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
近来翻检写过的文字,居然和“考据”有关的为多。其实我连大学都没读过,也没有考据的训练,怎么就写了些这个呢?仔细想来还是小时候为了强词夺理学的。
我小时候正赶上“文革”中后期,上学其实也和没上学差不多,没人认真上课,老师也都慎着,生怕说错了话。
第一次学会考据,是跟我们班最泼皮的一个孩子学的。他家出身不大好,祖辈是济南的皮货商,至少应该算是个小业主吧,家里有宅子。虽说到这会儿家境已然败落了,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爹挺惯他的。那时候冬天冷,上学都得戴棉帽子,不然耳朵会冻坏。部队子女都是戴军用棉帽子,我们机关子女一般是栽绒的,和军用的差不多。家境不好的就只能戴蓝布做的棉帽子。他的帽子与众不同,是皮的,不知道是狐狸皮、狗皮、还是什么皮?一看就挺好,是家里的存货。
那会儿的电影其实都学苏联,打了胜仗,不知如何表达激动的心情,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就往天空扔帽子,要是苏联电影就要配合着大喊“乌拉——”。有一天忘了是怎么回事,回家的路上孩子们起了性,大喊大叫地也扔起了帽子,本来都是扔自己的帽子,可是帽子扔出去,就不定落谁手里了,就开始乱扔,扔着扔着就都心疼自己的帽子,都抢着扔别人的帽子。他那顶皮帽子扔出去最好看,飘飘忽忽的,孩子们就都抢着扔来扔去,最终是掉进污水里了。听说他回家挨了顿臭揍,其实真不怪他,他急赤白咧一心想抢回来,可是做不到。反正是后来他家给他戴了一顶蓝布帽子,软塌塌的,很不精神,弄得他不大好意思戴,可是不戴也不行,天实在是太冷。
那时候每周有节课,汇报自己这一周是不是做过好人好事。口头汇报,其实哪有那么多好事可做,大家也都是胡说,无非为军烈属家扫地什么的,其实也都是照划照划,谁家真能让一帮熊孩子给扫地?轮着他说了,他说自己有一天看见一个老妈妈买粮食,背不动,就替她背回家了。其实这事倒真有可能,他家就住在粮店对门,虽说他是挺皮,可也真是个挺热心的孩子。不料却被老师熊了一顿,原因在于“老妈妈”这个称呼。
济南人管上了年纪的妇人称为“老妈妈”,口语就读作“老马麻”,老师认为这个称呼对老人不够尊敬,应当称作“老大娘”,再老点可以称“老奶奶”,反正“老马麻”不行。班里面为这还笑了一场。
其实我们俩算得上是朋友,夏日里我跟他钓鱼,秋天里他跟我斗蛐蛐。自从他爸爸逼他去练武术,我们放学后在一起的日子就少了。忽一日,他不知动了哪根筋,到家里来找我,见面就说,老师那天批评他其实不对,然后就举《沙家浜》里郭建光和沙奶奶的唱段为证:
“到那时,身强力壮跨战马,驰骋疆场把敌杀,消灭汉奸清匪霸,打得那日本强盗回老家,等到那云开日出,家家都把那红旗挂,再来探望你这革命的老妈妈……”
那时候,收音机里文艺节目内容很少,打开就是样板戏,走大街上随时听见的也是样板戏,大概谁都会唱,只是除了宣传队的那帮孩子,我们这些四六不靠的,谁也没认真想过唱了些什么。他说郭建光唱的就是“老马麻”,只不过唱和说,语调有点不同,其实就是一个词,总不能说郭建光不尊重沙奶奶吧。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第二天他到学校居然用这话把老师给问住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考据”的力量。
地方方言里有许多语汇我们会说不会写,也有些虽说知道是哪个字,但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用这个字。这种情况济南话里就有。比如“赛”这个字,我们常用词里面,赛是和比赛连在一起的,比如比赛、竞赛等用法,但是在济南话里,“挺赛”一般是指“挺有意思”的意思;“太赛咧”,指的是“太好了”。为什么用“赛”这个字,却不知道。
上中学时,教我们的是张家璇先生,他教课与众不同,古文教得尤其好,每每指出这个字《说文》里是怎么讲的,金文、甲骨里怎么写,把汉字的源流就顺便讲了,让我们这帮从“文革”过来没大念过书的学生知道了什么叫“小学”功夫。有一回讲起济南方言,就说到了“赛”这个字的来源,张老师引《元曲》的本子,指出元曲里有“赛娘”的固定用法,是“好姑娘”的意思,所以这个词应当来源于元代,“赛”是“好”的意思,是元代给济南留下的印记。济南有个地名叫“闫千户”,“千户”反映的是元代的建制,应当也是元代的遗存。
我忽然想起了“老马麻”的旧事,原来学问并不单单是在书本里,其实就活在我们言谈话语间。生活里的一切,如果追根求源,都是学问。
我们国家地域广阔,各地方言自成一体,有些揣摩着能听懂,也有竟至于完全听不懂,但是汉字却一脉相承,不管语音有多大的不同,写出字来却都认得,公文、文书畅通无碍。在这片土地上,尽管历经无数次改朝换代,包括异族入侵乃至主政中原,但中华文明依然能生生不息,依然是一个有共同认同感的国家,应该说统一的文字居功至伟。
各个历史时期,有些习惯、称呼不尽相同,比如在《水浒传》里,武大郎卖“炊饼”,今天的人以为是烧饼,有些饭店还专门有卖“武大郎烧饼”的,其实从小说里就可以看出来,武大郎所卖的那玩意儿是蒸的,其实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馒头;孙二娘开黑店,卖馒头,却被武松识破,破绽出在馅上,所以宋代叫做馒头的,我们今天叫包子,只是可能那会儿皮厚馅少而已,及至后来被皮薄馅大的包子取代了。其实就是现在,也有些地方招待客人还是会蒸一种开花馒头,里面是放一点蜜饯之类的,多是甜食一类。
这是变化了的,也有今日依然不变的。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他为了调理郑屠,要他先切十斤瘦肉,要细细地切成“臊子”,又要切十斤肥的,再后来又要人家切十斤软骨,也要细细地切成臊子。郑屠就恼了,这也就是鲁提辖要的效果,找事。从描述就可以看出来,臊子其实就是肉丁。小食城里常有各地的名吃,一种陕西地方名吃,店家的幌子上大书“哨子面”,等端上来,才知道原来就是肉丁做卤的面条,仔细想来本当就是“臊子面”,这叫法还蛮有古意的,至少也有千年来历了,估计当年鲁提辖也没少吃这玩意,只是那会儿不叫面,叫“汤饼”,臊子汤饼。只是陕西地方口音,外地人听不真切,听成了“哨子面”,理直气壮写在了幌子上,让人不明就里。
想来悲哀,我们经历了太多的荒唐年代,好多东西我们自己给遗忘了。但是也有些话语在民间却顽强地存活了下来。“文革”时期,院里的大孩子都下乡插队去了,有一个插队的去了曲阜。春节回来,给我们讲些农村的见闻。我们济南人管棉被叫“被子”,曲阜人管棉被叫“盖体”,最初他们听了都觉得好笑,后来一想,“盖体”这个名称其实挺本质的,有点文言的意味,到底是孔圣人的家乡。知青从城市一下到了农村,那会儿农村好多地方连电都没有,心中不免苦闷,时常污言秽语的发泄,济南人有个口头语“歪卖儿的”,是句脏话,只做注音,就不写实、不翻译了,有一个时期很流行,说话不带这么个口头语,出门一下就让人看破是个“老实孩子”,就容易受欺负。现在听不大见有人这么说话了,在深夜路边的烧烤摊上,偶尔听到过几次。济南知青说惯了,人家曲阜老乡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好奇,就打听,知青也觉得不好意思,就骗人家说是“问你好”的意思,老乡信实,遂不以为杵。结果等回家过春节时,人家老乡还专门跑来说:回家过年,想着替我们给家里老人捎个“歪卖儿的”。说脏话骂人反弹到自己头上来了,让知青哭笑不得。
中国常用字其实不用太多,大约两三千字就能应付一般的阅读和通信,这和英文很不一样,据说一般英国人掌握常用单词大约要一万来个才好使。英文造字的能力很强,一个词根,可以演化出好多单词,汉字不一样,汉字基本就那些字,而且好多古字已经基本死掉了,使用的机会很少,但是汉字造词的能力很强,两个不相干的字组到一起,就是一个新词,不管是“面条”还是“汤饼”,两个字之间本没有什么联系,但连到一起,就能表达特指的一种东西,还挺形象,这是我们先祖象形文字留下来的思维方式。
一种文字也同时就是一种思维方式。中西文各有优长,各有所短,比如汉字这种单字构成,也有不便的地方,就是句读,现在说就是标点符号,标点符号是晚清以后从西文学来的,以前中国没这东西。过去的私塾先生教书,先要“点”书,就是一篇文章拿过来,先要教孩子们点上句读,也就是在哪儿停顿,这是第一步,不然不能理解文章意思,乃至意思全反。
曾经有一个故事就是讲私塾先生与句读的,老先生和主家签合同,写道:“无鸡鸭也可无鱼肉也可青菜豆腐绝不可少不得学费。”先生心里想的是:“无鸡,鸭也可;无鱼,肉也可;青菜豆腐绝不可;少不得学费。”可是等上了任,中午吃饭端上来的却是青菜豆腐,老先生不乐意,结果主家说:“这不是你写的吗?无鸡鸭也可,无鱼肉也可,青菜豆腐绝不可少,不得学费。”
旧时这类故事挺多,能看出汉语不同句读所出现的歧义。字义考释、句读,是今日所谓“国学”当中属于“小学”的内容,考据也基本属于这个范畴,是“义理”这类“大学”基础。
有一两本工具书,稍加留心,“小学”的内容,生活里到处都是,孩子们稍加点拨,觉得好玩,不用教,自己就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