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你有多远

2016-05-14 16:39李月峰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8期
关键词:媳妇儿

李月峰

1984

钟红?麻将牌呀,我们有二十五六年了吧,那会儿还没有我儿子现在大呢,十五六岁,我和她都是九中初三6班的,两家也不远,我家住楼,我爸厂里的家属楼,简易的那种,钟红家住青砖瓦房,是五台子的老住户,这地儿现在叫和平小区。她家跟我家隔一条马路和一小片芦苇塘,现在有的小孩儿都没见过芦苇啥样儿,那时候我们出了门就是芦苇,到处都是,有连成片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儿的,也有方圆十几平米的小苇塘。奇怪不?芦苇见缝插针地生长,门边墙根连窗台上都能蹿出几株来,现在连毛儿都见不到。冬天去钟红家老方便了,苇塘结了冰,打着滑溜哧就溜过去了,几分钟的事儿。夏天不行,得绕道儿,趟苇塘也行,就是不知道哪儿水深哪儿水浅,也怕扎脚,有芦苇根,还有水虫,有一种虫子粘腿上就不下来,我们叫它吸血虫。我跟钟红关系挺好,她上学早,比班上的同学小一两岁,初中毕业时我们几个去照了张相片留念,我,钟红,还有个叫凌二苹的,就我们仨,我跟二苹到现在还有来往呢。照片是两寸的,上面题了四个字,“青春纪念”,照片都有点发黄了,照相时按大小个儿排的,钟红个儿最高,排在最右边,我在中间,二苹在左。在班上,她坐我后排,梳两条辫子,梳辫子的已经不多了,都兴烫头,我们不敢全烫,学生不允许烫头,我们烫头帘发梢什么的,把头发蓬起来堆在额头上,像鸡窝——老师语,我们以为是时髦。烫头的工具是烧热的筷子和炉钩子,不留神头发就烫焦了。除了烫头发,我们用烧黑了的火柴棍描眉,把眉毛描得又黑又粗。老师见了我们的焦头发和黑眉毛就要骂,教导主任动不动就到各班突击检查,拎着剪子,谁的头发有卷儿或蓬起来就剪谁的头发,左一剪,右一剪,瞎剪,狗啃似的。有个天生卷毛儿的同学最倒霉,每回都首当其冲,越辩解剪得越厉害。除了剪头发,谁要穿喇叭裤,顺着裤角就给撕开,一直撕到大腿根儿。教导主任还有件法宝——黑炭笔,见谁的眉毛黑,就在眼睛下面添两道,画得像熊猫。当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也有对付的办法,准备几个大号的发卡,一有风吹草动就满头别发卡。挺有意思,最后这一年根本就没学什么,心都长草了,搞对象,去舞厅,打架,争风吃醋,溜旱冰,扎堆在电影院门前招摇。我们玩儿克郎球,有点儿像小型的台球桌,球桌摆在马路边上,我们男男女女一帮一伙的边打球边打情骂俏,说白了就是小混混。老师整天骂我们,你们完蛋了,你们没希望了,不三不四的一群不要脸的败类。有一回,老师骂得不过瘾,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嬲”字, 我们不认识,知道不是个什么好意思,但也满不在乎。

班主任老师姓孔,教化学的,长一对大招风耳朵,四十多岁快五十了吧,他随便给我们起外号,钟红的麻将牌就是他最先叫的,他要抓谁的毛病不是直接点名批评,而是将我们的名字颠倒过来叫,钟红两个字倒过来就是红钟——红中——孔老师说,你就一张麻将牌嘛。班上还有个叫朱迅的,在班主任那里就是“训猪”。我叫唐秋,老师讽刺意味十足,你是秋唐?我看是臭糖。我们背地里叫班主任老师大娘儿们,除了招风耳朵,他还长个大屁股,走路像女人一样甩着屁股,怎么看都挺可乐。后来他就捅了娄子,班上有个叫潘晓莲的女生,孔老师没把她的名字倒着叫出来,而是说,我看你就别叫潘晓莲了,叫潘金莲正合适。晓莲妈妈不是个善茬儿,也多少知道潘金莲是个什么货色,可有个好热闹瞧了,晓莲妈带着晓莲的两个舅舅和一个大姨夫,气势汹汹就杀进了我们教室,指着孔老师的鼻子问,你把我姑娘叫成潘金莲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想当西门大官人吗?你个操蛋玩意儿,你老婆你妹妹你姑娘才是潘金莲呢!平日里耀武扬威骂我们是一群败类的孔老师一下子就威风扫地了。最后还是校长出面向晓莲妈赔礼道歉了,孔老师也不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了,换了一个姓姜的女老师,姜老师有癫痫病,被我们气犯过两回,但我们也很快就毕业了。

钟红被骂的时候不多,她在班上不显山露水,也不拉帮结伙,学习成绩在班上不靠前,也不是最后,中不溜儿,总穿一双黑板鞋,有白边的那种,黑鞋白边倍儿干净,没有白鞋粉就用白粉笔画鞋边,走哪儿哪儿有粉笔的痕迹,有点儿像犯罪现场警察画脚印似的。她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也许是因为她有点儿口吃,但她跟我们说话时不仅不口吃语速还相当快。但我的确见过她口吃,口吃得厉害。不上课的日子我就找她玩,上课的日子逃课跟另一帮伙伴玩儿,我们三个一帮五个一伙,烫头发,画黑眉毛,穿奇装异服——包屁股的喇叭裤——招摇过市,哪儿人多往哪儿凑,也打群架。女生不像男生打架好动家伙,抽耳光,揪头发,扯嘴丫子,扒衣服让对方丢丑。看见街上单个儿的姑娘脖子上的纱巾好看,或发卡漂亮,就合伙抢了来,才不管路人的“横眉冷对”呢。伙伴们当中谁有了情敌,就帮谁收拾那个情敌。现在想想,那会儿挺作的,但有句话,叫青春无悔,十五六岁,正是叛逆的年龄,什么都不懂,又觉得什么都懂,再说,谁管我们呀,在学校,老师骂我们完蛋了,没希望了,是败类。小时候听惯了类似于“人民的败类”这样的话,那得多罪大恶极呀,我觉得老师是推卸责任。在家里也一样,父母的教育方式就是棍棒加破口大骂,大人们指望我们出息,成龙成凤,他们自己呢?在厂里为涨几块钱的工资相互暗算,为分房子打得头破血流,钻门盗洞攀有后门的高枝儿,要么就搞破鞋,这叫上梁不正。所幸,我们并没完蛋,我们同学当中就有当上老板的,不是小老板儿,是盖楼建市场的大老板。有的出了国,揣了绿卡,从地球上的一个国家回到这一个国家,就像我以前去钟红家一样方便。

我找钟红玩没什么花样儿,我们聊天,但话差不多都是我说的,我跟她什么都聊,她嘴严,不会到处乱讲的。比如,我们那个帮里面谁又跟谁好了,谁又跟谁不好了,谁又被谁弄了,弄得屁股都变形了,等等。我也跟她讲我的第一次,在哪儿发生的,是个啥样人。我还跟钟红讲,以前没搬家时邻居中有一对夫妻,四十多岁,都是老师,女的是教音乐的,男的在后勤处当个小头目。那男的有一天见了我就说,小秋,你来我家,我给你五块钱。头回我没理他,我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谁会平白无故给你钱呀。第二回他又说给十块,我就生气了,他可能是觉得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姑娘,想占便宜吧。我就说,叔,你以后再说这话,我就告诉你家阿姨去。他一下子就老实了,他怕老婆。钟红羡慕我,觉得我厉害,她不行,遇见事畏首畏尾。她继父刚到她家时,她跟她妈和继父一张床上睡觉,有一回她继父隔着她妈的身子竟然把手伸进了她被窝,她吓得动也不动,连气都不敢喘了,这种事发生过两回。说起来她继父还是部队转业的军人呢,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本应该是个大官,因为犯错,在市政公司管个仓库。钟红原本不知道,有一年她家来了两个穿中山装搞“外调”的人,在屋子里谈话时,被钟红偷听到了,继父犯的大概是男女作风问题。但那两个人不是来追究她继父,而是为了另一个曾跟她继父共事的人。钟红就猜测她继父之前没结过婚,是个老光棍,或许就跟他犯错有关。我记得当时问她发生那种事为什么不跟她妈讲,她说哪里敢,她妈能把房盖掀了。到白天,她继父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看参考报,听广播新闻,跟邻居的女人嘻嘻哈哈说笑,她妈见她继父那样就生气,把气都撒到钟红身上,找个由头骂她,钟红说她到了初中还挨打呢。有那么一回,看着她妈狠歹歹的眼神,钟红突然间就明白了,她妈其实对继父在夜里的行为是知道的。最早的时候钟红跟我讲她妈是后妈,开始我还真信了,后来见了她妈之后,我就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就别提她跟她妈长得有多像了,我觉得钟红说自己妈是后妈挺可怜的,好好儿的,谁会说自己妈是后妈呢。

那天我去钟红家时,她妈在院子里做煤坯,家家都生炉子,不买蜂窝煤就得自己做煤坯。钟红妈很漂亮,我见过的同学妈妈中,她妈是最漂亮的,但她妈总皱着眉头,一脸的苦大仇深。钟红告诉我,她几乎没见过她妈有开心笑过的时候,没一天她妈是不骂人的。这天钟红在屋子里听电台,她的一个哥哥跟新谈的对象在另一个屋子里看电视。钟红有四个哥哥,这个谈对象的是三哥。钟红妈一边做煤坯一边生气一边骂,她妈不骂她哥专骂她,骂得很难听,小养汉逼懒得横草不拈竖草不动,你看看老刘家的小荣,再看看老迟家的大霞,什么活儿都不让大人伸手,人家养的真是姑娘,我养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整天听戏匣子听会了什么?赶明儿懒得连逼都带不动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若没出现,钟红会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反正,我进屋时说去帮你妈干一会儿吧。钟红就冲出了屋子,逼逼逼,我这个逼还不是你这个逼生出来的,你骂别人就是在骂自己。她妈丢下手里的活儿,在院子里四下踅摸,找打人的家什。她妈拾起了半块砖头,对钟红的腿就砸下来,一下子把钟红砸哭了,她不躲,反而往她妈身上靠,你砸你砸你砸!你砸死我得了,摊上你这样的妈我早就不想活了。她妈拾起砖又砸,我拦都拦不住,第二下钟红就倒下了。我说你快跑呀。她说我看她今天能把我砸死?她妈说我今天就砸死你,你死了我去大牢里顶罪。这时她三哥的对象出来了,抢下钟红妈手里的砖说,大妈你这是干吗呢,你真下得去手,有这么打自己姑娘的吗?你把她腿打断了,不是还得你花钱给治吗?钟红妈说你别拦着我,不用你们管,儿子大了我管不了,她这个小养汉逼儿翅膀还没硬呢我管得了,她腿断了我给她治。钟红三哥跟在后面一把拉开对象,拉走了,头都没回。她三哥一走,钟红妈一屁股坐地上号啕起来,门外不少邻居和过路人探头探脑。

钟红那天在我走时结结巴巴说了句话,早、早晚,我、我不不是死了,就是走得、远、远的,这一窝,是冷血、动物。接着,就出了那桩事件,我估摸着就因为此,钟红终于离开了家。初中毕业时钟红十六岁,她找了份工作,在毛巾厂当学徒工,上班三班倒,中班的上班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厂里有班车接送,班车点离钟红家有十分钟的路程。是一个星期二的午夜,钟红被人强奸了,就在她赶去班车站点的那段不长的路途上,那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包括她反抗的时间,但她的反抗毫无效果,在体能上,他们没对等可言。不过,她反抗得激烈,事后,她在胳臂上、身上、腿上都发现了瘀伤。钟红独自在黑暗中又待了十多分钟,她找到被甩到一边的背包,里面装着饭盒,她已然下了决心,把突如其来发生的悲剧埋进心底,它只能作为个人的一个终身隐秘记忆。自然,她没赶上班车,就算时间来得及,她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去上班,衣袖被扯掉了一半,一脸凄惶,会令人生疑,她想的是悄悄回家,躲进自己的房里。她有了自己的房间,由一间大屋子间壁出来的一个小空间,一张单人铁床,还有两个摞在一起的木头箱子,墙壁的另一头睡着她最小的哥哥。她上夜班这天因为家里人都睡了,屋门是不上锁的,她进自己的房,要经过她妈和继父的床前,她去而复返惊动了她妈和继父,要么就是她太紧张,踢到了什么东西。她妈问她怎么回来了,她说没赶上班车,她妈生气说你走得晚了,她又答班车没来。钟红无法抑制她抖动的声音,实际上从事发到此刻,她的身体一直在抖。她颤抖的声音让继父产生了怀疑。她进到房里时,听到继父在跟她妈嘀咕些什么,她妈起了床,敲她的门,她不开,她妈就大喊大叫,把全家上下都喊醒了。钟红开了门,她妈眯缝着眼睛上上下下审视她,怎么回事?她妈问,继父跟在后面,甭问,肯定出事了。她妈冲过来揪住她大声问,快说,怎么回事?

钟红的痛苦这会儿才真正开始,她是这样对我叙述的,她妈和继父跟她的哥哥们意见分歧,而且,吵得厉害。她继父主张报警,她哥则认为这样一来就要满城风雨,不是最好的办法。钟红面朝墙壁躺在床上,场景有些奇怪,没有一个人来问她的伤和她的感受,甚至都没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定一个事实,她被强奸了。这些亲人像跟她没有直接血缘关系似的,她讲当时也没听进去他们都吵了些什么,乱糟糟一片,然后,她感觉到筋疲力尽,身体开始疼痛,她哭了,之前,她似乎忘了疼痛也忘记了哭,她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悲伤,她的愤怒悲伤不是因为被强奸的事实,而是她家人的情感上的冷酷。

第二天,警察找上门来,她继父还是报了警,他就是要把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钟红说她继父是恨她的,因为她不是个“温顺”的女孩儿。面对警察的询问,她矢口否认,她没有被人强奸。警察很吃惊,问她身上的瘀青是怎么来的。她说跟人打了一架。警察问她跟谁打的架,为什么打架,她缄默不语。警察又是哄又是威胁,否认事实没有好处,显而易见你就是被强奸了,不承认说明你幼稚和愚蠢,难道你是心甘情愿的?还有,知情不报是包庇,是纵容坏人,也要承担法律责任。钟红到这会儿只有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什么都不讲,也什么都不承认,如果她继父报了警,那就找她继父问去。她妈默认了继父的做法,对她死不认账很恼怒,最让她妈担心的还是后果,要领她去医院做检查,钟红说宁可死也不去医院,她妈骂她你是不是丢脸丢得还不够,非要弄出个野种出来才罢休,钟红说野种就野种,又不是你的野种。她妈发作了,对她又是一顿暴打。好像是过了大半年吧,就听说钟红去了滨城,在那里找了对象,她没告诉我,有一阵子我还怨她不够意思。我还欠钟红一场电影呢,我跟钟红看过一次电影,唯一的一次,片名我忘了,很多年后看《泰坦尼克号》时,我忽然就想起跟钟红看的那个电影,应该是它最早的一个电影版本,还是黑白画面呢。电影票是我买的,钟红没有钱,她妈从不给她一分钱花,我记得那个学期缴学费,她是班上最后一个上缴的,还被老师批评了一顿。电影票分大人和儿童两种,我买了两张儿童票,省下的钱跟钟红买红小豆冰棍吃。谁想那天碰上一个过于认真的查票员,他其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又没有多少人在看嘛。他对我和钟红说,要么补全票,要么就走一个。我看出钟红不愿走,她想看完那部电影,她也难得看一回电影,我就说,你看,我走,我正要去二苹家呢。出了电影院,我琢磨着去哪里玩儿,听到身后哧哧的笑声,我回过头,钟红跟在身后,我说,你怎么出来了?她走过来,亲昵地搂着我肩膀,破电影。我就捅她一下,她一痒,收回了胳臂,我就跟她说,下回再请你看电影,买大人票。钟红伸出小手指,我们勾了一下,钟红又说一句破电影。说起她我就真的特别想她,她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呢,记她妈的仇吧,哪有母女间记仇的呢,我妈我爸也没少打我,现在早忘了。钟红走的第三年,我见到她妈了,她妈开了间小卖部,我打那经过,问,小红回来没?她妈说,别跟我提那个小骚逼。几年前我又碰到她妈了,她家始终在老地方,只不过瓦房变成了楼房。她妈老得不像样了,一只脚还跛了,拄着手杖,我问,大娘你不开小卖部了?她妈耳朵好使,说脑筋坏了,算不开账了。我问,小红回来没?她妈就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小红的同学,以前我总去你家玩。她妈说我都不认得你了,你今年也有四十了吧。我说四十多了。她妈说,瞧你这大闺女多好,你妈身体还好吧。我说挺好的。她妈说,你妈有福气啊,生了你这闺女在身边,养闺女比养儿好哇,我没福气,我没生养闺女。她妈说话时嘴唇哆嗦着,看得我心里挺难受的。你们说的事,我不信,打死也不信,她怎么能那么做呢,弄错了吧。

2006

算起来我们也有七八年没见了,这年我们一起在省文学院新锐作家研习班学习,省里这片地儿写得较为得意或自以为未来会有点儿名堂的作者都来了,三四十口子,滨城来了三个,两男一女,女的就是钟红。她挺傲慢,不合群,跟同来的两个作者也不大接近。研习班上男女比例是二比一,我们这帮男生私下里按魅力指数给女生排队,钟红排在首位。你要说她有多漂亮还真不是,但她很特别,那种淡淡的冷漠很性感,很吸引人。研习班为时两个月,我对钟红最初的看法也在改变,她的傲慢更多的是缘于她的自闭,她身上就像戴了层盔甲,把自己锁在里面,她害怕与人交流,也不擅交流,不是所有写作的人表达能力都强,钟红最典型。我们经常集体上讨论课,谈各种话题,轮到让钟红讲话她就紧张、窘迫,总说自己谈不好或谈不出什么来,要么干脆拒绝谈话,某个时候她会让气氛冷场。有个沈阳女生认为钟红在装彪卖傻,总用话敲打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跟钟红较劲,有一回她问钟红“莘莘学子”一词怎么念,钟红把“莘”读成了“辛苦”的“辛”。沈阳女生说你的语文老师肯定教过幼儿园小班。钟红很多时候听不出旁人的话外音,这方面,她反应迟钝,没心机。不过,能感觉到,钟红身上的确有一种很坚硬的东西,这让她很多时候看上去不近情理,不给别人面子。有个著名作家来研习班给我们作报告,很牛烘,问我们看没看过他写的小说,我们恭维说看了。著名作家一指钟红,你,看过我的书没有?钟红摇头。著名作家说,那你一定也不看卡夫卡,更不看博尔赫斯吧,贝娄呢?钟红说,我只是没看你的而已。气氛就有点儿尴尬了,班长赶紧出面圆场。班长来自阜新,是个政府机关干部,他先介绍了一番著名作家的来历,他父亲也是作家,部队作家,他从小就在作家的家庭中被熏陶,班长历数了著名作家在名刊上发表的作品,又说研习班的学员少有作品在全国有名的期刊上发表。著名作家来了一句,你们不能只看琼瑶和三毛。他提到了当下风靡一时的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侃侃而谈,目光多半是盯着钟红,仿佛台下只有她一个学员似的。钟红并不回避他,当作家一再重申让我们看奥斯特的作品时,钟红开口了,我倒没觉得奥斯特有多么了不起,还有,看琼瑶和三毛的书也没什么不好,非要把琼瑶列入通俗之列,那么,奥斯特也就是男版的琼瑶。钟红提高了声音,我给大家推荐道克托罗,也是美国作家,我正在看他的《褴褛时代》,不是一般的精彩,精彩得很呢。钟红话音一落,著名作家站起来了,你叫什么名字,看来我们会成为朋友。钟红说,作家可以跟一个收破烂的做朋友,就是别找作家当朋友,假惺惺的友谊,你捧我一句,我赞美你一下,不小心说了句实话就会遭到绝地反击。著名作家盯住钟红,我看好你,你必成大器。沈阳女生小声说,干哈呀,卖淫嫖娼也得找个对的地方吧。钟红转身瞅那女生,女生说,瞅我干哈呀。钟红就走到女生面前,说,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沈阳女生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钟红说,量你也不敢再说,你敢说我抽你,你信不信!沈阳女生说,你敢!钟红抬手就打了沈阳女生一耳光,她出手极快,我们一时都愣住了,沈阳女生瞪起眼睛,你打我?!钟红一言不发回到座位上。沈阳女生反应过来后就冲向钟红,被班长拉住,她又羞又怒,骂钟红傻逼,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混进作家队伍中的骗子,能把“别墅”念成“别野”的白痴。本来气氛挺紧张的,沈阳女生这句话却让我们哄堂大笑,沈阳女生自己都笑了。其实,我们对此都不太以为然的。另一回,来了一个高校讲师,女声女气,翘着兰花指,像个伪娘,给我们讲了些文学理论方面的东西。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这讲师准备了一摞他多年前出的一本书,当场签售,我们都不好意思不买,纷纷掏钱买他的书。钟红没买,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没买,我们佩服是佩服,但的确也做不到她那样。

有人给我们这个班起了个别称,黄段子研创组织,除了请名家名人讲座,外出参观采风,喝酒,我们更多的时间是用来编排黄段子的,头天编排完,第二天拿到班上或酒桌上演练。有天,我们被安排去看二人转,到沈阳似乎就得看二人转,就仿佛去北京要看故宫一样。出发前,车上的人还没到齐,有个丹东的男生讲了一个有关莎士比亚的黄段子,全车人都哄笑起来,只有钟红没笑,问,莎士比亚怎么了?她不问还好,一问,我们都笑翻了。开始我以为钟红笑点高,事实上她只是没有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她想问题只朝一个方向,我大概是想说她有点“一根筋”,也可能有人会说她率性吧。钟红自己是不讲笑话的,我记得她讲过的唯一的笑话是这样的:有一个县里要接待上面来人检查工作,传达“三个代表”精神,县长亲自迎接上面的人,见只有两个人,县长就说,不是三个代表吗,那个代表哪儿去了。这笑话让钟红来讲,一点都不招人笑。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日本人,不知是真是假,这事儿听上去不像真的,钟红结婚倒没什么意外,但要说她嫁个日本人就太不可思议了。我认为在写作方面,她还是有些潜力的。

有两次我来滨城出差,时间充裕,跟研习班上学习的一个同道联系上了,由他召集滨城一帮写东西的男男女女喝酒,我提到了钟红,但没有人接我的茬儿,只有一个据说是退下来的前作协秘书长,调侃了一句,钟红?钟红是谁?没听说过,不认识,来,咱喝酒。过后,研习班上的那个同道对我说,钟红不是作协会员。钟红早几年前打过一场持久的官司,从表面上看,是由一起卖盗版书引发的作者与销售方的官司,但实际上,那家销售盗版书的书城是文化局下属的一个赢利部门,有人提醒过钟红,打这官司等于浪费时间,也浪费人力财力。结果怎么样,法院认定原告与被告不存在直接的法律官司,干脆驳回了她的起诉。事后有记者采访她,她说自己不相信很多东西,但还是相信真理的,通过这起官司,她意识到,真理在普通民众手中时,如果你不使用它,它是真理,若是使用它,就不是真理。她说这话干吗,她以为她是谁?她就这么不识时务。

那事件发生后,有人打电话给我,我很震惊,至于吗,办法总会有的吧。

1986

她在俺丈母娘家住了几个月,跟俺媳妇儿结婚好几年,不知道她还有个大姨,小红是大姨的闺女,家里就这一个闺女,老疙瘩。那天跟媳妇儿一进门,丈母娘就告诉俺们这是谁谁,从哪里来。丈母娘脸上一点儿笑模样儿没有,俺就知道,她不当俺丈母娘的意。小红家那地方,俺知道,俺们打井的到处走,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这回休一个月的假。俺孩子一直是丈母娘带着,俺在家也不愿跟俺待,俺休假这一个月隔三岔五送孩子到丈母娘那里,小红已经找了个活儿,俺轻易碰不到她,丈母娘满心不悦,给俺絮叨大姨的不是,说大姨可搅牙了,家里给说的亲相不中,自己找了一个,跟着就走了,那个大姨夫是个买卖人,手里有点儿银子,家里还有个大老婆,找了大姨,就跟原先的大老婆分开了,明面上是分开了,人家是原配,大姨夫就两边走动,两家十多个孩子,大姨总为钱跟大姨夫叽叽,给那边多了这边少了的,大姨夫急眼了就动手。俺丈母娘说大姨没少挨打,刚成亲两天就被揍了,为了一条缎子被面,被大姨父拿给了那边。丈母娘说也是大姨活该,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谁让大姨眼里只有钱,以为找个有钱人就能过好日子呢。原先大姨两三年来一次,看看老妈,等俺丈母娘成亲了后,就不大来了,姊妹俩基本没啥音讯往来,就连大姨和姨夫离婚又找了一个后的也是小红这次来才知道的。姊妹俩最后一次见面是老妈去世,大姨来奔丧,为了老妈留下的财产跟丈母娘和两个舅舅干了几仗,以后,就断了关系。小红那次跟大姨一起来的,她八岁,这一晃就差不多快十年了,丈母娘说都不知道她咋找来的,她跟她妈只在丈母娘这里住过一个晚上。丈母娘说看那个意思她就不走了,还要在这里找下个婆家,俺可不能留她,过几天俺就得把这话说给她听,这闺女眼里不抓色,整家子忙忙活活,她屁股也坐得住,坐那里一动不动,一手不伸,再说了,她岁数也不好,社会上那么乱,再出点啥事,可担不起这责任。俺丈母娘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好像小红若在眼前就立马赶她走似的。俺就劝了丈母娘几句,别急着把话说得那么早,住几月再说,小红看着也本分,她不干活儿可能不是因为眼里不抓色,她是不知道干啥才好,也不知道咱让不让她伸手,看她那样儿在外面也不会招灾惹祸,长得也不难看,说不定很快连活儿带婆家一起找到了呢。丈母娘嘟哝道,哪家会让儿子找个外地户口的临时工。俺一寻思,可也是,那当儿户口还是非常要紧的。没几天,假期一过,俺启程走了,地质队的活儿就这样,说走就得走,俺走的时候,小红在一家塑料厂干活儿,她不常回俺丈母娘这里。到年底俺回来过年,没再见到小红,过年也没来拜个年,丈母娘一家谁都不提她,就好像她从来没出现似的。过了几年,有天俺媳妇儿从外面回来问俺,记不记得那年她大姨家的小红。俺说记得。媳妇儿说今儿看见她了,变姿色了。俺说咋没让她来家里耍。媳妇儿说咋没让,让她也不能来。俺不明白,咋不能来?亲戚里道的。媳妇儿说那年走得挺闹心,俺妈丢钱了。俺问,喃(你)妈丢了多少钱?媳妇儿说,谁知道,她自己都没个数。俺说,没数咋知道丢钱了?媳妇儿说,俺妈那人你还不知道吗,有时二乎乎的。俺说,喃妈说小红拿钱了?媳妇儿说,小红来了俺妈就絮叨丢钱了,钱在家还能丢,这辈子都没丢过钱,彪子都能听出啥意思来。俺觉得俺丈母娘这事儿做得有点不地道。小红的事俺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1997

红姐跟俺不是一个科的,她来那天还是俺接待她的呢。有人介绍她过来,是个记者介绍的。她一进门就问,于科长在吗?俺问她你是来应聘的吧?她说是。俺说你先填张表吧。她就坐俺对面填上了。她那天穿蓝色的连衣裙,头发又长又直,大眼睛乌黑乌黑的,有点儿像琼瑶小说里的人物。她把表填好了,俺就把她带到俺们人事科长那里。大约二十分钟,科长跟她一起出来了,科长对俺说,小申,邵主任今天有事,你把咱这儿的情况跟钟红介绍一下,领她熟悉熟悉,给她办个员工卡,员工手册什么都让她看看,钟红从明天开始正式上班。红姐是来顶替休产假的办公室文秘的,她的主管是邵主任。邵老头子以前在部队是教导员,搞思想工作有一套,口才也一流,老板的讲话稿和年终总结啥的都由老头子写。以前的文秘也写过,她写的邵主任要大力修改,邵主任就对文秘的工作不太满意,这回换了文秘,不知道老头子会不会满意。科长给了任务,俺立即照办,领红姐在办公区各处走了一圈儿,老板办公室,主任办公室(行政文秘也在同一个办公室),工程部,监理部,材料科,总务室,医务室,食堂,球童和工人的换衣间,男女宿舍,最后就是坐球童车在球场转了一圈,红姐一路上都在说,太美了,简直美得让人想哭。红姐眼睛真的就湿了,俺们成天在球场,没感觉了。

俺们这里是一家高尔夫球场,金石高尔夫球场,在金石滩的满家滩,离市区有八九十公里,东北最大的高端俱乐部,标准的十八球洞,举办过国际赛事,来俺们这里消费的多是外资老总和领导干部。市委领导接待外宾或中央领导还有其他省市高官时都要来球场转一圈,报纸上说,这座城市有两张名片,一张是足球,另一张就是高尔夫球场。因为离市区远,交通不方便,没有大公交只有小公汽,小公汽也只通到金石滩,到球场还有一段距离,只有打摩的或坐出租车,摩的五块,出租车起步价就七块,划不来。球场招聘的工人和球童多是来自村里的渔民,他们离家近,不用住宿,但办公室的人员,除老板和邵主任有专车接送外,其他人就得住宿。公司的班车每周发两班,周一和周五,周一接俺们上班,周五送俺们回家。有时候俺们会说这就像蹲监狱,到点了就放风了。

红姐在球场没待多长时间,这让俺们都挺意外的,将近三个月,她差不多成了球场的风云人物,从上到下,老板,打杂的清洁工,都知道有这么个钟秘书。红姐所以有名是因为她干了两件够展扬的事。九七香港回归,举国欢庆,俺们虽是私企,但也得跟着潮流走。俺们那个老板土包子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他不开口讲话还行,一开口讲话就露怯了。俺们打怵他给俺们开会,一开会他就点化这点化那,没主题没重点秃撸翻张不知所云,邵主任得给他做“翻译”,俺们背地里都议论他这样的也能挣到钱,那钱肯定不是好道儿上来的。亏了俺们有一个曾经的部队教导员邵主任,他提倡搞企业文化呀凝聚力呀企业形象什么的,香港回归文艺晚会的事儿就是文化上的事儿,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听说还要请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呢。最忙碌的已经不是邵主任了,是红姐,她策划了整台晚会,主持人也是她,还找了工程部的一个叫张继强的小伙儿跟她一起主持。张继强那些天就光练普通话了,要不就跟在红姐屁股后跑前跑后的,我们都叫他跟屁虫,叫了他也不生气,俺就跟定红姐了咋的。邵主任指示每个部门都要拿出节目来,要红姐给节目把关。俺们都挺兴奋的,在球场工作好几年了,第一次觉着是球场的人,得出份力。那天红姐血姿势,高领白挽霞子——喃们不懂,就是衬衫嘛——蓝色一步裙,黑色高跟鞋,长长的头发,她一上台,俺们就鼓掌。晚会的开场白是红姐跟张继强的一大段诗朗诵,百年的孩子回归了啥啥的,气氛血感人,张继强可能是太紧张了,腿直抖,声儿都岔了。红姐那稳当,有范儿。红姐做的第二件事是给球场办简报,以前邵主任开会时提到过,这是企业凝聚力的一部分,但始终没办起来。红姐把简报办起来了。简报是要印刷的,但老板不批这笔钱,他整天就想着多卖出去几张会员卡,一张卡要十多万,金卡二十几万呢。红姐真有办法,她把写出来的小段文章用A4纸打印出来,再张贴到更大的纸上,贴满了,用复印机拷贝出来,《金石月报》就这样出炉了。简报内容栏目都是模仿报纸的做法,金石要闻啦,球场动态啦,典型人物啦,好人好事啦,她还把球场内的风景一期一景地介绍出来。比如,龟裂石,到金石滩的人都要看看这块石头,它形成于六亿年前,是天下第一石,因为纹路像乌龟的背,所以称作龟裂石。俺们球场里由沉积岩形成的象形风景还有好多呢,大鹏展翅呀,恐龙探海呀,贝多芬头像啥的,让红姐生动地一描述,还真挺有意思。俺们球场有几栋像童话故事里的红色木制小别墅,俺一直都不知道建别墅时没用一根钉子,是木头相互榫合而成的,不光俺不知道,办公室好多人都不知道,红姐让俺们长了知识。红姐还让俺们知道怎样养护草皮,修剪,打孔,铺沙,喷灌。又说养护工是多么多么的辛苦,球场那么大,养护工要走遍每一寸草皮。就连球童和拔杂草的女工红姐都顾及到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啥的,那阵子红姐在球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在指点她,钟秘书,她就是钟秘书。邵主任那张核桃脸就像朵花似的,跟俺们每个人都说红姐工作细致认真,让俺们向她学习。简报第一期是月报,到第二期就是半月报了,可惜,只出了四期,红姐就走了。俺们猜测她离开的原因,都是冒蒙瞎猜,有说是老板娘让她走的,因为红姐在这里对她是个威胁,老板娘虽然人不在球场,但有很多亲戚和亲信,有人向老板娘告密说老板教红姐打高尔夫球。俺们员工是不允许下场打球的,但有个练习场可以在规定时间里练练杆。那天不光红姐在练习场,俺们都在,老板开着球童车过来,他看了一会儿,说红姐打球像耍大刀,他就给红姐做示范。老板就是个不着调的人,高兴了能跟女工一起拔草,不高兴了骂大街,连邵主任那老头儿都被他骂过呢。他有一次还在会上说红姐简报上写的那些东西像女教师写的,也不知道他这话是好呢还是不好。还有的说红姐是因为张继强才离开球场的,张继强想跟红姐好,红姐嫌他比自己小,没同意,张继强就闹心了,天天喝酒,喝了酒就到女宿舍撒酒疯。让俺说,红姐让老板娘撵走的,不是这回事儿,俺觉着是因为这里的气候太潮湿了,有一回红姐到俺们人事科办公室送简报,她胳臂上一层小红疙瘩,俺科长说是湿疹,她也起过。红姐说她从来没起过红疹,很痒很难受,科长告诉她抹点红霉素药膏试试,红姐试了也没好。她说过这地儿不能常待的话,邵主任跟老板提出要买抽湿机,这笔钱到老也没批下来。至于张继强,红姐没来球场时他就喝酒,跟办公室的同事喝,喝完了来俺们宿舍侃大山,喝上酒的人都兴奋,又是唱又是跳的,跟撒酒疯没关系。

红姐走了一段日子,还有人议论她,焦点就是她到底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这事儿俺和俺科长知道,她来球场填的入职表格里有,她是离异的,俺们科长说这是个人隐私,不能往外传,俺没跟别人说过。办公室有人问过红姐,她反问说你看我像结婚的人吗?她不谈自己的家,不跟别人闲聊天,她找人说话都是要了解事情,没事做时她就看书。她桌上有很多小说,她也能坐得住,有时到了中午,不喊她一声,她就要错过打饭时间了。反正就有一天,红姐不再来了。

2005

跟小钟不太熟,有两次饭局,谷又良带她来的,我跟小谷是同行,都做律师,但他比我做得好,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他那个事务所在滨城还是有些名气的。我了解小谷,他做律师真没得说,当年和平广场建设方和投资方的官司轰动一时,据说市长都出面进行了调停,小谷是原告代理律师,官司打了四年,经过一审二审终审,原告胜诉。从那时起,找小谷打官司的人海了去了,有些小官司他不太愿接,也就推荐给了我们这些关系较好的哥们儿,这是份人情。 他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姻有个女儿,现在也十六七岁了,第二次婚姻维持了不到半年,个中原因当事人不说,别人也不好过问。

我工作的律师事务所有个年轻的律师小钱,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小谷来找我时他们是见过面的,又听我说他离婚了,小钱就有些意思。我没有刻意撮合,小钱才二十多岁,小谷已经是“二进宫”了,双方的条件不太对等,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组织几次饭局,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见面,怎么谈是他们的问题,说白了,现在的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愿担这个责。他们应该是谈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中午吃饭时间——我们在楼下的饭店统一用餐,月底结算——我早早回到了办公室,前一个晚上没睡好,想补一觉。办公室是开放性的,有隔断间,我的桌子在最后一排,小钱和另一个年岁稍长些的女律师回来时没看到我,就听小钱跟她说起男朋友的事,我一听就是在说小谷。她说没见过这么溺爱女儿的男人,都那么大了,还给她洗内衣内裤和袜子,她实在是看不过去,就提醒过他,应该培养女儿自己照料自己,就比如洗衣服这事儿,她得自己洗了,她现在不洗,将来她丈夫给她洗吗?小钱觉得这话没什么错,可男朋友却火了,说女儿从三岁就跟他一起生活,他对女儿怎么样,不需要别人来指手画脚,还说要给他女儿攒大笔的钱,将来就算什么都不会干,也请得起保姆。小钱有些忿忿,他给女儿花钱从不吝啬,他女儿过生日大操大办,赶上办婚宴了,一个十几岁的女生用好几千块的手机,我过生日没礼物不说,请我吃顿饭还要算计,还说我不能跟他女儿争风吃醋,你说,他是不是有心理问题。年岁大些的女律师说,你黄花大闺女,干吗找个离婚的。小钱说,他人长得帅气,收入又高,家里的房子也大,开始我想他比我大很多,会宠我的。女律师说,跟这样的人结婚,你永远都别想,他爱你绝到不了爱他女儿的那份上,将来的罗乱很多。小钱叹着气说,其实,我也有点明白,任何女人都不如他女儿重要,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受得了这些。

见到小钟是小钱之后很久的事了,想必,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小钟气质蛮好,谨言慎行——最初的印象,她在一家台湾人投资的大型购物中心做行政助理工作,酒至半酣时,她就没那么矜持了,也就暴露出些问题,我的意思是说,她对生活中事物常识性的认识挺匮乏,你能想像吗?她以为山药是长在树上的;当你告诉她这座城市道路的划分东西是路,南北是街时——有的城市正相反——她会惊讶;在街上看到地产商打的广告,其中有一项优惠政策,现交一万抵五万,她就以为有了这项优惠条件,五十万的房子也能很便宜买到手。这其实不过就是地产商玩的文字游戏,一套房子的全部款项仅仅有一万块是可以抵五万的,而不是两万抵十万的累加,如果一套房子允许你用一万抵五万的话,那么,总房价一定都超过八十万了。听小谷说,她连电视机的机顶盒都不会使用,她不是装傻就是真傻,但看得出来,小谷很在意她,认为她单纯,这回他是动真格的了,他的一个客户为答谢他打赢了官司,送他一条狐狸皮毛围脖,除了狐狸嘴和眼睛是黑的,通体全白,极漂亮,也昂贵,幸好他意识到这围脖对于他女儿来说太过老成,就送给了小钟。当小钟知道我妻子在一家大型购物商场工作后,就问我可不可以请我妻子帮忙退掉或代卖那条狐狸围脖,她在商场里看到同款的围脖,两万多块。她说如果退不掉也卖不掉,宁愿不要它,我把一只狐狸扛在肩上干吗,我又不是动物爱好者,而且,对我来说,它太贵了,是需要匹配的,一个乞丐若是戴一枚钻戒是不是很滑稽?

后来,我又见过小钟一回,在一家小型高尔夫练习场,她在那里面做服务员也兼指导教练,教一些生手如何握杆和击球。当然,她跟小谷已经成为过去时了,我们也仅仅是打声招呼。那件事发生后,我才知道她写过不少小说呢,再见到小谷时我提到了小钟,他显得冷淡,说跟她只是普通朋友,似乎在有意撇清他们曾经的关系,或许他们真的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吧。

1999

俺跟喃讲,俺了解,她是个鸡,挺拽的,在零点和夜猫子里都做过,有时还叫不动她台——一只鸡还挑三拣四的。她讲普通话,俺们这帮里的一个哥们儿教她讲滨城话,她笑得要死,就因为俺们说“银”她说人,她说,那么银行的银怎么发音,俺哥们儿说银哪。喃看她吧,还真不像干这营生的,一本正经的,俺那哥们儿说她在床上是个骚货。俺们呢是出来耍的,俺们是男的,也不算五马六混,都做点小生意,开个小店租个摊位什么的,大钱咱赚不来,也就养家糊口呗。爱喝个小酒,打个小麻将,找个女人玩玩乐乐,跟喃讲实话,老婆有年头了,摸哪儿都木滋滋的,操逼都提不起劲来。话说回来了,俺们也不想闹大幅劲了,包二奶换老婆什么的,有孩子呢,隔三岔五弄个情况扯个淡呗,再说,女人稀贱,一百块想干啥就干啥。俺哥们儿包她台那回,俩人唠嗑呗,这女的没一句实话,虚里冒套,云山雾罩的。她讲她二十二岁,俺哥们儿说你可不像二十二,她就讲她长得成熟,等到她五十岁时,也不会老。俺哥们儿说她奶子小,她就讲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牛奶子大,未必它能让人接受。俺哥们说你是不是生过孩子,她讲没生过,不过流过产。俺哥们儿说你不稀泡俺吧,你肚子上这条道是哪来的。她讲流产时月份大了才有了这条妊娠纹。她老能编故事了,像真的,讲她对象在打罪,就是蹲监狱,她对象用砖头把人脑子打坏了,判了十二年,她在等对象,都等好几年了,她还等。俺哥们儿还挺佩服她,问她为啥不干点别的要卖呢,对象知道吗?她讲这的确是个问题,但不关乎卖与不卖,关乎个人方式,对她来讲,这就像一种寂寞中的疗伤和自我安慰,越是垃圾的东西越有吸引力。这话喃们懂吗?反正俺们是不懂,卖就是卖,啥寂寞不寂寞的伤不伤的。俺哥们儿还问她心里有没有数跟过多少男人,她讲这无关乎数字,一百等于十,也等于一。喃说她讲话待不待人恨,血待人恨,让人听得半懂不懂的。人就不能撒谎,总有露馅的时候,那回俺那哥们儿抬一帮人喝酒,把她也叫来了,我还听他在电话里讲价呢,她来了,巧了,哥们儿当中的一个是她前婆婆家的邻居,看见她就问,你不是浩子的媳妇儿吗?哎妈呀,喃就别提她那血彪样儿了,翻着大眼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很抱歉。那哥们儿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不认识俺?你跟浩子刚结婚时俺过去坐你给俺点过烟忘了?她装彪,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喃们猜咋样了,她冲俺们点点头,走人了,俺们都没反应过来,她撂得那个快呀。打那回,俺们就再看不见她了,有哥们儿说她不在东区这片儿地玩了,到西区卖逼了。喃们讲的那事吧,俺信,这女的够狠的。

1987

钟红在我曾经工作过的报社当过通讯员,我是文艺副刊编辑。有回搞千字征文活动,主题是“梦想与追求”,编辑部收到四百多名作者和读者写来的稿件,钟红的《十七岁的梦》是其中一篇。她的文笔清丽流畅,我当时揣测应该是个三四十岁的作者,文章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成熟的意味:不怕梦想破碎,因为可以重新鼓起风帆,我并不在乎天黑,太阳会照常上升,追求和梦想永远都是我的憧憬……我喜欢她的语言。这次征文我们本打算评出一二三等奖,但有点小问题,本市几位有知名度的作家也写了征文稿,怎么说呢,差强人意,但如果你不给他个奖,多少有点那个。干脆,我们部主任说不分名次,选出了二十篇都冠以优秀奖。钟红在获奖之列,她写得的确好。那时电话不普及,我给每个获奖的作者写信通知来报社领奖,奖品是三本书和一本证书。钟红领奖的时间很靠后,差不多只剩下两三个人没领奖了,她告诉我接到信的第二天就想来,但她在火车站当临时工,流动货车的售货员,白天没有空闲。我见到钟红时着实惊讶了,没想到她竟然那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身材纤瘦,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有点儿羞涩。她似乎不太擅于跟人交流,我问一句她答一句,她讲话没有本地口音,我问她老家是哪里的,她说了一个地方,我笑了,我姑夫的部队在那里。我问她来滨城多久了,有什么亲戚。她说来快两年了,对象家是滨城的。我问她结婚了吗。她说没有,对象家不同意。我问为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对象的父母希望他找个本地姑娘。这是个老话题,不足为奇,即使是现在,滨城本土很多做父母的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找外地对象。我生于斯长于斯,清楚外界人士对滨城的评价:没有底蕴,文化沙漠。也听过外来人讲滨城人的素质如何低,又如何天生具有一种谄媚心理——针对当官的或权威阶层——城市里到处都充斥着小市民那种沾沾自喜和妄自尊大。

大学时的几个同窗结伴来滨城游玩,在飞机上,就碰到两个女子吵架,地方口音浓重,不能是外来人,而这一架几乎吵到飞机降落。同窗在滨城的几天里,每天都能遭遇吵架的,街上,公共汽车上,饭店里,邮局,或海滨浴场。最奇葩的一回是在超市,一个女人买了几个熟包子,或许是太饿了,当场就开吃,卖包子的售货员要她先去结账再开袋,结果就是双方出言不逊,买包子的向柜台里的售货员丢包子,售货员也将热气腾腾的包子向外丢,成了包子大战。同窗冲我调侃,吵架骂街也算你们滨城的一大特色吧。我说别一概而论,只是某些人头脑发热而已。脑袋发热的不光是平民,有一届领导班子的女领导,要给滨城改名字,大大滨城,从“大”字上做文章,要成为有大背景、大底蕴、大文化、大码头的都市。这有点可笑,你是不是得从小处着眼,培养人们的文化素质,跟城市名较什么劲呢。南京有一个落马的高官就曾要把整座城市的屋顶都涂上红颜色,除了权欲的作祟,大概就是一拍脑门子的主意。当然,滨城没改成大大滨城,那位女领导也不在领导岗位了,是退了还是出了别的事,不得而知。

那次征文活动之后,我又约钟红写了几篇小稿,还让她为摄影作品配过文。我记得她曾给一幅小草的摄影作品配了一首小诗:没有家,却拥有每一寸土地,没有深远绵长的根,却在哪里都能发芽生长,瞧这干裂的土地上,也有它,羸羸小草的春天。因为这首诗,我问过钟红是不是喜欢萧红的作品。让我没想到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萧红是谁,而且,她没看过几本文学方面的书。以前她没有钱买书,周围没有看书的人,她大哥倒是有些书,像四大名著、《镜花缘》、《啼笑因缘》什么的,但她大哥不给她看,倒是借给邻居家的一个姑娘看,姑娘来还书时钟红也只看了封皮的书名。钟红还笑着给我讲了一件事,她同学的哥哥有很多小人书,同学偷偷借了两本给她,她妈为了什么事生气,把小人书丢到炉膛里烧了。她还不了书,逃了两天的课,同学跟她打架,她打不过同学,又被告到老师那里,老师找她谈话,老师说借人东西不还是小偷行为,你想当小偷吗?本来钟红在老师眼里还是个挺不错的学生,她还不出小人书,也不肯说理由,老师就鼓动同学孤立她,整个小学时代,她都背负着小偷的罪名。我觉得自己有点儿明白了钟红文章里的那种成熟,有透视世事的况味。我认识很多外来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有一种故乡情结,但我没从钟红身上看到这种乡愁,她从来都不提她的故乡,偶尔提到一两句,也是戛然而止,仿佛再讲下去就会被击溃。

我在1994年时辞了公职,当时我丈夫外派日本工作,我就跟着去了大阪,那时候钟红已经有了儿子,她跟婆家人相处得不好,我没有身临其境,没法去评断。我在日本待了七年,遭遇婚变,带女儿回了滨城。原先的报社回不去了,工作难找,四处托人,总算在一家企业找了份管档案的活儿。我一直跟女儿生活,她大学毕业后去了日本,投了她爸爸,我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但还在继续工作,只要企业让我干,我就不能停,女人一停下来就完了。几年前的一个时候,我遇见了钟红,在一家饭店,一个搞网络的朋友让我写写日本见闻什么的,钟红跟一些人也在那家饭店吃饭,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还是那一头长发,还是那张少有笑容的脸孔,认出我的刹那,她眼圈一下子红了,哽咽着叫了声玉玲姐。

钟红是个实现了理想的人,她成为了一个作家,令人羡慕,她天生有一种文艺和忧郁的气质,至于她实现的理想是不是给了她所要的一切,我就不知道了。怎么说呢,她的东西我看过几篇,也没细看,一是没时间,再有,现在已经看不进去大部头的文学作品了。开始我揣测她写的东西比较文艺和小资范儿,但我错了,她把人写得太坏了,我倒希望她写些文艺的,无伤大雅的东西。对于发生的那事件,我无法想像,但希望它没有发生。

2000

钟红,我不喜欢用电脑写信,可写小说我写不下去,就在小说的后边写起了这信,我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道怎么说。

天又冷了,去年这个时候,于寒冷之中,你瑟瑟发抖来到我身边,开始了我们的恋爱历史。说心里话,作为一个热衷于游戏的男人,我并没把这一场艳遇看得多么重要,不是我无耻,在我过去的生活里,这样的故事并非特例。但我自信我是一个敏锐之人,我一眼就看到了你的与众不同之处——或者说,与我相同之处,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这多好呀,简直是同志。在我看来,同性间的识见相当只有精神上的这一极快乐,而异性间的识见相当则可以导致精神与肉体这两极上的双重快乐,这是一种难以寻觅的、可遇不可求的、应该倍加珍惜呵护的快乐。我相信命运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塑造法,可它在我们这里,却对不同的人做出了异曲同工的塑造,真是让我开心极了。肯定与年龄有关,因此,一年里,我一直要求自己尽量适应你的某些与我观念相左的东西,以养护我们的缘分。真的钟红,我只看重你的个性与需求,怪癖与乖戾,可我也有我的个性与需求,怪癖和乖戾呀。我知道你也在适应我的,做了许多牺牲,这我不胜感激,我认为我们人生观价值观上的那些相通的东西,必然带给我们双倍的快乐。这是我喜欢你的重要之点。

还有另外一点,甚至是更重要的。我真的不看重物化的能量,我重视才华的标高,在这一点上,你给我的惊喜真让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写出那么漂亮的小说。也许因为我太看重小说了吧,你的出手不凡佳作迭出,真的催生了我一些挺幼稚的梦想,我总想,在这片土地上,却有我们这样一对隐秘的情侣,我们在所有的地方都珠联璧合,小说的品格,思想倾向,性欲的类型,生存的态度,都那么一致,这多好玩呀,多奇妙呀,这本身即含有耐人寻味的无穷乐趣。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对此的欣悦。可能我只想这些而忽略了你生活上的困窘是自私自利的表现,不过,我不想做出深入的解释,我只想告诉你的是,你和你的小说,是这一年里出现在我精神生活中的为数不多的重要事件之一,因为有了它们,我的认知能力和艺术自觉,都得到了提升。现在我脑子里边,充满了我们在一起时的文学谈话和肉体放纵,一切都那么美好,它会让我一生的记忆都因之而多姿多彩的。

在海边的那一周,你表现得那么得体那么贤淑,让我享受到的快乐无以形容——不仅仅是性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感觉上的。你的率真坦诚与尖锐苛刻相映成趣,你思想的穿透力与行为上的温和柔顺就好像不应该属于同一人,但它们又并置于你身上。我真的是喜欢你呀!我的刚柔并济的女人!

可是,钟红……我现在心绪很乱,有点言不及义了。我想说的只是,为什么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情感都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也许在有些地方,由于我未身临其境,还不能很好地理解你,体谅你,我想我是会努力让自己设身处地的;而另一方面,我对你也有个小小的要求,就是希望你能心平气和一点,至少身心的健康也需要我们这样。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原谅,上一次,与你通完电话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继而一怒之下,撕碎了你送我的胖妞图片;因为自从她成了我的“情人”之后,就一直压在我办公桌的玻璃板下边。现在,它弃我而去了,你能再送我一张吗?不那么胖也行,比如,再送我一个穿一袭蓝色连衣裙,梳着披肩长发的,身材修长目光淡淡的,鼻子上有一处疤痕的瘦削的……咳,我这等于放屁了吧,你不会满足我的,你是一个冷酷的爱人。是的,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便无法得到你的赠予和恩赐。可是,我又想得到,我真苦恼呀。

钟红,给我写封信好吗,我有点害怕你电话里那种冷酷的声音,算了,你不肯写的,我替你给我写,像手淫那样。你不写信没关系,忘掉我也没关系,但请求你好好写小说,别像扔掉我那样扔掉小说,你全身心投入地写它五年,看看五年能否给你一点回报。祝福你钟红,你那么优秀,老天爷应该眷顾你的。

钟红,我太想你了,你收紧的腹肌,你惊恐的眼神,你梦呓般的话语……有一次,你在信中写道,“像我这样一个……一个月才一次”,钟红,那时候我就暗下决心,我要尽量缩短我们分离的时间,可是,现在都两个多月了,我们这样无谓地耗损着我们充满活力但也有限的生命。靠!真是傻逼!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搁笔之前,又试着与你通话,我本来对电话沟通就不感兴趣,电话是一项最为功利的工具,它只负责了解接第六车厢还是第七车厢,我真恨它,却不能不依仗它……你能正常讲话了,我很高兴,但愿时间能消除你的怨愤,对我正确视之。

钟红同志,您好!

您的两篇小说都看了,《逃离》正荐给负责定稿的同志,试试看吧。

您的文笔很好,文学功底较深,对社会、对人生有太多太多的感悟,所以都想借助文学(小说)宣泄出来,因此,作品感情也都很真诚。

但作为小说这种艺术式样,我认为应该有相应的故事(外壳),没有故事,就难有情节和真实感人的细节,就只能是作者的议论和变相议论,这样很难写深,更难出新。因为生活是无穷的,而感想(感悟)是有限的,如果真正抓住生活,有了故事,有了情节,就会永远有写不完的小说。现代派文学大师海明威有一句话,他说,“写小说,把人写活,把生活写活,就有了一切”。主题议论,感慨,那是评论家做的事情。您写小说代替评论家说的话太多,您说是吗?

希望您大胆扩展视野,努力创新,我相信您一定能写出有深度的大作来。

谢谢您的信任。

钟红小姐你好!

大作《离婚战争》终于浮出了水面,这样,你和我都松了一口气——拖得够久的,原本觉得题目太直白,想建议你改一下,最后决定还是这样用了。另寄两本样刊,查收。

现在你应当考虑写一个篇幅大一点的作品,把在今天社会条件下,有着各种经历、教养、性情、内心的女性生活汇总一下,写出这些女性在追求幸福生活的道路上各走各的路,各有各的理解和方式,以比较大的角度和集中的思路将当代女性的真实境况表现出来。这只是我的想法,能不能写得出来,还是要看你的储备和爱好,然后再来决定。我的意思是,一个好的作家应当不满足于发表,而是要设法把自己写作的名声搞大,引人注目,要对人的思想、文化界的思想造成冲击,以尖锐的声音从众多的人声中让自己“响亮”起来,这是你应该思考的一个方面。

钟红你好!

这是一封迟到了很久的回信,因我个人原因,我现在还不想讲自己的事,请原谅。

首先想到的问题是怎样跟你讲清楚日本的情况。日本是个不可思议的国家,日本人更是无法理解,尤其是日本女人。日本女人不工作,就是婚前工作,也只是一些端茶迎客的辅助性工作。在公司就是花瓶。男女工资不一样,女性连名片也没有,因为其工作性质不需要。但只要是男人,哪怕是一个傻瓜也要尽心服务。在家庭中更甚,男人早晨上班,女人要早起做饭,送男人出门,男人晚上或加班或去娱乐,不论是工作辛苦还是酒喝多了,进门就是包一放,拿起报纸,女人要送上茶,再放洗澡水,男人收拾好自己就休息,女人还要清理衣物,打扫卫生间,最后才休息。这个时间要在十二点以后。日本女人之能干,忍耐力之强,令我大吃一惊,中国女人不能同日而语。中国女人同日本女人相比,无论素质、气质、为人处世、性格、脾气都在其之下。我自认为气质在容貌之上,处世待人接物能力高于一般人,在日本,我就太普通了。

日本人对中国,印象极差,中国人在日本人眼里如蛮夷、土人、怪物,连对中国人吃的饭都感到奇怪,中国人就是没有教养,没有文化,只能干粗活的人种,对中国有很大的偏见。我的谈吐和衣着常常引起日本人的惊奇,不相信我来自中国,也难怪,在东京,只要闯红灯,大多是中国人,余下是东亚的小国家的人。在站台上,一眼就能分别出中国人与日本人,中国人大多站无站相,坐无坐相,喧哗吵闹,随地吐痰。即便是我们,收入也跟日本人一样,能力不输于日本人,但是,只要把中国人的身份一抛出去,就被另眼看待。日本人看文凭比中国人还厉害,中国人看文凭再看能力 ,日本人眼里文凭同能力画等号,就是这样,我们的社会地位是零,根本谈不上上层与下层。所以,如果没有文凭来日本是很难的。

再说日本男人。如果说日本女人各方面在中国女人之上,那么,日本男人不仅各方面不如中国男人,还是大色狼,日本色情业居世界第一,日本男人是最不负责任的男人,勤劳、忍耐力强的日本女人养出的是极坏的日本男人。在日本,妻子不反对丈夫到妓院,只要不养二房就行,在家里,大事小情都是男人作主,妻子不能跟丈夫顶嘴。其实,在日本的中国人,个个都很辛苦,也没有一个人想在这里长期生活的,大家都存这个念头。那么,为什么迟迟不回国呢?原因在于日本的钱好挣,这是主要的,其他的还有社会秩序好,生活便利等优势,来日本吃得下苦挣几年钱,倒是一个比较好的途径,以婚姻为跳板,这样的牺牲太大,而且,找不到像样的日本男人。

我的想法仅供参考,这边我正在为你寻找,如有合适的,会将情况告诉你,你自己酌情处理。

祝你幸福!

2002

她手里没钱,租的房子只有二十九平米,大七楼的,她在那家公司能开一千六七百块的工资,没有保险,也没有其他福利待遇,差不多一半的工资都交了房租。她患眼疾做手术时,跟我借的钱,但她的手术并不成功,到后来她的这只眼睛几乎没有视力。我们是在诺亚方舟认识的,有人说那地方是同志去的,我觉得自己不是同性恋,那回我们去那里身边都有男伴。开始都各自有桌,人多时,被服务员请求拼桌,于是,就挤到了一张桌上,我跟她挨着,我们相互笑笑,我很想跟她讲话,就夸她头发漂亮。诺亚方舟是慢摇吧,音乐充满了暴力,能把人的心脏震出来,说话要贴耳朵才能听见,我问她能受得了这些类似于金属撞击的声音么,她说她是第一次来这里,还受得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她说叫钟红,在一家私企上班。我说我在一个培训班教小孩儿弹古筝。钟红就看我的手指说,音乐家的手。我说我不是音乐家,凑巧会弹,还是半路上学的,因为那会儿很无聊,培训班若是请专业老师就得花大价钱,我要便宜得多,也就教小孩儿入入门而已。我拉她下场跳舞,面对面跳,间或贴近耳朵讲一两句话,我比她小两岁,但感觉自己比她大,她看上去可真年轻啊。舞池里人多,我俩的身子不时被挤得贴在一处,我们就笑,后来索性就搂在一起跳,摇摆舞变成了贴面舞。我有种感觉,就像认识她很久了,很亲切。那天我们留了电话,没几天我找她,朋友送了两张野生动物园的门票,我约她去看放养的老虎和狮子,她只有周六和周日有时间,我除了每星期十几个小时去培训班授课,其余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的,我也没干别的。我离婚了,好几年了,原因在我,是我把前夫推向别人的怀里,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阵子特别烦他,不愿让他碰我,他就找别人发泄欲望,一来二去,跟个女的有了感情,那女的还怀上了。我们没孩子,他向我全都坦白了,我本来没想离婚的,他也不想离,那女的打电话给我,说我占着茅坑不拉屎,说我的身体是一片撒什么种子也不发芽的盐碱地,我脑袋一热,就离了。其实我跟前夫感情没破裂,如果我们能够好好沟通,也到不了那地步,离了也就离了,没怎么太后悔,松了口气似的,可能我有点性冷淡。我的情况比钟红好,自己有处小房子,还有点积蓄,我是独生女,父母就怕我缺钱花,如果不经常去啃啃他们,他们会觉得寂寞,好像我用不上他们了,他们希望永远都做儿女的依靠,可怜天下父母心。那处房子是当初捡的便宜,前夫的表姐和老公移民去了澳洲,连哄带劝让我前夫买下他们的房子,只花了几万块,到我们离婚时,房子归了我,现在五十万都卖得出去,房子天价啊。打去动物园那天起,我和她就经常见面,看电影,泡吧,逛街,游泳,爬山,露营,在周边景区一日郊游,每次都是我的主意,她乐于响应。有一回我路过李宁体育用品店,正赶上店庆,所有的商品都在打折促销,我看中了一套明黄色的运动装,就买了两套,送她一套,她比我瘦,没我高,我在学校曾打过篮球,在队里,我的个子算矮的,但离开球队,我就比同龄人高很多。那两套运动装一大一小,像情侣装,有时走在街上,看到一对情侣穿同样的衣服感觉很好,还有一家三口穿一样的,很逗。衣服给她时,她说要给我钱,我瞪她一眼,她就笑笑说,打她成年,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买衣服。我很诧异,你之前交的男朋友都没给你买过吗?她想了想,摇摇头,连自己都奇怪。她提到过去的一个女同学,她们是好朋友,给她买电影票和零食,看来,我很有女人缘,你看,我们在一起都是你花钱。我说我比你有钱,谁有谁花。跟她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快乐,我想她也一样,若是她下班走出公司看到我等在那里,脸上的欣喜是装不出来的。偶尔,我们一起出去玩得太晚,我就让她跟我回家,她很乐意,因为我那儿可以洗澡。她说她厨艺很好,我就让她星期天过来,两人去市场买了菜回来,她做菜时,我就跑下楼去小店买两瓶啤酒,其实我俩都没有酒瘾,酒是应景物件,边吃菜边呷一口,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美好又惬意。

我到现在也不认为我是个真正的同性恋,她也不是,那件事就像做梦一样。是一个星期六,我俩在胜利广场露天茶座上吃冰淇淋,她要的草莓味,我的则是巧克力口味,我说这个很好吃,用小勺喂她一口,顺手又尝了她杯子里的草莓冰淇淋,她问哪个味道更好,我说都不错,说完内心涌上一股异样,我洁癖,以前从不跟前夫亲吻,与别人吃饭时特别不喜欢别人夹菜给我,而我却把自己的勺子递进了她的嘴里,我的心忽悠了一下子。吃完冰淇淋,我俩勾肩搭背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就变天了,云彩一下子变得很厚很黑,随之雨不由分说就下了起来,街上的人不是逃进商场店铺里,就是钻进出租车,平日里出租车好像总跟在你的屁股后头按喇叭,天气一变,出租车每辆车都满员,想拼车都难。我俩站在商场的橱窗前避雨,我留意到一个细节,一滴雨落在她鼻尖上,她伸出舌头似乎是要去舔雨滴,很孩子气也很滑稽。看到我注意她,她不好意思了,说,这雨一时停不下来,我们还等吗?我伸手拉住她的手,她说你的手怎么这么烫,我说大概是发烧了吧,她说发烧是会传染的,我们就笑,一起冲进雨中,像两个逃犯一样狂跑,脚下溅起的雨水几乎越过了头顶,她发出尖叫声和笑声,我叫道,疯了!她说疯了,我们都疯了。到家时我们成了浇汤鸡,我将浴霸通上了电,我脱光了衣服,她也脱光了,跟我抢着挤到喷头下面,她的身体光鲜而又干净,乳房像刚发育的少女,我看她时,她也盯着我的前胸看,我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我向她伸出了手,她就像事先知道一样,先是畏缩了一下,也朝我伸出了手。欲望来得那么强烈,在我的身体里涌动,寻找出口释放,我的嘴唇贴到她的唇上,仿佛一下子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们搂在一起,浑身抖动着,我还听到她牙齿咯咯地响,等到我们牵牵绊绊地进了卧室,倒在床上时,她就变成了我,我变成了她,我们变成了一体。第二天我醒过来,她已经走了,从那天起,我们没再见面,意外发生的事就像一种惩罚,毁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什么东西,有时我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但马上就想起那时的真实感觉,之前和之后,我再也没有过的感觉。我给她打过电话,她也接了,但口气谨慎,让我跟着也谨慎起来,我们突然就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扯了几句空洞的废话,很做作,完全是我没想到的,我俩仿佛都因对方产生了自我的意识。那时我就想,如果还有机会,我会不会再做呢?答案是确定的,不想,有的事,一生只做一次就够了。挂电话前,她说,忘了那事吧,我说你也是。大约过了一年,她打电话给我,她在医院里等着做眼部手术,钱不够了,我把钱送过去了,其间还去看过她一回,她让我把银行的账号告诉她,我说算了,她坚持,我就告诉了她。等我再去,她就出院了,那钱在两年后她才还上。我猜想她没有别的朋友,甚至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希望她能遇到一个温暖的人,当然,这很难,当你遭遇一个恶劣的男人之后,接下来遇到的都像是从一个子宫里出来的孪生兄弟,这可能就是命,她早就认命了。每到年节,我都给她发祝福的短信,她回的短信惜字如金。随着我生活的变化,结婚,生孩子,我们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但也仅仅是短信多了些,也不算太多,一月两月有那么两三回,内容还多是关于我孩子的,我就是那个时候知道她没做过手术的眼睛视力也在下降。

……

1994

她跟俺叫婶儿,俺跟喃说道说道,老话儿讲,有狠心的儿女,没狠心的爹娘,让俺说,这小媳妇儿是个狠心的娘,哪有不看孩子的娘,小两口子离了,不是孩子给喃们撺弄的,是喃们自己没弄好。俺家老头子跟浩子大侄儿他爸是工友,老王在铁路车辆段做维修,俺老头子在机务段跑车,住街坊,老哥俩儿没事儿凑一块下个棋啥的,老王有点儿急歪,心肠不坏,他一退,浩子就接了他爸的班。一条街上,俺看着浩子长大的,他跟俺老疙瘩同岁,上面有四个姐,下面一个弟,那个弟二乎乎的,道三不着两的,小时候倒溜精溜精的,淘得厉害,从屋顶摔下来过,这一摔,脑子二乎了。要说浩子,人不糙,没歪毛病,俺寻思过把俺老闺女许给他,俩孩子长大了倒没小那会儿好了,这样的事不勉强,老街坊还是老街坊,老哥们儿还是老哥们儿,邻居轧好了比亲戚强。浩子处了对象,过年了想领来看家,听说是个外地的,他妈一辈子刚强,不想在儿子找对象上掉了面子。要说起来呢,他家四个闺女,三个都找下了不糙的女婿,大女婿是自来水公司的,二女婿在派出所,三女婿在电业局,四的还没结婚,也放出话了,家里有自来水的,派出所的,电业局的,就差煤气公司的了,这凑齐了老王家可就够展扬的了。老话儿说了,闺女嫁得再好,也是外姓人,关键是儿子找个啥样的。俺知道老王婆子攒着劲要找个超过俺小闺女的,俺也跟老疙瘩讲,个头儿不超过一米八的就甭相看。听说浩子跟对象俩人在一个啥写作班上认识的,浩子好写好画,过年俺家贴的福字对联都是他写的,话该咋说就咋说,浩子这小子的确不糙,心眼也实诚,上班开第一个月饷钱都交他妈,一分不留,要抽烟再跟他妈要。他妈给一块拿一块,给五毛拿五毛,不像他那个二乎弟,想穿好的吃好的,总伸手跟他妈要钱,出门还打出租车,嘚瑟的,越大越添了毛病了,小偷小摸,不上外面偷,就偷自己家的,偷街坊的。上回俺劈柴,一把新斧子掉腚儿就不见了,哪儿去了?还能哪儿去?上老王家找没个错,要是错了俺就遭雷劈。俺就说,这小的就是块荒料,小的孬,就显出大的好了,浩子又听话又孝顺,谁想呢,为了这个对象,浩子的犟劲儿可就上来喽,九头牛拉不回来喽,非要处这个对象,家里越是不同意,这小子越是一条道儿跑到黑。老王婆子不同意不光是因为她不是咱这地界的家,一个小闺女活泼着点哈,可喃不知道,那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老王婆子说她长了一张丧门星的脸,就像谁欠她二百吊似的。浩子跟他妈吵了几架,领着那个对象找房子俩儿住一块了。喃说说现在的孩子,也不知啥叫丢人,俺们这条街老张家二闺女,没结婚,大了肚子,好家伙,就没被街坊邻居唾沫星子淹死。人有脸,树有皮,没有个脸皮还叫个人?老王婆子要脸面,她丢不起这个人,紧着赶着给浩子办了事,听说那个小媳妇儿不够岁数,不够也得办,不办哪天大了肚子,那人可就丢大发劲儿了。新房就在楼下,矮趴趴一间小房,就搁得下一张床,俺看老王婆子也没正经心给浩子办事儿,那屋里也没见娘家陪嫁啥的,估摸着俩儿过着过着也就散了呢。没操办喜桌,喜字倒贴了满屋子。开头儿俺也觉着小媳妇儿像她婆婆讲的那样,不抓色,看人就低头,一说话就脸红,叫声婶儿跟蚊子哼哼差不多。时间长了呢,再仔细端量端量,这媳妇儿也不糙,能干,俺一去老王婆子家,就见她洗衣服,一洗就一大盆,冬天冷,那小手通红通红的,可怜不见儿的。那年大年初三,俺去老王家,好家伙,大闺女和女婿,二闺女和女婿,三闺女和女婿,四的还没处对象,加上几个孩子,一大家子坐在屋里看电视嗑瓜子打扑克,热闹着呢。小媳妇儿呢,一个人在厨房里剁饺子馅呢,剁了一盆白菜馅,又剁一板子肉馅,切一盆韭菜。俺们住的是日本房,土暖气,厨房在北窗,没个热乎气,死冷死冷的,那媳妇儿见了俺笑笑,说婶儿过年好。唉,俺回家就跟老头子讲,小媳妇儿可怜不见儿的。老头子骂俺,干点活儿又累不死人。俺知道干活儿累不死人,可要是俺老疙瘩嫁出去就跟小媳妇儿似的,俺可舍不得,俺不会让她嫁这家人。

第三年,那媳妇儿生了,这是第二个了,第一个浩子他妈不让生,因为查出了是个闺女,老王婆子要抱孙子。那媳妇儿坐月子俺去了,送过去五斤红皮鸡蛋,中午那会儿,八月份,大热的天,就那间小矮房,一点气儿不透。浩子上班去了,老王婆子给媳妇儿下了挂面,里面卧了个鸡蛋。下半晌俺又去看看,一碗面条剩下半碗,俺就说这碗面条还吃不下?媳妇儿说,婶儿,这面酸。俺尝了一口,的确酸,俺知道是咋回事儿,挂面搁得时间长了就会发酸。俺就说,这老王婆子咋侍候的月子。小媳妇儿笑笑说,妈没时间,浩子晚上回来会做排骨汤。老王老两口子跟小的弄了个冷饮摊儿,天越热越忙活,那些年,钱可没少让这老两口子挣。可也不能就光顾了挣钱呀,唉,小媳妇儿可怜不见儿的,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俺们这旮旯生孩子有个老规矩,媳妇儿满月了得挪窝,回娘家,那媳妇儿不能回娘家,听说是个后妈,浩子上俺家来跟俺商量,让小媳妇儿住两天,就是个意思。俺没意见,俺家房子宽敞,就剩老疙瘩没出阁了,还住厂宿舍,就俺俩老帮子。俺说,行,让喃媳妇儿过来吧。那媳妇儿就抱着孩子过来了。俺一看那小媳妇儿,瘦得都脱了相了,人家媳妇儿坐月子,像发面团,她可倒好,倒坐成了瘦子。小媳妇儿就在俺这里待了一天,浩子事先没跟他妈商量这事儿,晚上老王婆子找上来了,把小媳妇儿接了回去,又回头问俺,俺那媳妇儿没跟喃们讲啥吧。俺就没好气了,她讲啥?她能跟俺讲啥,俺又不是她婆婆。老王婆子讪讪就走了。按说,老王家得了大孙子,那个买卖也挣了钱了,四闺女也找下了婆家,家具厂的,会打家具,有手艺,这事事都遂了意了,多好,可老话儿就是个没错,天有不测风云哪,这不,老王就出事了,在路上骑自行车,被车撞了,叫啥“太脱拉”,大车,让大车撞一下还有个好儿?当场就没气了,直接送进医院太平间了。街坊们都议论,这老王家生了一个走了一个,有啥说道吧,终归不是个吉利的事。老王婆子的天可就塌喽,也是,少时夫妻老来的伴儿,老来老来伴儿没了,又是横死,哪能不糟心,嚎一气骂一气,骂谁?骂小媳妇儿呗,那个小丧门星,她一进这个家门,就把灾祸带进来了,早不下孩子晚不下孩子,她下了孩子没俩月就把旁人妨死了,就是个祸害精。俺们去劝,劝也劝不住,就可怜那个小媳妇儿了,眼睛肿得像桃似的,浩子也成了闷葫芦。到出殡那天,俺家那口子跟着去送送老伙伴儿,在医院太平间,老王家一门,儿子闺女,女婿外甥们,都下跪给老王磕头,也不知犯了啥邪行,那小媳妇儿就是不跪不磕头,浩子按都按不下去,说啥,没生没养没感情。这就是她的不对了,闺女女婿可以不跪不磕,那是外姓人,媳妇儿是家里人,再有委屈,给老公爹下个跪磕个头是应当应分。老王婆子哭也不哭了,骂也不骂了,让浩子把小媳妇儿轰出去,小媳妇儿没等浩子轰,自己转身就走了,走得那个快呀,掉腚儿就没影了。第二天一大早,俺们还都没端起饭碗呢,就听见老王家吵成一锅粥了,这又是咋了?俺搁了饭碗就去了。哟,是小媳妇儿跟婆婆吵呢,以前俺是听老王婆子要吵就吵,要骂就骂,这回小媳妇儿不让戗了,也是又吵又骂的,声音比老王婆子的可高了去了。老王婆子手指浩子,儿啊儿啊,你哪里捡来的破烂货,来祸害咱这个家呀。小媳妇儿就喊,你才是破烂货,你们一家人才是破烂货!老王婆子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儿啊儿啊,你今天不收拾这个丧门星,俺老婆子就不活了,让地儿给喃们。小媳妇儿一下子把饭桌掀了,碗哪盘子哪都摔地上了,好哇,要收拾就一起收拾!浩子动手了,一拳打小媳妇儿脸上,没个轻没个重的,那血一下子就蹿了出来,俺吓得腿都软了,可别再出人命喽。小媳妇儿疯了,拎起凳子就一通乱砸,电视砸了,镜子砸了,玻璃砸了,大柜砸了,逮啥砸啥,可乱了套喽,派出所都惊动了。驴屎■一份,窝里斗还见了官,丢不起这个人哪。小媳妇儿进了医院,听说鼻梁断了,缝了二十多针。俺就跟俺老疙瘩讲,找人家也好,娶媳妇儿也罢,可得看准喽。又有老话讲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老王婆子跟那小媳妇儿就是冤家对头哇。

话说回来了,咋说,是个当娘的,也不能一搁就把孩子搁了这些年,也不来看看,那老王婆子倒是说过,小丧门星要是来看孩子就打断她腿,话是那样说,还真能那样办?我看不能。这小媳妇儿,啧啧啧。

2008

我是朝阳来滨城的,初中毕业就干上服装这一行了,最初是给人打工卖服装,后来自己开了这间店,她是看了我贴在橱窗上的招聘广告进来的,穿得挺拉风,很吸引人眼球,是个有穿衣品位的人。我问卖过服装吗?她说没卖过,但卖过别的。我原本打算雇个年轻的女孩儿,原先店里的女孩儿提前回了黑龙江,临近春节,正是卖东西的旺季,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我说那就试试吧姐。卖了两天,我觉得还行,虽说跟顾客打交道不是太热络和八面玲珑,但给客人推荐服装还是挺到位的,她建议客人试穿的衣服,效果都出奇地好。我干的年头不少了,总结出卖服装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得有天赋,还得能琢磨出点人的心理,较之我过去聘用过的年轻店员,她给别人一种信任感。但我也发现点问题,她看衣服标签时差不多要贴到眼睛上了,我就问,姐你近视眼怎么不戴眼镜呢?她说戴近视镜不管用的,是眼疾,她说了一个名称,是什么“视网膜色素变性”啥的,我没听懂,也不知道是个啥病,就算是病,就治呗。

店里没客人时我跟她闲聊天,问她以前都干过什么工作,她说干过短途导游,快递接单员,信托公司咨询顾问,校对员,还在一家由一对韩国夫妇开的料理店当过店面经理。我说姐你朝鲜话一定很好,她说一句都不会说,跟韩国老板夫妇交流用日语和英语,无论是日语还是英语都半熟不熟的,那对夫妇倒会讲几句汉语,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初她是当服务员的,但那对夫妇却让她当了主管。我说姐你在饭店干过怎么也没吃胖呢?她身材保持得挺好,身上一点赘肉都没有,我说姐你健身吧,她说以前每天跑步,后来因为脚踝受了点伤,就改成徒步走了,每天至少走四公里,还是快步走,走路挺有好处,心情不好郁闷了,或有解不开的疙瘩了,快步走上半小时,走累了,出汗了,包袱就放下了,你可以试试。我说我肯定坚持不下来,在健身房办的年卡,去不了几回,都浪费了。她给我看了她儿子的照片,那小孩儿像饼干盒上的娃娃,太可爱了,眼睛特别像她,又大又亮。我问她为啥离的婚,她想了想说,不懂爱情的时候谈恋爱,不懂婚姻的时候结婚,等到什么都懂了,也晚了。我说不晚,等我帮你介绍一个,她就笑笑,说早就不想这样的事了。我说你还这么年轻,你得再结婚。她说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结婚,我太自私,不会去费力爱一个人,这种想法,别人也会有,大家还是省省劲更好。我就当她说说而已,我大伯哥跟大伯嫂离了,大伯哥也离开朝阳投奔了我和我老公,我就想介绍他们认识,回家跟老公讲,老公就特意到店里看看她,说挺好,就是怕她看不上我哥。我说不能,大伯哥虽然是个开挖掘机的工人,但挣得多呀,一月能开一万多块钱呢,我做生意都挣不过他,现在没有房子,但说买就能买上的。我就跟她说,姐,我把我大伯哥介绍给你吧,你们岁数啥的挺相当的。她愣了一下,看着我,好像我说错了什么话似的,最后她笑了,直摇头。我说我大伯哥人挺好的,他离婚是因为大伯嫂打麻将上了瘾,整天冷锅冷灶的不像个家样儿,大伯哥脾气挺好,抽点烟,但不喝酒,没有吃喝嫖赌的坏毛病,也不像东北有些男人爱打老婆。我这样一说,她不笑了,认真起来,说她不想再结婚,婚姻就像做生意一样,得经营,她没这个能力。我说那你也不能一辈子一个人啊,她说为什么就不能一个人呢,人都是独自地来,也肯定不会有人陪你一起去,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我回家就跟老公讲她连相看都不相看,老公说我就知道,打眼一瞅,这女的不是个简单的人。我说有啥不简单,不就是一个给我打工卖服装的,我心里还挺有气。

要说我老公挺有眼光的,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女的,她们相互认识,那女的说,你现在还写吧,你应该写,你写的比那些人强多了,我是不写了,没什么意思,那点稿费不够吃饭呢,可惜你不会装傻卖萌,不会拍马屁,不然名和利都有了,知道吧,今年谁谁得了银果奖,天哪,就他写的那些烂诗,散文写得像说明书似的,滨城最高文学成就奖给了这种人,不是把别人都当成瞎子吗?就听她说,狗屎吧。那女的说,他倒是获过不少奖,你听说过小芹海参奖吗?笑死人了,反正这个乒乓球不是落在他身上就是落在别人的身上,就那么几个人。那女的走后,我问她,姐,你写作吗?她点点头,写点东西。我说我有个表弟在省作家协会你认识不?她说可能不认识,因为她接触不上那里的人。我表弟是朝阳农村的,三十岁前在家务农,一边种地一边写作,有文章在当地报纸和一些杂志上发表,他非常努力,天天点灯熬油的,渐渐就有了农民作家的身份和头衔,认识一些省里的人,后来就调到省作家协会工作了,还当了个副主任,我们这些亲戚都挺羡慕的,谁想一个十多岁还用袖口抹大鼻涕的乡下娃这样有出息。表弟是个有心人,这点得佩服他,他家种水稻,当初成麻袋往省里送大米,给他认识的作协里的那些人,后来送的东西就不算是家乡的特产了,山鸡,笨鸡蛋,猪肉,木耳,人参,水果啥的,有一年有个杂志编辑,听说还是个副主编,也是省里的,要在楼下盖小房,表弟连夜将水泥砖头啥的送过去,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东西都没白送。其实,我也是干够了服装的,也不太好干了,现在年轻人买衣服都上淘宝网,要是有人能帮我找份体面的工作,我也不吝啬送点礼啥的。

她在我这里没干太久,她说过这只是她阶段性的工作,春节一过,就不干了,再没见过她。

2014

这是俺老爹老妈的房子,他们老了,俺们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儿子结婚用,俺跟俺那口子就搬过来了,很长时间,俺都不知道对门住着人,没动静,晚上也没见点灯,直到那回施工队铺设地下啥管线,把水管挖断了,俺们这片地儿停了好几天水,自来水公司每天傍晚用水车送水,全楼的人下去拎水,俺一出门,她提个红桶也出门,俺说,哟,是邻居,有空过来坐呀。她笑笑,没说个啥,戴个帽子,四十多岁的样子,俺六十岁了,下楼比她快,她一步一停的,俺还以为她腿有毛病呢。俺回家跟老头子就讲,对门住个女的,老头子说遇见一两回,她买菜回来,戴个帽子,低着头,不看人。俺说,不糙个人,年轻的。这里是老城区,俺们这栋楼,年轻人不多,都是离退下来的老年人,平日爱聚堆,爱跳广场舞,打打牌啥的,社区也搞活动,唱歌啦跳舞啦唱二人转啦,俺们都跟着凑热闹,图个乐和,她没参加过。俺就问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说这户人家不熟,连姓啥都不知道,搬来大概有个三两年了,除了买菜,没见她下过楼,有邻居在邮局见过她,不管天冷天热,都戴着帽子,低着头,小心走路。俺住了一年多,没见她家有亲戚走动,就一个人儿,连过年都没见啥动静。有时俺们一个楼住着的老姊妹一起议论她,估摸着是个离婚的,连个孩子都没有吗?又说了,年岁不老,咋也不找个活儿干呢。打俺停水那回见到她,过了一年,出事了,出事前俩月,俺还敲过她门,家里来了十好几口子亲戚,吃饭凳子不够坐,俺就去跟她借凳子,敲两三声门,没动静,俺就喊,是邻居,对门的,家里来客了,借凳子用用,你有吧。这回她应声了,开了门,两把椅子就搬到门口,在家里还戴着帽子,俺寻思她别是个秃头吧,跟俺老头子讲,老头子说别扒瞎,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还凳子时,俺还把亲戚带来的柑橘装了几个给她,她堵在门口,没让俺进去坐坐,俺给她柑橘时,她犹豫一下,接过去了,小声说谢谢。俺觉得这人生分,不好交,以后再有个啥应急事儿,俺不会去求她。那天星期五,俺去幼儿园接大孙子来家里过周六周天,大孙子上楼就说奶奶有股味儿,俺讲啥味,喃人小鼻子就是尖,俺啥也闻不到。早起老头子去锻炼,回来时说不对劲,有股煤气味,俺就赶紧去查看,前些天东关街那儿有老两口就被煤气熏死了,俺对这事挺上心。家里煤气阀关得好好儿的,老头子就四处闻,楼上楼下的邻居也都警觉了,根源就在俺对门那家,敲门没人应,报了警,消防队架了梯子砸碎了她家玻璃,把她抬出来了,俺们吓了一跳,担架上的人是她吗?一头白发,老长,像白毛女似的,怪不得总戴着帽子呢。后来听社区的人讲,社区的人是听片警讲的,就算她没让煤气熏死也活不了,胃里头有不少安眠药,这不是好意(故意)的嘛!没几天,来个女的,又高又壮,后面跟个男的,也又高又壮,从对门屋里往楼下搬东西,一趟又一趟,都搬到楼前面的空地上,俺们都趴窗看,一堆书,都是书,俺还寻思咋也不小心地搬呢,都堆在那儿,像个小山似的,有邻居就上眼前了,拾起一本看看,就听那女的吼,放下!喃猜怎么着,那女的把书点着了,一本一本地点,多可惜,卖给收废品的也好哇。有人报警了,警察来了,书烧得也差不离了,警察也说不出个啥来,人家烧的是自己家的东西,烧完了,那女的和男的把黑灰装进袋子里,连灰都没留下,走了。那块地留下一圈火烧过的黑印,下了一场雨,黑印变浅了,又下了一场雨,黑印没有了,啥都没有了。

选自《上海文学》2016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崔 欣

本刊责编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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