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强
我最珍视高三时的一个日记本。
其实,这本日记也不算多特别。64开本,红塑料皮,正中开窗塑封镶嵌着一位青春美少女,清纯而美丽的样子。这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最典型而时髦的笔记本式样。不同的呢,是扉页上记着一句话,奖给学习进步者。我清楚地记得,字,是物理教师兼班主任用软笔蘸蓝墨水写的,潇洒漂亮,刚劲有力,最下面还写着学校名,并盖着红彤彤的公章。日记中,当然记着许多隐秘的心思和情绪,但这些,只是骚动青春的一缕轻风,早已飘散;还记着,我曾经的一些决心和誓言,也如天真幼稚的童语,不留一点印象;不用翻也时时能浮现在眼前的,是日记本最后一页上的一组组数字。
这组数字不是别的,是我高三年级每次考试的实际分数,和我预期的分数。
高中二年级,我的数学成绩突然大幅度下滑。那时,数学课换了一位刚上岗的青年教师,也许是方法不适应,也许是我脑子灌了水,总之,成绩很不理想。他的第一次测试,我只得到了可怜巴巴的……36分。这是我从来想都没有想过的低分数。老师宣读到我这个成绩的时候,我觉得班里所有人的目光就像注入了惊讶、蔑视和嘲笑的射钉,纷纷向我打来,我一下就懵了,几乎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即便如此,我当时完全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差,反而偏执逆反地以为,这是老师跟我过不去,看我不顺眼,存心收拾我。比如,有的题我的算式对了,过程却简写了,得数因为粗心算错了,老师“喳喳”,一个大红叉,就判整道题都错了。高考也不是这样判分的吧?我心里特不服,但也无力改变这种蒙羞局面。以至于,拗劲儿上来,我几乎完全放弃了听数学课。课堂上明目张胆写小说,写诗歌。这样较劲的结果是,我的数学成绩越来越糟,竟然离奇地跌倒了个位数的9分,7分……我成了全年级最令人瞩目的可笑的“打狼人”。
一年倏然而过。进入高三,屈指算算,没几个月就要高考了。突然,我产生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这样的成绩能保证我脱掉“农皮”吗?
我的根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困农村。绝大多数农村人要想改变命运,当年只有考学一途。我上面二哥、姐姐已经考取了大学,有榜样,有对比,也有激励。我,能当家族的孬种吗,能叫别人看不起吗,能不考上一所学校吗?
不,不能!
我赌咒发誓,即使考不上大学,也必须要考上一所能得到“铁饭碗”的中专!
但光凭嘴上“常立志”,是不起到任何作用的。天上没有随便掉下来的馅饼。任何回报必然要相应甚至加倍地付出。我完全清楚:必须心中“长牙”,持久、坚毅、奋发努力地学习,学习,再学习,奋力赶超,才可能实现心中的梦想。
也恰好在此时,学校给我们换了一位老教师教数学课。老教师耐心细致,循循善诱,因材施教,我很喜欢听他条分缕析的讲课。我开始狠下功夫,刻苦钻研,不耻下问。不久再考试,我的成绩大幅度跃升,震惊了整个班级,也就得到了这个以学校名义嘉奖的小小笔记本。
得到这个笔记本,我并不用来记笔记,而是记日记。不光记日记,更重要的,是在笔记本最后一页,抄下我的这次考试一门门功课的成绩。光记录成绩不过只是记下了曾经经历的耻辱历史,我又在每门成绩下,赫然定出下次考试应达到的目标。增1分、3分,或增5分10分,根据自己实际,一门门功课,一项项比对找差距,一点点提高夯基础,一步步赶超胜自己。
是的,我不求超越哪个学霸,只希望能不断超越自己。我深深记得老子《道德经》的话,“自胜者,强”。我还把蒲松龄的对联铭刻在心上:“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那真是个没有白天黑夜的发奋图强的一年。
果不其然,在1986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应届高考,我竟然成为学校最黑的黑马,一下就考中了!
……
一晃,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当初那个红皮日记本,现在安静地躺在我的书柜深处,成了尘封的历史。只记得,女儿读高中时,为说服她自觉、积极、上进,我才给她拿出来看过。时光荏苒,女儿也快大学毕业了,我再没有看过那个日记本。
但奇怪的是,这个日记本直到现在似乎一直在我的脑海,被经常擦拭的干干净净,闪亮,发光。也似乎,从高三那年起,那一组组分数,俨然像一点点长出的牙齿,坚硬地生长在我的心中,牢牢地支撑着我,告诫我必须时刻积极努力,敢于负重担当,不断超越自己。
因为我明白,我本庸人,如果说,工作事业和文学艺术哪里能取得一点成绩的话,不是别的,就凭这长牙的分数,更凭这长牙的心志!
选自《中学生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