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飞
本篇文章以托妮·莫里森《天助孩童》(God Help the Child)一书为研究对象,探究其主题——创伤与修复。这部小说采取多角度叙事,叙述的过程大多含糊其辞,那些不愿触及的事实只能在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人物的这些表现具有明显的创伤后症状的特质。小说呈现了受创者努力忘记却无法抽身的痛苦状态,体现了创伤经历对她们现实生活的影响,从而传递了作者的强烈共鸣与深切同情。通过对创伤理论的研究和应用,笔者从家庭层面来分析小说中的创伤问题,归纳小说家如何以文学形式叙述不可言说的创伤经历。
莫里森的多部小说都体现了黑人承受的历史创伤。她的作品《宠儿》和《恩惠》反映了蓄奴制下黑人母亲为了使女儿免受奴役之苦采取的极端行为及带来的伤痛;《最蓝的眼睛》和《柏油孩子》揭示了蓄奴制后白人强势文化的侵入,以及利用宗教、教育、大众媒体等手段传播“白即是美”的思想,给黑人带来了恐惧、自卑和自我厌恶等伤害;《秀拉》和《爱》表现了男权社会中黑人女性遭受抛弃和被边缘化带来的创伤和失声。国内对莫里森创伤作品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以黑人种族为背景下的黑人创伤共性,《天助孩童》是诺贝尔奖得主莫里森的第十一部作品,也是最新作品。本文尝试将研究对象细化至个人和家庭,讨论莫里森如何通过新的叙述方式来表现人作为个体的创伤经历。
在小说的叙事中,有关创伤的信息有两种传递方式,一是创伤主体,二是读者。前者往往努力回忆,力图理解过去未能理解的一些事情,涉及创伤的相关陈述往往东拉西扯,有时也通过故事中其他人来补充一些信息。这种叙述模式模拟了创伤后主体经历压抑、复现和重现创伤事件的过程。在《天助孩童》一书中,起初叙述故事时,布莱德闪烁其词,叙述语言支离破碎,不同于完整的诉说语言,更像是喃喃自语。在与好友交流时,她不愿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好友,这种叙述模式使读者也参与其中,试图找出故事的真相。另外,通过多视角第一人称叙述,相较于受害者的第一人称叙述,作为旁观者的读者往往可以掌握更多的信息,了解更丰富的内容,如事件中其他参与者的内心独白,及比创伤受害者更清晰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
一、失职的母亲
《天助孩童》中的五位母亲,布莱德的母亲,布克的母亲,雷恩的母亲,索菲亚的母亲以及布克的姑姑奎恩,都没有尽到身为母亲的职责。这不仅源于她们本身遭遇的巨大不幸,也体现出黑人民族一代代的悲剧性延续,由上一代影响到下一代,使一代代孩子从小就失去了良好的生活环境,这一现象让人不寒而栗。从书中的人物来看,她们所遭受的创伤,与母亲的失职有重大关系。
布莱德的母亲甜蜜,从布莱德出生就嫌弃她,“我讨厌抱怨,但在产房看到她的第一眼,卢拉·安(布莱德·安)便令我困扰焦灼”,“我让她叫我甜心,而不是妈妈,或者妈咪。这样更安全”。没有面临过肤色问题的人无法理解肤色问题带给黑人的困扰,因此也无法接受母亲厌恶孩子的心情。在一起对校园教师性侵学生的诉讼案中,甜蜜发现如果布莱德可以出面作证,周围的人会因为这种勇气而对她们刮目相看,于是挣扎生存的甜蜜不惜怂恿布莱德作伪证,来获得外界的认同。这种争取生存权的行为可以理解,但难以接受。这反映了黑人悲剧性延续的内因——生存权的丧失剥夺了道德的发展。这件事不仅使索菲亚含冤入狱,也给布莱德带来了终生的梦魇。
母亲是孩子的生活中心,可是奎恩却总是改嫁,她的孩子也居无定所,迁移的行为往往涉及到身份认同等诸多方面的问题,而认同感是形成个人性格和自我形象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她的孩子成年之后纷纷离开了她,除了金钱上的往来,其他很少来往。
随着孩子的成长,与他人和外界的交流互动变得愈来愈重要。客体关系心理学家温尼考特阐释了亲子互动对儿童与他人建立亲密可靠关系的重要性。首先,母亲能使孩子感觉到“外部真实对于他的需求是有求必应的”;其次,孩子能逐渐适应并与外界有更多的交流,变得独立,也是母亲为孩子提供了缓冲空间。在温尼考特的模式中,养育者与儿童关系中的信任关系对幼儿的独立成长至关重要,因为个体对自我的认定取决于他人对他的反应。然而,在小说中,雷恩的母亲经常使雷恩浪迹街头,甚至让年幼的雷恩出卖身体,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男人们伤害着她,她对此感到恶心。被妈妈赶出去之后,她来到街上等着大卡车,这些车可以带她离这个地方”。这使原本应该给人以安全感的家反倒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二、不在场的父亲
黑人父性的缺失是黑人文学中的一个重大议题。在莫里森的多部小说中都体现了黑人家庭中父亲缺失这一社会现象。父亲是孩子的精神偶像与物质生活提供者。父性的缺失给黑人家庭的生存带来了巨大的问题,也给他们的子女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父亲的缺失也贯穿了《天助孩童》一书。布莱德的父亲“对待她像是陌生人,不,更像是敌人”,“他从来没有碰过她”。布克的父亲强势拒绝布克纪念自己的哥哥,最终迫使布克离开了家。其他人物的父亲甚至没有出现,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不在场”。
《天助孩童》一书中的父亲形象要么缺失,要么消极。虽然布克是白人,比其他角色拥有更加完整的家庭,但书中他的父亲是一位处理方式粗糙的父亲,他对布克强制的要求造成了布克一生的精神创伤。布克的哥哥去世之后,布克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纪念他。长大后,布克从学校回家休息,发现承载自己与哥哥记忆的东西被家庭遗弃了,他非常生气。父亲咆哮:“你不是唯一感到痛苦的人。每个人绝望的方式不同”,“我想让你安静地待在这个家里或者滚蛋”。
无论是《宠儿》中的宠儿,还是《最蓝的眼睛》中的皮克拉,《所罗门之歌》中的奶娃,或是《天助孩童》中的人物们,莫里森小说中的近乎所有年轻主人公父爱的缺失已成为莫里森小说中的一个普遍现象,也是莫里森小说创作中一个重要的文化表征。这种现象和表征的背后隐含一个惨痛的事实,那就是父性与父爱的缺失给“父”与“子”分别带来无比巨大的心理创伤,不仅出场的女性和孩子会受到伤害,隐藏在背后的“缺席”的男性同样经历着痛苦无奈。这是黑人民族的共同记忆。成熟男性的缺失是黑人男性身份的建构和黑人青少年成长发育过程中心理上的巨大障碍,不仅直接影响黑人父与子的感情,而且也严重伤害到母亲与孩子、家庭相处甚至是整个黑人族群的健康发展。
三、修复创伤的孩子
除了“记忆”,“修复”也是《天助孩童》中重要的主题。人们想要修复过去某些事物的带来的创伤,虽然时隔许久,事实早已无法改变,人们想要修补早就支离破碎之物的愿望只能是一种荒谬无稽、不切实际的野心。但人活着就要寻找希望,小说中作者也赋予了人物“修复”自我的机会。从小说情节的发展和故事叙述的方式上可以看出莫里森想要“修复”受伤的孩子的愿望。
从小说的情节发展中来看,《天助孩童》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成长小说的某些特点。主要人物都拥有各自的精神危机,在追寻途中,每个人在不同程度上找到了自我,并保留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布莱德和布克都拥有难以接受的过去,但随着情节的发展,渐渐地打开内心,布克从摆脱不了哥哥的离世带来的阴影,到和姑姑交流,到最后姑姑去世时布克终于决定摆脱有关哥哥的回忆,开始新的生活。布莱德也从一个痛苦的小女孩,成长为一名拥有独立意识的女性,最后勇于去寻找离去的真爱,并依靠怀有新生命而重燃了对生活的向往。
从叙述方式上看,本文的叙述技巧也表达了“修复”这一主题。读者渴望他们读到的故事中的生活能重归平静和有序,而《天助孩童》满足了人们内心的这种需求。本书结构经历了从失衡到平衡的过程,小说结尾时,许多疑惑得到了解答,许多矛盾得以化解,原本失衡的、混乱的、无序的秩序得到了恢复,悬念的解答满足了读者的疑问,因为内心的渴望得到了疏解,心理期待得到了满足。
从叙事结构来看,创伤小说在很多方面类似于悬疑小说。创伤小说和悬疑小说在叙事过程中都会隐藏某些事件。例如,起初对于创伤的真实情况,人物和读者都无法得知,但随着叙事的进行,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便会慢慢显露,即由于某个或某些事件的发生,对一个或几个人物造成了影响其一生的创伤,他们的行为处事因此而改变,小说通过人物的回忆来分析创伤是如何造成的,他们是如何带着创伤度日的。和悬疑小说一样,创伤事件一开始并没有直接交代事件本身,而是通过人物创伤后的各种症状来呈现,对于创伤小说的整个情节来说,创伤事件本身不如创伤后的具体表现更重要。
悬疑小说中,读者努力获知破案的过程,发现谁是凶手,而创伤小说的读者体验到的是对创伤后果感性的认知。在创伤小说中,读者发现的是小说主人公的创伤经历造成痛苦的种种原因,并不是悬疑小说中罪犯企图掩藏的证据。从这一角度来讲,悬疑小说中的主人公和创伤小说的读者一样都是逐步揭开所隐藏的真相。因此,《天助孩童》运用多角度叙述,使真相通过不同人的叙述一层层揭开,使读者能体会到当事人的感受,并最终更加可以期盼和理解他们对自我的追寻和修复。
四、结语
创伤理论可以有效帮助读者理解和分析文学作品,有助于全面地理解作品内涵。莫里森在小说《天助孩童》中尝试了新的叙事技巧,从创伤个人到家庭层面,展示了人物经历创伤的不同阶段,从最初的茫然无助,到压抑、拒绝承认创伤,再到展演创伤并努力修复。创伤事件导致人们对一些基本人际关系产生怀疑。它撕裂了家庭、朋友、情人、社群的依附关系,破坏了建立和维系与他人关系所架构起来的自我,破坏了将人类经验赋予意义的信念体系,将受害者置于危机的深渊中。莫里森通过细腻、深刻地展示黑人孩子在家庭生活中遭受的创伤,表达了对民族的深切关怀,并努力揭示黑人民族悲剧的持续性,上一代的悲剧会延续到下一代,并继续影响下去,这种延续性带来的悲观绝望如同试图拉起一辆掉入悬崖一半的火车。莫里森在采访中说她更喜欢《天助孩童》的原书名《孩童的怒火》(The Wrath of Children),一直以书写黑人历史、表述黑人故事为己任的莫里森,致力于通过文学来拉起黑人这辆掉入悬崖一半的火车,如今她把视角放到了已经和正在经历创伤的黑人孩子,从新生力量入手,从眼下着手,这也许就是莫里森最新的愿望。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