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普鲁斯特的女人

2016-05-14 13:19王天丽
西部 2016年7期

王天丽

往事之所以得以延长生命,熄灭之火之所以还能散发出余光,枯败的千金榆之所以还能飘香,这全部是因为有我们的思恋存在。

——马赛尔·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

云城中心图书馆新馆落成这一年蒋薇五十二岁了。新馆落成时她的生日刚过。

生日那天她收到了一份快递公司送来的礼物,一个陌生的邮寄地址,一大捧白玫瑰,一盒巧克力,还有一张没有署名的祝福卡片。沾了露水正待开放的白玫瑰,像初生的婴儿一般纯洁美丽。当她拆开漂亮的包装纸,清新的香气一缕缕飘散,蔓延,仿佛有一段尘封往事要推开记忆的闸门。她捧着花束异常激动,一时想不起几年前收起不用的紫罗兰色水晶花瓶放在哪里。正当她捧着花束团团转时,女儿回来了,她看着脸色绯红的母亲一副慌乱的模样,开怀大笑。

女儿从网上订的,五十二朵白玫瑰,说是澳洲空运过来的新品种。 “喜欢吗?玫瑰、巧克力、惊喜,祝您越来越年轻。”因为想起父亲说过母亲永远有小女孩的情结,喜欢花束、浪漫和白日梦,而他在世时经常忽视母亲的小小心愿。

一时间蒋薇的脸更红了,好像要掩饰什么一样,低下头,说了声喜欢,把花随便插到桌子上的空瓶子里,甚至再没有看它一眼,似乎它是漂亮衣物上一个无法遮掩的破洞,一件惹人伤心的旧物。

一开始,她以为花是另一个人送的。

新的图书馆落成时,在小广场上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乐队、鲜花、彩绸、腾空的气球、围观的人群。庆贺典礼上,主持人回顾了中心图书馆的发展历程,从北大街八十平米的阅览室,发展到广发路几百平米的图书室,再到滨河路上千平米的小楼,如今是上万平米的现代化建筑,成了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

蒋薇刚工作时先在广发路的图书室,后来就一直在滨河路上。滨河路62号,闹中取静的地方,旧时私人建筑改造的,楼房是中西合璧的老样式,两楼一底,石青瓦屋顶,西式的拱形门和石雕的屋檐上装饰着花环形的浮雕,青灰的砖墙覆满了厚厚的爬山虎,一到秋季,爬山虎的叶子就红的像火。她工作的地方在二楼,中文阅览室,长方形的大厅,南侧临街有一排狭窄的镶嵌彩色玻璃的“蒂凡尼窗”,室内铺了厚重的木制地板,脚步重了会“吱吱”作响。当初这里应该是主人家的宴会厅,如今摆放了几十排书架和宽大的橡木阅览桌,桌上有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这幢楼唯一的缺憾是采光不好,四周包围它的建筑像每日都在长高长大,一到黄昏就要扭亮桌上的台灯,每一盏灯下淡绿色的光晕里都有一个看书的身影。阅览室一侧废弃不用的大壁炉前摆放了工作人员的工作台,昔日炭火熊熊的壁炉膛里,如今搭着木架,堆放着没有来得及整理的图书。不去上书整理书架时,她就在那儿登记读者信息、统计借阅、贴书袋卡、修补破损的书籍,工作间隙用余光就可以扫视到整个阅览区域。这是一个严肃安静的地方,在那个壁炉前面、工作台后面,蒋薇工作了二十多年。

如今图书馆建在开阔的新城区,现代化的设计理念,大面积的玻璃幕墙,把室外景观和室内融为一体,充分利用了自然光线。室内更是气派、高大、富丽堂皇,白天每个角落都洒满阳光,夜晚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能看到夜幕上的星星,大堂中央配着金属栏杆的楼梯旋转而上,仿佛要通向深不可测的天空,开放式的阅览大厅摆放了一排排色泽艳丽塑胶材质的阅览桌椅、一排排等待检阅的金属书架,镶嵌在棚顶里的各种明暗不一的照明设备可以在不同时段散发出变幻的灯光。整幢楼宇充斥着还没有散尽的装修材料那新鲜、生硬的气味。也许是上了年纪,新的东西在蒋薇心中有种莫名的疏离感,好像和她的内心世界一点儿也不匹配。这里没有记忆的痕迹和往日的温度,一切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像谁在其中已经不那么重要。

建筑物银色的玻璃外墙上映着干燥的天空,是浅浅的蓝,像她年轻时洗得发白的牛仔裙;白云也淡淡的,是画家任意的一笔,风若有若无,一切都很美好、轻松。一个澄澈透明的秋天。

往年的秋天不是这样的。云城是个小山城,秋天的北风和落叶总要给蒋薇带来一点儿忧伤的情怀,何况那是个多雨多雾的秋天,距今十多年了。

和其他季节相比,蒋薇更喜欢秋天的62号。院落和外墙上那些藤蔓植物逐渐呈现了枯萎前的斑斓,特别是雨水冲刷以后,平日浅白的灰墙会变得更加深沉简宁,窗子上洗去尘土的彩色琉璃会艳丽得惊心触目,仿佛这才是这栋建筑的真实容貌,宁静中蕴藏了热烈,平淡下掩饰着不凡。

这是个有故事的建筑,有人说这栋楼里住过某国的使馆夫人;也有人说住的是某国使馆大人包养的戏子,这栋楼专为她建造,极尽奢华。没有改造时,楼内前厅的廊柱上雕刻了爱神和带着翅膀的“安琪尔”,色彩浓艳的“蒂凡尼窗”是当时时髦有钱人喜欢的格调,后院里还有一座两层的戏台,可惜在“文革”中都被铲除了。日子好过时,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想必也过着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生活;后来时局变化,使馆大人跑回自己国家,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小戏子寂寞难耐坠楼而死。

馆里上年纪的张研究员,像一部“小百科”“活文献”,他喜欢人家称他张先生,喜欢用手绢,喜欢雨天穿套鞋。张先生总说,以前,云城是个摩登的城市,依山傍水,有好多在口岸上做生意的外国人住在这里不想回自己国家了,江边的洋房和西餐厅就是那时留下的。那时候,圣兰西的西餐比现在正宗。那时候,城边的江水也叫云河,多雨的季节里,早晨涌起一股股云气,一会儿就把整个山城淹没。张先生还说,从前,云城的人有格调,真的喜欢读书,来图书馆之前和去舞厅跳舞一样,都要收拾得体面一些,皮鞋、礼帽,见了馆员要鞠躬,称“先生”“老师”,如今不一样,见了馆员叫“师傅”。总之,张先生的云城是他自己的云城,与他人无关,与现在无关。即便是云城的雾气和云彩都散了,张先生的云城里依然洇晕一片,烟雨迷离。

“住在这楼里的女人,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化了妆,登上舞台,灯光一打,双翎一握,眉毛一挑,一个亮相就赢得满堂彩。旧日《云城晚报》经常有她的剧照。那个‘眉如远山含黛,面如芙蓉带笑说的就是她……眉色如黛清浅,形如远山在望,应该就如蒋薇的眉毛……”

看蒋薇听得入迷,张先生就打趣。蒋薇禁不起调侃,清秀的眉梢、淡粉的眼角上就凝了羞色。

“可怜红颜薄命,女人坠下楼来,最后就在那间屋子里咽气。”张先生摘下厚底子眼镜用嘴巴哈气,翘起一截“兰花指”,用手帕擦干净又戴上,了无生气的眼睛如蒙了尘土的宝石,突然折射出一丝旧日的光芒。他指了一楼西北角上的卧屋,“就那里”,一切如他亲眼所见。

其实按张先生的年龄早就该退休了,但他每周都会到馆里工作几日,帮助整理一些旧文献,收集关于云城的掌故,他编辑了一套关于云城的地方志史料集录。

西北角上的卧屋,因为窗前有一棵老槐树,再加上四周楼房阻拦,极少有阳光照进,堆放的过期书刊总发出一股霉味,除非有人要查找老资料,平日很少有人进去。装饰着莲花图案的双扇木门,打开时发出“咦—呀—呀”的声音,类似女人痛苦的呻吟。修过好几回,门轴上灌了油,还是那个声音,他们戏称之为“艾琳的哭泣”。图书馆的老馆员用这个吓唬新来的馆员,告诉他们,风华绝代的艾琳死时,从楼上坠下,当时没咽气,就在这个屋子的床上哭喊了一个晚上,如今她的鬼魂还在这里不肯离去,藏在最里面的书架上。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个女人的鬼魂会从书架的某本书里飘出,穿了一件华丽的真丝睡袍在楼道里上上下下,然后一个个房间查看。天黑时会遇到她赤脚蓬发地坐在楼梯上哭泣。

一定不只是“艾琳”的鬼魂,大概每一本书中都隐藏有一个不朽魂灵。蒋薇偷偷地想。夜晚在书架中飘荡的身影还有带着耻辱红字和傲人微笑的海丝特,带着白茶花的玛格丽特,有着苍白和倔强面容的简·爱……

滨河路图书馆的作息时间一直是上午八点到晚上八点,中午不休息,工作人员“两班倒”。遇到曲江河的那一周轮到蒋薇上下午班。

因为是个雨天,读者比平日少许多。下午不到五点,阅览室的光线就暗了下来。蒋薇在粘贴脱落的书袋卡,小小的书袋卡,插在每本书最后一页的书袋里,上面记录了每一个借阅人的姓名、几日借出、几日还回,它变成了书的“旅行”记录。

她立起身来扭亮桌上的台灯,瞧见那男人坐在她工作台对面的阅览桌边,微微侧着身子。应该五十上下的年龄,一副认真投入的神情,和大多数上年龄的男人一样,因为头发日渐稀少额头变得宽阔,并拥有了某种稳重的气度,他体型高大,坐在那个位置上有些佝偻局促。蒋薇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沾了雨迹的棕绿色户外服,好像是“凡客”牌,蒋薇给丈夫也买过一件类似的,但丈夫不喜欢,说不是他的风格,做律师的丈夫只喜欢西装,好像大翻领双排扣西装可以在法庭上代表威严和正义。

一架照相机摆在那男人手边。淡绿色的光晕里,他正翻看一本画册。相机这类物件应该寄存,但此时她不易打扰一个沉浸在书本中的读者。他是个新读者,蒋薇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

偶尔有读者轻轻地走动,到书架间还书、找书。从半掩的窗子外飘进了雨水的味道,还有泥土和树木的混合气味。不知为什么,蒋薇觉得是新来的读者带来的,他那像树木一样的棕绿色户外装,散发出清新的乡野气息,让人心神安定。

有雨的下午是个读书的好时光。蒋薇翻开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不一会儿就进入了书中光怪陆离的描述,像是进了一个有无数房间的宫殿,当然还有秘密花园。她喜欢这个有些病态的作家那种不厌其烦、细致入微的叙说,日常生活中本来一闪而过的瞬间,都被作家捕获,然后放在显微镜下反复品味,无限地放大、拉长……她希望这是部看不完的作品,就像是一段走不完的风光旖旎的旅程。 “这时我内心深处感受有什么东西在颤抖,而且有所活动,像是要浮上来,好像有人从深深的海底打捞起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它在慢慢升起……”她沉浸在这种文字创造的意境之中,随着作者从一杯椴花冲泡的茶水看到了袅袅升起的童年往事:贡布雷漫长让人等待的黄昏,随着地平线显现的钟楼尖顶,莱奥尼姨妈的下午茶,忠实又狡猾的女仆弗朗索瓦丝,殷勤又神秘的客人斯万,调皮的外祖父,宽厚的外祖母……千姿百态的世界,让人着迷。

蒋薇上学时迷恋过写作,在校报上发表过散文,她曾幻想当一名作家,工作后也试着写诗,有几首还发表了。再后来,却没有了写作的激情。

最后一个读者走时,蒋薇才从书籍描述的那处当松维尔园里的山楂树下抽身,一时有些陌生似地打量着空荡的阅览区,她看见那架照相机孤零零地被遗忘在桌子上,是一款尼康F5相机。她猜是那个穿户外装的男人落下的,他应该会找来。他是位临时读者,没有借阅证,只有一张临时阅览的票,在信息表里草草填写了:曲江河,男,47岁,某杂志记者。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下班时间,读者和工作人员都走了,就连每天最后一个离去的张先生也走了,蒋薇听见他穿着套鞋“嗒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一直等到快九点,阅览室里只剩前厅和工作台上的灯亮着,从对面楼上亮起的灯光映在彩色玻璃窗上,斑驳地投射在桌子和地面上,大街上传来车辆长长短短的鸣笛声。没有什么“艾琳”的鬼魂,蒋薇忍不住想,望着书架深处的一团漆黑和那些被风吹着“吱吱”作响的窗扇,听着敲打在壁炉烟道里的雨声。这故事吓哭过刚进馆的小丫头。

决定离开时,那男人才出现。果然是他,棕绿色的户外服,卡其色的裤子,头发上沾着一层晶莹的水珠,身上夹带着潮湿寒凉的气息。他面色发红,大概是行走得过于急促。“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我在楼下看到灯光。我以为早下班了。”他解释,然后将目光投向阅览桌,“一架相机,我想我忘了拿……有一个电话呼入(BP机),非常急,然后我出去回话,忘了相机。”

“什么型号?”

他报出牌子和型号。

蒋薇从工作台的柜子里取出相机,“我不打算等了,下班一个小时了。”

“抱歉啊,整幢楼都没人了。”他环顾四下的黑暗,歉意的表情很真诚。

“还在下雨吗?”她又递给男子一把雨伞。阅览室里总有被读者丢弃后无人认领的雨伞和老花镜,工作人员会收集起来把它们提供给需要的人。

她喜欢下午班,因为可以在早晨睡个慵懒的长觉。她经常在夜里失眠,有时一直到清晨才能入睡,早晨的睡眠更加珍贵。

失眠、多梦,她找了很多大夫,喝了许多中药,大夫总说,阳气不足,心神不安,调理调理就好了。丈夫也说她没什么大病,就是日子太清静,又爱胡思乱想,年纪大了自然就好了。和她如此不同,丈夫吃得香,睡得好,生活有规律,奋斗到中年有了自己的律师行,在人生的高速路上进入了忙碌打拼的“快车道”。每天早上吃了饭后,丈夫会在镜子前面梳理他那睡觉都不会散乱的头发,穿了永远都会崭新的衬衣和西装,头一日擦好的皮鞋和头上的头发一般黑亮,腋下大大的黑皮文件包塞满了按了指印的案卷和真假难辨的证词,随时他都会去约见当事人或在法庭上慷慨陈词。他的生活和黑皮文件包一样充实、严肃,让人尊敬。

那天清晨,她做了一个关于夏天的梦。好像是一个黄昏在某个山谷里,最后一缕金色的阳光,像蝴蝶翅膀一般透明,颤抖,从众山交错的缝隙中洒下金色的粉末染遍了青草和野花绵延的山坡,大概是在飞翔,有夏日的风,还有什么人在身旁牵了她的手,但看不清是谁,什么模样也不记得。半梦半醒,蒋薇喜欢这种感觉,身体仿佛飘浮在空中,飘浮在梦境的山谷里,云雾在脚下流动。她在床上躺了很久,回忆梦里的地方,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没有见过那个人。她摆脱梦境,盯着天花板的某一处,等待自己的身躯从空中徐徐降落,然后找回麻木的四肢和自我。屋子里恢复了寂静,可以听到钟表走动的声音、屋角水管里液体流动的声音。她睁开眼,看见挂了窗纱的窗户像一块结束放映的灰色屏幕,只有一些树木的影子在上面闪动。

她想起丈夫出差了,为一个案子到外省调查取证,打电话说事情比想象的复杂,还要耽搁些日子。女儿在寄宿学校上学。

也许是因为那个梦,穿过小巷和繁华的闹市,在秋风里行走的她,心里多少有些温暖和恍惚,仿佛梦的触角如丝如缕地延伸到了现实。

为了还雨伞,他又来了。随后一周,每个下午他都来,阅读,查找资料,有时会问她哪里冲洗照片最好,哪里有可口的美食,他对这个城市不太熟悉。交谈中,蒋薇知道他是一名民俗研究人员,同时也喜欢摄影,还兼任杂志的专栏作家,撰写一些民俗类和游记类的文章,前者是职业,后者是爱好。这次来此地的任务是了解一个原始的族群,居住在偏远高海拔的山区里,仅有两千来人,靠养殖牦牛维生。他已经跟踪拍摄了两个月,最珍贵的资料都在相机里,如果丢了后果不堪设想。随后他打算用一些时间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完成一份翔实的研究报告,还要完成几篇游记类的文章。

“让人羡慕的工作,一定有许多有趣的经历和有趣的人值得记录。”她这么说,是因为她年轻时,在一家杂志社实习过,差点就当了一名记者。

“是啊,也有危险,也很辛苦。”他立在书架前翻看蒋薇给他推荐的书籍。“像你,还是在图书馆工作好,免去风吹日晒,还可以看许多书。”他在说“像你”时,认真地打量了蒋薇,好像在判断像她这样的女人,娇弱、平凡、生活优越,不喜欢冒险。

经常有人这样对着蒋薇感慨,但蒋薇知道并不是人人都真正喜欢这份工作,要是知道这个工作有多么枯燥,多么寂寞,每天重复着上架和下架图书,清扫灰尘、修补图书、贴书袋卡,还要和寂寞的喜欢絮叨的读者打交道,恐怕他们连半天也待不住。

书架上相关的资料非常少,蒋薇带他去“艾琳”的卧房在过期的书刊中寻找。很久没人打扫了,书架上积满厚厚的尘土,不用说“艾琳”的鬼魂都睡着了。她吹去书籍上浮土,一股股发霉的味道在空中弥漫。昏暗中,只有一缕光线从窗外泻入,寂寞多时的尘埃像被解禁的精灵,在光线里任意升腾翻滚。书架之间距离太狭窄,她看见他背着光线立在两排架子中间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身影像一个可笑笨拙的大男孩。她从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挤过,他很高大,下颌几乎要碰到蒋薇的头发,剃须水、汗水,还有烟草和夏日曝晒过的植物味道,味道和她想的一样。她忽然想,要给这样的男人说“艾琳”的故事一定不对胃口。

因为相机的事,他想请她吃个饭。这个请求有些唐突。婚后她还从未与不熟悉的男人单独吃饭。也许是他的诚意打动了她,她没有推辞,倒像一直在等一个这样的邀请。她特意穿了件酒红色“V字领”的套裙,戴上镶嵌珍珠的耳环,外面是灰色的风衣,灰色的鞋子,一个银色的手提包,打扮得让他眼前一亮。他选择了圣兰西餐厅,那家很有历史的高档西餐厅。她说这大可不必,她很少来西餐厅,除了几次陪丈夫约见重要的客户。他忙说找了几家餐厅只有这里配得上她安静的气质,何况一个喜欢普鲁斯特的女人,一定是讲究一点儿格调的人。

整个餐厅装饰色调以蓝白为主,餐桌上蓝白格子的亚麻餐布也迎合蒋薇的心,闪亮的水晶杯,新烘烤的面包放在稻草编的篮子里,温暖的咖啡散发出淡淡的苦涩,像书中描写的浪漫故事的开场。环境适合安静地长谈,饭菜清淡可口无可挑剔,葡萄酒让她脸色微红,俩人之间的话语也多了起来。他正式介绍了自己,是一个已婚男人,有一个女儿,妻子是服装设计师。他自己从事过很多职业,做过媒体、投资人,现在是一名研究机构的工作人员。蒋薇也介绍了自己和自己的家庭,相比之下她的经历简单的乏善可陈。他接着他说自己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外面,和以前从事的职业相比,这份工作收入不高,可是给予他的东西很多。他喜欢与那些生活相对“简单”的人群在一起,与他们一起随着季节迁徙,从平原到山区,睡在帐篷或是露天。他甚至习惯了他们的饮食,喜欢与他们聊天,那是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现在的他几乎忘记了城市人的礼仪,他的女儿和妻子都戏称他是“原始人”。

“我是个不称职的研究人员,他们需要我的名气,我不喜欢在工作室里工作,像个学者一样,戴一副眼镜,埋在旧纸堆里。”他笑起来,声音不太响亮,但是发自内心的,轻轻的,很好听。

“像个学者,像我们馆里的张先生。”蒋薇心里想着也跟着发笑。

“我也无法再经营公司。那个年代开公司挣了些钱,全靠运气,本来只是几个兄弟一起开办的广告公司混口饭吃,不知不觉就做大了,成了影视传媒公司,名噪一时。后来兄弟反目,闹到公堂对簿,伤了感情。现在好,完全凭个人兴趣,我喜欢这样身体力行地做些事情,去不同的地方,接触不同的人,接触大自然,他们更善良、友好。”

蒋薇一边听他谈论他经历的所谓的“原始生活”,一边打量这个男人。长期在野外工作的人,皮肤有些粗糙暗红,面孔比同龄人更显苍老,身体却少有的健壮。他眼睛有些深陷,说不上好看,但很有神采,固执的鼻子,两鬓的黑发里藏了不少白发。虽然自称“原始人”,谈吐和行为还是颇有修养,今天他特意刮了胡子,穿了一件灰色毛呢西装,休闲式,单排扣子,半新的蓝灰格子衬衣,敞开的西装下紧绷的衬衣显出胸部的轮廓很宽厚,似乎有肌肉感很强的胳膊。他身上有很淡雅的护肤品的味道,但没有遮住烟草的味道。他抽烟。丈夫已经戒了,大夫说丈夫心脏不好,不能太高兴,也不能激动,要戒烟、戒酒、少房事。

他很结实,肩部结实得像那种靠体力吃饭的男人。蒋薇忍不住地想那男人的胳膊一定很有力量,如果拥抱能让人窒息在他怀里。她因为想到这个,脸上一阵发烫,一定是葡萄酒让她开始胡思乱想。他应该没看出来,他太健谈,似乎有许多话想对人说。

“你与别人不同。”蒋薇忍不住地说道。

“哪里不同,可以说说吗?”他追问,上半个身子俯在桌子上,杯中的葡萄酒泛出涟漪,他认真地看着蒋薇的眼睛。

“说不上。”蒋薇羞赧地笑起来,露出小贝壳一样的牙齿。她有些不胜酒力,眼角温润,微微摇晃了脑袋,珍珠耳环轻轻地荡在耳边,小小的光斑映在她白皙的面颊上。她感觉身体里像有无数的小气泡轻轻炸开,释放出喜悦。她听见自己的笑,眼前的温热的空气轻轻振荡着。

“你也与众不同,身上有安静的气质,又是个喜欢笑的女人,笑起来——很迷人。”从没有谁说她是个爱笑的女人,反倒经常有人说她是个严肃的女人。

后来,他们又一起吃了两次饭,甚至一次在路边的小摊上喝了点烧酒,无话不谈。蒋薇给他讲图书馆“艾琳的哭泣”,他说真是个有意思的故事。他们还聊起了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分析书里那个不断说谎不断背叛主人公的女友。聊起了诗歌和音乐,叶芝、聂鲁达、约翰·丹佛,原来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还聊图书馆的张先生,聊他下雨时穿的旧套鞋,聊他的旧手帕,有人亲眼见他,大概是眼神不济装错了兜,有一次他从口袋掏出一只旧袜子擦眼镜。蒋薇“咯咯”笑起来,他认真欣赏,像看一幅珍贵的画作。偶尔蒋薇会觉得他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让自己紧张,很快她又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

曲江河临走来道别的那天,蒋薇正好调休在家,俩人没有碰面。上班来,有人送给她一个信封,她从里面倒出一张照片,是她看书的侧面照,台灯投下淡绿的光晕里安静入迷的神态,微微扬起丝绸一样黛青色的眉毛,抿得很紧的嘴角,一定是书中的某个情节触动了她。照片是透过一层书架拍过来的,聚焦在专注的眼睛上,眼角初现的皱纹也清晰可见。平日她不喜欢照相,总会在镜头面前显出拘谨和呆板,而这是她最满意的一张,她猜以后也不会有比这张更好的了。照片的背面写了感谢的话语,还留了联系电话和通信地址。

收到照片的蒋薇一整天都在恍惚,她的心被什么搅乱了,但她告诉自己那不可能,一个了解不多的陌生人,只是交谈了几次,一起吃了几顿饭,就让她平静的生活泛起涟漪。

他不会再来,他居住的城市离这里太远。蒋薇想。但他说了可能还会来,还有一些影像要收集,一些研究工作要做。有一次吃完饭,送她时,他说过如果有缘分,还会来。不知是指和她的缘分还是和这座城市的缘分,蒋薇矜持着无法问出这样的话。晚餐后一起沿着江边散步,蒋薇给他说起云河,多美的名字,小时候江面很宽,清晨升起的云雾停留在水面,挂在两岸丛生的野草和茂密的芦苇之中,白天成群的水鸟起起落落,晚上萤火虫簇簇,像漂浮在江上的星星。而今两岸修起了结实的水泥堤岸,一条灵性活泼的江水,变成了水泥砌成的笔直的渠道,她不喜欢。说不喜欢时,蒋薇想起一本书中说过“害怕变化的人内心是软弱的”。好在夜色里它依然有另一番美丽,两岸酒店华丽的霓虹灯倒映在水里,水波晃动时会将灯影摇开,拉长,变形,又混合在一起,像一江流动的油彩。有一次蒋薇觉得,他在身后将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只是轻轻触了一下,还有温热的呼吸,也许是幻觉,她的心房水一样颤动,连江水里的拱桥石栏的影子也晃动了一下。小摊上的烧酒似乎很有后劲,可能是夜风的原因,她的脸始终在发烧,如果在白天一定有无法掩饰的窘色。她好像很热一样,松开绕在脖子上的围巾,拼命向后伸长自己的脖子,撩起的头发向一侧飞动。“好美。”他赞了一句,随后就呆望着江里徐徐划过的船只。他就站在一侧,离得太近,可以听见他失去规律的心跳声。那一刻有一种危险的情绪在蒋薇心里闪过,只是一闪而过,什么也没发生。

鬼使神差一样,蒋薇按照信封上的号码,打过一次电话,一个女人接了电话,蒋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说找曲江河,那女人用一种很怪的腔调,像有水珠在舌头上滚动,懒懒地说:“老曲呀,他不在,他出差了。”不等再问,电话就挂了。如果是曲江河接电话,蒋薇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第二年春天,蒋薇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里有杂音,好长时间蒋薇才对上号。他说自己有两篇游记要发表,其中一篇介绍了云城的几处历史建筑,提到了滨河路62号,如今的图书馆。

“不知道可不可以用你的那张照片?”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张照片只是个侧面,如果不特意说明,应该不会有人认出自己。“可以,当然可以。”蒋薇说。

然后他又问她最近在看什么书,是不是还在看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那一根神经被碰到了,蒋薇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有些哽咽,说:“就是那本书,一直没有看完呢。”电话另一头的他像感受到了什么,沉吟了一会儿说,很好的书,他也在看。又问是不是心情不好,声音不对,好像情绪不那么高涨。电话这一端,她像受了委屈一样,眼泪像断线的珠子。

他说,今年在争取机会,会再来这个城市,关于那个山区部族还有许多情况要了解,如果顺利,夏季就会来。

“重要的是——我想见到你。”他好像鼓了很大的勇气。

蒋薇不知如何应答,借口电话杂音大听不清,匆匆说了再见,她怕有人看到自己一直流淌的泪水。难以说清的哀伤和甜蜜,一下子交织在心里。

几周后,曲江河的文章刊了出来,在一本有名的时尚类杂志里面,图书馆收藏了这类杂志,查找起来很方便。一篇游记,介绍城市的历史和风情,还有几处有名的建筑,其中包括俄裔后人开的圣兰西餐厅,还有目前用作图书馆的民国旧建筑,文中特意提到了那个神秘的“艾琳”。描述图书馆的文字配上的那幅照片,一片朦胧的灯光下一个女人看书的侧影,微微蹙起的眉毛,神秘的眼睛,照片的名字叫《读普鲁斯特的女人》。文章写得很好,充满感情,描述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安静宜人的世外桃源。文章中写道:人生中有多大的机遇,在某个下雨的午后,在某个图书馆的角落,遇到一个正在读普鲁斯特的女人,她像被时间安排静静地等在你的后半生。

蒋薇觉得那几行不会引人注意的文字是专门写给自己的,她读了许多遍。

曲江河本人的照片和介绍文字冠在作品的前面,照片上的他应该是几年前,一副意气风发、志在必得的模样。介绍中说他是著名学者、作家、资深媒体人、摄影师,某传媒集团的创始人。

那一年的夏天,他并没有来。灰墙上的爬山虎迅速地拉开架势,枝繁叶茂地生长,像女人的心事一样一天一天攻占整个墙面,在微风中像水面一样泛起层层涟漪,甚至要遮盖窗子。

蒋薇在等待中一遍遍读着那几行文字,似乎里面暗藏了属于俩人的约定和秘密,又仿佛那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让她坠入其中找不到出口。

秋天和冬天,他还是没有来,甚至没有了音讯。蒋薇试图让自己坚信他永远都不可能再来,他那样忙,走过太多的地方,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那样的男人,就像他自己写的也许会遇见了别的女人等在什么地方。

男人总是忙碌,蒋薇的丈夫也像一张时刻拉满的弓箭,他打赢了许多官司,手头有接不完的案子。事业看好,家庭稳定,丈夫进入了中年男人发福的年龄。日渐稀少的头发仍然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战袍一样的双排扣西装更加笔挺,他的腹部开始隆起,变得粗壮的脖子和手腕,增加了重量的脑袋,都充塞了对生活的放心和对自己的满意,似乎他的体重和事业的获得成正比。他越来越喜欢自己的职业,胜过一切。他总说法律是世界上最严密、最可信的思维。每一个案件的当事人和结果都不重要,最让他感兴趣的就是寻找和收集证据,他喜欢那些证据最终形成完美的“证据链”,胜过女人脖子上的最美的项链。

“一个证据证明一个证据,一个证据引出另一个证据,它们环环相扣,完美无缺,你根本不用操心结果,一旦证据链条形成时,一切水落石出,一切尽在眼前,结果是必然的。”

也许是受“证据链”的启发,结婚纪念日时,他送给蒋薇的礼物是一条精美的项链,上面有一粒水滴状的钻石。“女人可以喜欢一点儿珠宝,它们可不像花花草草那么容易衰败。”他的论调越来越现实。蒋薇在心里想,丈夫不理解自己,她更喜欢花草,因为它们有生命,能感知岁月的流逝。

丈夫在沿海的一座城市开办律师事务所,那里机遇多,事业好发展。他动员蒋薇辞去工作与他一起去沿海发展,蒋薇拒绝了,说自己身体不好,适应能力差,她习惯现在的生活节奏,她离不开图书馆的工作。

现在忘记,刚刚好。一个秋天、一个冬天,爬山虎枯萎,褪去叶子,剩下蜘蛛网一样的枝条牢牢地占据墙面。蒋薇一直说服自己。但她每天都要仔细地擦拭那张阅览桌,有几个雨后的黄昏,周围的一切在黑暗中隐去,在台灯淡绿色的光晕里,她仿佛看见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看,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工作台后的蒋薇,向她投来问询的微笑,两道眉毛压在深陷的眼窝上。有时她会走到临街的窗前,那些彩色的窗玻璃,就像普鲁塞尔笔下贡布雷的圣伊莱尔教堂的窗子,随着阳光强弱变化而不断变幻着色彩。透过窗玻璃,她看见对面不断修建的楼房越来越拥挤,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川流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行人中仿佛有他,一样的体型,一样的走路姿势,棕绿色的户外服,她都会注意到并升起一点儿小小的希望。或有意无意地去翻找那类杂志,想了解曲江河的信息,包括他研究涉猎的领域,那个很少被人关注的民族。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关注他、惦记他,仿佛他是自己在远方的什么人。那种思念的过程像饥渴者掘开了一口井,一开始只看见了潮湿的沙土,后面有水在一点点渗出,再后来涌出取之不绝的水,足以淹没自己。

她猜自己爱上了他,这个危险的念头像滴在白纸上的墨迹晕染成了一片,无法掩盖,让她害怕又欢喜。原以为这种恋爱的感觉不会再有,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应该不会像少女那样爱上什么人。

回想少女时,她疯狂过一次,因为爱情变得不可理喻。大学毕业在其他城市的杂志社实习时遇到他,是单位部门的一个负责人,比她年长许多,和父亲差不多的年龄,还是个作家,写过一部热播的电视剧。老于世故的男人知道如何哄小女孩开心,给她长者的关怀,和她谈文学、读诗歌,听她倾诉,带她看电影,听音乐会。在她想家时,他带她去火车站,傍晚坐火车从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深夜返回,只为了听一声长一声短的汽笛,看窗外一闪而过黄昏时的风景,看站台上人群如何告别又沉默着转身离去。

蒋薇知道男人有自己的家室,却无法自拔。直到男人的家室找来。那女人是高校的老师,果然有素养有见识,她约见了蒋薇,一言不发地看了蒋薇好久,才说:“你和我年轻时长得真像!”说罢目光就投向了别处。

她一身名牌,放在一侧的手提包蒋薇在商场橱窗里见过,按蒋薇的实习工资,不吃不喝存半年才能买得起。蒋薇想告诉她,作家说厌倦了被脂粉和名牌装扮起来的女人,喜欢自己这样的朴素和青春。

女人转动手指上镶宝石的戒指,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他肯定给你说,你让他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对他来说是沉闷生活中的一缕清风。”女人猜的一点儿不错。“哼,我家的那人,一堆女人围着转,年轻的、成熟的、风骚的、清纯的,他什么样的鬼话都能编出来,保不准此时此刻家里巷子口还有他的崇拜者。而他就是喜欢玩,找刺激,像他说的是要找创作灵感。”

她叹了口气,像说起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什么人:“不知你们到了什么地步,需要经济补偿吗?可以说说。”她把虚空的目光收回,用眼角瞥了蒋薇身上廉价的白衬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裙,习惯似地做出了一个数钱的手势。

后来,再去单位,单位通知她实习结束了,而那位作家请了个长假,去什么地方采风了。蒋薇去他家的巷口等候,在以前约定的时间去电话亭等候,在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寻找,他显然躲了起来。蒋薇大病一场,在租来的小屋躺了一个礼拜,直到房东告诉她该续租金了。

蒋薇回到云城,安定下来。媒人介绍了现在的丈夫,他无可挑剔,相貌堂堂,虽然蒋薇觉得他长相刻板。他足够勤奋又有毅力,但蒋薇觉得他不够聪明。他有一份好职业,考取了律师资格证,蒋薇却觉得他严肃有余,缺乏生活情趣。这都不算缺点,父母认定这就是过日子、做女婿的不二人选,因为他身上的缺点正好弥补了蒋薇的不足。

如果不遇到曲江河,生活会是另一番模样。

第三年的三月,北方初春,天气极不稳定,暖和了几日又下了一场小雪,清晨水泥路面变得坚硬湿滑,爬山虎和一些植物刚发出的几片新叶冻得发黑,蜷曲。

蒋薇做了一个小手术,左边乳房里有一个硬硬的小肿块,是她洗澡时发现的,它在柔软的肌肤下,随着手指滑动躲藏。好在是良性的,手术后留下了一下小小的疤痕。病假结束去上班时,工件台上有一封给她的信和一束有点枯萎的白玫瑰。起初她以为是好友的康复祝愿,但那信封上没有地址,同事说三天前有人来看她留下的。

白玫瑰残留的香气是一种雨后的芬芳,依然清新。信上说他有三天时间在这里休整,然后与合作伙伴会合,一起进山拍摄一些影像资料,他们跟踪研究的部族正在准备今年的春季转场,如果晚了就会错过时机。他下榻的酒店就在滨河边上,离图书馆不远,君悦山城酒店,801室。信上还说如果这三天有时间,他期待相见。

蒋薇身体无法自持地颤抖,脸色白得如手中的玫瑰。按约定的日期今天是第四天。她失神的状态令人堪忧,值班主任说如果不舒服可以休息些日子再来上班。蒋薇回了一趟家,让自己的心情平息下来,为了掩饰病容,她搽了口红,施了淡淡的胭脂,她病后消瘦得厉害。已经超过了约会的时间,蒋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持去了君悦山城。她不想打电话,也不想去客房部查询记录,一切就看天意吧。

蒋薇试着敲了801的房门。房门打开时,曲江河近似绝望的眼神像被什么擦亮了,他不容分说地把蒋薇紧紧拥在怀里。久久地亲吻,像一对热恋中失散重逢的恋人,没有办法停下来。蒋薇几乎晕厥,在她匆忙的一瞥中看见曲江河憔悴的面容,须发蓬乱,好像比第一次见面时瘦了几许,但那双臂膀如她想的一样有力。让人窒息的拥吻,宽阔的怀抱,第一次有人这样不容分说地拥抱她,这样热烈地吻她。扑面而来的是什么,让她无法思考,无法拒绝,她听见他心房里有一列钻入隧道轰鸣而过的火车。从厚重窗帘的缝隙处泻入的一点儿阳光,照着他激动的发红的面孔、滚动的喉结和饱含泪水的眼睛。

他亲吻她的嘴唇,亲吻着她的面颊,额头,头发,接下来是细长的颈部,消瘦的肩膀。蒋薇觉得像平生第一次接吻一样,又羞涩又急切。褪去衣服的她像个没有完全发育起来的女孩,颤动的身躯,娇小的乳房,柔软温暖的腰肢,好像一朵没有完全开放却面临枯萎的花朵,激起他的无限爱怜。他们像陌生人一样探索对方,但很快又像一对老夫妻一样熟悉了对方的身体,彼此呼应,相互拥有。

快乐像鸟儿一样从树枝间迸出,像鱼儿从水面跃起,一个世界在她心里崩塌又重建。

蒋薇不明白自己的激情从何而来。她听见自己类似绝望又夹杂着快乐的呻吟,陌生得让自己难以相信。一瞬间,她想起了丈夫,想起他们之间仪式般缺乏激情的夫妻生活,不能忽视的罪恶感以情欲的面孔出现在欢乐的深渊里,只能下坠,周围有风,有云,有气流托扶着身躯的飞翔感,间或有坠地前的悲哀和恐惧。她流泪,她欢乐。曲江河身体发出的渴望和冲击,让她欢喜又难以承受,那股力量仿佛要撞开了一个坚硬的果壳,坚忍执着地深入,深入,而她弓起身体奋力地迎合着。他想占有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她急于呈现自己的一切,不为人知的一切。

那个小小的刀口像美人面孔的“酒窝”一样下陷,在柔软洁白的乳房表面旋转着。曲江河把它捧在手心,说这样大小刚刚好。蒋薇说它从来都不完美。

曲江河左胸部也有一个长长的刀口。“从这儿到这儿,”他在满是汗水的胸部比画,“切开了半个胸膛。”他笑道。

去年春天在一次外出工作时出了事故,险些没了命,两根肋骨折断,他动了一个大手术,里面放了人造的骨头,被迫休息了大半年。

“差点死去,大概是因为有一个女人让我放不下,我才活了下来。”为此他失约了。

这次他决心等下去,他说如果蒋薇今天还不出现,他会一直等下去,明天,后天。

激情的焰火一次次升腾,他们是两具空旷了几千年的躯体,需要对方重新塑造,好在荒蛮的世界里重新复活。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你像我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聂鲁达。”

“你像我的灵魂。”

“我是梦的蝴蝶。”

……

晚上蒋薇回到冷清的家中,睡在自己陌生的床上,几乎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没有失眠,没有梦境,一直到第二天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纱刺疼她的眼睛,她像一个新生婴儿一样醒来,用心地体味这个新的世界。恍惚中她忆起昨天的一切,整个身体轻轻抖动又紧紧地蜷缩,像在什么人的怀抱里,像一只梦的蝴蝶,在空气中张开透明的翅膀。

她想找到一个通道,回到生命之初,好让一切重来。

曲江河在粗糙的浅黄色的纸上记下他的行程,记下对蒋薇无法抑制的思念。那些信,十天半月寄来一次,厚厚的,像每天的日记。他们去的山区通信不发达,有时没有信号,很难遇到邮差。

三月二十日 晴 微风

晚上住在县城的政府宾馆,和同伴会合了,他们已经找好了当地向导,准备好必需的生活用品,另外还购置了茶叶、糖果、布料,还有白酒,以便交换或当作礼品使用。

夜里,我根本无法入睡,一直在想你,刚刚见面就离开,仿佛你的柔软身体还在我怀抱里,心情难以平复。很多话没有说,来不及说,亲爱的,希望你都能明白……

你好像消瘦得厉害,这个年龄适当丰满些有利于健康,记得要多吃些有营养的。

三月二十一日 晴转阴 午后有小雪

一天的行程,租来的吉普车很颠簸,沿途很荒凉,因为初春的季节,河流还干涸着,背山阴的地方遍布没有融化的积雪。记得上一次我们来时是夏季,沿路有成片草场、河流、沼泽,像图画一样美丽。

中午在一个小镇上休整,靠近山区的小镇。有好客的朋友接待我们,喝了当地一种粮食酒,据说添加了某种动物的血液,后劲很大,可以让人的血液沸腾。下午一直在车里颠簸,道路非常难走,我大概是头一夜没怎么睡,再加上酒劲,睡睡醒醒,梦里一直有你的影子,在江边散步,在书架边阅读,躺在我的一侧。黄昏时车窗外面有风雪,细小的雪花打在玻璃上。一时间离别的痛楚像野兽在撕咬身体。

那天相聚如此短暂,很多话没有说,今天想说说对你的感情,并不像你猜测的,只是寻求浪漫和刺激。在图书馆遇到你,你的美丽,你的沉静和略带忧伤的眼睛让我心动不已。然后是一起吃饭、江边散步,我又发现你深深藏起的欢乐,不肯轻易绽放笑容,我看见你身上另一个你,天性就那么自然、温暖。不知为什么,我们在一起有那么多话要谈,时间又过得飞快,每次分开回到宾馆我都有深深的遗憾。一开始我也认为只是一次美丽的邂逅,想着离开就结束了。可是分离后,我陷入了无休止的思念,在去年春天那场事故中,我躺在手术台上突然明白,如果爱是种子,遇到合适的土壤,一定要发芽生长,谁都无法阻挡。

三月二十二 日 小雪

昨晚我们抵达了目的地,他们在做转场前最后的准备。冬季他们在湖滨平原放牧牦牛,夏秋要把牲畜转移到高原的雪线附近交配繁殖。

昨天有一匹母马诞下了小马。族长说,因为它行程推迟了两日,要不昨天就应该开拔,但因为它,我们赶上了队伍。我喝多了,族长的欢迎晚宴,也是整个部族开拔前的一次聚餐,他们宰杀了一头牦牛,祭祀祖先和神灵,然后每个人都无拘无束地开怀畅饮……

夜里睡在烧得火热的土炕上,温暖让我眼皮打架,但我不敢睡着,害怕梦中呼唤你的名字。

早晨出发得很早,我们拔去马桩,熄灭炉塘里的炭火。我骑了一匹灰色的两岁马,我给它起名小薇,你不会生气吧,我只是想唤你的名字,每一天无数次地大声呼唤。

……

四月十二日 晴

转到了春季牧场。果然是个好地方。我们的牧场在雪山和湖泊之间,近处是遍布野花的草原,清澈的湖水中倒映着积雪的山峦,美不胜收,这是大自然对族人的馈赠。

……近一个月的相处,我们已经和族人完全交融,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劳动,这几日我们在帮他们修缮畜棚。我到附近的镇上给小薇买了一条新的褡裢,垫在鞍子下面,以免磨坏皮肤。小薇,小薇,我每天这样呼唤,她越来越懂事,有一双温柔善良的眸子。

哈西,族长的大儿子,我的好朋友,族人叫他“歪歪”,因为打猎,枪走火,崩瞎了一只眼睛,跟人说话总侧着身子,时间长了连走路也歪了,他笑话我,说那匹母马是我的媳妇,晚上我应该与它睡在一起。

晚上,我在山坡上看星星,星星挂在对面的山头和挺拔的雪松上,在黢黑发亮的湖水里闪烁,这些星星比城市里见到的要大要亮。一时间,仿佛有你坐在我的身边,山风吹来我嗅到你的气息,是青草发芽的味道,我忘记告诉你,你身上有一种清新的味道,又甜又苦。我猜你和我一样喜欢大自然,喜欢泥土、树木、清风、明月……

……

整个跟踪拍摄进行了三个月,六月初,他们返回云城。

几个月的野外生活让曲江河变得又黑又瘦,像秋天的几近干枯的一棵树木,没有多余的水分,只带着山野的风和阳光的味道。

一连几日,她听他讲述山野经历,他让她欣赏微距摄影下的各种野生植物,好像在用放大镜看世界,一片树叶上不起眼的叶脉在镜头上呈现了出了一个秘密迷宫,排列复杂细小多变的纹路,像不断延伸的路径,不知尽头在何方。他有时会陷入自己的摄影世界,讲光圈、镜头、景深,陌生又新奇的名词,他说在野外拍照,有时为了等适合的那缕光线,他会在草丛中一趴就是几个小时。他还告诉她各种植物的生存本领,有的植物为了生存,为了防范动物侵害会开出带刺、带毒液的花朵,同样为了生存,有些植物会开出艳丽的散发出香气的花朵,吸引蜜蜂和蝴蝶靠近。他叙述的一切,她都喜欢,为之着迷。

他们像一对孩子嬉戏在秘密花园里,赤裸的身体带着黏土和树木的潮气,那里泉水淙淙,百花盛开,植物疯狂的枝叶完全遮盖了回去的道路,或者根本就没有回去的道路。

欢愉的时光过得飞快,离别的时刻一点点逼近,蒋薇变得低沉起来,秘密花园的花朵在凋谢,植物茎蔓一点点枯萎,那条回去的道路又出现在眼前。

曲江河提议去郊外走走。他发现在一本旧的史书里记载了这个地方。

“蝴蝶谷”,距离云城不远,知道的人却非常少,连蒋薇都没听说过。旧书上说:出城向东约二十几里,地势多变,山谷纵横,河水环抱。入山行至深处,有杂树野花,飞泉漱玉,宛如仙境,少有人迹。偶遇蝴蝶漫飞,如落花如飞雪,或列队或布阵,阻塞山路,香气扑朔,迷人方向……

搭乘的公交车只能行驶到山脚下,问询打探之后,才知此山有九座山谷,河水一侧果然有一处叫“蝴蝶谷”,只是没有车辆前往,行人徒步才能上山,山路崎岖难行。两人行到半山腰,遇到一个小村落,大概只有几十户人家,房屋倚着山势层层修建,后院的南瓜结在前院的屋顶上,前院的猫狗卧在后院的墙头上。偶尔见着倚在墙下晒日头的老人,询问之下说这里再往前行不久就是蝴蝶谷。

老人坚持领着他们找到出村的路口。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三五年才遇一次,必是气温和雨水都适合的时候。往上走,拐进去,有棵“神树”,那树谁也叫不上名字,也不晓得活了多久了,好几年才开一次花,只有它开花的那年才有蝴蝶。“花为蝶开,蝶为花来。”老人说得像戏文,滔滔不绝,像一架机器被触动了回忆的开关。

告别老人,她和曲江河沿了山路继续往上走,两边景色也秀美起来。山谷里无人砍伐的植物葳蕤蓬勃,新发的枝蔓下是一年年枯黄堆积的旧叶,岩石上布满青苔,泉水旁边的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树干如榆树,叶子似柳树,黢黑的老树有翠玉似的新冠,还被什么人在枝条上挂满祈福的彩带,连见多识广的曲江河也叫不出树木的名称,这应该就是老人说的“神树”。

万物有灵是人们最朴素的原始情感,特别是一些偏僻的地区,还有原始崇拜。曲江河说,如果一棵树生长时间过长,经历了风吹雨打、电闪雷鸣,当地人会认为它有神灵庇佑,自然也有了灵性,所以会找它求子、求寿、求姻缘。有人叫它“祈愿树”。

“迷信吗?”

“也不能这么说,自然的力量超出人类的想象,应该是崇敬吧。人们对永恒的东西总是充满崇敬,比如日月星辰,还有——爱情。”他使劲握了握蒋薇的手。

蒋薇沉默不语,俯下身来,继续前行。

偶尔有拉货的车辆经过,有人骑自行车奋力向上攀登。时不时会有一两只白色蝴蝶形单影只地飞过。看样子如老人所说,遇到蝴蝶群的概率非常小。虽然没有太多蝴蝶可看,站在山上极目远眺,心胸开阔许多。山下是一片片起伏的绿色田地,刚才路过的小村子藏在山的皱褶里,再远方一片模型似的城池楼宇依山傍水,一层云气缭绕。

“那是你居住的城市,云城大概由此得名吧。”曲江河搂着她的肩头,指了远方让她看。

“再走走吧?”曲江河拉着她的手,路要转向山后。

“去哪里呀?”

“不知道,想带你走,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最好逃进深山老林,漂到一个孤岛上去,或寻找一个世外桃源。”汗水顺了脖子淌下来,他声音里透出一丝难掩的悲叹,其实她也是这样想的。

绕到后山时,天近黄昏。他们发现了一个院落,掩映在树丛中。规模不大,前后两幢二层小楼,白墙灰瓦也很简朴,分成两个天井院,院里生长了北方常见的松柏和老槐树,几丛盛开的紫色丁香爬在架上,花圃里的红玫瑰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有人安静地进出,穿着白色大褂像是护士模样的人与坐着轮椅的病人聊天。

大门一侧的牌子显示这里是个疗养机构。曲江河突然说有一天老了,能在这里静享晚年也不错,何况还守着蒋薇生活的地方。

下山时,暮色四合。沿着山路缓缓而下,他们的手紧挽在一起,片刻也不曾分开。云层散开,远方城市里重叠交错的楼宇依次亮起灯光,路灯点缀的道路、桥梁、流动的车河是一条条闪动的光带,明亮绚丽的影像就像海市蜃楼。

洁白清亮的月亮从山口升起,悬在空中,像一张俯瞰人间的面孔,俯视整个大地,亲吻着沉睡入梦的山谷。

他接到了一封电子邮件,他提交的关于“民族宗教与习俗”的研究报告通过了大会的审议,在那个国际会议上,他要作大会发言,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出现在会场。这次发言成功与否,关系到整个团队能否得到后续的资金支持。

他定了那天最晚的一班飞机。临走前的时刻,他和蒋薇在宾馆里度过,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缠绵,没有说起音乐与诗歌,而是长时间地沉默着,转动手中的酒杯。蒋薇带来的香熏蜡烛摇曳着温情的光芒、散发着悠长迷人的植物的气息,时间的指针密密地行走在两个人的心上,告别的话语谁也不忍先说出口。曲江河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好像突然显出了老态,两腮塌陷,额头的皱纹深深。

他看看蒋薇有些苍白的面孔,小心地说:“现在我必须要走了。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也许我们可以考虑以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蒋薇放下酒杯,起身转到他身后,将两臂交叉在他脖子前,亲吻他斑白的头发,只在心里说:“这样就好,不用考虑以后,我们彼此不需要承诺。”

“你能等我吗?也许我能处理好自己的生活,也许我们有机会谈未来。”

蒋薇无法忍住的泪水顺着嘴角流下,滴在他的前额。他将她拉到怀中,久久地亲吻,为她拭去泪水:“我不勉强你,但如果你不幸福,可以考虑给自己机会,如果你真的爱我,我会证明这不是什么错事。”

她想说爱他,爱他日渐衰老的躯体和他额头上皱纹,爱他的过去和他走过路,更爱他给予她的喜悦的幸福。但终究抖动了无力的双唇什么也没说。

再没有别的异性给她送过花,没有人陪她在烛光下谈音乐和诗歌,只有岁月馈赠的寂寞和衰老,以及她不愿意提起的伤痛和内心的软弱。

女儿送的白玫瑰日渐枯萎,像用过的一团团废纸,但散发的香气一日浓似一日,近似腐烂的香气充斥了整个屋子,让她不自在,甚至有些皮肤过敏。也许故去的丈夫是对的,鲜花拥有开放时的娇艳,也有凋落飘零时的不堪,不如不曾拥有。

新的阅览室不需要太多工作人员留守,新的图书馆是现代化的、智能化的,阅览室里摆放了一台台高端时髦的自助式借阅机,像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一样,只要输入编号或书名,想要的书就会自动从送书口“吐”出来,还有那些超大电子阅读屏,你只要触摸屏幕就可以查阅各种新闻和消息。

如今她的工作是在书库整理过期的旧书刊,这些书刊装订成册后做会被封存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装进带有轨道的“密集书架”里。每次装满书刊,摇动书架上轮船舵手一样手柄,将装在轨道上的书架慢慢合拢时,蒋薇的心里会有一些沉重,仿佛在向一些就要离开的朋友挥手告别,她想也许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打开一次,如果没有人查找,有些书刊会被灰尘掩埋。手工记录的借阅卡已经不使用了,“书袋卡”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蒋薇渐渐读懂了书籍的命运,在图书馆这个大世界里,它们各有自己的类目,在书架上各有自己的位置。终其一生人在找书,书也在找人,沿着不同轨迹,或有相遇的喜悦,或有擦肩而过的遗憾。

蒋薇会从整理的过期的刊物里发现曲江河的踪迹,还能得到一些关于他的“过期”的讯信。例如,他那篇充满争议的文章《论亚族的婚姻观》,刊载在五年前的某本刊物里,讲述了亚族人自由的婚姻形式和婚姻观,没有法律的登记,和婚书的约定,只有族人的见证和族长的祝福,但他们中大多数人自觉坚守了一夫一妻,并相携至老。文章中感慨,现代社会里,无论多么严苛的法律和响亮誓言都无法保证夫妻的忠诚。也许若干时间之后,人们会发现,所谓的现代婚姻是一种多么滑稽可笑、自欺欺人的社会关系……他出版的某山区珍稀植物图册,已经几次再版,获了一个图书出版类的奖项。还有一张在某个国际会议上发言的照片,他已经是鬓染秋霜的老者。

《在前沿》杂志上,有一篇专门记叙他的文章——《名人离婚不为人知的秘密》,再次引起了蒋薇的注意。文章用了很大篇幅描述这场在文艺界轰动一时的离婚案。文章说大概三年前曲江河的婚姻亮起了“红灯”,他的妻子是时尚界的领军人物,曾获得世界级的服装设计大奖。他妻子在某次盛典上领奖的照片,短发、夸张的妆容和奇特的服装造型,是个霸气外露的漂亮女人。文章中说,一方面是兴趣爱好的偏差,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当年叱咤风云的曲江河仿佛剑收鞘里,专心学问,很少公开露面,而他的妻子却步入事业的巅峰,甚至还有上升之势;另一方面,知情人透露曲江河婚姻中确有神秘的“第三者”介入。这对曾经在媒体界交映成辉、比翼双飞的情侣,走上一条漫长的离婚之路。由于早年两人共同创办的传媒公司一直存在财权纠纷,这场离婚官司悬而不决,但是最近事情发生转机,曲江河妻子主动要求协议离婚,放弃了财产之争。形势变化是因为曲江河日前被诊断出患有某种神经系统疾病,面临失去知觉和瘫痪的风险。

文章很“八卦”,说介入曲江河婚姻另外的女人也许是某电台主播潘某某,因为她是他的初恋,但是潘某某和丈夫离异后闪电般嫁给了某当红歌星。又有传言说曲江河真正的恋人是一位有着少数民族血统的女演员,因为有记者挖出了许多年前他在某杂志发表的照片《读普鲁斯特的女人》,照片上有一位貌美的女子,颇似这位女演员。

其实那些年里蒋薇试着做过选择,结束当下的婚姻,和曲江河开始一个新的生活。

女儿也考入了一所大学,按照父亲的愿望就读法律专业,毕业后进入律师行业,前程是一片可以预见的光明。丈夫在南方的事业依然如日中天。蒋薇相信这个家如果没有自己,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她将家里收拾妥当,做了离家的种种准备,那几条鱼十天半月没有人喂养也不会死去,窗前几盆花草也送给了邻居,结婚时买的戒指、丈夫送的项链和几张存折一起放进保险箱里。单位几乎没有太多的个人物品,只需将平日翻阅的图书放回架上。她甚至买好了一只小小的手提箱,紫色的,闪闪发光,上面有贝壳状的涡纹,她发现这个家里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东西,里面只装几件换洗的衣物还有那张照片。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或是她想抛弃一切去迎接不一样的生活。

她查阅了地图、列车时刻表、航空信息。可以去云城西站坐上火车,许多年不曾坐火车了,火车会沿着云河行驶一段,她应该选择靠窗的座位。火车需要两天的时间,翻过几重山脉和几条大的河流,中间要有一次换乘,然后到达他们约定的城市。飞机是个更便利的选择,只需要两个小时,在空中可以向云城告别,也许能俯瞰美丽的蝴蝶谷。

到了目的地再把离婚协议书寄给丈夫,把辞职信寄到单位。她无法当面提离婚的事情,不敢处理复杂的事情。这一切让她想起羞于出口的两个字:私奔。

一段时间里她根本无法入睡,晚上异常清醒,白天恍如梦中,她为自己和曲江河即将改变命运,为让人着迷并向往的爱情激动着。一直到那个电话把她惊醒。

凌晨,电话声音大得要命,这个时间的电话总是带来最坏的消息。丈夫心脏病猝死。心脏病应该是在夜里发作,刚好身边无人,没有得到及时的护理。

最终蒋薇坐飞机去了南方律师事务所。惊恐中她仍没有忘记从空中俯瞰云城,寻找蝴蝶谷,也许是眼泪,窗外是厚厚的云层,她无法看清下面的景物。

有人说是劳累过度,他连续接了两个大案子,每天工作到深夜。医生说,身体肥胖,心脏负担重,平日的好身体让他忽略了心脏。也有人说是他好像接到了一封信件,读完后像受了刺激,情绪不稳。蒋薇猜测事情与自己有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丈夫曾经试探过她,好像从什么人那里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整理丈夫遗物时证实了这一点,在他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有那张多年前发表的照片——《读普鲁斯特的女人》、几本刊发有曲江河文章的刊物、一张记录有曲江河在滨河路图书馆借阅图书的书袋卡、宾馆住宿登记复印件……一条完美的“证据链”,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相互吻合,结果不言而喻。

像梦被惊醒。虽然没有人出面指证,但在道德的法庭上,在内心的审判中,蒋薇觉得如果要有人为此负责,只能是自己。

她将那只行李箱锁进了贮藏室,退还了曲江河的信件,更换了电话号码,她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他们像黑夜中失去联系的两艘船,各自行驶在自己黑暗的海域里。

她继续读着普鲁斯特,书一直放在工作台的一侧。这世界再怎样变化,周围的生活如何变化,有些东西不会变,比如这些书,静静地等在那里,像随时可以交谈和信任的朋友。随意翻看,不管从哪个篇章开始,蒋薇都能随着情节陷入回忆的深渊。她有时会觉得马塞尔·普鲁斯特,这个法国男人有女人一样的心灵和视角,沉郁、细腻、反复无常,喜欢猜测,有强烈的忌妒心。书中一段段冗长的“回忆”是在时间之河中溺水之人紧抓住的海藻,飘遥、破碎、不确定、紊乱。往事令人留恋,让人心碎,叹惋。

搬入新馆不久,张先生正式离开了图书馆。张先生找蒋薇告别,他说新馆离自己住的地方太远了,就不来了。

“原来那个旧楼,有商家出资想买下建游乐馆。我游说了三年,已经向政府申请保留,建一个地方史博物馆。说起来还是这篇名人的文章起了作用。”

张先生提着的塑料袋里有剪贴和复印的各种资料。一张复印的文章,介绍了滨河路62号是民国时期的旧建筑。那上面作者曲江河和她的那张照片复印得模糊不清。

“照片上是你,真美。”张先生由衷地说,“蒋薇,那时你就这么美,如今,还可以吧。”他有几分幽默。蒋薇笑笑,伸了手,安慰似地握握张先生长了老人斑的手。

“我猜,那男人爱你,有一段时间,在你当班时就来看书,在你快下班时,他就提前出来,走到廊子尽头吸烟。好大的烟瘾,他大概不知隔壁房子有人,等你一出来就把烟蒂熄在我窗子下面的石板上,我每天都清扫。你们一前一后地出院门,很般配的样子。我见了几次,照片上的男人。”蒋薇并不否认,静静地像当年听他讲故事。“后来,几年后他又来过,好像你丈夫出事的那一年,一连好几天,还是在走廊的尽头,我认得他,那烟蒂都是一个牌子的。他也老了……” 张先生习惯似地把厚底眼镜摘下,擦擦又戴好,“时间过得太快了,什么都不会留下,唯有回忆和遗憾……”

张先生留下编辑完成的云城地方史料集,那里记载了过去的滨河路62号、过去的云河、过去的圣兰西餐厅、美丽的蝴蝶谷……

她记得曲江河抽烟,他身上有淡淡的香烟味道。烟瘾上来时,他总是很绅士地离开蒋薇,走到远一点儿地方,有时靠着窗子边,推开窗扇,一只手端了烟灰缸,一边抽烟,一边抱歉地对蒋薇笑笑,说手术后大夫让戒烟,可是戒不掉。

新鲜的风吹进来,窗帘一鼓一鼓的,他的面容镀了一层黄昏的光影,熠熠发光的眉毛,眼角的皱纹。他把那些蓝色的烟雾吐向时光流过的窗外……

她还是会记起,无法忘记沉淀在时间中的往事,夹藏在书页里的故事。

每一年单位都安排例行体检。这一次蒋薇接到了医院复查的通知,结果确诊她的左乳有了病变。乳房上出现点状凹陷,就像橘子皮一样的皱纹,她还以为是衰老的表现。

“人每天生产的数亿个新生的细胞,其中难免有几个不合格的,在一些诱因的作用下,就可能形成癌细胞。”医生指着她的X光片,像相机镜头下放大数倍的树叶,乳房上叶茎一样的血管渔网一样撒开,后面有一团阴影。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十年、二十年,如果没有诱因,它也许一直待在你我的身体中不会发作,但是有了诱因,变化也许就是几秒钟的事情。”医生尽量用轻松专业的口吻解释这些。“诱因太多,饮食、心情、外部环境、遗传。其实病人最不需要去想病是怎么得的,你只要接受现实,接受治疗。”

治疗中她失去了左乳和腋下的淋巴,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刀口。曾经有两只不大不小的乳房,有人说它刚刚好,捧在手掌里娇小柔软,她自己也很喜欢,如今只有孤单的一只了,无力怯懦,好像长错地方的正在凋落的果实。

同病房的女人,穿着一身日显空荡的病号服,因为化疗没有了头发,戴着一个廉价的假发。她还不大,刚四十岁,五年前失去了一个乳房,如今又失去了一个。那样的打击大概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先是伤心、悲愤,然后是想不通,再就是无所谓。没有人探视时,她会迫不及待地除去那个令头皮发痒的假发,满不在乎地晃动着光头。心情好的时候给蒋薇看她以前的照片,披在肩上的秀发,很漂亮的女人。蒋薇不想说和现在的她判若两人。

有时她会炫耀似地对蒋薇袒露出前胸,粉色隆起的两道疤痕,一副老头一样干瘪的胸口,荒芜着像农夫忘记耕种的田地。“八”字形的两条刀口,在蒋薇看来像鞭笞后的印记。

“没什么了不起,其实前年子宫也去了,两个乳房都没有了,”她一副让人害怕的得意扬扬。“如今自己像个空心人,是老天的旨意,所有女人的念头除去以后,身体变得轻飘飘的,飞一样。”她煽动了空荡荡的衣袖,像一只翅膀受伤飞不起来的鸟儿。

“我可是善良的女人,没有做过坏事。”她依旧袒露着前胸,仿佛那里挂着生活奖励的勋章,但是声音有些异样。“如果是惩罚,应该是我该做的没有去做,该爱的没有好好爱。”她的眼睛黯了下来。

“生病就是生病,原因非常偶然。不要想太多。”一天中总有几次,蒋薇试着安慰病友,还有自己。如果生病是种惩罚,到底是做了不该做了,还是该做的没有做,也许只有绝望的病人才这样想问题。

“该恋爱的年龄,我爱过一个男孩,快成家了,嫁妆都办了,那男孩出车祸,一下子人就不在了,头一天分手时还商量去买戒指,第二天见到的只有尸体……”她摸着自己应该戴戒指的手指。蒋薇想起自己的那只戒指和丈夫送她的项链,从她有了“私奔”的念头以后再没有戴过。

“好多年以后,又爱上一个人,可人家有家庭,给不了我承诺。五年前我病了,在医院认识的,他在另一个病区,身体上也是有了肿瘤,治疗之余,一起参加医院的康复活动,当时大家都很有信心,好像因为参加了一场正义的战争一样团结在一起。”

“他爱你吗?”

“应该爱吧!他有家庭,妻子很关照他。可他说那不是爱,是亲情。我们之间是爱,生死都想在一起。他总那么乐观,他说遇到我之后,感觉爱情就像得了一场癌,瞬间发生了,扩散、蔓延,不可救药。”她轻轻地笑,把被子拉在下颌处,两只青细的胳膊搁在外面,眼睛里迸发出生命所有的光彩。

“你病了,他知道吗?”不记得有什么可疑的男人来探望她。

“这次瞒了他。我告诉他自己去远方旅游了,然后关了电话。其实他现在的情况可能比我还糟,我不能让他伤心。”她的嘴唇白白的,可怜地瘪着。“这次出院,我会去找他,如果他还想和我在一起,我就让他娶我。一定的。”她累了,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一小滴泪水从眼角挤出。吊瓶里药物很快就会让她昏昏欲睡。

蒋薇恢复得不错。“可以考虑植入一个义乳,现在这方面技术发展很快,植入体内像真的一样,手感可能比你自己这只还好。”大夫半开玩笑的建议被蒋薇拒绝了。为了不妨碍穿衣和外观,她只在外出时戴一个隆起的假胸。

中午天气暖和,到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散步的人不在少数。对于这里的病人,太阳光太过强烈,让人眩晕,蒋薇的身体还在恢复阶段,走一会儿两腿就发软。她等着保姆煲汤送过来,想着,明天拿到检查结果就可以出院休养,医院这几日每天都有人死去,夜里病人呻吟的声音让人无法安宁。出来时,同病房的女人一直睡着,从昨天到今天,一直把脸侧向里侧,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她的刀口愈合得不好,这不是好现象。

太阳光太过刺眼,像针尖一样,让注视它的人流下眼泪。现在是春天,蒋薇几乎忘了,天气会一天天地温暖起来,貌似干枯的几株花树也在悄悄地吐露花芽。

什么东西从楼顶上飘下来,巨大的一团一下遮住了阳光。蒋薇看见同病房的女人舒展了胳膊,展开空荡荡的衣服,像被谁放起的大风筝,猛地向上跃起又落下。蒋薇确信她落下时不在乎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向整个世界告别的微笑。蒋薇的喉咙被谁拼命地捏住,想喊,但没有发出声音,有什么东西猛地从自己身体里抽离。

有人喊:“看,又有人跳了,快看。”

“噗”,好像一件衣服扔下来,假发挂在一旁的花树上。有人跑,担架迅速地抬过来了。

她捡起假发,返回病房,放在空空的病床上。她都经历了什么,那一刻她觉得如果真有掌握命运的上帝,她有资格约他坐下来,平等地谈一谈。她的内心坚硬起来。

那本马赛尔·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发黄发旧。其实永远都读不完。假君子斯万爱着“与他根本合不来的”轻佻女人奥黛特,贵公子圣卢追求“地位低下”的演员拉歇尔,主人公“囚禁”着一心想背叛他的女友阿尔贝蒂娜。书中的爱情是荒诞的,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臆想的,却让人无法不去爱。

她像厌倦了什么一样合上书本,从工作台后走到窗边,像从一个幽暗的地下室走出来的人,渴望着空气和微风。她使劲望着远方,远方看不见,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远方。总想起同病房的那女人,想象和她相爱的那个男人,想起她最后向世界告别时的微笑。好几次梦里梦见那女人在空中飞翔,像什么人诗歌里写的:要用生命完成了一次飞翔。也许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她做出了退休的决定。她向领导说是因为身体需要长时间的治疗和休养,肯定不能说是因为工作的地方没有了那个旧的工作台,没有贡布雷的圣伊莱尔教堂的窗子和那个废弃的壁炉,听不到“艾琳的哭泣”,讨厌那些让很多读者束手无措像个傻瓜一样的自动借阅机和电子阅读屏,讨厌那些埋葬图书的密集书架。最重要的是她厌倦了回忆。

没有人阻拦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从贮藏室找出紫色的行李箱,擦拭干净后,散发出淡淡的光泽,像新的一样。在里面她找出了那张写有地址的旧照片,照片上十几年前的她还残留有青春的影子,淡淡的绿色光晕里神秘动人的侧影,曾经那般吸引过一个人。她看着照片,一遍遍抚摸着左胸一直到腋下隆起的疤痕,扭曲着隆起,像一条蚯蚓一直在肌肤下耕耘。她想起他,他左胸口长长的痕迹。

照片后面的地址字迹难辨,但早已熟记在心中了。

曲江河住在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里,是一条大江的入海口。

城市很大,但按照城区和街牌号寻找一点儿也不难,当她两腿发软地站在楼门前,想起当年在君悦山城宾馆敲开801室之前也是这般紧张。她的嘴巴发干,坐了很久的火车,没有吃饭喝水,好像没有足够的力气敲门。她挺了挺紧绷的身体,拂拭一下自己的衣服。

那扇门还没等她敲就打开了,一个女人,穿了居家的衣着,正要往门口摆放一袋准备带下楼房的垃圾,蒋薇立即明白自己找错了地方,失望之余后有一点儿轻松。她还是问了:“曲江河老师是不是住在这里?”心想自己一定走错了单元。

“曲老师,有人找曲老师哩。”女人好奇地打量着蒋薇,一面对屋内什么人说话。

初春的天气,南方海边特有的阴霾湿冷,她穿了当年去801室见曲江河时的灰色风衣,里面是深紫色的羊毛裙,因为化疗后新长出的短发参差不齐,她戴了一顶黑色的小檐礼帽,帽檐上嵌着几只银灰色的小贝壳。

一个男人趿了鞋走出,摘下的老花镜挂在胸前。“曲老师家很早就不在这里了,你是他什么人?”

“我从外地来,是他朋友。听说他病了。”蒋薇说。

“我也听说他病了。搬走几年了。”男人沉吟了一下。

“有没有他家新的地址?”她有些绝望,身体有撑不住的感觉。

“我想想,搬走时,他忘记交地下室的钥匙,我到他家取过钥匙,你等等……”

男人再出来时,交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一个新地址,他说应该错不了,那个地方不难找,离“欣华大剧院”不远,如果找不到就问“大剧院”,这个城市里的人没有不知道“大剧院”。那男人讲解得很热心。

蒋薇忘了自己如何与这家人告别,如何下的楼。她在街边打了“的士”回到宾馆,进了房间扑在床上就睡了。天还没亮她就醒了,手里攥了那张写了地址的纸条。起来,梳洗,画上淡淡的妆,镜子中映着她残存的风姿,虽然皮肤有些干燥憔悴,嘴角和眼角布满了细碎的皱纹,但男孩一般的短发让她显年轻,身材看上去还不错,从后面看娇小如少女,只是那只假乳一不小心会挪到左肩上。她一遍遍整理装容,暗想,岁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他一定老了,白发、假牙、老花眼镜、松弛的眼袋、大肚腩,他们见面会互相嘲笑吧?不然该有多尴尬。

洗漱间的灯光有些虚幻。恍惚之间,她在镜子里望见年轻时的自己,应该是结婚第三年的时候,出差去某城市采购图书,坐在火车上。映在车窗里的她,面庞圆润,目光灼灼,打扮时尚,白色的真丝衣裙,新烫的头发是那种被风向后吹起的感觉。父母的选择并没有错,丈夫做得无可挑剔,勤奋持家,也能包容她时时发作的“孩子气”,还让她有足够的经济保障,偶尔也买得起名牌。她想起作家老婆羞辱的语言和鄙夷的神情,眼下这种别人眼中幸福的生活多少也会抚慰蒋薇曾经受过伤害的心灵,让她有一种满足感和现实感。

她曾经多喜欢火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遇见未知的人和事,打开一个个崭新的世界。那是她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次远行,她靠在车窗边欣赏一闪而过景色,黄昏时,夕阳西下,窗外景物像镀了温暖的橘色,金色的河水、暗绿色的田野、拖着阴影的树木、默默的行人,迎面扑来,又被呼啸的列车抛向远处。大概要靠近一座小城,扳道口有人挥舞着一面旗子,原本稀疏的建筑多了起来,堆了废品的垃圾厂,冒了烟气的化工厂,矮小拥挤的居民区挤在一条窄窄的河水两旁……记忆一下浮出水面,她突然认出了这个地方。

和他一起来过,某个黄昏,从城市火车站出发,大约四十分钟的路程,然后又换乘下一趟火车返回去,火车像野兽一样鸣笛,喷出黑烟,撞击铁轨的声音逐渐加快,在列车玻璃窗上映出两个人面孔和他们神秘的微笑,好像每人都怀揣了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宝藏。他们悄悄地等候黄昏收起最后的余光,在黑暗来临之际分享秘密和宝藏。

就是那个地方,没有错!她取下行李,那件白色裙裾飘起来,像朵云被风吹拂着下了列车,果然是这个时间,登上另一趟列车。去见见,心想,只要问问他:“为什么躲避不见,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吗?”她想着忍不住落泪,“让她一人承受羞辱,难道他不应该道歉吗?”分离五年了,一直无法释怀,在梦里都想问他。

蒋薇见到了他。第二天,在他每天中午休息的地方,他钟爱那里的咖啡,那咖啡现在已经不及当年的醇厚,一开始蒋薇猜想也许他换了地方。他来了。蒋薇坐在斜对面,从雕花的屏风的空隙中可以望见他,一身浅灰色的旧西装,棕白相间的有花纹的皮鞋,他老了许多,头发油腻,两眼一点儿都没有神采,不客气地说那脸上有着对生活放纵后的疲倦和挫败,没有了她几年前为之着迷的神采和儒雅。他好像在等什么人,大腿随意地抖动,手指敲打着桌面,沾有污渍的衣袖,一个长长的哈欠,露出沾了烟渍的牙齿。他像一件用旧的器物,忘了抛光打蜡,又像一只仓皇出逃的鸟雀,忘了带上那几束华丽的羽毛,那样不堪、衰老、无力。蒋薇失去了面对他的勇气,忘记了自己要追问的内容。

洗漱间的灯光依旧虚幻,洇晕的水汽一点点消失,那个年轻的自己也隐退了,像水写的字迹被晒干一样。只有一个年近花甲的妇人,枯萎的面容上偶尔会流露出梦幻般少女的微笑。只有片刻她犹豫了,也许她应该回去,放弃寻找,也许结果不再重要。爱情,让她悲伤过、失望过、迷茫过,但是那一点儿微弱的灯光依然闪烁在人生的前路,让她无法不去爱……

接着,她像一个要出远门的人一样,一样样检查了随身携带的房卡、手机、钱包、地图、小圆镜、口红,还有那张揉搓得不像样的写有地址的纸条。一切收拾停当,她立在房间的窗前打量这座陌生的城市,在心里呼唤着他的名字。房间在宾馆的二十楼,朦胧的晨光中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大致轮廓,一条奔流入海的大江将城区分为南北两侧,北面的老城区有一些深深的巷道和居民休憩的街心公园,南面的新城区林立了各种商用建筑和巨大的广告牌,以及重叠交错的立交桥,她住的宾馆在北城。天色蒙蒙亮,银色的江面浮着一团团灰色的雾霭,有摆渡的船只在雾气里钻进钻出。近处,宾馆四周的建筑不及南岸的高大,在错综的楼群中,她发现了“欣华大剧院”的牌子,不错就是“欣华大剧院”,曲江河的家就在附近。

因为有了昨天寻找的经历,她变得沉着了许多,下楼吃了早点,又要了一杯热饮,找出随身携带的地图,找到大剧院准确的位置。大剧院对面是明珠路,明珠路三巷,和那人给的地址相符,应该不会错。她坐在那里迟迟不肯动身,认真想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比如地址不对,或者他爱人在家,再如消息传言他已经丧失了记忆,甚至瘫坐在轮椅上,等等,她该怎样应对。她使劲捏着手中的地址。

明珠路三巷排列了一栋栋两层楼的小别墅,独门独院,乳黄色的楼体,掩映在常绿的树木中,灰色花岗岩门庭,黑色铁艺大门,可以看到院内修饬很好的球形绿色植物。临街的窗子里挂了白色的纱帘。

蒋薇找到那个门牌号,不敢贸然按门铃,她想观察一阵儿,如果能遇上最好。大门紧闭,没有人出入。直到隔壁的老太太出来,拎了购物的篮子,想必是要上街购物,蒋薇才大着胆子问是不是曲江河的家。老人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好像姓曲,她不是很确定。

快中午时,有人从门口出来,一个高个子中年女人,一身黑色的长风衣加了一件黑色的缀着流苏的大披肩,一头烫染过的泛出红铜色泽的长发。从年龄和相貌上判断,她应该是曲江河的女儿,她继承了他健壮的体格和宽厚的肩膀,高高的眉骨和富有神采的眼睛。

蒋微走过去,那女子正准备锁大门,从挎包里找出一大串钥匙。她也在打量蒋薇,似乎对她的帽子感兴趣。蒋薇问她这里是不是曲江河老师的家,她没有吱声,一边锁门一边再一次打量蒋薇的帽子。

蒋薇接着说:“听说曲老师身体不好,我从外地来,不知他在吗?”

女子停下了锁门的动作,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看了蒋薇的面孔:“我是他女儿,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

“我从云城来,想见见他。”

那女人挺了一下身子,她真的高大,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一定有难以驾驭的性格和意志。

“从云城来?”她像问自己,在回忆什么,“一上午都在附近吗?”她好像从室内看到过她,从那个白纱窗后面打量过她。

她突然打开刚锁好的门,一只手推开门,对蒋薇说:“进来吧?在外面不方便。”这个邀请带着命令的口吻。

房子很大很安静,没有其他人。穿过走廊是一个会客室,北面有两个落地的窗子,可以看见院子里的绿树。窗子中间是一架钢琴,对面是整面墙的书架,中间有半圆形的沙发,并不华丽,但洁净、整齐、舒适,适当点缀的艺术品显示出屋子主人的品位不俗。那女人脱去外衣,花了很长时间去隔壁倒茶。蒋薇仔细打量房间里的一切,书架上多是关于时装设计的书籍,她注意到两个落地窗之间,钢琴上方有几幅风景照片,其中有一张是灰色背景,一栋灰色的建筑,浓密的爬山虎的叶子掩映着两个镶嵌彩色玻璃的“蒂凡尼窗”,她认出那栋建筑是滨河路62号,在那片叶子下应该有一个街牌号。她看得出神。

“那是我父亲最爱的照片,以前在他的书房,他走后我把它挂在这里。”女人换了一身宽松的便衣,绾起了头发,仿佛不打算外出了。她手里拿了一张照片,另一只手端了茶水。

他走后,什么意思,蒋薇的心被戳疼了,她接过热水杯紧紧握在颤抖的手里。

“我以为他去了云城。”那女人向蒋薇投来问询的目光。

“什么意思,去云城?”

“你不就是‘读普鲁斯特的女人嘛,在大门口我就认出了你。我父亲两年前由于神经系统疾病住院,一天医院通知我去接他,说他基本稳定,但以后需要人长期护理,应该转到康复医院。我去办转院手续回来,他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口信,两年多没有音讯。我猜他去了你那里。”她递过照片,“在他日记本里找到的。”

那张照片微微发黄,他说过洗了几份,想自己保留一张。蒋薇摇头,她又将目光转向墙上的照片,灰色的墙面、红色的爬山虎,绚丽的“蒂凡尼窗”,房子的旧主人从窗子向外张望过这个世界,她也站在那里张望过,等待过。

“你们没有找过吗?”

“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最后,我明白,他自己不想让我们找到他。寻找是没有用的。”

“如果我有音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蒋薇心里一动,好像想起了什么,她决定离开,马上离开,她要回云城,一刻都不想多耽搁。

四月底了,今年北方热得有些早,中午时分已经穿不住厚衣服。“这阵子有些晚了,看蝴蝶的高潮刚过去了,一周之前正是好时间。”坐在交通车邻座的男人,因为车内的燥热涨红了面孔,一面解开外衣的纽扣一面说。以为蒋薇是外来的游客,他好心地介绍。

这几年旅游热,蝴蝶谷有旅游专线,坐车过来很方便。一下了车,路边的标识也很明显,标识牌上显示一条山路盘旋着经过一个村庄,到达蝴蝶谷,蜿蜒到山后面就是那座疗养院。好像也只有这条路。因为过了观赏的最佳时期,行人不多,遇到从山上下来的几个郊游的学生,因为没有看上什么,一脸的疲惫和沮丧。

“都说了,已经没有蝴蝶了,你们不信,真是!”一个长腿、扎马尾的女孩一边走一边踢路边的石子,她大声嚷嚷,有可能是说给蒋薇听的。

有区间车招徕生意,但蒋薇想自己走上去。除了多了一些旅游标识和供人休息的凉亭,变化不大,走到半山腰,十几年前就衰落的小村庄并没有更衰落,只在路边临时搭建了一排小门面房,出售捕捉蝴蝶的网、各种蝴蝶标本和画册,卖些冷饮和小食品,一地游客抛弃的垃圾,生意稀淡得很。

她继续走,有些累了。十几年前有曲江河陪伴,他用宽大的手牵引着她,也没有觉得这么累,而今独自前行,道路漫长曲折。她在路边搭设的木凳上休息了会儿又起身前行。

没有变化,如同她记忆中的一样,野草繁盛,巨石苍苔,泉水旁边的黢黑的老树还有翠玉似的新冠,只是多了祈福的彩带。仔细看时,那树上开了米粒似的白色花朵,随着微风散发出一阵阵奇香。

她记起,曲江河叫它祈愿树。她想起自己在此默默地许下过关于爱情的祝福,想起就在此地曲江河说想带她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道路转到山后,一开始她并不在意,总有一两只蝴蝶陪伴。随后是十几只,慢慢多了起来,像什么人撕碎了信笺抛洒在空中,然后越聚越多,上百只、上千只,无法数清的蝴蝶包围了她,不断赶来的蝴蝶好似得到了什么音讯,闻到了什么气味,雪花一样扑面,停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拂去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地停在路边的岩石上、树上、草丛里,一时间这些精灵的香气几乎让她窒息,挥动的翅膀散播的粉尘让她失去了方向。

她在蝴蝶的包围中前行,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掠过。她想起年轻时那场时疫一般的恋爱,那男人尽管日后让她那般失望,可是火车在黄昏暮色中疾驰的影像,一格格橘色的车窗,车窗上宛如水中倒映一样的脸孔,那是青春,像高远的淡蓝的天空一样,无法从生活中抹去。她想起婚后那段平静的生活,像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段慵懒沉闷的午觉,不能不说是丈夫这么多年貌似平淡却宽厚的感情呵护了她。然后是曲江河狂风一般卷起的激情,他们在狭窄的藏书架中寻找资料,在夜色的江边行走,在宾馆里欢爱,一起在山里看日落和月起,他的亲吻、拥抱、心跳、呼吸……往事像蝴蝶的碎片一样纷飞、闪动,布满她生活过的空间,堵在她走过的路上,往事让她窒息一般落泪。为什么?这些年她会认为生活在惩罚她,因为一场真爱,因为她感受到了美好的爱,又让她感受到了痛的爱……究竟是“蝶为花来,还是花为蝶开”,不知道“爱就是罪,罪就是爱”,不知道什么可以坚持,什么可以原谅……生活中还有许多不明白,看不清。她一直对不知道的什么人赌气,不认输,有幻想,有绝望,有悔恨,有羞辱,有迷茫,有回忆,有坚持。

她在蝴蝶的簇拥下继续寻找。

蒋薇咬紧牙关在落日前找到这家疗养机构。昔日不起眼的疗养院如今模样大变,是一大片错落的楼群。她站在门前,回首看看陪她一路又离她远去的蝶群,像一片在幽暗空中浮动的花海,像一片匆匆而过正在逝去的青春年华。

她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整理了衣服和乳房,那只假乳因为走路费劲,已经扭到左边肩膀上了。她从包里找出小镜子,理了理头发,补了粉,搽了口红。然后挺了挺疲倦的身躯。

她想,如果他在,生活就没有惩罚她,只是嘲笑了她,而她也没有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