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
齐白石宗师有一方自篆自刻的大型印章“大匠之门”,源自他出身于木匠——从粗木匠晋升到“小器作”(读zuō,此称相当于木雕工艺师)。古来与木匠有关联的行业都敬奉“鲁班爷”为祖师,“大匠”即历来对鲁班爷的尊称。齐翁一生都以“大匠门下”为荣,亦有“木人”印章多枚,皆用于自己的书画作品。
先父李苦禅于1923年拜师于齐白石门下,成为齐翁第一位“入室弟子”(注:“入室”不同于一般名义上的弟子和私淑弟子)有诗为证:
《与英也谈往事》(注:李苦禅名李英,故白石翁称其“英也”,亦如孔子称弟子颜回为“回也”)
怜君能不误聪明,耻向邯郸共学行。
若使当年慕名誉,槐堂今日有门生。(槐堂即陈师曾,字槐堂)
余初来京师时,绝无人知。陈师曾声名噪噪,独英也欲从余游。(“游”用于此,典出于《论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此诗见于1933年初版之《白石诗草》,此诗中“绝”与“独”二字,即为“首位入室弟子”之佐证。
齐李师生如此志同道合,皆源于“大匠之门”的自尊自豪与“工匠精神”的“吾道一以贯之”——贯之于一生的言行与艺术和教学的天职。
我少年曾与父母居住在北京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中央美术学院宿舍——以“中国惟一的书画大师最集中的大院”闻名于世,已载文于黄永玉先生的笔下。此院因距城墙豁口很近,故各行事业不乏展现。一日,苦禅老人领我出门遛弯,他说“你看那是刨木条的木匠,那是正垒砖砌墙的泥瓦匠,那边是打马蹄铁的铁匠……”
我立即问:“那咱们家干的活是什么匠呢?”
父亲说:“咱家是教书匠”。
父亲接着说:“当个匠可不容易,那手下的活儿得费心思,下功夫,不然挣不出饭钱。你瞧,那木匠做出的板凳,榫卯插得严实,扔出去一丈多远再捡回来也不散架,照样坐着不咯噔,坐着一晃悠就没人要啦!那泥瓦匠砌的墙笔直不斜,他拿瓦刀剁手掌上的砖,一剁一准,准是半块砖……那铁匠也了不得,他专打马蹄铁,你看那骡子正绑在架子上,搬起蹄子往上钉铁掌呢!给骡马配铁掌好比给人做鞋(注:那年月多是家里自己做鞋穿,买鞋嫌贵也未必合脚),要量好钉上才合适,据说好的铁掌能让骡马日行百里,不滑蹄子不掉掌。你瞧这家生意多好!打这过赶大车的都求他钉掌,如果钉不好,早就没有回头主顾了!所以,不论干什么活儿都得好好费心思琢磨,下功夫把手下的活儿干好。什么叫好?人家主顾说好才算好,自己说好不算数。”
“那咱们家,爸爸您说教书匠这活儿怎么才算好?”
“好,得让听课的人说好才算好。”
“那画画呢?”
“得看画的人们说好才算好,上不好课的教师没人请你当教师,画不好的画也不招人待见。”
从此,我的脑瓜里就种下了“匠”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