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正之曲

2016-05-14 13:54陈益
书屋 2016年9期
关键词:水袖昆曲

陈益

雅正之曲

昆曲姓昆,更姓曲。从明嘉靖年间算起,这个名字少说有了四百多年。昆剧却是一个新词,跟新剧有关。民国初年,从日本传来的西方话剧(新剧),使人们纷纷以称“剧”为时尚,昆剧就应运而生了。梁辰鱼的《浣纱记》是第一部用改良后的昆山腔演唱的传奇,也陡然成了昆剧的开山之作。

一位艺术界前辈告诉我,中国古代戏曲以曲成戏,曲是本体,是源头。这跟古希腊戏剧以“剧”为源头,古印度戏剧以“舞”为源头是很不相同的。无论是宋代戏文,还是元代杂剧,都联曲成戏,是曲和戏的复合体。昆曲则是发展到了顶点的曲。曲文必须依照曲律,引子要吟诵,念白定调要高,句读要运用诗化节奏。歌唱称度曲,必须依照曲腔腔法,连打击乐也是曲的组成部分,无法忽略。舞台上,演员的表演在曲腔节律中进行,表演和曲腔应相得益彰。

即便是传奇——曲的戏剧化文本,人们也称词曲。所以明、清时期文人创作传奇不叫编剧,而是“制曲”。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上》中所说:“此言前人未见之事,后人见之,可备填词制曲之用。”他的《笠翁十种曲》就是收录了十部喜剧的集子。

张岱的散文小品《西湖七月半》形象地描绘了在湖上赏月听曲的情景,将清雅之士和凡俗之辈作明显对比。喧闹嘈杂的场面甫一结束,西湖终于恢复了宁静安闲的本貌,一规圆月如新磨之镜,清光格外皎洁;湖光山色如美人重新梳妆打扮,愈显容光焕发。“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雅士在湖上拥有共赏之乐、竹肉相发的昆曲,让人心情极其欢快。通宵盘桓,兴尽方散,雅士们却并不急于回城,复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西湖七月半着实有迷人之处,雅士的世界便处处是诗。而那些不舟不车、不衫不帻、装假醉、唱“无腔曲”——率性随意哼唱、根本就没什么腔调的人便未免恶俗。

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文官制度,足以使古老的中华帝国运转有序。特别是隋、唐以来实施科举制,让读书人获得了凭借个人努力而入仕为官的途径。尽管历代文人有忠诚奸佞,有富贵卑贱,有聪慧愚钝,但雅终究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基调,乃至成为中国精英文化的重要属性,成为一种优秀民族的传统风尚。淡雅、素雅、清雅、儒雅无不体现了融合于自然本色的意蕴,以及不与卑劣庸俗形秽者沆瀣一气的趣旨。

搬演明、清传奇的昆曲多出自文人之手。他们或失意于政治舞台,或蹭蹬于科举试场,无不借助笔下的人物寄托自己的生活理想、伦理准则和审美情趣,对雅的追求从不放弃。雅者,正也。雅道,即正道、大道。雅学即正道之学,儒家经典之学。雅音当然就是正音。

昆曲漫长的根伸向唐代宫廷音乐,伸向《诗经》、唐宋大曲、诗词、唱赚、诸宫调、元杂剧和南戏,曲牌是基本的结构单位,因为是由词发展而来的,所以又称词余。昆曲无疑是雅曲,但强调雅并不等于漠视俗。昆曲中既有《疗妒羹·题曲》这样缠绵悱恻、展示丰富复杂情感世界的雅,也有《望湖亭·照镜》这样竭尽讽刺之能事的俗;既有《玉簪记·琴挑》这样借婉约琴声传情的雅,也有《钗钏记·相骂》这样絮絮叨叨、吵吵嚷嚷的俗。即使是在《牡丹亭》中,汤显祖也特意设计了石道姑、癞头鼋、郭橐驼等市井人物形象。然而,他们的俗恰恰是为了衬托杜丽娘和柳梦梅的雅。昆曲讲究的是俗不抑雅,俗不伤雅。

业内人士常常说,昆曲是没有烟火气的。这指的是水磨腔的风格,历来讲究闲雅清俊,情正言婉,绝不会强硬地让人的视听感官产生刺激性满足。在婉顺柔美的渲染中,在含蓄蕴藉的表达中,产生润物细无声的艺术效果。昆曲甚至很不喜欢观众在剧场里大声喝彩,扰乱一片安静。现代人的某些观念与之相隔何其远矣!抢红包几乎成为网友每年春节的必修功课。热衷于“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秘笈的人,又该如何欣赏纡徐委婉、一唱三叹的水磨腔调呢?

水衣之袖

水袖婀娜多姿,程式多变,被认为是昆曲的象征。它确实正是昆曲表演所普遍使用的手段。抖袖、翻袖、扬袖、抓袖、甩袖、背袖、搭袖、勾袖、绕袖、荡袖……水袖功有好几十种,足可以舞代言。然而,水袖最初并不属于昆曲,而是从京剧中汲取的长处。

说起来,这应该回溯到清代咸丰初年,江南一带成为太平天国的政治中心,他们推行的禁戏政策让昆曲受到重创,许多班社被迫解散。南北军事对峙,又使北方昆曲得不到发源地的艺术支持,举步维艰。不少昆曲伶人无奈中投奔处于上升期的京剧,谋得生活的出路。京剧演员与之合作共存,以昆曲为艺术根底,并搬演和改编了大量昆曲剧目。这很快形成了“昆乱不挡”局面,乱弹与雅乐共融共生。在这个时期,原本成熟而矜持的昆曲,发挥明代嘉靖年间魏良辅、梁辰鱼改良昆山腔时就具有的兼收并蓄精神,也向京剧借鉴了一些有利于自身发展的成分,其中就包括水袖。

按照中国戏曲传统,演员登台时必须在戏衣内保护性地衬上一件白布水衣。所谓水衣,是指它常常被汗水濡湿,随后用水洗涤。犹如衬衫的袖口总是长于西装,水衣也会在戏衣内有一截宕袖,水袖正是在宕袖的基础上延伸而成的。双手下垂时,水袖可延及地面。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艺人们借助于肩、臂、肘、腕、指和腰身、腿脚等各个部位的密切配合,将延伸到极致的水袖演绎得如行云流水,诗意盎然,乃至成为戏曲的重要标识。

昆曲中,无论生角、旦角都会用抖袖的动作,意在拂拭衣衫,整饬形容。这看起来很简单,但若想在昆曲舞台上符合古人“敛袂”的礼节,必须经过多年的严格训练,方能游刃有余。假如松弛宽懈、随意无序,便失去昆曲的古典意味了。袖,在中国文化中从来就是一个内涵丰富的字眼。袖占(在衣袖内占卜)、袖刃(在衣袖中暗藏兵器)、断袖(男人间的同性恋)、袖手(藏手于袖,表示闲逸的神态,也指不能或不欲参与其事)、袖珍(怀藏袖中的小巧之物),林林种种,意味各不相同。昆曲作为一门完整地承载着明清社会历史文化的艺术,绝不允许对水袖这个象征物掉以轻心。

昆曲前辈艺术家沈月泉、吴梅等人对《牡丹亭·拾画》一折柳梦梅的上场有过十分精当的动作设计:在小锣声中,清瘦而病弱的柳梦梅亮相。在巾生通常的儒雅俊逸、神采焕发之外,蹙紧的眉宇间流露几分忧郁。花园里阵阵袭来的梨花香气令他脚步轻软。后蹋步时,身姿略微后倚。右手拎一下褶子衭襟,左手轻轻一拂后背,随即拎腰、提神,小亮相。这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园中的异样风景。但眉目间忧郁仍未全都驱散。他再迈左脚走向台中,立定,向下场角抖袖并掇袖。左脚后撤一步,眼观前方。左脚复又上前一步,身体面向台前偏右,右手折袖抬至胸前,左手反折袖背至身后,然后正式亮相。

无疑,这一连串为柳梦梅量身定制的水袖功,鲜明、简洁、自然,既细腻地刻画了文士独处时的心理状态,显现了角色特有的素养、情操和气质,同时也承载起了不少观众尤其是与之颇有共鸣的读书人的理想寄托、情趣爱好。演员在边唱边掇袖时,又取出了袖中的折扇,折扇或手持在胸,或转至掌下,或扇柄指前,与水袖互相配和,更能体现人物的性格。

水袖或许可以理解成汉唐服装宽袍大袖的舞台化。先人们喜欢在大自然中舒展身躯,不受束缚。早在古代乐舞中,长袖善舞就成为其特色。元、明以后,人们为了演绎杂剧传奇,将袖舞融入身段表演,借此奇妙地延伸、扩展、美化手势,即使没有任何道具,也能很好地借此表现情感,透现性格,如行云流水一般飘舞的水袖给人以美的享受。白居易的诗句“有风纵道能回雪,无水何由能吐莲”,描写的是唐代歌伎演出。那飘舞的水袖,比起风中的雪、水中的莲似乎更加摇曳生姿。

江苏省昆剧院研究员丁修询先生说得很有见地:“昆曲采用水袖,并非随意旁采吸纳,而在部分生、旦行当使用水袖的同时,还保留了一些行当手部表演的固有特长。甚至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昆曲舞台上穿襴衫的生员尚未使用水袖,一仍旧制。而直至目前,旦行中的正旦、六旦家门,也仍然发挥其手部和腕部的丰富程式动作,部分地保持了昆曲原有风貌……昆曲水袖动作有其固有规程,更多一些严谨。”

昆曲艺术确实是严谨的。水袖身段往往是根据剧情专门设计的,有一定的规范,甚至制作身段谱,因因相承。但除了依章行事,还必须从角色的性格要求出发,仔细琢磨,精益求精。比如,舞台上男女主人公相互搀扶,不允许搭在对方肩膀上。一般是小生扬臂作外折袖,水袖从手背下垂,手臂齐于旦角肩膀,但是必须与对方肩膀保持二寸左右的距离,否则就不雅了。

水衣之袖,说到底是一种艺术精神。

门官之赋

大量优秀昆曲剧目,早已不见于舞台。我手头有《传世演出珍本全编》,常常以读代看,也饶有趣味。比如《琵琶记·辞朝》一折,一开场黄门官就念诵一段长长的赋文:

如今天色渐明,正是早朝时分,官里升殿,怕有百官奏事,只得在此祗候。怎见得早朝?但见银河清浅,珠斗斓斑。数声角吹落残星,三通鼓报传清曙。银箭铜壶,点点滴滴,尚有九门寒漏;琼楼玉宇,声声隐稳,已闻万井晨钟。曈曈曚曚,苍茫初日映楼台;拂拂霏霏,葱蒨瑞烟浮禁苑。袅袅巍巍,千寻玉掌,几点瀼瀼露未晞;澄澄湛湛,万里璇穹,一片团团月初坠。三唱天鸡,咿咿喔喔,共传紫陌更阑;百啭流莺,间间关关,报道上林春晓。五门外碌碌刺刺,车儿碾得尘飞;六宫里呕呕哑哑,乐声奏如鼎沸。只见那建章宫、甘泉宫、未央宫、长杨宫、五柞宫、长楸宫、长信宫、长乐宫、重重迭迭,万万千千,尽开了玉关金锁;昭阳殿、金华殿、长生殿、披香殿、长门殿、麒麟殿、鹓鸾殿、太极殿、白虎殿,隐隐约约,三三两两,都卷上绣箔珠帘……左列着森森严严、前前后后的羽林军、旗门军、控鹤军、神策军,虎贲军,花迎剑佩星初落;右列着济济锵锵、高高下下的金吾卫、龙虎卫、拱日卫、千牛卫、骠骑卫,柳拂旌旗露未干。金间玉、玉间金,闪闪烁烁,灿灿烂烂的神仙仪从;紫映绯,绯映紫,行行列列,整整齐齐的文武官僚……

门官者,随侍高官、指挥差役、掌管门禁的官员,用今天的话说,无非是高级别的保安队长,却能以精美的文字,描绘宫廷的富丽豪华、森严肃穆,为主人公蔡伯喈的上场及辞官的举动作出铺垫。这篇赋文既有连珠和律赋的严谨,也有元曲活泼清新的自由;既是案头之作,也是场上之作,足可令人玩味。不难想见,昆曲演员若要把角色扮演好,需要怎样扎实的文学素养!

蔡伯喈辞官,向皇帝递呈奏章,在舞台上以唐宋大曲《入破》套曲的形式来表演,往往收到很好的效果。这被认为是元、明以来唯一以大曲纳入戏曲文学的孤例,极其难得。

今日蒙恩旨,除臣为议郎之职,重蒙赐婚牛氏。干冫卖 天威,臣谨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伏念微臣,初来有志,诵诗书,力学躬耕修己,不复贪荣利。事父母,乐田里,初心愿如此而已。不想州司,谬取臣邕充试。到京畿,岂料蒙恩,叨居上第。

重蒙圣恩,婚赐牛公女。臣草茅疏贱,如何当此隆遇?况臣亲老,一从别后,光阴又几。庐舍田园,荒芜久矣。但臣亲老鬓发白,筋力皆癯瘁。形只影单,无兄弟,谁奉侍?况隔千山万水,生死存亡,虽有音书难寄。最可悲,他甘旨不供,我食禄有愧……

高则诚的《琵琶记》堪称中国古典文学与戏剧艺术的完美结合。吕天成《曲品》评价道:“串插甚合局段,苦乐相错,具见体裁,可师可法,而不可及也。”剧本中,除了赋文、奏章,还有诏令、宋词、七言诗、对联、南北曲等,各种文体的格律、风格和语言运用都符合规范,互不相混。

今天看来,昆曲在舞台上再现的是整个明代社会状态,包括历史、政治、经济、法律、制度、仪轨、社会心理、民俗风情乃至生活方式等。昆曲成为那个逝去的时代的形象记录,是一部无法替代的百科全书。作为昆曲传奇之本的文学尤其呈现典型意义。

中国的古典文学有着漫长的发展历程,从上古时代的结绳记事,到文字的产生,再到最早的文学样式——原始诗歌的出现,及至后来的诗经、楚骚、汉赋、乐府、歌行、骈文、宫词、箴铭、奏议、诏令、祭文、檄移、南北曲、山歌、对联等等,形成了林林总总、汪洋恣肆的繁盛景象。耐人寻味的是,所有的这些文体,在昆曲传统剧目里都可以见到,且运用得十分得体。这恰恰是“非遗”的精彩之处。

猜你喜欢
水袖昆曲
单雯 昆曲国家一级演员
昆曲史中流脉问题的学术检讨——以北方昆曲的名实为例
Singing the Changes
SINGING THE CHANGES
水袖
绝色水袖
大江东去浪千叠——百戏之祖“昆曲”
曾凤飞:水袖轻拂的《远·近》恭王府
补园和昆曲
文人之进退与百年昆曲之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