢?还说啥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大声询问。

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皱着眉头使劲儿地想。

“嗯,我想起来了。”一个胖胖的小男孩突然发出了尖厉的声音:“魏紫还说了,山谷里有一种神鸟,长得像太阳那样大,五颜六色的羽毛,还会唱出好听的乐音。”

“听听,你们听听,这都是些啥鬼话呀。”高个子男人摇着头。

“这样的话说出来多害人呀,小孩子又不懂事。”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皱起眉头,撇着嘴唇,很愁苦的样子。

“是呀是呀,我家孩儿今天就吵着要去迷魂谷呢。”另一个又矮又瘦的年轻女人怨气冲天。

“你们说,这样下去还得了呀?哪天出了啥事谁负责呀!”一群大人附和着,冲我妈妈和外婆嚷嚷起来。

这时,我妈妈铁青着脸,猛然大喝一声:“魏紫,你给我过来!”

我怯怯地挪步上前,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妈妈。

“跪下!”又是一声喝令。

外婆没有说话,只将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长长的竹杖递到妈妈手中。众目睽睽之下,我慢慢屈膝跪在青石板上,等着惩罚的竹杖落下。

就在妈妈高举的竹杖快要落下来的时候,半空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稚嫩的男童音:“她没有撒谎!她说的都是真的!”

这声音虽然稚嫩,但却清亮、坚定,没有丝毫的犹疑和慌张。于是,大家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到不远处的香樟树荫里,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大约十岁左右,看起来是陌生的,不是古镇的孩子。

“你是谁家的小孩?谁让你跑到这里来瞎捣乱?”高个子男人发出咄咄逼人的质问,声音中带有明显的威胁。

但是,男孩并不退缩,他抿着薄薄的嘴唇,眼睛又清又亮:“我可以证明,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亲眼见过她说的神鸟。”

陌生男孩说出来的话,像一声炸雷,震惊了在场的大人和小孩。于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起来,纷纷投射在那个男孩身上。

对于这个不明身份的外来物,所有的目光都带着狐疑和猜测,更有敌意。这时,有人认出来了,说他就是镇子西头宰杀牲畜的冷屠夫的儿子,名字叫青鸾。

“哦,原来是杀猪匠的儿子。”高个子中年男子的态度立即由狐疑转为坚定的嘲讽,他甚至靠近前去,笑嘻嘻地挑衅地去拍男孩的头:“你是杀猪匠的种吗?长得挺乖巧,一点儿也不像杀猪匠啊。”

男孩机警地偏过头,躲闪开了男人的手。

“从小就撒谎,长大会偷牛,杀猪匠不教你,我们替他教你。”两个更年轻的男人走过去,架起男孩的胳膊,把他往地上推。

就在这时,我妈妈高举的竹杖突然重重地落了下来,落在我身上。

我以为,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男孩身上了,已经忘记我的存在了,但是,我的妈妈并没有忘记。

妈妈是愤怒的,竹杖也是愤怒的,一下,又一下,落在我的肉身上,发出快意而响亮的声音。那是我出世以来,体验到的最深刻的疼痛,一下比一下锥心刺骨。

刚开始,我咬紧牙关不哭出声来,我不能让那群孩子小看我,笑话我。可是实在是太痛太痛了,就忍不住哇哇哇哭了出来,越哭越无法控制,最后甚至变成了瘆人的惨叫和哀号。

然而,惨叫和哀号并没有让举杖者怜悯,从而停止杖责,相反,惨叫声更加刺激了妈妈的神经,使她手中的竹杖一下比一下落得更重、更狠。最后,我妈妈完全失控了,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头发披散,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差不多快到了不打死我誓不罢休的疯狂状态。到最后,我全身麻木,已经无力感知疼痛了,叫声也渐渐衰弱,最后再也无力发出一丁点声音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突然冲了上来,伸手抢夺我妈妈手中的竹杖,一边大声喊叫着:“阿姨,不能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听声音,正是那个叫青鸾的小男孩。可是,由于惯性,我妈妈手中的竹杖最后重重地落在了男孩的背上。男孩浑身一抖,却并没有躲闪,而是死死抱住了我妈妈的胳膊。

然后,我妈妈不动了,竹杖颓然落地,发出“啪”的一声响。

接下来,大约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都是在小床上渡过的。

浑身创伤,加上迷魂谷受的风寒,我高烧三日未退。最痛苦的是,不能平躺,只能趴在床上,因为屁股已经皮开肉绽。

第一天夜里最难熬。高烧的迷糊也没能压抑住疼痛,疼痛感重新回到身体里,比白天更加剧烈,我在呻吟和眼泪中煎熬着,一直熬到曙色从屋顶的两片亮瓦透出,我才停止呻吟,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我听到从里屋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是妈妈和外婆。我不知道她们究竟在吵啥?我听到了瓷瓶掉地的破碎的声音,还有妈妈压抑的哭泣的声音。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很快又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吱呀”一声响,我家大门打开了。一股清风穿堂而过,伴随阵阵花香,飘进来一个人。就着天井上方投射下来的阳光,我看见一个形态俊美的男子,身着宽衣大衫,华美,飘逸,上面绣着一只美丽的神鸟。

不知为何,男子的脸庞显得模糊,我始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向我走来,一直走到我的小床边。他站在小床边,默默地看着我,我感觉得到他的眼神明亮而柔和。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我,一直也不说话。后来,他从衣衫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轻轻搁在我的床头上。然后,他慢慢后退,就要离开。

我张了张嘴,想对他说话,可却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于是我焦急地伸出手去拉他,挽留他,疼痛却让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一叫,我的双眼就睁开了,人也醒了。

坐在我面前的并不是神仙,而是妈妈和外婆。妈妈的眼圈乌青,两只眼睛红肿,明显的是哭了一夜。

我问她们,神仙呢?

神仙?她俩诧异地看看我,又互相对视一眼,怔住了。

我又问,有没有人到我们家来过?

哦,是有人来过,但已经走了。妈妈轻声回答。

原来,那个叫青鸾的男孩刚刚来过我们家,是来送药的,一瓶草药,用来治疗跌打瘀伤,说是特别见效。

我偏过脸,望了望床头,果然有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子。然后,我又歪着头去望前面的大门,大门是半掩着的,漏进来一大块阳光,明亮的,寂寞的,偶然吹起一股风,可以看到地面上微微摇晃的光与影。

外婆从床头取出白瓷瓶子,开始给我涂抹药膏。她的手刚刚碰到我的屁股蛋儿,我就大声叫起来,哎哟,哎哟。外婆迟疑片刻,把药瓶交给了妈妈,说,还是你来擦吧,你手轻。

妈妈小心翼翼给我涂抹药膏,刚开始,是一种火辣的感觉,就像一缕火星撩上肌肤;紧接着,火辣之感消失,一股清凉在身上游走,痒痒的,宛如白云飘浮。

就这样,药膏涂抹到第三天,伤口基本就愈合了。我从床上爬起来,竟然能活动了。药膏抹到第五天时,我就能平躺着睡觉了。

第六天早晨,妈妈就离开家,回她工作的城市了。最后一次,她为我涂抹药膏,我只觉得奇痒无比,没憋住,嘻嘻哈哈笑出了声。妈妈抹完药,抚摸我的头,轻轻叹口气:“紫儿,你要听外婆的话,再不要到处乱跑,外面很危险。等你满六岁了,妈妈就接你去大城市上学。”

我低下头,迷糊地“嗯”了一声。

3

我以为,伤口好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一切并没有改变。

但是,我却明显感觉到,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小朋友们都不来找我玩了,即使我走在大街上,遇到了他们,他们也会躲着我。

于是,五岁的我在长乐古镇尝尽了孤独的滋味,一个人来,一个人往,一个人在青石的长街上来来往往。

这都要归罪于那个春天,阳光太好,花香太浓。如果我不走出家门,不走进迷魂谷,那我的生活一定不会变坏。

这确实让我困惑,为什么去了那个山谷,就等于远离了人群?我想啊想啊,多少天过去,都想不出答案。

但是,多少天过去后,我却习惯了孤独,并且重新找到了玩伴。

每天早晨,我和花园里的蝴蝶们一起玩,跟着它们在天上地下飞来飞去,当它们飞到别的地方去采花粉时,我就会大声告诫它们,一定要飞得高高的,不要让那些人捉住了。

每天傍晚,我和屋檐下的燕子们一起玩,它们刚刚归巢,老的小的,都叽叽喳喳兴奋地说个不停,我会耐心地听它们说话,并且也大声地询问它们今天都去哪儿了?都收获了些什么?

我最喜欢的事,就是一觉醒来就听见雨声,感觉就像一个久未见面的小伙伴,突然趴到屋顶上轻轻敲打瓦片,调皮地跟你打招呼:“我来啦!快醒醒,咱们一块儿玩吧。”

我躺在小床上,盯着屋顶那两片亮白的瓦,静静地听着雨声,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然后就听见外婆在堂屋里拖着腔调大声呼喊:起床啦——吃饭啦——

吃过早饭,我就搬个小竹凳,坐在天井边,继续听雨声。

雨滴从四四方方的天井的屋檐上落下来,准确地滴落在青石板固定的位置上,每次都那样,从不出丁点儿偏差,那几个地方已经被长年累月的雨滴砸出了浅浅的小圆坑。

前一滴雨刚刚落下来,我才数到三,第二滴雨跟着就落下来了,让人不免担心,后面那滴雨会不会扑倒前面那滴雨呢?它们落在地上会不会打架呢?可是再看地面,根本找不到刚才滴落的雨滴了,它们已经融为一体,化成一整片雨水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大了起来,屋檐上的雨滴落得急了起来,最后连成线,唰唰唰地直往下掉,这样,就再也无法分出前后秩序了。

然后,我就去看天井边的那口大水缸。

水缸里已经盛满雨水,雨滴从屋檐上落下,砸在水面上,就能开出一朵一朵的水花来,圆圆的水涡,像小孩子笑起来脸上的酒窝。

我家那口水缸可真大啊,比我们镇上最胖的杜胖子的肚子都还要大呢,要三个小孩子才能抱拢来,但是水缸上布满了青苔,斑斑点点,黏黏糊糊,我一般不去抱它,只有那些小蜗牛们一点儿也不嫌弃,总在井壁上面慢慢悠悠地爬来爬去。

我就这么看着水花,听着雨声,时间也就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然后,我听到了叩门声,门环有节奏有礼貌地发出三声响。

谁?大落雨的早晨,会有谁来?我好奇地跟在外婆身后,等她“吱呀”一声打开两扇木门。门外站着一个小男孩,戴着一个青箬笠,披着一个绿簑衣,肩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花布包。当他取下头上那个大大的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原来是青鸾。

青鸾从布包里掏出一个个新鲜的竹笋,上面还带着笋壳,还有黄泥,说是才从自家竹林里刨出来的。

外婆笑眯眯地接过竹笋,说,青鸾,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外婆给你做竹笋烧肉。说着,外婆就去厨房忙碌去了。

青鸾朝厨房望了望,确信外婆不会再出来时,开始掏上衣的口袋。当他的手从口袋里出来时,就像变戏法一样,立即多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他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用手梳弄一下,立即变成两根羽毛。

我眼前顿时一亮,天哪,多么漂亮的羽毛啊!每一根都是彩色的,那些颜色比彩笔还要鲜艳,还闪着亮晶晶的光泽,像家里的缎子被面一样,而且每一根都好长好长,足足有我一个胳膊那么长呢。

青鸾把羽毛放在掌心,双手高举,手掌合十,开始轻轻转动。两根羽毛就在空中慢慢游移起来,犹如美女的长裙一般。渐渐地,青鸾加快了双手转动的速度,两根羽毛也飞快地飘舞起来,像狂风中的芦苇,又像涨了水的江河。最后,青鸾情不自禁地跟着两根羽毛也跳起舞来了,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一边轻轻哼着歌儿,一边开心地笑。

终于,青鸾累了,停止歌舞,把两根羽毛递到我手上:“给!送给你的!这就是你说的神鸟的羽毛!”

“青鸾哥哥,你是怎么得到它们的?”我兴奋地问青鸾。

“很简单,因为我就住在鸟儿国里。”青鸾微笑着回答。

“鸟儿国?”我睁大了眼睛。

“是的,各种各样的鸟儿,栖居在一个森林里。”青鸾轻声说。

“可是,你不是鸟,是人啊,难道你也住鸟窝里吗?”我很迷惑。

“你信不信,我就是一只大大的大大的鸟儿?”青鸾突然仰头笑起来,脸颊露出两个浅浅的狭长的酒窝。

“小紫,告诉你吧,我自己用木头在大树上搭了一个窝,有时候我就住在窝里。”青鸾压低了声音,把嘴凑到我耳边,神秘地说。

4

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从未改变过它的轨迹;还有星星和月亮,它们将夜晚的天空照亮,也将夜晚的人间照亮。太阳和星月的光芒,也是从来不会改变的。

这些都是不说话的事物,它们的孤独,只存在于光芒和温度里。

周而复始的存在,也常常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遗忘了时间的存在。

转眼间,就在孤独的时光里,我又长大了一岁。

一个春天的夜晚,我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

我梦见迷魂谷里起火了,火焰将整个山谷都包围了,突然,两团火焰腾空而起,仔细一看,竟然就是我曾在迷魂谷里见到过的那两只神鸟。两只神鸟盘旋着,鸣叫着,突然从半空中坠落,掉进了大瀑布下的深水潭里。

从噩梦中惊醒,我一下子坐起来,恐惧地哭了。因为神鸟从空中坠落时,我看到了青鸾的脸,还有一张脸有点儿模糊,不,那分明就是我自己。

第二天,我在长乐古镇游荡的时候,听到一群人在议论什么。

一个说,就在靠近水库的山坡上,栖息着很多野鸡。

一个说,野鸡真漂亮,比家鸡漂亮一千倍,一万倍。

一个说,野鸡肉非常美味,比家鸡肉美味一百倍。

第二天,我继续在镇子里游荡,一直游荡到古镇东头的入口处,听到有人在那里叫卖,出售野鸡。我就朝那里走去,远远地,看到地上摆着两只动物。可是等我走近,看清它们时,不禁大吃一惊。

应该说,那不是鸡,而是鸟。虽然它们并没有飞起来,但却拥有一双巨大厚实的翅膀,羽毛是五颜六色的,有着绸缎般的美丽光泽。

我认出来了,它们就是我曾在迷魂谷里见到过的那两只大鸟。

这时,陆续有几个人走过来,围观这两只大鸟。但是他们都说,这是两只野鸡。没有人认为它们是鸟,我说的话让他们笑得喘不过气来。那时,我真恨啊,恨不得大声哭一场。

出售大鸟的是一个陌生的乡下男人,戴着一顶泛黄的大草帽,穿着破旧的蓝布衫,枯瘦的手指长满老茧,笑起来露出一只豁掉的门牙。

他说,本来他是活捉的这两只山鸡,但它们性子刚烈,不吃不喝,自己把自己饿死了。他还说,山鸡吃的都是山里的绿色食物,无毒无害,买回去红烧卤蒸都是极其好吃的,所谓家禽易养,野味难寻呀。

围观的人问道,一只多少钱?男人不说话,只伸出一根右手食指。围观的人都摇头,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最后只有我站在原地不动。

男人奇怪地看着我:“小妹妹,你哭什么呀?”

“大叔,我想要这两只大鸟。”我眼泪汪汪地说。

“那你有钱吗?”男人迟疑地问。

我摇摇头,突然哭出了声:“我没钱,但我就想要这两只大鸟。”

乡下人为难了:“没钱可不行啊,小妹。”

我不说话,只是哭。男人有点儿慌了,挠着脑袋:“我没骗你啊,小妹,我娘还在等我筹钱看病呢,没钱可不行啊。”

我还是哭,也不走开。男人急了,望了望周围:“你别哭啊,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我抹着眼泪在神鸟旁边坐下来,男人无可奈何,继续吆喝叫卖。

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转眼日头就偏西了。

两只神鸟还躺在地上,因为要价太高,没人愿意买走它们。

最后,男人收拾起地上的东西,准备回去了。

我也从地上站起来,低着头,默默跟在他身后。

“你跟着我干嘛呀,快回家去吧。”男人着急了。

“你这孩子真奇怪,你要干啥呀?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去吧。”男人无奈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我的外婆急匆匆赶来了,有人给她报了信,说我要跟着卖野鸡的乡下人走了。我抱住外婆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身。

“外婆,我要这两只大鸟!您先帮我付二百元钱,等我长大以后挣了钱,一定加倍还您!”

外婆最终还是买下了那两只大鸟。乡下男人也动了恻隐之心,两只山鸡只要了一百元钱。

回去的路上,外婆一手拎着一只大鸟,边走边数落我。我跟在外婆身后,看着两把长长的鸟尾在风中凄凉地飘荡,眼泪止不住地流。

回家后,外婆跟我商量,如何烹食这两只山鸡。她已经想好了,一只用来卤煮,另一只腌起来,等我妈妈回来再吃。

我默默地听着,一直没说话。最后,我终于开口了,因为外婆已经在厨房磨刀霍霍了。

我流着泪说:“外婆,不吃大鸟的肉,好吗?把它们埋了!”

那天晚上,外婆没有搭理我,因为她觉得我不可理喻,疯了。

外婆埋怨道:“一百元钱,就让你拿来玩的?你以为过家家呢?”

我并不辩解,只是泪流不止。外婆心烦意乱,撇下我,独自去里屋睡了。

到了半夜,外婆起夜,刚一下床,就吓了一大跳。

我低着头,一声不响跪在她的床前。

外婆连声惊呼,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一边摸我的头:“小祖宗,你咋啦?是不是发烧啦?烧糊涂啦?”

我从怀里取出一根竹杖,递给外婆:

“外婆,您打我吧。”

“为什么要打你?傻孩子!”外婆连连拍打自己的头,她太晕了。

“我让您浪费了钱,我知道您挣钱不容易。”

外婆呆呆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外婆,您就狠狠地打我吧,像上次妈妈打我那样,我不怕痛,真的,只要您能让我埋葬那两只大鸟,不吃它们的肉,好不好,外婆?”

说到这里,我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家后花园里就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冢,坟里埋着两只山鸡,我叫它们神鸟。

是埋在一棵玉兰树下的,玉兰花已经开到荼蘼,树下落满了黄白的憔悴的花瓣,我把它们一并埋进了泥土里。

我想起前天夜里做过的梦,感觉就像是在埋葬青鸾,埋葬我,还有我们的春天,童年的时光,统统被埋进了泥土里。

我一边流泪,一边快乐地想,也许到了明年,两只神鸟就能从地里重新长出来,重新活过来,重新飞回到它们的山谷里去了。

没过几天,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妈妈回家来了。我跟着妈妈,离开长乐古镇,到繁华热闹的大城市去上学了。走时,我什么也没带,只带走了几根大鸟的羽毛,无比鲜艳,无比美丽。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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