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生
如果可以以树为友,那我选择枣庄青檀。
戊寅孟夏,在枣庄市峄城西四公里处的青檀山上,我和青檀一见如故。山阳揽一脉幽谷,有石径相盘。循径登高,便见大大小小、姿态各异的青檀树,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杂生于山石间。
青檀山,唐代时还叫云峰山,山有云峰寺,谷称云峰谷。许是辈辈百姓见江山嬗变,世事沧桑,只有青檀模样不变、习性不改,才约定俗成,易名为青檀山的吧?于是谷也呼为青檀谷,寺也喊成青檀寺了。
山,以树为名,在世上是少见的。
不过枣庄青檀长得并不排场,或许还有点儿丑。不高大,不挺拔,不舒展,连枝干都是疙疙瘩瘩。丑也罢了,还不大中用,不要说做大厦栋梁,就是桌椅板凳也难成材料。
尽管如此,它还是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禁不住让它的枝握我的手,让它的叶抚我的脸,让它的疙瘩敲我的骨。离开一些日子了,我还在想它,想得活灵活现,那枝在握我的手,那叶还在抚我的脸,那疙瘩还在敲着我的骨。而且我将永远清晰地记住,最让我动心的,是它的根!
这是怎样的根啊──在无土的地方,在岩石密不透风的专制之中,它那比树干还要粗壮的根,蜿蜒不屈,勃郁而伸,臂膀般緊摽着岩石,镇静地泛着岩石一般的青白色,裸昭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大山的深处,根与石,该有着怎样不为人知但惊心动魄的对峙与相搏?百年,千年,只见裸昭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根与石,不动声色地相摽着。相摽着,渴饮昼夜,饥餐寒暑,直摽得岩石苍老变脆,一层层风化成粉尘,直摽得青檀根干强健,一棵棵举着青春的华盖。或在峭壁间横空临世,或于巨石下腾躯昂首,青檀之根,真有着龙的神韵!看似强大的岩石,肯定蛮横地无视过它,对于青檀生的权利和生命的萌动,冷酷地压制着,无情地封杀着。没有土壤,甚至连空气、阳光都封锁殆尽,青檀的根一定遭遇过千万次窒息枯死的灾难吧?也许青檀树稍稍随和一点儿,别说媚骨,哪怕只带点儿媚态,生活境遇也会大大改观的。
何必和岩石较劲?瞧那攀附于岩石与大树上的藤蔓,活得多恣意。不过这山如果没有了青檀,还有什么味道?当然,挣脱了石之束缚的青檀是寂寞的,遭弃的命运又总是和痛苦相伴,但是青檀就是青檀,它只将痛苦酿成反叛的力量、将灾难踏成前行的路阶,以根为矛、为刀、为剑、为鞭,拱起岩石,劈开岩石,顶裂岩石,刺穿岩石,直至沐浴在雨水与阳光里,为世上树立起一株又一株独立的青檀、自由的青檀。长得丑,不成材料,不被识、不被知是自然的,可是挨近它,我被一种自在超然陶醉。随波逐流的灵魂,是不能俯察古今、咀嚼人世、享受生命的。有它百年千年和岩石相搏后获得的解放,那曲折疙瘩的根干里,怎能不翻卷起黄河一般的思想与激情呢?细细地谛听风中的青檀,它的每一片叶子,似乎都在啁啾着欢乐。
听说,青檀树还出一种制造中国宣纸必备的原料,莫非它那疙疙瘩瘩的体内,正郁积着锦绣文章?记得离开青檀山老远了,我还回头再回头,看一眼再看一眼啁啾着欢乐的青檀。就是青檀生长的这块土地,曾经出过自荐用世的毛遂和视毛遂为上客的平原君,出过连鸡鸣狗盗之徒也被列为宾客的孟尝君,出过帮助汉高祖制定完整的朝仪、令对知识分子轻蔑有加的刘邦高兴忘形高呼“吾乃今日方知皇帝之贵也”、从而得到重用的叔孙通,出过明朝名臣廉臣贾三近。这些当然都是这块土地上的先贤了。那么青檀呢?已经寂寞了无数个世纪的青檀,也许还要寂寞下去,因为青檀是属于另外一类,中国稀有的一类。它已经超出了传统观念的真假善恶美丑,甚至还超出了传统的出世入世,没有功利,绝不依附,只将一个欢乐的锦绣的生命生长着。
青檀山下的老百姓讲,青檀木特别硬,连锯都锯不动它。看来,比石还硬的青檀是不会腐朽的了。但愿青檀们兴旺起来,那样世界就热闹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