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大世界”

2016-05-14 10:10陆其国
检察风云 2016年7期
关键词:租界游乐场上海

陆其国

大世界游乐场曾经是上海的一个地标,自打建成,就一直矗立在那里,只是它迎客的大门曾几度关闭。所以那时人们见到的,只能是“大世界”的外部形象,而不是里面的真容。不见真容,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看见。所以,当“大世界”作为优秀历史保护建筑完成布展并对外试运营之时,游客终于可以进入“大世界”,一睹其真容,笔者才称之为“又见”。

与“大世界”相交集

毫无疑问,又见是因为以前曾见,至少于我是这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一个即使说不上漫长,但也绝不算短暂的历史时期,上海人以拥有坐落在市中心的“大世界”而自豪,其程度丝毫不输于拥有今天已是流光溢彩、魅力四射的外滩。“外滩老好白相格!”这句当时经常挂在一些上海人嘴上的话,一语道尽了彼时外滩的旨趣:那里有一幢幢漂亮的高楼大厦;黄浦江上还有外国大轮船!但就在这时候,人群中说不定就会有人突然抛出一句:上海外滩好白相,上海“大世界”同样老好白相格!

这样的话,那时也常常挂在年少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嘴上,尤其是关于“大世界”。但我得承认,这样的话,一方面我们也是耳濡目染,受了长辈们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切身体验。你看,那时一跑进“大世界”,劈面迎向你的就是十六块一人多高的哈哈镜。游客立定在哈哈镜前,所有人顿时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瞬间变形,变得又怪异又夸张。旁顾他人,也莫不如是。于是一连串“哈哈哈”的笑声就和哈哈镜产生了激情碰撞,镜里镜外立刻荡漾起一片欢快的回声。只见游客们一个个都笑弯了腰,笑岔了气。

而娱乐此时才仅仅开始。

置身“大世界”里的世界,那诸多演出场子、诸多游玩的项目和地方,真让人目不暇接、玩不胜玩。总之,对孩提时代的我们来说,再也没有比去“大世界”白相更令人心情激荡、更诱惑人的了。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时候一张“大世界”门票应该是二角五分。二角五分在那时可以买两副香喷喷的大饼油条外加一碗甜豆浆。对大多数普通老百姓来说,掏出这笔钱白相“大世界”,还是要掐指算算的,毕竟这张门票价格,差不多抵得上低收入家庭全家一天的菜金。所以那时候我们绝对是一年也去不了几回“大世界”的;一旦去玩,也都会自备干粮,从中午12时开门进去,一直玩到晚上关门清场。这种玩法现在叫尽兴,那时候叫“玩出本钱”。那时候外地人来上海,可以不去外滩看高楼大厦、看黄浦江轮船,但决不可以错过白相“大世界”。今天初到上海的外地人,假如不去外滩走走看看,说起来就像没有到过上海;而那时候外地人第一次来上海玩,首选胜地当仁不让就数“大世界”。

紧邻“大世界”有一条马路叫云南南路,云南南路上有一条弄堂叫“友益里”,1954年夏天我出生后就一直生活在那里。那里留有我整个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足迹。我清晰地记得,在很长一段岁月里,住在我们那条弄堂里的人们一旦被人问及:“侬屋落勒拉啥个地方?”我们几乎都会用相同的口吻自豪地回答:“阿拉住勒‘大世界后面!”

与“大世界”为邻,虽然曾为年少的我们带来莫名的优越感,但也曾使我陷入过深深的尴尬。说起来得归咎于我对“大世界”的无知了。尴尬缘起于那年“大世界”招牌被砸烂,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说“大世界”的历史:我听说了“大世界”原是旧上海流氓大亨黄金荣开的;听说了蒋介石当年曾向黄金荣投过门生帖子;听说了“大世界”是旧社会地痞流氓、妓女瘪三、强盗小偷麇集的地方;进出“大世界”的侪是人渣垃圾……

那年我13岁。13岁的我为自己居然对黄金荣其人其事茫无所知,尴尬得简直无地自容。再后来,在原先挂“大世界”三个大字招牌的位置上,换上了上海知名书法家任政先生书写后放大的“上海市青年宫”几个红色行楷大字。不过“大世界”一旦变成“上海市青年宫”,就一点也不好白相了。至少那时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将它和“大世界”作了番比较后这样认为。

黄楚九创办“大世界”

我差不多是在快告別自己的青年时代时,因举家搬迁,从此迁出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友益里”的。这时候曾经挂过“上海市青年宫”几个字的位置,已经又重新让位,挂出了“大世界”的招牌。

地方还是那地方,招牌还是那招牌。但“大世界”还是那个“大世界”吗?不知为什么,远离了“大世界”的我,这时候反倒常常会想起“大世界”,想起“大世界”曾经的历史,想起与“大世界”有关的人物。这时候的我已经知道了黄金荣并不是“大世界”最初的创办者;也了解了更多的有关这个旧上海的“流氓大亨”与“大世界”相交集的一些故事。我在这些真实的故事中,最先看到的人物虽然也姓黄,但名字却不叫金荣,而叫楚九。黄金荣是麻子脸,因而人们背后叫他“麻皮金荣”。我在今天能看到的黄楚九的肖像照片上,发现黄楚九面容干净、额角光亮、目光和善;加上他那一身得体的长衫,一眼给人以可以信赖的印象。对,他才是“大世界”的创办者。

黄楚九,字晓臣,生于上海,浙江余姚人,其父是外科医生。父亲死后,黄楚九子承父业,在当时上海英租界贵州路开设诊所。在此期间,为广开财源,他又研制成功了专治妇女病的中成药“女界宝”。经过广告宣传和他亲自跑推销,黄楚九和他研制的“女界宝”成药,从此名声在外。“女界宝”给黄楚九带来的利润,远远超过了他坐堂门诊的收入。黄楚九因此开始弃医做起药商,在当时的法租界八仙桥(今西藏南路龙门路一带)开设一家中法药房,专销西药,生意很是兴旺。后来他又在福州路开设分店,并研制出一种名叫“艾罗补脑汁”的成药。随着此药热销全国,黄楚九开始在商界崭露头角。

一个人要想在事业上获得成功,定位准确很关键,黄楚九在商界的成功即是一个例子。我相信黄楚九一定清楚他骨子里是一个商人,而不是一名医生,所以尽管有外科医生的父亲在生前给他铺垫好了良好的基础,初涉此道的儿子在这个基础上信马由缰地作了一番小跑后,最终还是毅然勒住马缰,调转方向,然后猛抽一鞭,从此在他自己认定的生意场上,纵情驰骋起来。

是的,是纵情。这时候已跃马挺进商界的黄楚九,边纵情驰骋,边纵情想象,他的脸上和心里一定写满了自得和骄傲,而他也确实有理由和资本自得和骄傲。你看,他先是在当时的英租界白克路(今凤阳路)黄河路口盖厂房开出了“九福制药公司”,继而又在英租界龙门路盖造了“楚九医院”。除此以外,更置地皮造石库门住房出租……随着财源滚滚而来,由小小外科医生起家的黄楚九的欲望也在一步步攀升,最后想到要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发展更大的事业,赚取更多的金钱——黄楚九瞄上了开发娱乐业!

应该承认,这样的选择足以印证黄楚九不愧是一个具有战略眼光的商人,他知道彼时的上海滩太需要寻欢作乐的场所了。这样就有了他在英租界新新舞台(又名“铁房子”)五楼辟屋顶花园开设游艺场的尝试,这就是“楼外楼”的由来。“楼外楼”开设不久,因为游客拥挤,英租界当局怕楼基不牢,发生坍塌事故,故下令关闭,遂使这处屋顶花园游艺场告别了游客。

告别了“楼外楼”的黄楚九,经人称“智多星”的朋友竺修斋介绍,认识了大公营造厂巨商经润三。经润三在昔日上海滩亦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旧上海尽人皆知的新老沙逊以及哈同的房子,便是由经润三承造。今天依然矗立在四川路桥畔的上海邮政总局大楼亦由经润三承造。知道了黄楚九的心思后,经由“神通广大”的经润三出面,他们买下了南京路西藏路西北转角处一块五亩左右的闲置地,于1912年夏天建成著名的新世界游乐场。没想到经营有方的黄楚九正打算在新世界游乐场进一步施展他浑身能量的时候,却遭到一些同仁的排挤和挑拨;最后经润三把黄楚九的投资资金10万元还给他,将他赶出了新世界游乐场。

正是由于黄楚九在新世界的被逐,才有了他接下来开创大世界游乐场的事业。当然,即使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一项事业的起步和发展,依然离不开一定的机遇。而黄楚九开创大世界游乐场的机遇,就是他的思路与他求托的当时法国驻上海领事代办兼法租界总监甘世东的想法不谋而合。

认识甘世东也是朋友为黄楚九牵的线。甘世东当时正想加快发展和繁荣法租界商市,想象着在当时的上海滩,突然出现一座综合性的大世界游乐场这样一个好玩的娱乐场所,一定会聚集人气,有利振兴商业。鉴于这样的认识,甘世东向黄楚九施予了援手。后来大世界游乐场建成,营业执照也由甘世东签发。

历尽波折和艰辛,由黄楚九独资建造和经营的占地十一亩七分的“大世界”游乐场于1917年春动工,同年夏天即醒目地矗立在了今天的延安东路西藏南路转角处。里面有多个楼层的舞台,有全国各地多种戏曲剧种上演。上海向来被视为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和气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大世界”可谓是这一说法的一个缩影和象征——当时各地传统戏曲文化,多在这里汇集。据知“大世界”由建筑师周惠南设计。1925年经重新设计建造后,高达50多米,呈六角形的尖塔,从此成为“大世界”固有的标志和特征。迈进“大世界”,长达百米的二楼天桥,则将整个庞大的游乐场上下贯通,左右相连。

大世界游乐场于1917年7月17日开张迎客。但开张志喜不仅没有给老板黄楚九招来财源,反而差点惹上祸事。那天,几个流氓冲到一处场子的后台调戏正在化妆的女演员,和戏班子里的人发生了轻微的肢体冲突。几个流氓觉得吃了亏,嚷嚷着要去招弟兄们来砸了这家戏班子。“哼,别说砸你们一个小戏班子,把老子们惹急了,连‘大世界游乐场都砸它个稀巴烂!”

此话一出,戏班子人员这才冷静下来。对于一家在上海滩上艰难地挣口饭吃的外地小戏班子来说,砸戏班子就是砸他们饭碗,断他们生计。正在外面场子里张罗的戏班子老板闻讯急忙赶来,一边忍气吞声向流氓们“赔不是”,一边狠狠训斥手下演员有眼无珠;临了少不得还要“赔”上些钱,以求息事宁人。这还不够,最后是黄楚九出面赔笑脸,流氓们这才罢休。事后,戏班老板含着泪对受委屈的手下演员们说,我不狠骂你们,那些流氓就放不过你们的姐妹,我们别说在“大世界”游乐场演出,只怕连身家性命都难保哇。

黄楚九在一旁听了,意识到为自己、为“大世界”找靠山已是当务之急。

找谁呢?

大世界游乐场地处法租界,法租界最大的地方霸主当数大流氓黄金荣,他的势力遍布“十里洋场”,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大世界游乐场人气再旺,财源再亨通,却不会有宁日。知道的人明白,只要不是置于黄金荣的“保护伞”下,黄楚九和他的大世界游乐场终究危如累卵,说不定哪天说倒就倒,而且事先还不会有预兆,事后没有说法。这才是更可怕的。

于是黄楚九就找上他认识的上海滩另一显赫人物虞洽卿,然后备了红帖子和红烛,封上一份厚贽,在虞洽卿陪同下,前往黄金荣府上拜礼,成为他的门生。这也是黄金荣和大世界游乐场互攀上名分的开始。

大世界游乐场从此发展起来。而骨子里是商人的黄楚九,不久后又蠢蠢欲动,这回他瞄上想发展的事业,是向荷商安达輪船公司购买轮船,打算开设轮船公司。但是这次他在残酷的生意场上栽了跟斗,最后焦头烂额,于1933年底突患脑出血去世,享年58岁。

黄楚九一死,黄金荣就接收了大世界游乐场。从此,在“大世界”的招牌前就多出了“荣记”两个字。“大世界”这座娱乐场所更成了流氓们的麇集之地,进而演绎出了一幕幕触目惊心的弱肉强食、人欲横流、钩心斗角、争风吃醋的肮脏剧。黄金荣死于1952年,死时84岁,亦算得长寿了。

1954年7月2日,“上海市人民政府接管大世界工作组”正式接管大世界游乐场,次年5月1日,创办38年的“大世界”第一次改名为“上海人民游乐场”。可能考虑到还是老招牌叫得响吧,1958年,“上海人民游乐场”重新又将“大世界”的名字还给了“大世界”。到了1974年10月1日,“大世界”第二次被改名叫“上海市青年宫”。这名称叫到1987年1月25日终于叫累了,于是,“大世界”的名字才再一次闪亮登场。

与“大世界”相伴“幸福时光”

民国时期的“大世界”,确实曾是藏污纳垢之地;新政权建立后,它成了上海市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而在相当一段历史时期,“大世界”则是上海乃至中国政治和时局稳定与否的一个缩影。即使童年、少年时代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对政治和时局不怎么了解,但我们至少可以感受到“大世界”的好白相。

当然,白相“大世界”需要花钱,那时经济普遍拮据的我们的父母,不可能时常慷慨解囊拿出二角五分让我们奢侈地去“大世界”白相。不过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可以享受到白相“大世界”的乐趣。如最轻松且无须花钱的,就是每当夜幕降临,我们就会匆忙丢下碗筷,提着小板凳,一路“噔噔噔”跑上楼顶晒台,占据一个有利位置,然后激动地翘首以盼正对着我们的“大世界”露天电影场银幕,在扩音机传送出的音乐声中徐徐亮起开映。

我在前文说过,那时我家在“大世界”后面一条叫“友益里”的弄堂里。只要不下雨,“大世界”露天电影就会和我们每晚有约,而且雷打不动地一星期换一部新片。可以说,这道免费精神大餐几乎成了留在我童年、少年时代记忆中最奢侈、最兴奋、最幸福、也是最值得炫耀的一件美事。而更让我们感到幸福的是,孩提时代的我们没有那么多回家作业,我们的父母也没有整天逼着我们练各种琴和书画;更不会瞪着一双紧张和充满期盼的眼睛,像祥林嫂念叨她那不幸被狼叼走的儿子阿毛一样,天天念叨着希望我们将来成为这个“家”那个“家”,或者盼着我们进这家重点高中,上那所重点大学……

想起来,那真是我们的幸福时光呵!

即使不是像我们这样住在“友益里”,哪怕只是云南南路上的匆匆过路客,那也不要紧,你站在云南南路,只要找对位置,同样可以免费蹭看“大世界”露天电影。这个最佳位置莫过于云南南路与宁海东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它的正前方稍微偏右就对着露天电影场银幕,只是站在那里看要稍微抬起头,而且银幕右下角被建筑物遮挡住一小角,和我们惬意地坐在屋顶晒台上看不可同日而语。但尽管这样,每当电影开映,站在云南南路宁海东路口蹭看露天电影的人还是不少,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天,看电影还可捎带着乘凉。

当然,上面都是我和“大世界”曾经的故事。多少年过去,“大世界”早已远离了我的生活和视线。在“大世界”即将迎来它的百岁诞辰时重新开门迎客,应该会给今天的游客,留下与我们当年不一样的故事和感受。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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