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莹
毋庸置疑,时间是评价美术作品价值的权威标尺。但是,当市场经济的浪潮把中国画坛搅动得沸沸扬扬时,几乎所有的画家都被涂抹上一层厚重的油彩,使得人们很难清晰分辨“真实的艺术”,有些平庸的作品被渲染得光彩绚烂,有些优秀的艺术家却落入被冷落的境地,真是:风高云涌急,碌碌一生沉,画作如人品,几人识方君?
的确,长安画派的主力画家方济众应该是一位需要认真研究的艺术大家。
一
人们常说那一幅幅儒雅而又精致的笔墨,展示的是方济众的艺术风采,也展示了画家的人格精神。我在与许多老画
家的交流中发现,大概现今活跃在中国画坛上的陕西美术家几乎都有过被方济众知遇的经历。只要提到方济众,议到这个话题,这些老画家们都会表情庄穆唏嘘不已,情不自禁地感叹先生当年对自己的器重和提携,怀念之情溢于言表,使得旁观者不由地感慨起岁月的残酷和无奈来。而我的脑海则不由自主地闪过先生到我们工厂文化宫教习美术爱好者的情形来。
记得第一次见到方济众是在我们工厂文化宫的美术室里。先生站在一块蒙着薄毡的绘画板前,一边讲解一边示范,讲的什么内容我已没有了印象,只记得一堂课下来,大大小小的画稿至少有七八幅,有石头、有花草、有树干、有山坡,一张一物,形神兼备。往往讲课结束时,那些草稿会被听课人扯住,乞求先生能在上面署上名盖上印。先生往往也不推辞,随意润上几笔,便乐呵呵地送给学员们了。这一轮课程尚未结束,好多听课人手里都有了先生零零星星的小品。
后来我过节去看望方先生,为给先生带点礼品还真是费了些心思,最终选择了一个电热瓷壶。现在想想那瓷壶还是很粗糙的,遍体有若隐若现的杂质,粗绘着几枝生涩的梅花,唯有的新颖是茶壶里装了一根刚刚面世的“热得快”。先生见了居然笑容满面,说这玩意儿烧茶可方便了,还高兴地招呼夫人来瞧瞧。我们乘机请先生确定下一个授课单元的时间,没曾想先生为难地说,他已经安排了去陕南采风,婉言谢绝了我们的邀请。但先生那天还是很高兴的,他让我们稍等片刻,从里屋画室取来两张一尺见方的小品送给我们。一张画的是几只小鸟憩落在河滩上,空灵闲适,悠然自在;一张画的是石崖上两只小羊,临风而立,儒雅大方。我选了后一张,先生马上笑了,说这张好,随手题上了“百丈悬崖一身轻”,又使劲盖上钤印,意境与题款相融成趣,生动得让人爱怜,我们不由得连连赞叹。
而方先生最后到工厂文化宫讲座,大概是 1986年初春的一天。学员们可能知道是先生最后一课,来的人特别多,教室里静静的,只听见画笔的皴擦声。讲完后他像要告别似的,主动将几张草稿一一题款送给了听课的学员。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他最后也没言声就裁开一张宣纸,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幅“双羊图”赠我。有趣的是,这张画与那张小品几乎一样,只是题款不同,“好景无处不登临”,尺幅也大了许多,褐色的山崖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峭壁上点缀着稀疏的小草,两只山羊神态自若地立于崖畔,一只回头凝望,一只昂首呼应,神逸精妙,气韵生动,大将风度蕴含其中矣。
先生面对工人美术爱好者格外客气,临走还是答应抽暇再来跟大家见面,还直言有几位学员有很好的天赋,努力钻研肯定会画出来的。后来我把那“双羊图”挂在办公室最显著的地方,清雅的墨香便幽幽弥漫开来,谁见了都说这里涌满了文化氛围。
但是谁也没想到那次讲座真成了先生的“最后一课”,几乎所有学员都再也没见过敬爱的先生。有一天我忽然听朋友说先生在医院手术辞世了,心里异常难受,那“双羊图”似乎也充满了哀怨,目睹画作常常会有莫名的酸楚涌上喉咙,先生的音容笑貌便也浮现出来,挥毫泼墨的洒脱更是忽忽闪过。后来,那些听过讲座的学员许久没有先生的消息,便相约找我询问先生近况,我告诉他们先生已经去世了。可他们听了竟然连连摇头不相信,才几天的功夫,老人家身板那么硬朗,声音那么宏亮
坦率地说,我那时候并没懂得方济众那高超的画艺,只是觉得这位方先生平易近人,觉得先生待人真诚,觉得先生笔下的作品充满情趣。但是许多听过先生讲课的学员聚到一起时常常郑重地说,先生送他的那幅“大作”就是家里的传家宝了,多少钱也不会出手的。
所以,先生并没有走远,他创造的美丽依然在陪伴着我们,这就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魅力
二
如今,当我们认真阅读方济众的绘画作品,会发现方济众不仅乐善好施提携后人,也是长安画派的忠诚实践者。先生倾其心智,努力创新,进行了一系列有价值的探索,大大拓展了长安画派的风格,留下了大量描写现实生活的传世佳作。
那么,他在哪些方面才华出众呢?
首先,努力将夸张的色彩自然地融进水墨。本来中国画在发展初期就呈现为红红绿绿的“丹青”,后来文人画逐步兴起,有意拔高了恬淡寡味的“水墨”,尤其是到了 “八大”和“八怪”,更是将水墨推到了极致,似乎那些华丽的赤橙黄绿就与高雅艺术隔绝了似的。尽管后来石涛、齐白石等国画大师有意将色彩重新拉回咫幅,但都运用得小心翼翼。然而,阅读方济众的画作,你会发现画家对中国画的色彩进行了大胆积极的探索。一大批色彩斑斓的艺术作品琳琅满目,鲜艳的色泽融汇进古老的中国画笔墨里,让人不由得刮目相看。毋庸讳言,这是方济众在个性化方面取得的最突出的成就。
也就是说在色彩的运用方面,方济众与长安画派的核心画家有了较大的区别。他有时将几种颜色混合了皴擦,有时将几种颜色有层次地叠在一起涂抹,有时则一种颜色抹过另一种颜色再抹,可谓技法变换,形态万千,色彩斑斓。的确,他对色彩的理解已经超出了同期国画家在这方面的研究和探索。他的作品抛弃了清代“四王”的山水范式,用强烈的色彩直抒胸臆。这也恰恰是新时代给艺术家们带来的新感受。你看那何海霞题款的长卷《渔歌》,左边是放学归来的孩子蹦跳在渔村小路上,中间是半岛的一角摊满肥硕的鱼儿,忙碌的渔家姑娘细心打理着丰收硕果,所有的期盼从那灿烂的海面上跳跃出来,谁见了都想呼喊,大海啊母亲!而且画家似乎对红色情有独钟,大概把风俗画的浓烈纳入了笔墨。那幅《乡村小学》,桔红的树冠已伸过学校的半个屋顶,校园一侧的麦垛沐浴在红红的阳光下,与那红红绿绿的放学少年构成了生动的情景。那幅《秋收小学》更把浓彩用到了极致,树干红了,叶儿红了,枝条也红了,似在轻轻抚慰着树下休闲的女人和孩子,丰收的心境真真如火飘忽。那幅《沙海行》应该是画家倾心创作的力作,除了那羊群和驼队留有点点白露,整个山坡和沙海全染成了红色,红得醉人,红得热火,红得融我,任谁看了都会激情荡漾的。那幅《驼铃秋风》,沙柳红得热烈,沙丘也红得绚丽,驼队全沉浸在红色的风光里了,画家能把荒漠描绘成这般色调,正是他内心激情的绽放,可谓匠心独具大家手笔。从画家绘制的这组艺术作品中,足以领略这位艺术大家的才华与风采。
其次,努力将描绘的题材进行广泛拓展。现今许多画家喜欢专攻某一固定题材,反复揣摩,精心打造,常常以习惯绘制这一品物为能事,以致有许多画家喜欢冠以什么什么“王”的称号。其实一个优秀的美术家应该也必须能够创作各种题材的作品。方济众一生涉猎山水、花鸟和人物不计其数,而且笔下生动自然,形形色色,千姿百态,几乎没有重复。这是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应有的能力。
的确,方济众一生的创作实难统计,但我们从出版的多种画集中,仍可清晰看到画家涉猎内容之丰厚,令人佩服。他画的陕南,山峦叠嶂,溪流淙淙,总有深沉的情感蕴含其中;他画的陕北,沙海茫茫,驼铃声声,更把浩瀚的魅力悄然展露;他画的渔村,沙鸥盘旋,帆桅林立,有如海市蜃楼一般;他画的工地,热浪冲天,繁忙豪迈,且把新生活的期待倾注笔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方济众画的最多的是山水画,但画家有意将花鸟与动物也纳入画幅,互为衬托,妙趣横生,生动地展现了作品的情趣和意境。比如《花溪》《春面桃花》《身过重门》《山林小学》《风吹草低见牛羊》,读之阅之,令人流连忘返,心旷神怡,生动得有如美景再现。方济众对人物画也多有涉及,《草原骑手》《蒙古姑娘》《挤奶女人》,飒爽英姿惟妙惟肖,不可谓不传神。那幅更见笔墨功夫的《豹子头林冲》,画的是个戏剧人物,怒目而视,威武健硕,一招一式风韵十足。那幅《抚琴图》大概是画家在日本出访时见过的形象,且把琴女弹动的韵律从画面拨出来,犹如高山流水觅知音,听者屏心静气,静得没有一点点杂音。如此众多的代表作足以说明,方济众作为一位优秀的画家,已经不能简单地被纳入单一类别的画家之列了。
第三,努力将热情的笔墨瞄向现实生活。这也是长安画派最为可贵的特征。方济众作为长安画派的主力画家,倾其一生的心血,留下了数以千计的作品,可以说那些构图全是画家眼里的现实概括,是我见我思之我笔。应该说,方济众作为一位胸怀抱负的艺术家,还是非常渴望能探索出具有自身个性特点的笔墨,以期与长安画派的核心画家形成风格差异的。所以画家从 20世纪 70年代曾给自己定下过明确的奋斗目标:“我必须和长安画派拉开距离! ”而且老画家在那以后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如今我们可以清晰地从他那时起创作的海量作品中窥见其笔墨的变化。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绘画内容始终瞄准的是现实生活,绝少达官仕女佛道鬼神,这当然是值得肯定的正确方向,在当今五花八门的笔墨语言充斥画坛的情形下,尤为可贵。
方济众一系列画集、上千幅作品,竟没有一幅古风雅韵的创作或应酬,几乎全是不惜浓墨重彩地表现农村新生活、田园新风光、工地新面貌、花鸟新姿态的优秀作品,至今读来仍如一股股清新之风抚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心悦诚服,这就是真正的艺术作品给我们带来的愉悦。你看那一组组深入基层的画卷,无不令人拍案叫绝。那山林的小学、避风的渔港、欢腾的麦场、放牧的羊群、黄昏的马场、春耕的农夫、放流的竹排、秋收的山林、岸边的篝火幅幅有韵,不胜枚举,笔墨新颖而又精致,任谁阅过都会感叹新社会的新生活日新月异。尤其是那一组《十到强家湾》的精品大作,从斗争地主老财,到兴修水利工程;从汽车驶进山湾,到山库鲢鲤收网;从水电照亮山林,到学生春游湖景;可以说是一幅一个角度,一幅比一幅深入,从一个具体的角度把发展中的新农村用画笔有节奏地连续呈现出来,反映了画家眼力的敏锐和对艺术的执著,堪称一组史诗般的农村佳作,如果能全部陈列到美术馆,那就是一道令人追思的历史画卷,可以让人们透过画面感受到那个时代的风情物貌,为过去的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点赞!
但是,方济众由于长期受长安画派的熏陶,已经难以从长安画派所创立的范式中脱颖出来了。画家的艺术实践尽管在笔墨上有了个性,却依然是长安画派的思维。但这已经不是问题,唯有的遗憾是画家对重大题材的处理似乎缺少震撼力。这可能与画家的成长经历有关。当然这绝不是艺术的缺陷,而是时代对一位艺术家的苛求,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愈发热烈地喜欢上这位心地善良而又硕果累累的大画家。
阿 莹: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