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军
1
在黔北,红军街有两条,一条在遵义,一条在习水土城。
出了遵义宾馆南门,跨过一条八九米宽的马路,抬头便看见一个高高大大黑色原木结构,灰色琉璃瓦瓦顶的牌楼,牌楼正中镶嵌着三个大字:红军街。后来得知,这字有来头,是开国上将张爱萍将军所书。时值中午,细雨濛濛,街上行人稀少,我就有了一份从容,仔细打量起张爱萍将军的这几个字来,远看,近看,左看,右看,变换了几个位置,越看越有味道。遒劲苍茫,从容不迫,将军气势尽显。稍远一点看那个“军”字竟像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红军战士在翘首眺望,难道将军在写此字时眼前浮现的是当年的战友?
穿过张爱萍将军书写的红军街牌楼,里面就是遵义最大的公园,遵义红军公园,没错,当地人不说叫遵义公园,他们说叫遵义红军公园,少了“红军”俩字不行。因来时匆忙,没有带笔记本,就想买一本,园子里找了一圈没有,见一烟酒铺子,买了一盒贵烟,顺便问老板娘哪里有卖文具的商店。老板娘一笑,看你裤兜里鼓鼓囊囊就像烟盒,原来是为了问路啊,我们这是老区,不兴这个,看见那个街拐角没,转过去就有的卖。我恍然大悟,在革命老区,我太狭隘了。顺着老板娘指的路径,不经意地就走进了著名的遵义红军街主街,一条挂满红灯笼的古色古香而又现代气息浓厚的商业街。一串串红灯笼糖葫芦般飘荡在斜风细雨里,近200家具有黔北民居特色的建筑群前后高低错落有致,木栏青瓦,雕花门窗,风格古朴典雅,而且高度一致,想必是统一要求吧。廊檐下,贵三红、清真馆、包谷粑、遵义蛋糕各色牌匾像会说话似的,冲着每个人微笑,让你内心有一种按耐不住的冲动。呵呵,这个更绝,疯狂烤翅,几对年轻人正在大快朵颐,桌子下面空啤酒瓶已经一堆,忍不住也想进去疯狂一把,怎奈肚子还胀鼓鼓地,只好把口水复咽下去。走到一棵硕大的榕树下,点燃一棵烟,琢磨着干点什么,猛然一声“好棋”传来,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屋檐下,坐着两人,围观者四五人,正在对弈厮杀。踱步过去,凑个热闹,怎奈不懂棋,连个热闹也看不出来,只好前行,又有一桌麻将在廊檐下,这个我懂,恰逢庄家一条龙自摸,忍不住随着叫了一声“好”,庄家冲我一笑,那三个人自然不高兴了,给了我六只没有恶意的白眼。
买了笔记本,出了红军街,回望,烟雨迷蒙的街市恍若处子,娴静、典雅、浪漫、时尚,尤其是那一串串的糖葫芦似的红灯笼,祥和、热烈、温馨,简直就是一页页写满幸福的宣言书。
红军街,不见了当年的半点硝烟!
回到宾馆,第一件事就是在笔记本的扉页郑重写下:2016年4月23日购于遵义红军街。红军街三个字我也想像张爱萍将军那样,写得苍劲庄重,怎奈水平不如,写得龙飞凤舞,一如当时心情。
有缘的是,晚上的接待晚宴主办方竟然安排在了红军街一个叫红雅轩的地方。青青的石板小路,红红的灯笼,古色古香的廊檐建筑,珍珠般的喷泉,热情的主人,真个是醉了。席间,遇见了民族文学2010内蒙改稿班同学,一个侠风义骨的仡佬族灵秀女子,著名作家肖勤,忍不住欣喜之情,和她连喝了三杯白酒。我说,今天下午三件事,登娄山关,逛红军街,见肖勤,当醉一次。那晚,也真是醉了,但醉得不糊涂。深夜,竟无一点睡意,站在遵义宾馆的窗前,望着红军街深处的遵义会议会址,一幕幕影像从历史的深处缓缓划过:
1933年10月,国民党当局以50万兵力对中央革命根据地发动第五次“围剿”。由于中共临时中央负责人的错误指挥,未能粉碎敌人的“围剿”。党中央被迫撤离中央革命根据地,实行战略转移。
1934年10月,红一方面军退出中央革命根据地进行长征。长征途中,敌人围追堵截,短短的三个月里,中央红军由出发时的8万多人,损失过半。针对这种危急局面,毛泽东同志向中央政治局提出建议:放弃去湘西的原计划,改向敌人防守力量薄弱的贵州进军,得到了王稼祥等中共领导人的支持。
同年12月,红军进入贵州黎平。中央政治局在黎平召开会议,作出《关于在川黔边建立根据地的决议》。会后,红军挥师西进,1935年1月2日红军开始强渡乌江,7日,占领黔北重镇遵义。
1935年1月15日至17日,中共中央在遵义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毛泽东在会上作了重要发言,对第五次反“围剿”和长征以来的“左”倾错误进行分析和批判。
遵义会议结束了王明“左”倾错误在党中央的统治,确立了以毛泽东为核心的党中央的正确领导,在中国革命史上完成了一次艰难的转身,一次改变中华民族命运的大转折!
遵义的夜温润祥和,不时有雨点落在叶片上发出啪啪细微的声响,更加衬托出夜的宁静。街灯橘黄,一队队衣衫褴褛、穿着草鞋、戴着斗笠的身影向我走来,焦灼疲惫的脸孔,疑惑忧郁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望着我这个后来人。内心猛然一阵绞痛,谁能不痛啊?曾经的八万多人,现存三万多人,那五万多人呢?五万多人啊!小时候母亲说,成千上万无边无沿,那五万人会有几个无边无沿?五万个无边无沿的生命啊,都哪里去了?还有那个叫陈树湘的师长,为了不拖累别人,活生生把自己的肠子扯断,断然放弃生存的权利,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勇气和决绝?
不敢想了。
遵义会议召开了,新生的曙光犹如母亲温润的手,抚摸着一张张年轻的脸,然而许多人看不见了,他们留下了这条红军街,飘然远去。但后人怎能忘记他们呢?2007年11月23日,老一辈革命家陈云的女儿陈伟华、张爱萍将军的女儿张小艾来到了红军街;2007年至2009年,陈云同志长子陈元,彭雪枫将军之子彭小枫,开国上将梁光烈来到了红军街,还有许许多多,许许多多,她(他)们都是慕名而来,瞻仰这条红军街,瞻仰这条面积只有17000平方米的黔北街市,她(他)们的目光充满敬畏,脚步轻轻。
当然,我也是。
在晚饭席间,肖勤说,在遵义当官不好当,要耐得住清贫,要吃得别人所不能吃的苦。在后来的几天里,我彻底明白了她的话。是啊,在遵义这片红土地上,整日面对那些烈士的英魂,是当不得贪官昏官的,否则,内心的内疚和折磨会让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2
在习水土城的这条红军街,叫女红军街。
女红军街,世界上也许只有这一条。先看看背景吧。
1935年1月24日,红一军团攻占土城,至1月29日中央红军一渡赤水为止,红军指战员在土城逗留了6天时间。被编在中央纵队休养连的女红军们就居住在这条街上,女红军街因此得名。
短短6天,便有了世界上唯一一条女红军街。土城人民为什么这么怀念她们呢?给她们这么高的荣誉?再看看这些名字吧:
蔡畅、贺子珍、康克清、李坚真、刘英、李伯钊、刘群先、邓六金、危秀英、谢飞、杨厚珍、吴富莲、廖似光、吴仲廉、周越华、钟月林、钱希均、金维映、刘彩香、危拱之、甘棠、萧月华、曾玉、李建华、王泉媛、丘一涵、陈慧清、李桂英、谢小梅、李贞、陈琮英、蹇先任、蹇先佛、马忆湘、张琴秋、汪荣华、林月琴、王定国、陈真仁、张文、何莲芝、贾德福、周东屏、戴觉敏。
哪个名字不闪光?
蔡畅、贺子珍、康克清、邓颖超、金维映、汪荣华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和她们的故事姑且不谈,李贞,共和国第一位女将军。方脸盘大眼睛的吴富莲,红四方面军女红军团的团政委,在河西走廊与马家军浴血奋战不幸被俘,吞针牺牲,年仅25岁。25岁,花蕊一样的年龄!杨厚珍,用“三寸金莲”走完了两万五千里长征,雪山、草地、河流、瘟疫、饥饿、强敌,一个小脚女人,得有怎样的毅力才能战胜这些魔鬼?简直就是一部传奇!王桂兰,死过一回的女红军。过草地的时候,她拖着伤员走,肩头磨破化脓感染,高烧不退,到了宿营地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战友们从草地里搬些泥块、草墩子,垒成一个坟包,算是安葬了她。谁知,后半夜下起暴雨,雨水夹着雪灌进了坟包,又把她浇醒了,她挣扎着坐起来……然后,追赶部队!生与死,本身就是一对双胞胎,她把生留住了,把死抛弃在草地深处,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曾玉,属于长征中的“编外”红军,没有口粮,没有装备,更没有马骑,是贺子珍、邓颖超和丈夫周子昆把自己的口粮匀出一部分来,才完成了艰苦卓绝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还有王泉媛,新婚两天便和丈夫分开,再相聚已隔半个世纪。她三过草地,四爬雪山,血战河西走廊,被俘,强为人妻,逃跑,遭受自己人的拒绝,要饭回家务农,被诬陷,晚年恢复党籍。有人用九个数字概括了王泉媛的一生:一生坎坷,两袖清风,三过草地,四爬雪山,五次婚姻,六个孤儿,七次遇难,八陷暗算,九死一生。面对这九个数字,我忍不住泪眼朦胧。这是怎样的一种艰辛?除了王泉媛自己,谁能体会得出?
我倍感亲切的还有一个名字,蹇先任,贺龙元帅的妻子,她曾在我的家乡木兰围场当过县委副书记。她的女儿,著名作家贺捷生将军这样描述她的母亲:
赶车的老大爷受命来接新上任的县委副书记,想不到接到的,是个文文静静的南方女子。那时的母亲面色白净,目光和蔼,娇小的身体裹在一件腰身大、口袋也大的姜黄色棉袄里,头上戴着一顶说不出哪支军队戴过的棉帽子,两只护耳翘了起来,像鸟儿展开的两扇翅膀。母亲还带着枪,是那种盒子枪,装在腰间用武装带勒紧的木匣子里。枪把上的红绸,像一团燃烧的霞光。
在当年皇帝围猎的这片土地上,我37岁依然年轻漂亮的母亲,骑白马,挎双枪,不知疲倦地把党的一批批干部送往东北,她那副飒爽英姿的模样,如同一幅画,留在了围场人民的心里。几十年后说起这段岁月,她神采奕奕,依然沉浸在对战斗生活的痴迷中。她说,那些日子披星戴月,风雨兼程,但她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活得特别充实,仿佛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在绽开青枝绿叶。每当红日东升或夕阳西下,她在洒满金辉的原野上策马前行,风呼呼地吹动着她齐耳的短发和手枪把上的红绸,如同奔向太阳的一团火焰。
巾帼何须让须眉!
蹇先任住在土城的时候,贺捷生将军还没有出生。1935年11月19日贺捷生将军出生后18天,红军开始长征,她成了长征中最小的婴儿,是在母亲的怀里走完了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在故乡围场的坝上草原,还有一所以蹇先任名字命名的“先任学校”,校名由著名科学家钱学森书写。直至今天,年龄大的老人提起蹇先任来,都竖起大拇指说“骑白马,使双枪,女英雄”。
在围场,蹇先任的名字比在习水土城女红军街上还要大。老人家2004年去世,离我们并不久远。
蔡畅、贺子珍、邓颖超、蹇先任、吴富莲、曾玉……这些老革命家或先烈的名字留下来了,她们仅仅是几千名红军女战士的杰出代表。而没有留下名字的呢?该有多少?滚滚硝烟的战场,茫茫的草地,白皑皑的雪山,有多少坟冢只有一件单薄的衣裳或者军帽,甚至一条皮带,没有墓碑,没有名字?在中国女红军纪念馆前,有一座高三米多的雕塑“浴血天使”塑像,浴血天使,多么贴切的名字!女红军,那个战争年代的特殊群体,她们所经历的困难常人难以想象,她们可歌可泣的革命精神像一面面血染的旗帜在后人们心中永久飘扬,像一丛丛红杜鹃,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中永久盛开!
有了她们,才有了今天的女红军街。
3
今天的女红军街是安宁祥和的。
逼仄的石板路,青砖灰瓦,棕褐色的老式格子门窗,长形或方形的堂屋有点灰暗,非常陈旧的家具依着几十年前的样子摆放,古朴、苍老但气势依旧,几十年过去,丝毫没有破败的感觉,反而有一种饱经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肃然起敬。看看这些门牌吧:蔡畅住居、贺子珍住居、刘英住居、肖月华住居、金维映住居、李伯钊住居、谢飞住居……仿佛,仿佛她们还在那里或端坐或畅谈,或是为亲人们缝补衣服。吱呀一声,一扇对合的门突然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位老人,可能是刚刚睡了个安稳的午觉,出来透透风吧。我趁机往里面看了看,堂屋里一张周恩来总理和邓颖超大姐的合影端端正正摆放在一条案几上。哦,我站在邓颖超大姐的住居前了。
几十年前,在这条不足300米的小街上,曾经住满了女红军战士。她们的丈夫或亲人可能就住在几十或几百米之外,但部队有规定,不能住在一起,她们只好隔房或者隔街相望,中央领导人的亲属也不能例外。或许,赤水河安静一些的时候,他们能听见彼此的鼾声或呢喃?她们能想到以后要走的路有两万里吗?她们或者有病,或者怀有身孕,或者担负着重任,在这不平静的夜色里,都想些什么呢?现在的我们不得而知,贺捷生将军在回忆她的母亲蹇先任的文章里说,她母亲最想做的,是一名老师!
然而,在此时的土城周围,有几十万的国民党军在围堵她们,她们尽管渴望和平,渴望在和平的环境里当个老师,或者是个普通的工人,或者是在家当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现实摆在她们前面的却是流血,是牺牲。但她们依然是快乐的,对革命的胜利是充满信心。她们在土城的短短6天里,古老的土城歌声不断,就像源源不断的赤水河水,在白天,在夜晚,在这千年古城的每一个角落,顽强欢快地流淌。
瑞金有个王二嫂/亲呀爱的呀/她是红军家属的模范/我来讲给你听/亲呀爱的呀/鼓动老公当红军/自己在家把田耕/写信到中央/不要人帮忙……
这是后来成为共和国主席杨尚昆夫人的红军战士李伯钊,为土城的乡亲们演唱江西瑞金歌曲《红军家属王二嫂》。
红军干人心连心/鱼儿和水永不分/红军爱民如亲人/干人永远念红军。
……
一早起来做到日落西/遇到风霜又有谁知/地主土豪剥削我们穷人/挑拨离间破坏我们团结/劝我妇女们/快跟我们去/我们妇女热心加入工农兵。
这些歌大家都在唱,热情的土城人民也边学边唱。领唱者吴富莲,两年后在河西走廊吞针牺牲,她美丽的歌声成为土城人民永久的怀念。
六天后,她们告别土城,踏上了长征的征途。
留下了这永远的女红军街!
在土城,看见最醒目最入心的一条标语是:任时光流逝,我在土城等你。走在这幽幽的青石板小街上,看着这永不老去的青砖灰瓦、格子门窗,听着不远处赤水河呜呜咽咽的水声,恍惚觉得,这千年的土城,百年的女红军街,等的其实是一种传承,一种坚韧不拔忠于信仰的传承。
习水土城女红军街,女红军们当年的样子还在,当年的气场还在,走在这条街上,切记:脚步一定要轻轻,轻轻,再轻轻。
不要再惊扰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