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
海中的礁石本是一块形状寻常的巨石,只是海水不断摩擦它,淘洗它……石头。坚硬的石头。庞大的石头。像海浪的轴。巨石全身各处的硬度并不完全相同,那组织比较松软的地方,经不住海水千秋万世的冲击,一粒一粒地流失,一小块一小块地消瘦,甚至一长条一长条的纹路,让海水穿过它的肌肉。于是巨石缩小,出现麻窝、孔窍,云一样的崎岖。所以礁石有独特的美丽形象。海水对礁石无爱无憎,只是自然如此,必然如此。一尊礁石就是一部文学史。
对于礁石,海水是雕刻家。长于雕刻的,不只是海水。例如罗丹,他手握斧凿,凝视一块大理石,心中有一个形象。虽然整块大理石光洁无瑕,但是在雕刻家的斧凿下总要一块一块除去,一处一处穿透,一层一层揭掉。他的工作有时像解剖一样谨慎,有时像毁坏一样狠辣。他在大理石上刻出烟来,从烟里造出神来。如此,雕刻家心中的形象借助大理石呈现了,凝固了,永恒了。雕刻家之于石头无恩无怨,只是自然如此,必须如此。这是另一部文学史。
文章是有病呻吟。无病呻吟不可,有病呻吟则是一种自然和必需。可是谁愿意听呻吟呢,除了医生,谁会对病人的呻吟有兴趣呢。所以,最好把呻吟化成一支歌。歌声究竟能化除多少成见呢,犹太教的祭司有几人喜爱亨德尔的《弥赛亚》呢,清室的帝王有几人喜爱八大山人的山水呢,辽金的后裔有几人能欣赏辛稼轩呢。据说,西施生病的时候,卧室四周的墙外贴满了耳朵,多少人要听她的呻吟,连一向嫉妒她的那个东施也跑来谛听。所以,只要是西施,呻吟也无妨。 这也是一种文学史,至少是一种文学观。
某一个教派的传道人对我说,没有天堂,没有地狱,只有人间; 没有灵魂,没有复活,只有今生。我听了大吃一惊,这样的主张公然违反基督教的基本信仰,如何还有基督徒闻风景从?现在,我可以回答自己,必定有些基督徒天堂地狱多此一举,必定有人认为前生来世徒乱人意,必定有很多很多人希望逝者与他分离,来者与他无干,这些人都相信生命应该像一条河……
一次,只有一次。你不能两次插足于同一河水之中。河水从不两次拍打同一处崖岸,从不两次穿过同一条鰓,从不两次灌溉同一株芦苇。一次,只有一次,即使是灾难,也不能重新经验一次。如果觉得一生不够,唯一的办法是观察别人的生活。没有前生,没有来生,但是有“兼生”,让别人同时为他活、替他活。所以,人们何妨容忍,赞成,甚或鼓励别人敞开生命。这也是一种文学观。
面对海水,礁石知道谦卑。面对雕刻家,大理石知道谦卑。面对听众,歌者知道谦卑。甚至,当海潮澎湃而来时,有些礁石赶快把自己化成了液体。当雕刻家手握斧凿走近时,有些大理石马上碎成一堆石子。当顾曲者络绎入座时,有的歌手从此哑了。作品因灵感而受孕,借写作而诞生,赖批评家和读者为之哺育,或长成巨人或长成侏儒,将来或老死或仙去。倘若无人哺育,它会因冻饿而夭折。有些作品畏惧遭人遗弃,索性不生出来。文章的命运并不等于作者的命运。文章有自己的命。
生育是不能完全控制的。创作也是。礁石,谦卑吧,可是不能在海潮中化为液体,要是那样,你未免太矫揉造作了。大理石,谦卑吧,可是不要在雕刻家面前碎成一堆石子,那样太没有礼貌了。歌手上台宣称他突然变哑了,未免近乎欺诈。好吧,就做一块顽石吧,承受海水,承受斧凿。还有比石头更谦卑的吗,即使是岩石,也比一个皮球要谦逊得多。所有的文章是顽石,也只能是顽石,在海潮和斧凿未曾加工之前显不出价值来。但是加工也使一批一批文章速朽。这就是文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