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珂
金钱是不是万能的?这是个看似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问题,但答案却不是简单的“能”或者“不能”。以批判性著称的英国骤剧团(Headlong)和灌木剧场(Bush Theatre)合作创排的《本性难移》(Boys Will Be Boys,可直译为《男人总归是男人》)就试图从性别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本剧故事背景设定为金融行业,如果仅看英文标题,你或许以为这是一部金融(男性)精英的奋斗史,充斥着你死我活、尔虞我诈、和更胜“甄嬛传”的商业合谋。
不尽然如此。《本性难移》里确实有商业合谋,也有阴谋较量,只是它的主角不是皮鞋擦得锃亮的商界须眉,而是Astrid Wentworth,一个四十二岁的外汇经纪人。她自认为在伦敦的金融城,“我不过是个坐着方便的男人,对所谓的姐妹情谊毫无兴趣”。正因如此,在由男性主导的金融城中,她一路过关斩将生存了下来并取得了一定的地位。《本性难移》的故事,便始自她与Priya Sengupta和Isabelle的相遇。前者是个野心勃勃的金融新人,而后者则是Astrid在旅馆酒吧偶遇的妓女。在轻柔悠扬的现场爵士钢琴演奏下,表演拉开了帷幕。Astrid唱起佩姬李的老歌I Love Being Here with You,剧场里摇曳暧昧的蓝紫色灯光,似有若无的几缕音乐,几乎差点让我们忘了这个故事的残酷血腥本质。
故事的主线,是Astrid作为资深经纪人栽培新人Priya的历程。她告诉Priya,这里没有所谓的新员工培训,Priya要做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借给Priya昂贵的Prada套装,带Priya去脱衣舞俱乐部见客户,因为外汇经纪人处于行业食物链的最底端,笼络讨好客户就是他们唯一的任务,客户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演唱会门票,漂亮的小姐,甚至可乐。而作为女性经纪人,在服务男性客户的时候,她只要让他们时刻意识到,她是个女人就够了。渴望赚大钱的Priya似乎正逐渐走上正轨,却在夜店里受到了来自同事Harrison Stevenson的侵犯。最终,Astrid的上级Arthur Beale把原本属于Astrid的大客户摩根士丹利分给了Priya,借以平息事态。而故事的另一条线则围绕着Astrid与Isabelle之间展开。两人之间的关系,按照Astrid的定义,是单纯的买卖:Astrid花钱购买的是Isabelle的时间,“有些时候想让你陪我吃牛排,有时候想让你见我一个朋友,有时候我想坐你脸上——你的时间我买了”。她俩看似一帆风顺的雇佣关系,却因为Astrid把Isabelle介绍给Arthur而触礁。最终,职场受挫的Astrid想要从Isabelle那里获得安慰,她想要带Isabelle去巴巴多斯度假,承诺自己会付给Isabelle一周一万镑的费用。而Isabelle只是告诉Astrid,“我没有办法拯救你”,便离开了,留下失去一切、彻底心碎的Astrid。
就如同英文标题所暗示的那样,这些“本性难移”的男人构成了Astrid生存的金融世界,也决定了这里的游戏规则,更是使Harrison对Priya的侵犯合理化的借口,这种借口,我们早已司空见惯。在Astrid的办公室,Arthur例举了所有我们能想到不能想到的借口,“你是自愿的”“你喝醉了”“你在酒吧里,一切都在暗处,没有人作证”等等,而Priya只能苍白地重复 “我被强奸了”这一句话而已。她想要用正常世界的逻辑去处理,报警并请求人证,然而正常世界的逻辑在金融城没法奏效。在这里不讲公理与正义,只有利益与交易——只有通过出卖来交换。Priya显然是Astrid的好学生,她很快便懂得了这个地方的游戏规则:一切都是筹码。于是她向Arthur开出了条件:开除Harrison,要Astrid的客户摩根士丹利。Arthur同意了,这看起来是Priya的全面胜利。
可惜Astrid还有没来得及教她的课,这一切,其实是资本和性别的双重圈套。拿到摩根士丹利压根不是什么胜利,而是剥削的开始——这是资本的圈套;它意味着Priya将要无止境地自我出卖,作为一个女性经纪人去讨得男性客户的欢心——这是性别的圈套,和被性侵比起来,我们不知道哪个更糟糕。Priya的口头禅是“我想赢”,可是Astrid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在这里,在这个属于男性的金融城,她根本没有赢的可能性。她只是不得不走上和Astrid一样的道路,被这个世界规训,认同它的游戏规则并参与其中,直到最后某天和Astrid一样,因为自己的性别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再回过头来看Astrid的结局,其悲剧性或许会显得更为深刻。她将金融城里男性世界的价值观内化为了自己的价值观,可她偏偏又不是个男人,这才是最可悲的地方。当她幡然醒悟,想要寻找灵魂的时候——想要和Isabelle建立真正的、超越金钱买卖的亲密关系的时候——她无能为力,“用钱去购买”早已变成了她唯一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
无论是Priya的结局,还是Astrid的结局,都不禁让人怀疑,女性要在这个男性的世界里生存、生活甚至胜利,她们付出的代价,是否太过昂贵了些。金融女性和妓女,新兴职业和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一个看似最风光,一个看似最下贱,可实际上两者根本一丘之貉,都是为了利益进行自我出卖,将自己的肉体甚至是灵魂,衡量成可自由买卖的商品。尽管Astrid和Priya的经历没法代表伦敦金融城里所有女性从业者的经历,她们的遭遇还是让我们看到了仍然无处不在的玻璃天花板,和那个“男人终归是男人”的世界。
如果导演风格和舞台设计可以更犀利一些的话,本剧的讽刺和批判效果可能会更上层楼。但导演Amy Hodge选择将整部剧设计成酒廊音乐(cabaret music)的现场秀,便从整体风格上削弱了本作的犀利程度。不过办公室场景的设计还是颇具巧思的,简单的三个女厕隔间,里面是三个可移动的坐便式马桶。当被移出厕所隔间时,马桶便替代了普通的桌椅,仿佛从根本上暗示金融这个男人的游戏里出现的女性,和坐式马桶一样扎眼。有一个细节值得玩味:Arthur可以使用女厕所,这个“男性的世界”里唯一私密的女性空间。正因为处在这样一个世界,哪怕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只因为Arthur是男性,只因为他是上级,他便可以侵占——性别与资本的双重侵犯,这个细节就是个预言。
本剧虽然只有5位演员,但演员的整体实力都值得肯定。Kirsty Bushell将Astrid绝望和歇斯底里的那一面若有似无地隐藏在了她强悍干练的那一面,她时不时爬到三角钢琴上,唱歌、挑逗、甚至激怒她的观众。最点睛妙笔的一次互动可能出现在演出结束后:当这个关于女性在伦敦金融城里讨生活的故事看似已经结束的时候,Astrid转过头来直接面对观众,反问:“我们都爱不幸女人的故事(damaged women),不是么?”这句话如一桶凉水浇醒了正在哀叹Astrid悲剧结局的观众们,因为这种哀叹与怜悯,本质上是对女性不幸的再一次消费。而这种消费,无论消费者是男是女,事实上都是另一种危险可怕的“Boys Will Be Boys”式逻辑。
Chipo Chung的Isabelle即不风骚也不性感,像是个和Astrid毫无差别的职业女性(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职业女性),完全打破一般人对于妓女的刻板印象。相对于Astrid认为“我的灵魂我想卖就卖”,Isabelle则明确地告诉Astrid,“我的灵魂只属于我”。所以她离开Astrid并非因为“婊子无情”,而是她真的无法拯救没有灵魂的Astrid。全部女性演员的阵容,时刻在提醒我们所谓性别,无论在舞台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只是一种角色扮演。戏剧节奏的剪裁可能是最大的不足之处,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戏稍显铺垫太长,收尾太促,Priya和Isabelle两条线并行在平行空间里,直到最后才串在了一起。Astrid的演唱在脱离叙事体系的同时更有强行点题的嫌疑,或许把更多的留白交由观众去仔细回味和诠释会更好。
金钱是万能的吗?《本性难移》告诉我们,答案依性别而定。在伦敦金融城,只要你是男人,金钱万能的逻辑一定生效,而如果你是女人,一旦被这种逻辑规训,后果将是一无所有。Astrid自认为是个“坐着方便的男人”,她却依然没有办法用金钱买得Isabelle的感情和陪伴。可笑而可悲的对照是,Arthur却用代表着金钱的客户资源摆平了受侵犯的Priya,还称赞Priya“玩得一手好牌”。我们不禁要问,真正侵犯女性的,究竟是男人,还是这种无所不能的金钱万能的逻辑?
本·琼生在400年前就写了《炼金术》借以讽刺日益商业化的伦敦,《雅典的泰门》也颇具洞见地展现出金钱映照下的阴暗人性,而当金融危机发生时,我们发现炼金术并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巫术,《雅典的泰门》的故事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现代社会里,炼金术的正确名字叫金融业。身为女性,我们无时无刻要学会如何在这个男人主导的世界里生存,《本性难移》无非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它不仅仅是伦敦金融城版的《生活与生存》,或是舞台版的《欲望都市》,本质上它更是一部《阴道独白》。只是这次的侵犯者不仅仅是男人,更是金钱和资本,是被男人的游戏规则规训了的女性自己。《本性难移》真正想要问的问题是,在男权社会和资本金融的合谋掌控下,女人,究竟应该如何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