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围栏(中篇小说)

2016-05-14 14:25王秀云
滇池 2016年8期
关键词:刘畅围栏丈夫

王秀云

A

“多少钱?”在一大堆做旧的香炉、鼻烟壶、笔架中,我指着一双三寸金莲问。

“7600!”买家立刻把那双鞋拿到我眼前,从左手倒到右手,将两只鞋向我完整展示了一下。我故意翻了翻其他东西,四顾左右一番。潘家园像往常一样,乍一看文气缭绕,一蹲下烟火弥漫。

“倒是真东西,可民窑的,有残。”我指着一只鞋底上一条不易察觉的裂缝说,“1500元吧。”

“唉吆,您可真敢要。这可是明末的,您看这祥云,你看这凤凰,现在您还能见到这工吗?”店主又把鞋在我面前倒腾了一遍。

“行我就拿走,不行我再转转。”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又漫不经心地拿起一件竹雕笔筒看了看,站起来想走。

“得啦,大早晨图个吉利,5888,您拿走。”店主痛心疾首地说。

“1666最吉利了。顺顺顺。一顺百顺,多好。”我说。

又经过几个回合,协定 1888元成交,寓意发发发。我松了一口气。有了这双鞋,我和丈夫又有话题了。至于这鞋子有多少收藏价值,其实我并不在意。我在门头沟爨底村看过当年女性住过的院落,不足十平方,那是女人一生的半径。女人穿这种鞋,走不远。

我顺路买了蝶鱼段、尖椒和两个土豆,合计着如何将这几样互不搭调的东西设计成一桌像样的午餐。到家我用略微夸张的语调喊:“看,我淘到了什么?”

丈夫从书房里出来,接过三寸金莲,用同样略带夸张的语气说:“哦,好东西。”丈夫说这话时,声音像是从紫砂壶里倒出来一样。注意到他的眼神从淡漠到热情,有一个迅速转换的过程,我恰如其分地在丈夫无法继续热情的时刻接过三寸金莲,喊了一声:庆贺一下!转过身,我

吁一口气,刚才堆在脸上的笑容像秋天的银杏叶,风一吹哗啦啦落下来。我往厨房走去,听到丈夫脸上的银杏叶子也在哗啦啦落着。

丈夫又到书房去了。我几乎能看到他的形迹:站在门口,长出一口,然后坐在那把胡桃木椅子上,椅背正中心是五只蝙蝠。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其实更愿意坐在一把人体工学转椅上,但我们必须坐这样一把漆皮剥落的硬木椅子。对外说是一种格调,而我们自己清楚,这只是一种仪式。在那件事之后,我们只好选择这样生活。

女儿回来了,直接来到厨房,肩上的蓝色三叶草阿迪达斯双肩包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小三婴,要旅行吗?”我一边把葱姜切成片,一边问女儿。当年生女儿时,我正囫囵吞枣看《道德经》,读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觉得三真是好数字,三生万物啊,眼前立刻花团锦簇五谷丰登,决定无论男孩女孩,都叫这个名字。丈夫不同意,说:“太乡气了,好像计划生育之前,乡下女人生了老大老二,生老三的时候随口叫个阿猫阿狗一样。”

我说:“三怎么是阿猫阿狗一样的名字呢?东汉许慎说:三,天地人之道也。老百姓也喜欢三啊,说人精明,狡兔三窟;说皇帝阔绰,三宫六院,怎么不说四宫五宫七宫八宫,偏说三宫啊。”

丈夫说:“小三,好听吗?”

我登时一愣。小三的确不好听:“三后面加个字。”我不屈不挠地说。

丈夫还是有些犹豫,我志在必得,重新查阅《道德经》,先后查到兰、朴、素、婴、谷二十多个可用的,最后看到这样一句话“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婴儿,还有更干净的词吗?我们一致决定,无论男孩女孩,就叫三婴。

女儿还没出生,就以“三婴”的名字在我们之间使用了。

“今天三婴胎动特别厉害。”我说。

“咱三婴踢你了没有?”他问。

“三婴啊,早点出来吧,你爸你妈等不及了。”这话我们都说过。

后来孩子出生了,我们默契地在三婴前面叫了一个“小”字,管女儿叫小三婴,孩子长大了,我们还这样叫。

“小三婴,去哪儿?”丈夫听见女儿的声音,也从书房出来,问。三婴放下书包,帮着摘去香菜腐叶,问我:“吃鱼?”女儿趴在我肩膀上小声说:“妈,我要去拆围栏。”

我一愣,没回话,揭开玻璃锅盖,翻动鱼面,锅里又是一阵刺刺拉拉,我听着,竟想起跳跳糖在嘴里蹦跳,那感觉,像是吞下一个不肯告诉别人的秘密。

女儿小心地换到我另外的肩膀,又说了一遍:“妈,我真的想和他们去拆围栏。”

我还是不回话,把料酒、酱油、精盐、糖依次放入,倒入一瓷碗清水,盖上锅。一股冷气从背后隐隐吹来。我知道女儿就站在身后,正对我怒目而视。我还是不理,洗了刀具和柳木菜板。刚放下,就听女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喊:“我——要——去——拆——围——栏!”

我把炉灶调成微火,洗手,回身淡淡地说:

“不行。”“为什么不行?”女儿挡住我,冲着我喊。“没有围栏。”我对女儿说。“有,他们都说有。”女儿不依不饶地说。“你不适合。”我转回更现实的话题,说。女儿脸色一变,说:“我适合干什么?适合

跟你一样,伺候丈夫孩子,在厨房、菜市场混一辈子?”我忍不住一笑,被察言观色的女儿看见了,质问:“你觉得我可笑吗?”我看看女儿被气得通红的小脸,说:“我不

是笑你。”“那你笑谁?”女儿问。我看着女儿不依不饶的表情,实话实说:

“23年前,我对你姥姥说过同样的话。”女儿愣了一下,遇到知己一样,惊喜地问:“你也想去拆围栏?”我躲过女儿,翻了翻鱼锅,香味弥漫开来,

女儿胃里咕噜一声。女儿知道我听见了,索性赖过来嘟囔:“熟了没有啊,饿死人啊。”我一笑,关火,盛鱼,放好餐具。

女儿坐到饭桌前,吃了我夹过去的一块鱼,啪叽啪叽嘴说:“妈,23年前你为什么跟我姥姥说那话啊?”女儿问。

丈夫警觉地抬起头,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我从丈夫的目光里看到了漫长的黑暗。黑暗的尽头,是 23岁的我,站在远处通往小镇的路上,我从背包里拿出旅行壶、仿真枪和指南针,放在路边。第二天,我在一家超市门口找到丈夫,那时候他也只是 24岁的英俊小伙,他站了一会,没有进去,而是去了古董书店,买了一堆关于收藏的书。

他说:“我要从这个夏天往回活。”我觉得他说这话的声音至今还留在那家古董书店。

a

对小镇来说,那个夜晚除了风有些大,并没有什么两样。星星处在原来的位置,很少翻新的房屋陷入阴影中。我和开尔早早来到路口,已经有很多人等在那里。气氛有些凝滞,杨树投在地上的影子被一遍又一遍踩踏。

开尔压低声音说:“没想到人这么多。”

我也没想到,但我没做声。我和霍英围着人群转了一圈,在一个瘦弱的女生面前停下,霍英帮她把一大瓶乳液扔掉了。然后对大家说:“大家一定要充分认识到,这是一次艰苦的征程。放弃这些小情小调吧,理想高于一切!只带生活必需品,奢侈品必须扔掉!”

开尔紧跟着我,像我的保镖。人们纷纷从包里拿出洗面奶、桶装咖啡、紫檀手串、吹风机。有位男生扔掉了小霸王游戏机,呆了一会,又捡回来了,我装作没看见。

镇上有两条路,一条通向市里,人们去那采购紫罗兰香粉、黄豆酱、大料、金华火腿和其他镇上没有的生活用品,偶尔也有人买回余华小说和帕格尼尼 CD光盘,或者穿一件电视新闻中出现的时髦衣服。

镇上人知道,还有一条路是通向围栏的。起初,家长们都不会告诉孩子们,因为那条路上走失过很多孩子。但所有的孩子都能慢慢知道。而且他们还会懂得,他们之所以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而不能去别处,就是因为远处的围栏。

那天在学校,和文学组同学们一起读《太平广记》,霍英悄悄告诉我:“咱们小镇有围栏。”

我其实隐隐约约知道,但还是第一次得到确认。我半信半疑,问:“真的吗?”

霍英看看周围,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白皮小册子,我打开一看,写着:《小镇去围栏化的构想与宣言》。我翻了翻,都是繁体字,没有署名。我问霍英:“谁写的?”

霍英小声说:“不知道,在我爸爸的密码箱里翻到的,我破译了我爸爸的密码,就是他的生日,哈哈。”

我对霍英的得意无动于衷,我被小册子中这样一句话打动了:“因为这道围栏,我们将终生困在这里 ;甚至我们的子孙后代都难逃厄运!”

很多字并不真认识,但我揣摩懂了。围栏把我们围困了。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围栏,但霍英的爸爸来了,霍英急忙把书拿回去,然后跟着怒气冲冲的爸爸回家了。我只看见小册子封底写着:“冲出围栏,走向世界!”

我们活在围栏里,这太匪夷所思了。当然,我当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好,但没有围栏会是什么样子,又让我非常好奇。会是什么样的围栏呢?像彩虹一样吗?在雨后的云曦若隐若现?

b

后来有一个机会,我离开了小镇,去到很远的地方。那一年我 13岁,妈妈说带我去见见世面。我记住了那里的围栏,汉白玉栏杆上雕刻着岳母刺字、哪吒闹海、五女拜寿之类。还带我去动物园,看狐狸、老虎和猴子。

当然,我是后来才在记忆里格外注意到那只黑熊的。黑熊被圈在一个巨大的坑里,坑壁堪比小镇公园最高的山。我能看出来,黑熊永远也跑不上来,坑壁上也有围栏。孩子们透过围栏偷偷往里面扔香蕉和面包片。

如果没有那只小黑熊,我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生活。一切都是那只黑熊引起的。

那天,我旁边有个孩子拿着冰激凌,我也想吃,估计妈妈也累了,我们正要离开,如果我此时离开,我就会和小镇的人一样,安于已有的秩序,好好生活。可惜,这时,那只注定改变我命运的小黑熊(也改变你的命运,小三婴),从一块大石头后面缓缓走出来。小黑熊先是站了一会,然后嗅嗅人们丢下的食物,草草吃了几口,又懒洋洋地走了几步。人群骚动起来,孩子们尖叫着扔下饼干和巧克力豆。

小黑熊无动于衷,沿着坑壁走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缺口,但它很快就厌倦了,无奈地回到石块旁,像大黑熊一样趴下。

我身边的小孩把冰激凌也扔下去了,小黑熊还是一动不动。我们不甘心,大声喊:站起来!站起来!大家都趴到了栏杆上,家长们紧紧拉着自己的孩子,生怕掉下去。小黑熊四下看了看,它试图站起来,但它挺了一下身子,又绝望地趴下去。

我后来才懂,小黑熊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一条绳子,把它拉出这个深坑,或者一个豁口,让它冲出去。它对扔下来的食物一定充满愤怒和厌恶,甚至对它自己。

我一直能感到小黑熊的愤怒和厌恶,一直能,包括现在。那时候的我,忽然意识到,这只小黑熊只能在这个坑里活一辈子。它自己也一定意识到了。而妈妈给我讲故事的时候说过,黑熊是生活在大森林里的,那里有奔跑的野兔和白茫茫的大雪,野果子很香甜,各种鸟唱着歌飞来飞去。

“因为这道围栏,我们将终生困在这里 ;甚至我们的子孙后代都难逃厄运!”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小黑熊和它的子子孙孙将永远被困在这里。

回来之后很长时间,我都在惦记那只小黑熊,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小黑熊,只是小黑熊能看见自己的围栏,而我甚至连围栏是什么样都不知道。有一次我问妈妈:“小镇的围栏是什么样子?”妈妈在洗一件很久不穿的毛衣,心不在焉地回答:“总是听说有围栏,但谁也没见过。”

我不甘心,接着问:“不是有人去过吗?”

妈妈把衣服挂起来说:“宝贝,对许多人来说,不需要知道围栏在哪里。”

“为什么?”我问。

妈妈说:“因为那是危险的。而大部分人不需要冒险。你看见动物园的锦鸡吗?那么矮小的栏杆就可以让它老老实实呆着,狮子,你看见了吧?就需要更结实更高大的围栏,还有很多动物,根本不需要,就会呆在一个地方不动,比如霍英家里的猪。”

我后来特意去看了霍英的猪,黑花的,嘴那么长,趴在一滩泥浆和乱草中,偶尔哼一声,像是无怨无悔。

B

在以后的几天,小三婴再没有提出拆围栏,但我发现她并没有放弃。先是她的两个朋友频繁来找她,她们和我打招呼的时候表情很僵硬,我能看出来,她们为对我隐藏着秘密而不安。她们在房间里嘀嘀咕咕,之前她们在一起经常高声嬉闹,但现在她们一直在压低声音,好像我贴在门上在偷听一样。

的确,此刻,我就在偷听。我踢掉拖鞋,光着脚走到小三婴门口,我隐隐听到其中一位说:“叫上几个男生,万一有坏人能帮着打架。”

另一位不屑地说:“人太多就走不掉了。”

小三婴顿了一下,说:“我妈说,没有围栏。”

“不可能 !”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我急忙退回来,回到客厅,装着看电视。屏幕上在演一部莫名其妙的电视剧,一对老夫妻打打闹闹一辈子,没完没了。我心里想的全是如何阻止她们,尽管我知道,像当年我的妈妈没有办法阻止我一样,我也无力阻止年轻人冒险的欲望。

我开始寻找能够更多了解女儿的途径。我和女儿是 QQ好友。说是好友,其实就是挂在那里,之前我去女儿 QQ空间看了几篇女儿的日记,有一篇写她和几个朋友去南锣鼓巷喝奶皮,可那天她跟我说要去听专业讲座,我留言说:不务正业。第二天就发现女儿的空间对我加密了。当然,我很快和别的家长一样,注册了另外一个QQ号,为了能让女儿加我好友,我特意用了女儿喜欢的动漫电影《樱桃小丸子》做名字,申请加女儿好友时,女儿回复说:“妈,别闹了,好吧?”

加 QQ好友的路被堵死了,微信朋友圈想都别想了。但是,倒春寒不能阻止春暖花开,春暖花开也不能彻底抵制倒春寒。我还是找到了可以探看女儿秘密的最新通道。我发现了女儿的微博。她吃饭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我从电话中听到了微博、菠萝汁儿、加粉丝之类。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女儿,她就是菠萝汁儿。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取这样的名字,她并不是特别爱吃菠萝,起码我没发现。也从未在家做过菠萝汁。难道是男朋友爱吃?可我没发现她有男朋友的迹象。

菠萝汁儿只有 61位粉丝,名字都莫名其妙:了见水中月585、巫斯鼎、KILIAN高歌歌RR、Sophietde普拉达、后自育 AAA……内容也是不知所云,我看见巫斯鼎的微博上写道:“炸毛喵,笑死。”后面几张猫戏图,也没看出有什么好笑。后自育 AAA的首页写道:我很倒霉的找遍了城市里所有的厕所却没有一个能撒尿的,幸运的是我遇见了你。Sophietde普拉达最近一条微博上写着:生命没有输赢,只有值不值;任何事、任何经历,不是得到,就是学到。菠萝汁儿,加油!我怀疑这是她们拆围栏成员之一。

我决定注册一个微博。

我的经历足以证明,理想是人生最强劲的动力,能够让平庸之辈创造奇迹。

见到小黑熊之后一个学期,我奇迹般地成了一名好学生,各门功课都很优秀,连过去最差的哲学和物理都跃居全镇第二名,几年之后被保送上了大学。刘畅和霍英也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这时候,我在射击运动方面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在全国性射击比赛中得了三等奖。我还学了散打。大二下半学期的一天,刘畅过来找我哭诉,说高一时和一位学兄谈恋爱,后来她想分手,学兄悲愤退学参军了。现在学兄复员了,让她放学后到学校后面农家菜地,他在那里等她。

农家菜地里果然有三个男青年,其中一位穿着军绿色上衣,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礼品盒,显然就是追刘畅的人。另外两位都是深色牛仔裤配 T恤,一件是红色条格,另一件是紫色方格,穿紫色方格上衣的带着一根金项链。

学兄瞄了我一眼,晃着身子走到刘畅面前,他看了一会,也不说话,把礼物递给刘畅。刘畅把手放在背后,躲开了。学兄把刘畅的手拿过来,把礼物直接放到刘畅手里,刘畅攥紧拳头,说:“我不要,我不要……”学兄就掰开她的拳头硬塞进去。

我走过去,对他说:“唉,哥们,以任何名义强人所难都是卑鄙的,包括爱。”

学兄似乎被我的咬文嚼字给镇住了,他停下手,看着我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诗你读过吗?”

我承认我当时被镇住了,我差不多三年之后才读诗,我读诗之后才知道,这是被广泛传播、引用最多的一句诗歌。

我眨巴眨巴眼睛,故作镇静地说:“在我这里,只要卑鄙,死路一条。”

“这妞有点意思。”金项链走过来,看着我说:“哥们还真没见过。”

刘畅急忙站在我身旁说:“咱们走吧?”

学兄对我说:“你可以走,刘畅不行。她得跟我走。”

我笑了笑说:“爱是不能强迫的。”

学兄也笑了笑说:“性可以强迫。”

我又被这个词震慑了,他可以理直气壮谈爱,说性,我还没有勇气。但我能认输吗?我不能。

“跟我走!”我一把拽过刘畅。

学兄沉下脸说:“别不知好歹,现在你走还来得及,再不走,哥们可不客气了。”学兄声音闷声闷气,转身对刘畅说:“咱们还是老地方。”过来拽刘畅。我一伸手就把他挡了回去。他想推开我,被我的胳膊肘给顶了一个趔趄。他脸被气得通红,倾身想抓刘畅,我腰一晃就站在了刘畅身旁,脚往他膝前一抵,他上身已经过来,腿却不能跟进,身子往前扑去。他两个哥们窜过来,一人扶住他,另外一人想抓我,被我顺手抻过来,直接摁在地下。学兄和另外一个人回身要抓我,我飞起一脚,踢倒了学兄,学兄绊倒了另外一个人,三个人叠在一起,折腾了很长时间才相继站起来。气氛一下有些沉闷,我们都不说话。

学兄突然喊:“我只是想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我被这句话打动了。我第一次遇到敢大声说这话的人。

回学校的路上,我实在忍不住,问刘畅:“什么是性?”刘畅立刻破涕为笑,眼泪流到嘴唇上都顾不得擦。

我一个人打败了三个男生,名噪一时。但我并没有别人看起来的喜悦,因为这只不过证明我离理想又近了一步而已。

学兄叫邢路,后来做了园艺师,在那件事之后,我去他店里买了一盆酒瓶兰,他认出我后,又送了我一棵滴水观音。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也想冲破围栏,我视他为知己。

我的学识已经远远超过小镇上任何一个人,我武艺高强,能言善辩,在学生中很有号召力。我觉得,冲出围栏,已经万事俱备。

注册微博并不容易。樱桃小丸子的教训历历在目,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不被女儿发现。我到书店了解年轻人爱看的书,到豆瓣看文艺青年的电影评论,到论坛上看传说中的梦幻诛仙,有一天我看到地铁上都在苹果手机上削水果,我问女儿:“你们为什么爱玩削水果呢?”

“太老土了,谁玩那个啊?”女儿不屑地说。

“那你们玩什么?”我追问。

“干什么?又想吃樱桃小丸子?”女儿警惕地问。

“我……想做个永不落伍的妈妈。”我尴尬地说。

“别想了,赶不上了。斗地主去吧,玩 qq农场也行。”女儿挤挤眼,笑眯眯地说。

“三国杀呢?”我想和女儿套近乎,寻找尽可能近一点的话题。

“就你?还是算了吧,你那点智商目前还能给我和爸做顿像样的美食,玩那个,连那种能力都会丧失。”女儿喝着一杯粉色饮料,标签上都是外国字母,我巴巴结结地问:“这是什么呀?”

“你来一口?”女儿递过来,我尝了一口,酸涩难闻,有一种烂红薯味。我撇着嘴,不想再喝。电视上这时出现一个韩剧宣传片,我突发奇想,问女儿:“给我推荐几部韩剧吧?我看了《来自星星的你》,真好。”

“妈呀,你看韩剧了?”女儿大惊小怪地过来摸摸我的头,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妈,你还认得我不?”

我拨开她的手,装作生气地说:“你闹什么?”

女儿又伸出手摸摸我的头,装做惊悚地说:“老妈,看韩剧会脑残的。”

我实在装不下了,只好实话实说:“拆围栏那事,你们怎么打算啊?”

女儿一听,站直身子,头一仰,居高临下地说:“那是军事机密。”

女儿身高 172公分,高我九公分。说完,转身回自己房间,“哐”一下关上门。我望着那扇门,欧式,开放漆,纯实木,最重要的是,这扇门的功能过去只是保证家里每个人的私密性,而此刻,像是两个天地的隔断墙,厚得千山万水。

我终于选定了微博名字,就叫脑残。我到百度搜到了“脑残”的英译文,BrainDisfunction。然后给我在使馆工作的朋友打电话,请教围栏俄文单词,英文 fencing和俄文 забор中,各取英译文和俄译文第一个字母的音译,和脑残英译文最后一个字母,最后定名为波菲卡 nn。

但是,仅有名字是不够的,为了能引起女儿的注意,我专门拣时尚的、我根本不知所云的微博内容转,比如前天,我转了这样一条:吃了辣条有力量,女猪脚擦浪嘿。

昨天我转了这样一条:女友对男友说:“您瞧那只老母鸡没精打采的样子,把它宰了得了。”男友说:“不知道宰了会不会精神一些?”

刚才,就是刚才,我觉得不能总转发,必须有点原创,但我这年龄模仿青年女孩写原创,就像让我穿露脐装一样难堪。没办法,为了摸清女儿拆围栏的最新动态,我必须迎难而上。我写道:“看到抹茶我就不行了。”其实我至今也没吃过几回。

女儿微博已经几天没更新,最近一条是上周三,她写道:“一周即将过去,这一周可能是我这二十年以来度过的最有效率最有意思的一周。”她艾特了一个叫少年序的人,我跟过去翻了翻少年序的微博,他(也可能是她)最近一条消息是:“好消息是小声到达的。”

我觉得,他们就要开始行动了。

d

大学生活面临结束,大家各怀心事。草场和楼道里总有争吵的恋人,景观树下经常看见呕吐物,有的同学在卖教材,有的直接到教室外烧掉,风一吹,没有燃尽的纸屑和落花一样在校园里飞。霍英和刘畅找我,说有几个同学想一起吃散伙饭,于是放下论文写作,和他们在学校附近的汇贤楼吃鸭子。毕业在即,大家议起小镇的种种禁锢,免不了抨击时弊,慷慨悲歌,刘畅说:“现在我才理解,为什么邢路要带我离开,从哪来回哪里去,人生就是定数。如果这样,我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霍英说:“我们要重新认识与世界的关系,我们不能重复别人的一生。”

我已经喝了 7杯二锅头,我来自小镇,将回到小镇,这是定数吗?我举起第八杯酒,说:“来,让咱们这些见不到森林的黑熊喝一杯。”

第二天早晨,我醒酒了,却发现校园里出奇地安静。霍英虽然也喝多了,但她酒量大,比我恢复快,她到班上转了一圈回来说:“昨天我们在外吃饭真是幸运啊。”

“怎么了?”我挣扎着坐起来,问。

“昨天有 27位学生,因为吃了食堂的肉炒四季豆,中毒了,正在医院抢救呢,学生们要游行示威。”霍英忧心忡忡地说。

我突然像四月风中的杨树一样,浑身抖动起来。

这一刻终于来到了。

D

我对丈夫说:“小三婴要去拆围栏。”

丈夫在把玩一只元青花瓶。我能看出来,他本来是想和我说一下花瓶的来历,和以往一样,用平稳舒缓的语调,讲釉色、器型、纹饰、底足之类,他装作认真讲,我装作认真听,我们像一对熟稔的对手演员,共同撑起家庭这个小小舞台。但是,一旦触及女儿的问题,我们都会瞬间放下所有伪饰。他立刻紧张地问:“你怎么知道?”声音像加大油门的发动机,刺啦啦响。

我也不再做出洗耳恭听的优雅状,急切地说:“我在她微博上看出来了。”

丈夫急忙打开电脑,让我进入新浪微博,我在登录框中输入“波菲卡 nn”。

“这是什么意思?”丈夫问。

我习惯了他复古的腔调,他对新事物有好奇心的语气让我有些不适应。我不耐烦地回答:“脑残。”

我打开“菠萝汁儿”的微博,女儿更新了,昨天的内容是:“都这么熟了,还介绍个啥。”今天写道:“想去野生动物园。”我头皮一紧,想起了当年和妈妈看到的小黑熊。

“这是女儿?她怎么叫这么个名字?”丈夫悠远复古的语调一去不复返。“这是什么意思?”

没法和丈夫解释,因为我也不是很懂,只能说:“我截获了他们的行动密码,这是她们要出发的联络暗号。”

“她这是当真了?”丈夫慌慌张张地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和当年我们一样。”

丈夫有些尴尬,我也是。但丈夫很快就调整过来,说:“我们要阻止她。”

我回身关掉微博。女儿快下班了,不能让女儿看见。

吃完晚饭,我和丈夫到女儿房间,跟女儿说:“三婴,我们想和你严肃地谈一下小镇围栏。”

小三婴第一次听到我去掉她名字中的“小”,有些愣怔,看着我问:“怎么了?妈妈。”

我有些不忍心,但我此时有多少软弱,孩子以后就有多少磨难。我狠狠心,说:“我们不同意你去拆围栏。因为世界上没有围栏,即使有,也是该有的,我们无力拆除。”

“很多人都去。你看。”小三婴说着,打开微博,让我看她的粉丝微博,女儿的粉丝已经有136人了。我看到了波菲卡 nn,丈夫也看到了,碰了我胳膊一下,我们相互看了一眼,没说话。

她又打开一些人的微博,有很多学生集会图片,有的有女儿,有时没有。有一张觉得眼熟,仔细一看,是我们当年出发的路口。这张照片也没有女儿。

“他们在干什么?”我指着图片上的人说。

“竞选啊。这是我的竞争对手。”女儿指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女生说。

“他们为什么站在这里?”我问女儿。

“拆围栏啊。他们就是用拆围栏来刁买人心。”女儿赌气说:“有什么了不起,我也去拆。”

“你们拆围栏就是为了当学生会主席?”我诧异地问。

“那当然。”女儿说。

这个理由让我太意外了,再看丈夫,也是一脸惶惑。

“别去,不值得。”我说。

“对,别去,听你妈的。世界需要围栏,就像房子需要墙壁,河水需要堤岸,行人需要秩序,人类需要法律一样。”丈夫朗诵诗歌一般,这些话一定在他心里说了千万遍。

“这么说真有围栏?”女儿看看我,又看看丈夫。

我们互相望望,还是丈夫说:“有。”

我以为他会说“没有”。

“那为什么不能拆掉?”女儿问。

“拆掉世界就乱了。”我实际上准备了“没有围栏”的解释答案,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在“有围栏”这个命题下劝阻女儿。

我敲敲女儿端在手里的香飘飘奶茶,说:“杯子就是奶茶的围栏,如果拆掉了,会是什么后果?”

女儿下意识地看看手中的杯子,没做声。

e

“四季豆”中毒事件,为我带来了机遇。我立刻行动起来,呼吁年轻人团结一致,拆掉小镇围栏,在一个晚自习课后,我发动了一次演讲,我说:“我们不能甘心做围栏内的黑熊,我们要消灭禁锢我们精神的围栏。我们年轻,我们有责任和义务让小镇的人看到更广大的世界……”

霍英也发表了演讲,她说:“你们愿意像你母亲一样,一辈子陷入厨房和菜市场之间,愿意像你的父亲一样,只对球赛、酒精和下半身感兴趣吗?”那段时间,口水诗和下半身诗歌刚盛行,她正在写诗。

我们的演讲引起了轰动,678名学生一起高呼:“冲出围栏,走向世界!”第二天晚上三点,我们约定在小镇路口集合,人员又有了大幅度增长,据不完全估计,约有 1200人。我们浩浩荡荡,踏上了通向围栏的路。我视为知己的那个人,那位园艺师,邢路,我把他的“邢”拆开,叫他开尔。开尔,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他就在我身旁,替我背着水壶。他和刘畅在那件事之后就彻底分手了。

拆栏运动很快席卷小镇,队伍越来越庞大,甚至银行职员和家庭主妇也不断加入进来,公交车上挂起了声援拆栏运动的条幅,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我们踏平了政府门口的草地,自来水公司免费为参与运动的成员送水。

有一天,我们走到一栋家属楼前,一位垃圾处理工拦下了我们,他激动地说:“谢谢你们,你们在为我们这些穷人搞运动。”尽管“搞运动”这个词让我有些反感,但看到他抖抖索索地从肮脏的手腕上摘下手表,表示捐助给拆栏运动之后,我立刻就改变了态度。我大声对围观的人说:“看吧,这就是民意!”一时间群情激奋,大家振臂高呼:“冲出围栏,走向世界!”

周围的人也深受震动,纷纷解囊,放入我们临时制作的募捐箱。我和霍英被选为领袖,一位汽车经销商给我们送来了两辆大排量越野车。霍英有些不高兴,她说:“我其实喜欢宝马。”其他几位运动领袖也不痛快,觉得经销商只给领头人汽车,太势力眼。为了平衡大家的关系,我们积极活动,最终争取了另外一家汽车经销商,给我们资助了八辆美国福特,这样,拆栏运动领导成员就人手一车了。

拆栏运动一个月后的一天,我们正聚在一棵硕大的榕树下吃饭,突然冲进一个人,个子不高,偏瘦。开始我们以为是拆栏运动人员,等到他掏出自制手枪才看清,他是反对派中一位激进分子。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子弹已经进入一位运动领袖的左胸,幸亏子弹偏移,没打到心脏。这件事让我们意识到,尽管运动领袖们应该和大家同甘共苦,但情况越来越复杂,再一起吃饭的确不安全。

霍英主持召开了第一次拆栏运动全体成员大会,她在会上郑重地说:“领导我们拆栏运动的核心力量就是运动领袖,要不惜一切代价保障领袖们的安全。”因为刚发生刺杀事件,大家没有多少异议,主动提出分餐制,领袖们从此不再和大家一起就餐。开尔专门负责为运动领袖们采购食品,随后,饭菜内容也相应有了区别,也是为了安全,他不再到普通菜市场买菜,而是到专门提供有机食品的专卖店购买,这让一些运动成员产生了不满情绪。那天我们正在餐厅吃饭,突然外面一阵喧嚣。能听到很多人扭打在一起的谩骂和哀嚎。我刚想出去,一伙人已经冲破包围再次闯了进来,其中一人一脚踹翻了我们的饭桌,完全不顾杯盘狼藉的惨烈现状,扬长而去。

霍英很痛心。她特意在高端家居市场定制的红木仿古饭桌被摔断了一条腿,那些台湾骨瓷餐具,被摔得粉碎。开尔也很生气,他精心烹制的油闷大虾和椒盐排骨被狗和蚂蚁分享了。

我也很痛心。这是拆栏运动遇到的第二次袭击,第一次是被对方,这情有可原。但被自己的运动成员掀翻了饭桌,这必须引起高度重视。我立刻让领袖们放下饭碗,反思我们的问题。开尔认为自己的队员对领袖们的言行有些不满,情理之中,没必要上纲上线。

霍英不同意开尔的看法,她说:“拆栏运动已经进入新的历史阶段,要调整思维,正视不断出现的新问题、新情况。拆栏运动内部出现分歧,这会给今后的行动带来巨大的危险性。如果我们今天不重视,明天有可能就出现一蚁溃穴的可能。历史上这样的悲剧太多了。”

霍英说:“只要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对如此空洞的口号不感兴趣,我觉得还是从具体抓起。内部不满,一定是内部问题。先从财务抓起,队伍越来越庞大,募集资金已经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必须要有一个靠得住的财务主管。霍英在学校就是学财务的,而且是我同学。但我没有说。拆栏运动发展到现在,我只用自己人有些说不过去,但不用自己人,我不放心,尤其是财务、人事这两个环节,关系到拆栏运动的生死存亡。

我让大家草拟了一份财务主管人员名单,在大会上民主推选。霍英是人员之一,被淹没在十个有丰富财务主管经历的人之中。我看了一眼,没说话,然后在霍英的名字前点了点,我并不知道,就是这一点,给轰轰烈烈的拆栏运动带来了毁灭性打击。

E

菠萝汁儿又更新了微博,内容是:双鱼就是你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没事啊,然后你要是再问她真的没事么,她就说有事啊,然后你问她什么事啊,她说呵呵,没什么事儿啊。但关键来了!如果这个时候你觉得她真的没事,那就完了!

小三婴是双鱼座。

22岁的女孩能有什么事呢?当班干部,拆围栏,或者谈恋爱,22岁的女孩也就这样的事吧?我能想象的就是这些。

微博只有一个评论,只是一个调皮的笑脸,是少年序给的。这个时候这个笑脸绝对是有来历,我判定少年序是知情者,于是翻到少年序的微博,只见少年序昨天写道:

有你的地方就格外清新想起你我的嘴角都会扬起。

我以为是说恋情,立刻想到小三婴可能谈恋爱了,可仔细一看配图竟然是一块巧克力。

我坐在电脑前,一片茫然。我无法进入孩子们的世界,甚至他们的语言,尽管和我一样是汉语拼音撇横竖捺,但汉语在我们两代人的世界中,犹如小麦在面包和馒头中一样,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味道。而至今,我都不能空腹吃面包,我的胃习惯了馒头。

我真的无法揣测,她到底要干什么。

f

由于没有斗争经验,很多女同学穿着高跟鞋加入了拆栏运动。当天就有很多人脚磨破了。我也是,所幸我带了创可贴。我把霍英叫过来,让她买了一箱创可贴。霍英跟我报账的时候说:“队伍中穿高跟鞋的很多,靠创可贴能治愈磨破的伤口,但不能解决前进速度。成员们应该穿运动鞋。”

这真是一个英明建议。我立刻召集霍英、开尔和刘畅一起开了一个短会,我在会上说:“拆栏运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有责任和义务为所有运动成员定做一双轻便鞋。”

这个提议让开尔很高兴,他立刻伸出左脚说:“太好了,我早就想换双鞋了。”他穿了一双胶底黑布鞋,大母脚趾头已经探头探脑了。

刘畅不同意,她说:“这笔开支太大了,按一双旅游鞋 10元算,目前运动成员已经达到1638人,每人一双就要 16万多。”我注意到,刘畅就穿了一双白色回力鞋,而霍英是一双棕色羊皮鞋。

霍英说:“确实钱不少,但是,没有合适的鞋子,就会影响前进的速度,进而影响伟大的拆栏运动。鞋子不合适,我们可以换,甚至可以等,等我们钱富裕了再买,但拆栏运动不能等,我们为理想而前进的步伐不能等。”

气氛一下有些紧张,我们都在这样的语言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先是开尔回过神来,说:“买鞋的钱……还……有,前天……一家生产电子设备的台……台商刚刚赞助了 20万元。“

霍英说:“我这鞋才 8块钱。”

该怎么说呢,我也想换一双更舒服的鞋。我试图用拆栏运动的伟大意义征服脚趾头强烈的不适感,但是,我的小脚趾头磨破了,很疼。精神理想并不能阻止肉体需求,这让我沮丧。

几天之后,我发现拆栏运动成员,无论男女,都穿上了白色回力鞋。我们的双脚好像都变成了鸽子的翅膀,在飞起落下之间,在青草和泥土之上,一切阻滞我们的障碍都被踩在脚下。

霍英说;“厂家给打折,才花了 11万元。11万元的确不少钱,但这 1638双白色回力鞋,踏出了拆栏运动的新步伐。”

是啊,花 11万元买鞋,这在运动之初没有想到。11万元鼓舞了士气,振奋了精神,我觉得这钱花得值。我没有想到,几天之后,我就为自己这个念头而愤怒、懊恼甚至绝望。

我记得那天有些雾霾,空气凝滞,两旁的树叶和草尖绿得呆板、滑腻。霍英穿了一件铅灰色套裙,像往常一样,上午十点准时来到我跟前,很职业地跟我汇报近期财务账目状况,汇报完之后,她合上棕色账本,说:“我们拆栏运动已经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越来越多的有志之士愿意为这项伟大的事业做出奉献。昨天一家民营公司找我们,愿意无偿提供 15万元赞助,但要求在队伍行进过程中,穿上他们定制的,印有他们企业字号的衬衫。我认为,这是人民自己的选择,我们没有理由拒绝。”

是的,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人民的选择。况且,拆栏运动需要经费。我在霍英与民营公司签署的合作文本上,签上了“同意“,当我放下碳素笔的一刻,忽然有些不安,我抬头看看霍英,她像往常一样,总是一副奔向伟大前程的严峻表情,她和我对视了一眼,说:“这标志着,拆栏运动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

我再次被她语言中宏大的力量所吸引,刚才的不安像暴风雨来临前的花瓣一样,很快飘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上午,拆栏运动成员并没有换上民营企业的广告服装,大多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我感到不安,想等霍英来汇报财务情况时,具体问一下。

按照惯例,她十点会来汇报,但她没有来。很快,我听到了哭泣和叫骂声。我知道,出事了。开尔和刘畅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开尔说:“霍英逃跑了。把钱都带走了。”

我的预感应验了。

“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位男性运动领袖。这位领袖的老婆砸了拆栏总部的行军车。”刘畅说。

“民营企业实际上提供了 50万元资助款。下午提款,晚上她就跑了。”开尔停了一会,又吞吞吐吐地说:“还有回力鞋的钱。”

“回力鞋钱?”我问。

“回力鞋工厂也是无偿支持我们的,没有收钱。霍英没告诉我们,以对方公司的名义,提走了 11万块钱,这笔钱她私吞了。”

我至今记得那天的雾霾,滞重,有种隐隐的腥味,我想抬腿向前走几步,但我的双脚被钉在路上一样,一动不能动。

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霍英到底卷走了多少钱。

这件事情给了拆栏运动毁灭性打击,怀疑和不满在队伍中泛滥,一些人在质疑行动的意义,反对派抓住时机造谣说:拆栏行动的领导人都已经在邻国买好了房产,随时准备撤离。他们确实拿出了证据,霍英和另外两名领导人在小镇不远的地方有大片地产,他们的房证都是猩红色的。

这个消息传出不久,一位学电子工程的女孩要退出,和另一位坚持行动的女孩厮打在一起,她们没有看见路边的机井,退出的女孩掉下去了。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打捞上来之后,女孩已经没有呼吸。这件事引发了大规模骚乱,几天之内,先后有三百多人离开了拆栏队伍。

严峻的事态逼迫我们做出决定,成立了拆栏运动舆论引导办公室,由刘畅负责,定期向大家传播拆栏运动的行动纲领、宣传运动中涌现的模范人物,比如我们曾为一名默默背着一位瘫痪成员参加运动的男生做过一期专访,题目是《背着你,一起冲出去》。

不久,我们得到了途中一家兵工厂提供的武器,大家议定成立了武装特别行动队,挑选了200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和 50名精干的姑娘做成员,我亲自训练他们,如何在 150米射程内迅速击中目标。我们用这批武器杀死了 12名反对派成员。反对派很快实施了报复,他们夜晚潜入刘畅家里,杀死了刘畅全家,包括她年仅 8岁的弟弟。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7月 14日。我每月一次的月经如期而至,我头晕,下腹部胀痛,心情抑郁,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这是我每月生理周期固定的身体反应,从 14岁至今月月如此。今天的我和过去的我已经发生深刻的变化,但是我的身体还像以往一样,定期索求那些具体、琐碎甚至肮脏的东西,比如,一包卫生巾。可是,我忘了带卫生巾,很多女孩都忘了带,好像她们和我一样,下意识地以为拆栏运动会引领我们脱离低级的生理需求,但是,我们错了,我们仍然需要卫生巾。每月都需要。

我看见了一片棉花地,红花绿叶间能看见不少雪白的棉朵。我摘出棉花,剔去棉籽,揉搓成长条状的卫生棉,我为自己这一创新而惊喜,这个办法可以转告给那些和我一样面临生理困境的女孩。我正为这个创意而欣喜,看见开尔跑过来,他大声喊:“出事了,出事了。”

大家反复商量,必须给反对派一猛烈还击,一是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最重要的,是让拆栏运动成员看到我们的战斗力。武装特别行动队提出要增加新式武器,他们狮子大开口,要xm-25榴弹发射器,并强调是带“激光测距仪的那种”。财务部长摇摇头,遗憾地说:“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又一名财务人员携款潜逃了。行动需要继续,我决定亲自出马,我带领 250名队员,悄悄潜入反对派领袖居住的楼下。但我没有让他们上楼,而是让他们埋伏在楼道口,垃圾箱旁,或者国槐下,我独自端着一把贝尔塔 95M型狙击步枪爬到对面楼上。几名队员要跟着,被我拒绝了。他们都忘了,甚至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曾是学校最精准的狙击手。是让他们想起来的时候了。

开尔后来说:“蹲守到凌晨的时候,大家都困了。正在这时,听到轻微的一声枪响。”的确,凌晨,轻微,这是一个灵动的词语组合。反对派领袖打开窗户,他在窗前停留了一瞬,看了看天空。我允许他看看天空,我知道天空有一枚淡淡的月亮,从黑暗中溢出的月亮,会被阳光很快淹没的月亮,我允许他看一眼。他的确看了一眼,然后我就扣动了扳机。那么轻,像那枚月亮不小心掉了下来。我又看了看天空,月亮还在,而那位反对派领袖的脑袋已经耷拉在窗户上了。

刘畅很快离开了我们。有人在不远处的一处寺院见到了她。我急忙赶过去,她看见我之后,双手合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佛慈悲,度化众生,阿弥陀佛。”说完她转身离去,我怔在庙门前,腹部一阵绞痛。

g

此时,我们已经行进到又一个小镇,和我家乡并无二致,路边长着梧桐、洋槐和格桑花,新翻修的马路飘过油漆的味道,房屋统一刷着白墙,画着葵花和训诫孩子坚守孝悌之义的图案。人们显然早就听说了这只队伍,冷漠地站在路边,偶尔有不以为然的口哨传出,有孩子试图走近我们,被家长迅速拉回到身边。我有些伤感,我是为这些人去拆除围栏,可我能看出来,这些人并不买账。这让我有些心灰意冷。

经过慎重考虑,只能让我最信任的人掌管财务,于是开尔走马上任。开尔上任第三天就跟我说:“我们得到的捐助越来越少。”

开尔说话闷声闷气,你会觉得声音是从他肚子里出来的,有时也会着急,担心他的声音憋在里面。

“要尽可能减少开支。”他接着说。

这个情况我已经知道。队伍从上个月开始,就已经从原来的一日三餐改成两餐制。

“冬天就要来了。”开尔和我站在一棵银杏树下,小声说,我觉得他的声音刚从地底深处冒上来。

风吹过,银杏叶纷纷落下来,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这么多人怎么过冬呢?这是眼前的一大难题。最要命的是,我们至今也无法说清,围栏到底在哪里。

路还像开始一样,并不崎岖,两边是各种杂树,偶或穿过山洞,也有小河,大多并不深,很容易就能淌过。我们吃过沿途各种食物,麦子、稻米和鱼肉,差别不大,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会感觉并没有行走,而实际上我们是以每天 60公里的速度在行进。算起来,我们已经走了三个多月,但每次停下来一看,周围的一切还像在原地一模一样。

有人怀疑压根就没有围栏。而我从不怀疑。我深信自己生活在围栏之中,围栏之外一定有我没有见到的生活,可我已经渐渐明白,自己就是陷入深坑的小黑熊,永远走不到尽头。小黑熊应该并不知道,世界不只是那个深坑,还有无限辽阔的远方,而我已经听到了海涛和鹰隼的啸叫,我无法忽略小镇之外的无限可能。小黑熊能安然留在深坑里,那些怀疑围栏的人也能回到从前,而我难以回头。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我带领剩下的人继续行走。有一天,走在前面的人忽然跑回来,惊恐地对我说:“前面有一位和您一模一样的人。”

我很快就看见了那个人,尽管我们衣着不同,我因为长途劳顿皮肤粗糙了些,但还是连我们自己也难分彼此。

“你叫什么名字?”我忍不住问。

“你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对方回答。

“我们真的一模一样?”我接着问,怀疑妈妈生的双胞胎,把另一个送人了。说实在的,这么长时间,我第一次认真地想过妈妈。

“不,我们不一样。你是拆栏行动领袖,而我,就是一个普通女人。”对方看着我,微笑着回答。我觉得世界突然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一切都被复制了。

“你不知道远处有围栏吗?”我问。

“我养了六条小金鱼,它们在我的鱼缸里活得非常好。我有必要把它们扔到大海里吗?如果它们自己非要去,它们一定会死掉的。我种了一盆富贵海棠,从上半年就开花,特别漂亮,我为什么非要让它长成一棵大树呢。每个人,每个生灵都尽自己的本分,大家都相安无事,不是挺好吗?”她说。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我想起连日来经历的各种挑战,小声问。

“找个男人,生孩子,然后安安静静地老死,像我一样。”她向身后挥手,我隐约看见了那个男人,恍惚觉得那是开尔。

会是开尔吗?我的确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他看着我,说:“当初我和你一样,想冲出围栏,我侥幸逃生,一路走到了这里。只能走到这里,走到这里就走不下去了,我选择停下来,我

要和她结婚,生孩子,养育他们。准备和他们一样,安安静静老死。”他说话的声音闷声闷气,像是被压在一块石头下面。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不是想冲出围栏,而是想拆掉围栏。我和你们不一样。”

他只是笑笑,脸上泛起不置可否的表情。然后说:“你还想继续?”

“难道就这样停下来?”我似乎是在问他,其实我不是在询问,不是,可又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

“继续是危险的。”他说。表情凝重,像暴雨后的海平面。

“我知道。”我说。能不知道吗?我一路都在过关斩将。

“世界需要围栏。”他继续说。

“我知道。”我还是用同样的口气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拆掉围栏?”他问。

该怎么回答呢?我犹豫了一下,说:“这是我们行动的意义。”

这时候,我看见镇里出来很多人,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带着各种各样的饰品,让我以为这里在召开世界衣饰博览会。

“他们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他们和你一样想拆除围栏,但后来都留在了这里。这里每个人都是从零开始,没有过去,只有未来,我们制定了自己的法律,尊重每一个人的自由,只有通过竞选才能当上镇长。我诚恳地邀请你留下来,和我们共建小镇的美好未来。”开尔看着我,眼睛里闪过渴望的神情,我没有听到那种闷声闷气的声音,我质疑他的真假。

有一瞬间,我真想留下来,就在这里,忘掉过去,和所有人站在同一起点,同心协力设计一种互惠互利的生活。可我觉得这样做背离了初衷,我本来是要拆除围栏的,而现在,我连围栏的样子都没看到就放弃了,我不能这么做。可我能看出来,拆栏队伍中很多人已经动摇了,有不少人想留下来,我回头看看大家,默许了人们的选择。

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稀少,我不敢回头,不想看到那些人为难的表情。走了很久,四野安静下来,甚至能听到风在树叶上停留的声音。我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我回头一看,果然,路上已经空无一人。

只能继续,我没有别的选择。

太阳又一次慢慢隐入森林,群山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被空气浸湿的头发覆盖到我脸上,路像断翅的机翼一样斜飞向前方。我看到一排黑乎乎的东西,排列并不整齐,甚至有些横七竖八,像小镇最懒的农民扎起的篱笆。难道那就是围栏吗?我曾无数次幻想围栏的样子,却从没想过,围栏会是这样一片看不出任何形状的东西。

我已经手无寸铁。武器都在身边人手里,那些人都在前一站留下了,却忘记还给我。我身上只剩下一个旅行壶,水已经喝干。一把仿真枪和一个指南针,捡的,应该是别的拆栏运动成员扔掉的。

前面有闪闪发亮的东西,我能想到的就是某种巨型动物的眼睛。那应该就是守护围栏的巨兽。我找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准备休息一下,天亮再走。星星像我在家乡小镇看到的一样,挂在固定的位置上。

很快我就睡去了,醒来之后天还像刚睡下时一样。我以为睡的时间很短,于是又睡去。再次醒来时,发现周围的一切还像刚到这里时一模一样。我一惊,我不该在这里停留,这里的时间是停止的。

我必须继续行走,逃离时间的困境。

那闪闪发亮的东西一直在挑逗我,让我觉得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可是,除了奔向那点微茫的光亮,我再也找不到其他方向了。

我身上的衣服被树枝撕扯得只剩几缕布条,头发已经板结,像三合板一样压在我后背。我想梳理一下,听见指甲咔嚓一下断裂了。我没有犹豫,继续走,觉得左脚被扎了一下。蹲下一摸,鞋底又走穿了,脚底板上扎着三个蒺藜。这已经是我最后一双鞋,我用指甲割了一些藤条,为自己打了一双草鞋。刚想穿上,身后传来喘息声。我一动不动,等到喘息声近了,转身挥动指甲刺过去。我背后竟然站着一只巨大的黑熊。

我的指甲刺伤了它一只眼睛,它呼呼怒吼着,退后了两步。我趁机捡起旁边一块石头,摆好进攻姿势。黑熊也缩起脖子,想要反扑。我毫不示弱,吼了一声,举着石头往前冲了一步。黑熊没有料到我会进攻,它退后了一步。我又吼了一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山峰撞击之后的回音,好像整个山林都在呼叫。黑熊停止了攻击,站了一会,走开了。

我坐在地上,筋疲力尽。

“该休息一下了。”我对自己说。我先找到一块红薯地,挖了一些红薯,吃饱之后,找到一处向阳的山坡,用指甲砍断周围的藤萝,挖出一个洞穴。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有屋顶的地方睡觉了,我在地上铺好树叶枯草,躺上去,感觉世界顿时安恬了。

我闻到了泥土和树叶的味道,这让我想起香水和红烧带鱼,想起爸爸和妈妈,不知道没有我的日子,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我很想告诉他们,我走了这么远,并没有见到什么围栏,或许世上根本就没有围栏。想到这里,我有些沮丧,流下了泪水。

哭了一会,我有些累,翻身的时候胳膊肘撞到了岩壁,这又勾起了我的野心。我想扩大领地,让自己更舒服些,于是举起指甲,向两边砍去。砍着砍着,我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人说话了,这让我喜出望外,难道这里还有和我一样寻找围栏的人吗?我再次举起十个指甲,更加用力地砍向岩壁,一块块石头和泥土落下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当我砍掉最后一块石头时,我的指甲齐刷刷断掉了。然后,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我的爸爸妈妈坐在榕树下,好像没看见我一样。妈妈说:“女儿也该回来了。”

爸爸说:“是啊,算时间就在这几天。”

“别人家的孩子都回来了,只有她,都是你惯的,这么任性。”妈妈埋怨道。

“这样也好,经历了,也就不遗憾了。谁没有年轻过啊。”爸爸这时候已经看见了我,但爸爸竟然什么也没说,只是冲我点点头,就回过身继续和妈妈说话。

我趁妈妈没注意,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床上已经铺好天丝被褥,浴盆里放满温热的洗澡水,我的防晒霜安安静静地摆在梳妆台上。我顾不上其他,洗澡,吹头发,剪指甲,换衣服,当我从浴室出来时,看见桌上摆着米饭、清炖羊肉和一盘素炒空心菜,我狼吞虎咽,然后像从没有出门一样,钻进被窝沉沉睡去。

第二天晚上,我去找开尔,在路口遇到他,他也刚回来,还没进家门。我们依偎在一起,却并没有甜蜜和幸福,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挫败感深深地羞辱着。还能怎么样呢?我们决定共同承担这种羞辱。

F

女儿的微博又更新了,她写着:别低头,王冠会掉;别流泪,坏人会笑。一如既往,出发,寻找我们的小宇宙。少年序转发女儿微博后写道:凌晨四点,萌萌哒。

我到商店买了大型旅行箱,装了冲锋衣裤、徒步登山鞋、排汗袜子、雪套、遮阳帽、大背包、腰包、睡袋、防潮垫、头灯、手电、防风打火机、户外水壶、备用药品、GPS、求生哨、指南针。我还买了套锅,让女儿在野外可以喝到青菜汤。我又置办了一把仿真手枪,两个针线包。我拿着压缩饼干、巧克力、牛肉干、葡萄干、能量棒悄悄到女儿房间。女儿已经睡去。她的小小旅行包塞得满满当当。我轻轻翻了一下,除了零食,女儿还带了丈夫刚给她买的 ipardmimi3。我给塞进去一大包卫生巾。

我回到自己房间,丈夫已经睡去,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给丈夫写了一封信,我们当然是用繁体字,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这么坚持,家里常年备有御书堂宣纸、一得阁墨水和河南项城皖香生产的羊毫,我在信中说:

亲爱的开尔:很抱歉明天我不能给你做午饭了,女儿要去拆围栏,我不想阻拦,也无力阻拦。但我不放心女儿,决定偷偷跟着女儿一起去。我不想让女儿知道,我要确保她能平安回来。

亲爱的,不要担心我们,别忘了,这条路我曾经走过,我知道能走到哪里,也知道该在哪里回来。请照顾好自己。爱你。

我一夜没睡。女儿的闹钟在凌晨三点响起,她把闹钟摁掉了。响了三次,她摁掉了三次。过了一会,她的手机又响了,她嘟嘟囔囔的,等到铃声再次响起,她才磨磨蹭蹭起床。我听见她吭吭哧哧地说:“怎么这么重啊。”

我当然已经全副武装。我背上背包,躲在门后,一俟她出门就准备冲出去。但我发现她出去的时候没背背包,这让我有些疑惑。我看到她走到院外,跟躲在外面的小伙伴说:“太黑了,怎么走啊?”

对方说:“很多人都等着呢。”

女儿打了一个哈欠,说:“太困了,我不去了。”

对方说:“那怎么行啊?”

“我不想当什么主席了。”女儿说。

然后就继续打着哈欠回来了。她没有直接睡去,而是拿出包里的零食,稀里哗啦吃了一顿。我很快听到了均匀的鼾声。

这个结果出乎我预料,我只好把旅行用的东西都放好,把给丈夫的信也收了起来。

我坐到床上,床很硬。这是收藏的雕花红木罗汉床,当时花了七万块钱,几乎是我们的全部积蓄。

“但我们做梦都拒绝活在当下,这是我们该有的姿态。”因为丈夫这句话,我们一直忍受着这张不舒服的硬板床。

丈夫已经醒了,他看看我说:“现在这些孩子跟咱们不一样了。”他的声音闷声闷气,好像从被窝里不愿意出来一样。

我想了一会儿,说:“明天卖掉这张床,换真皮双人床,用最舒服的床垫。”

丈夫坐起来,沉吟了一下,说:“喜临门床垫就行……”

责任编辑 包倬

猜你喜欢
刘畅围栏丈夫
TBS围栏灭鼠技术
我丈夫是得抑郁症了吗?
丈夫做事先斩后奏为哪般?
电子围栏系统在水厂中的应用
春来啦
我爱丈夫,胜过自己
珍视自我
夏天咋来的
三心二意
怎样保护丈夫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