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业

广州似乎总是以一种无序、零乱、变化的样子横陈在人们面前。从踏进这座城市开始，我就接受并适应着这种形态。看着修内环，看着挖地铁，看着小蛮腰娉娉婷婷地竖了起来。白云山上的轻雾，从山顶的树梢，侵入寻常人家的窗口。那些不变的最后都变了，广州在这变化中日渐肥硕起来，像一个年纪渐长的汉子，不经意地进入了中老年。

其实在岁月变化的过程中，有过许多让人难忘、怀念的时刻。记得当初来广州时，广州可以说是文风炽烈，当时民间办报之风非常旺盛。仅一个广东省作家协会，就有两三份报纸，而市面上，各种报纸五花八门，《现代人报》《星报》《鹰报》《新闻人物报》……有一个报刊准印证就可以办一份报纸，各色人等怀着自己的新闻理想，纷纷立起山头，好不热闹。后来在所有报纸里脱颖而出并成气候的《南方周末》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起步的。当时除了拥有120多家全国发行的报纸外，还有仅限在广东省内发行的“内部刊号”报纸280多家，街边书摊上新面孔的报纸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开放的地缘优势成就了广州的报人。广州后来一直是全国报纸办得最好的地方，应该与九十年代中期的群雄争霸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这座城市飘浮着的物质和欲望的气息，美丽又世俗，这决定了当时的报纸更偏向娱乐和生活。当时我投奔的报纸就是由作协文学院办的《星报》，山大王是伊始。当时在作协，伊始深受陈国凯器重，而在外，他又有大把朋友，有的办企业，有的搞拍卖，有的当官员，办一份报纸的人脉，都堆在那里了，全然没有什么发愁的。他当时好像总是穿一件橙色的T恤，配一条大花的沙滩裤，趿着拖鞋下来给我们开会。所谓开会，也不过是三言两语。名士风范尚存，心中并无私念。甚至他头上那顶官帽，他也看得不重。

在我之前，他的旗下就招了一批记者编辑，都是青春年华，女子美，男子壮，在老人偏多的作协，这些年轻人比较惹眼。伊始的用人方式不拘一格，并不看学历，他之前招的记者有在京城给人当过书僮的，有拳脚功夫了得的，全然不看我准备的毕业证简历作品，听我背了一首三百多行的诗之后，他大手一挥，行了行了，你明天就过来上班吧！

上班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签一个合同，告诉我工资多少就可以开始工作了。记者证是自己印的，也不用备案，你会写文章发表出来自然就是记者了，不用官方注册。就像一个农民你会犁地不就是农民吗？非得去办一个农民证不可吗？也不用工作关系，户口档案，没有公费医疗等等福利，而且随时都有被“炒鱿鱼”的可能。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特景观。这样的记者被人们称为流浪记者。广州就是流浪记者的诞生地。伊始就做了我们这些流浪记者的头。

广州人喜欢看我们的报纸。《星报》报头下边写着一行字：我既然来到这世界，我就有可能是一颗星。那些追梦的人正在赶来，我们的报纸透露出一种平易近人的美丽。报纸的封面都是一些港台明星，有时一条长腿横跨两个版面，让人看一眼就有买下来的冲动，我们自己也上街去叫卖，伊始带着一帮女记者签名售报，现场征集新闻线索，火热的场面，堪比现在明星出场。最高潮时，我们的报纸一天在广州售出十多万份。

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星报》在外地的销售渠道也开始铺开。这份报纸让人感到温暖和亲切。我们到出租屋区，接触天南地北来的人，在报摊上与读者互动。每天的小黑板上写着销售报纸的数量。在编辑会上，伊始讲起了他的宏伟计划，我们现在是周报，接着我们要办每周二报，最后办成日报！

当然我们最后没有办成日报，我们臆想中的星报大楼也没有建造起来。民间办报其实也是有太多禁忌，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说有时不免会让人心灰意冷，好像有几次还被责令写检查，名士风范就是自我消解，那时候大家还并不热衷于权利，打牌喝酒，玩音响电脑，总能找到乐子，慢慢地报社的财务就有点捉襟见肘。

真正走向衰落是从跟一个东莞商人合作开始，东莞商人是希望把报纸当作生意来做的，其实，报纸就是报纸，一份民间的小报根基不深，又不是党报，它是需要输血的，哪里能当作生意呢？一来二去，报纸越来越没劲，好像上边也开始整顿报刊，具体是怎么停办的，时间已经模糊了记忆。这是一段百花齐放的日子，我们有幸参与其中，成为其中的一员。

后来一批活跃在新闻战线的记者编辑，很多正是从广州这一拨流浪记者里成长起来，是广州特殊的人文环境，造就了这样一个诸侯争霸的时代，这种现象的出现，带着鲜明的广州文化印记。也为后来广州报业领先全国打下了坚实的根基。

按照当时的势头，《星报》是有一路发展下来的可能的，其实，人世间的很多事，有时就是一个偶然的因由，走向了另一种结局，这种结局我们自己无从把握，但随着走过，也就把这些印记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也留在了这座城市里。

姚中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曾任《南方周末》《深圳青年》记者。出版散文集《当花开时》，小说集《999次心跳》《不爱合同》，长篇报告文学《南海南海》《爱撼汶川》《英雄之光》等。1999年获广州文艺朝花文学奖。

责任编辑 张 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