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慈的崀山游玩梦

四毛

四 毛

在四月的一个小型聚会上，朋友阿戴说：“傅老先生上个月去世了，你知道吗？”

我甚惊愕。上个月，就是三月。三月，正是我家乡崀山春天开始苏醒、万花开始含苞的时节，傅老先生尚未去过崀山游玩，怎么就仙逝了呢？

我不由得叹惋唏嘘。

傅老先生就是傅惟慈，我们称他“傅老”，中国最著名的文学翻译家之一，德国罗莎·卢森堡的《狱中书简》、英国格雷厄姆·格林的《问题的核心》、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等作品就是经他妙手翻译与中国读者见面的。说起和傅老的交往，很短暂，却是不可磨灭的记忆。

大约是2012年夏天的一天，两个年轻于我的吃货文友，《艺术财经》的老总舒文峰和《中华遗产》的当家编辑阿戴，分别从东城和北五环跑到城中心，在我住地附近的护国寺街请我吃螺蛳粉——这螺蛳粉可是全北京城最好吃最有名的。待到螺蛳粉吃完，我已是满头大汗。舒文峰见时间尚早，便提议去拜访他一个忘年交朋友傅惟慈。得知他说的就是大翻译家傅惟慈，我暑气顿消，连声响应。

我们散步着拐进一个胡同，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高高耸立的树木，枝干粗壮，叶叶相缠，在清一色青砖灰瓦的平房上，煞是特别。舒文峰说，那有树的地方就是傅老的家。

傅老的家，原来就在四根柏胡同，与我家仅隔了一条赵登禹路，步行距离不会超过五分钟！

说话间就到了傅老的家门口，只见院门上方，一株合欢树粗壮的枝干很放肆地伸展着，将半堵墙掩得严严实实。

门开了。傅老笑呵呵地说着“欢迎”，热情地与我们握手。他身材瘦高，庞眉皓发，背不驼，腰不弯，声音洪亮，怎么看也不像是90岁高龄的老人。虽然前不久摔了一跤腿脚有些不便，但他拄着拐杖的样子倒显出几分诗意的派头。

我打量着院子，惊叹并不豪阔的院子里，竟生长着六株参天的大树。傅老便说，几乎所有的来访者最先注意的就是这几株树了。问的人多了，关于这个小院和院中的树木，他干脆在随笔《牌戏人生》一文中趣谈了一番。我便要了《牌戏人生》，果然读出了其中的奥妙：

“……在这些巷子里，有一条名字尚称娴雅，叫四根柏胡同。估计多年前胡同里一定长着四根柏树，只是如今两棵已经遍寻不着，另外有两棵委委屈屈地被圈在一个小院里。就是在这个小院，我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我叫它四根柏小院，是因巷取名，并非说我有四株柏树……”

“除了原有的两棵柏树外，几年来又增加了一棵核桃树、一棵石榴树，年年都结出丰硕果实。小门房阶前二十年前种的一株金银藤，枝叶繁茂，每年春季都令满院嗅到幽香。北房正门前有老伴的嫂子种的一株合欢，生长极快，已经压到原来的一棵柏树上面。这株树树干粗壮，夏季骄阳似火，合欢树却浓荫匝地，使院内气温比街上低三四度……”

傅老90岁高龄尚有随笔美文不断，一定与拥有这样一片生命之树相关。走出小院，回头仰望在夜空中伸展身躯的树冠，我这样想。

尔后不久，舒文峰邀我去傅老家参加烧烤聚会。据说四根柏小院就是一个西式的文艺沙龙，时常有话题开放的文化Party举办。我横过赵登禹路，三弯两拐就到了四根柏小院。瘦高的傅老正站在门口，我猜想傅老肯定认不出我了，正要作自我介绍，他却一下子喊出了我的名字。院子里已是笑声荡漾，树盖下，散落着几张或圆或方的桌子，各个年龄层次的翻译家、出版家、诗人、记者济济一院，站的站，坐的坐，边吃着美食边畅谈着各国的文学与风物，而傅老刚从英国回来探望他的女儿女婿，则在烤炉前欢快地翻烤着鸡翅和羊肉串。空气中弥漫着合欢树的花香、烤羊肉的美味和生朋熟友的亲密。那一刻，我内心里满溢了感动，为傅老的人格魅力和从未老去的朝气。

谈笑声一浪高过一浪。酷热的夏夜，在满是树木的四根柏小院里，却有着别具一格的沁凉。那些久违了的外国文学家的名字，连同文学家遥远的梦想，如潮水般涌来漫过我的心田。我沉浸在仿如思特里克兰德远循于世的塔希提岛的月亮之下，有一种灵魂得到文学艺术抚慰的自由宁静。

忽然，傅老站起来，朗声宣布：“各位，你们继续吃，继续神侃，我看《中国好声音》去了！”我好惊讶。90岁的老人居然在宾客相谈甚欢之际去看电视节目，《中国好声音》究竟有多大魅力？

第二天，我打探了一下《中国好声音》的情报，这才知道《中国好声音》是一档由荷兰引进的大型励志音乐真人秀节目，在浙江卫视开播一个多月来，已造成盛夏里的收视狂潮。那个周末，我也加入了《中国好声音》的粉丝行列。每当迎来一期“好声音”，我就不由得想起傅老，感慨傅老这样一个饱学之士，竟葆有一颗追逐潮流的心。

转眼就是深秋了。

《中国好声音》第一季完美收关，我决定去看望傅老，和他探讨一下“好声音”好在哪里。我还特地带上了自己的小说《蓝色玫瑰》。

四根柏小院里的树木依然青绿，空气十分清冽。

傅老接过我的《蓝色玫瑰》随手一放。谈及“好声音”与荷兰，他便颇有兴致地讲起他四处游玩的历史。他最为自豪的，是五年前，也就是他85岁的时候还骑着自行车去西藏游玩了一趟。他用的词是“游玩”而不是“旅游”，更不是“旅行”。舒文峰曾经说过，傅老这一生就是一个字：“玩”。他做什么都是一个“玩”的心态。傅老聊着聊着，起身折进屋子去取了几本相册让我欣赏。那是他在不同的年代去湘西游玩时拍的照片精粹，他最中意的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在凤凰乡村的一组照片。金子般的阳光披洒在红檐褐瓦的原木房子上，有一种古朴温暖的文明意境。我啧啧称美，傅老却有些怅惘地说，中国真正的文明是在农村，可惜现在我们离农村越来越远了，而农村的广阔天地，也在一寸寸窄化。

我的心为之一颤。这朴素的话里隐含着沉重的忧患意识。傅老是一个“玩家”，但又岂止是一个玩家？

这次畅聊后不到三天，我竟接到了傅老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在手机里十分清亮：“小王，你的《蓝色玫瑰》我看了，写得很美！语言美，背景美，故事美，风格清新，非常纯美！”听到这样的谬赞，我好生激动，乐颠颠地去拜谒傅老，希望当面聆听他的指教。

合欢树从院墙上探出大半个身子，青中泛黄的树叶温婉动人。

我进得院子，在树下的长条形桌子前与傅老相对而坐。我谈起以崀山为背景创作《蓝色玫瑰》的经历，并介绍了崀山的概况。崀山之名乃舜帝所赐；崀山是世界级的丹霞地貌；崀山是清朝刘坤一的故地；崀山流传着姜子牙垂钓的传说；艾青在崀山写下了“桂林山水甲天下，崀山风景赛桂林”的诗句……傅老这才知道崀山是个真实存在的风景，扼腕自己“孤陋寡闻”的同时，说：“崀山真有那么迷人吗？我可得去游玩游玩！”我立即回应道：“只要您老愿意，我给您做导游！您好生休养，养好腿脚，崀山春暖花开的时候，我陪您去！”我暗喜，如果傅老真以90岁高龄之身游玩崀山，对于崀山来说，无疑是文化意义上的一次盛事，将会成为崀山后世的一枚人文果实。

话题由游玩引开，傅老又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他周游全国各地、世界各地的趣事，真心希望自己能回到健步如飞、说出发就可以背个军用挎包出发的年少轻狂时代。

也许是聊得投机，也许是《蓝色玫瑰》使他认可我的写作，临走，傅老拿给我几篇打印的文稿，让我看看，给他提点意见。这是他这一两年写的随笔，都还在不断润色修改当中，任何意见都是有益的参考。

我诚惶诚恐地接过文稿，表示一定认真拜读。

傅老的文字，比起《月亮和六便士》，早已斫雕为朴，平实而厚重老辣，轻松而意蕴深长，我一开读就不忍放下。其中一篇《千里负笈记》讲述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和同学们奔赴重庆寻找抗日机会的故事，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融为一体，演绎出一曲动人的青春之歌；一篇《出亡记》则写他在解放战争后期怎样从国统区逃往解放区，极富传奇色彩的情节，比当今荧屏酣畅演绎的谍战片不知要精彩多少倍！

我连着读了两天傅老的文稿，对傅老越发敬重。他们那一代文学翻译家，曾经给我们建造了多么华丽的世界文学殿堂，但他们独具风骨的气质，富有格调的阅历，他们对生活的思考与反哺，他们跌宕自喜、超越世俗的性情，是我们更为丰富的文化宝藏！这几篇打印的、尚未定稿的文稿，我当视作傅老对我的精神馈赠。

我想起傅老的“游玩”之表达。“游玩”，只是他人生的一种方式，或许是很多人不能感知的一种追求旷达、自由、纵横天地的境界……

我想整理好思绪去和傅老谈我的读后感，到时，我要郑重地邀请他去我的家乡崀山游玩，为傅老圆一个崀山游玩的梦想。

谁知我很突然的一次搬迁，让我陪同傅老游玩崀山的美意，成了两世相隔的空想！

我没有问舒文峰有关傅老送别会的事情。我已经知道很多人都是好多天后才得知先生仙逝的消息的。傅老一生散漫，轻看生死，享尽热闹，却从不害怕孤独，谁知谁不知，谁送谁不送，他都会潇洒挥手，再不会回头。

说来也巧，得知傅老去世的消息没几天，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邮件的内容是一篇纪念傅老的文章，题为《最后的玩家》，作者是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文化学者、前外交官刘勇先生。读这篇文章，我读到了傅老作为一个大“玩家”的优雅生命。傅老的“玩”，不仅是心态，还是智慧。正是在“玩”这样一种无拘无束的心态下，傅老得以在国事几度动荡之中国社会，虽经历起起伏伏的命运，追求自由的灵魂却始终未曾蒙尘积灰，更没有怨怼颓废，相反在文学、翻译、旅游、收藏等方面“玩”出了90多个春秋多姿多彩的大人生，这要令多少玩家难以望其项背？！

如今，崀山已到了金秋岁月。漫山的丹霞，比春天更浓更艳了吧，可是傅老，却早已在京城的某个墓园安眠。不，他应该已在天堂之上，那里的美景令他留连欢喜。这个一生热衷于游玩的老玩家，人间的风情早已被他撇在了身后。崀山游玩的梦，就让我留在记忆之中，成为一个绝美的遗憾吧！

四 毛：本名王子君，亦曾用笔名香人、子莙，当代作家、编剧。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1994年加入中国散文学会，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已出版散文集《没有爱情》《金汤鱼》《无花》，长篇小说《白太阳》《栀子花殇》等各类文学作品共14部。多篇散文作品获省市征文奖并入选《散文选刊》及多种散文精选本，《白太阳》入选“布老虎”丛书及香港版“中国最畅销小说”丛书。著有《老子大传》《一代楷模黄克诚》《栀子花》《蓝玫瑰》《预见》等多部影视剧本。祖籍湖南，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 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