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付韬
春芝终于颠到了公路上。
这十里砂礓路真累得她够戗。背部差不多全湿了,衣服黏腻腻地贴在身上,甚不舒服。她只好停下,用脚支住自行车,反过手向外拽了拽上衣,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还有三十里路要走,她知道,三十里路那头还有天大的事儿等着她呢。
一阵狂蹬之后,她觉得已把“家乡”甩开很远,这才放慢了速度。其实以往她每每到公路的时候,都会深情地回头一望,她曾认为世上哪儿都没有这个地处皖北僻野的家好。如今,春芝竟深深地厌恶起它来了。
春芝觉得前胸贴到了后背,肚子里开始唱歌。早上她心急火燎地想着回村来借钱,那碗能照出人影的剩稀饭也不曾热透。摸黑从县城回来,紧赶慢赶,还是用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是四下里借钱,从早上一直到下午五点半,她跑遍了自己认为有丁点儿希望的亲戚邻舍家,竟一无所获。唉!现在农村人也不厚道了,眼皮子薄得像纸。知道她家的状况,都不愿借钱给她了。她想不通,如今的乡人咋不如从前啦,那时人们虽穷,但还是尽力互相帮忙的呀。她也闹不明白,现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算不算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但若讲不是吧,她心里又总感觉有点自哄自的味儿。
想着想着,车子就停了下来。春芝忙擦了擦眼泪,紧了紧裤带儿,然后继续“开路”。她在心里对自个儿大声说:快吧!别想那么多了。三十里路才开头呢,那头还有天大的事儿等着俺呢!
还是用老方子吧。春芝边自言自语着,边将左半扇屁股支在车座上,腾出右半拉屁股歇着。这是她自从儿子亚峰去县城上学后的“新发明”。几十里路虽然不算太远,但骑自行车一天耍个来回,对于她这个四十岁的妇人来说,就是一段长征了。先前她不知道厉害,就那样骑呀骑啊,到了地方才发现累得要死。因长时间狠劲地摩擦,私处都被弄肿了,要疼两三天呢。后来,她就有经验了。再往返县城时,开始十里路照常骑,后三十里路,她就“换屁股”。看着路上的里程碑或标志物,约莫三公里路一调换,如此,就显得轻松多了。三十华里的路程,调几下屁股就到了。
春芝把左半拉屁股用上后,开始数里程碑。以前这样做能调动她的积极性,可今天却不灵验了。还不到二里路,虚汗出来了。她把褂子脱掉,顺手用它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塞进前面的破车篮里。
她感觉太累了。这个累不单单在腿上,好像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感觉累。自从儿子到县城上学两年多来,她一般情况下不敢来回坐汽车,不敢乱买东西,日子怎么还是紧巴巴的呀。三年初中三年高中,总共得六年呢。眼下才两年多就这个味儿了,以后咋过呀?想着想着,车速又慢了下来,眼前越来越模糊了。
春芝突然下意识地甩了一下头,擦了两把泪,再次对自个儿大声说:快吧!别想那么多了。三十里路才开头呢,那头还有天大的事儿等着俺呢!
她缩了缩肚子,上身前倾,奋力蹬车。她不再去看路边的风景,只看着前方的路。脑子里只想着已故奶奶的那句话:推小车的不用怕,过了高坡是下洼。
也还别说,人要的就是一口气,春芝这么一狠劲儿,三公里竟飞快地过去了。可是,这会儿她感觉手也麻木了,腰也直不起来了。脖子上的汗水一分为二,背部的分成几小缕慢慢下滑,胸前的顺着乳沟滴溜溜直下。她顾不了这些,忙着换下左屁股,把那在空中晃悠了半天的右屁股挪到车座上,“乘胜追击”。
正骑得有劲儿,蓦地,一辆电动车从后面闪过,春芝顿时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她儿子亚峰就是借同学的电动车“骑着玩玩”,不想撞了人。自己摔伤不说,车也被扣了,要赔几千块钱呢。这是前天的事儿。
这算什么事儿,明明是那个老胖女人突然拐弯,亚峰没能刹住车撞了她。小半拉橛子也摔个头破血流。可人家嘴大,硬是扣车押人,先说赔三千块医药费,钱给了;又要三千,说是出院后的营养费和误工补助。听说那老胖女人还是什么退休官员的老婆,家里光房产就有好几处,富得流油。
如今亚峰被人拽了去,名义上说是服侍伤者,其实就是先押着。春芝好担心,她知道儿子从小脾气就倔。出了这事儿以后,一见面这小子就朝自己脸上打耳光,还一个劲儿说“妈我对不起您”,却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
春芝现在好后悔把儿子带到城里来上学。不光为这件事儿,事实上城里有的学校全是为了赚钱,教学质量还不如乡镇的好。
一来县城时就有人告诉她,带小孩上学,要管好孩子,别让他往邪路上走,不然不如不来。说有一个乡下男孩,父母都外出打工。他独自来县城上学,迷上了网吧。往往是一天只吃一顿饭,把钱都用在上网了。后来没钱就赊着,欠的多了,被老板扣住,关在五楼的家里,要他打电话问父母要钱。这小子估计想趁没人时偷跑,吊一根绳子往下爬时,一失手摔死了。春芝这会儿眼前总浮现个情景,亚峰从被关的楼房里往外翻,一不小心掉了下来。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时候偏偏突然“啪”的一声,把春芝惊得三魂渺渺。半晌反应过来,发现是飞驰而去的卡车上掉的一块木板。她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每次往返这条公路,她都睁大眼睛四下寻觅,好想能捡到几张钞票,但至今却从没拾到一分钱。
能拾到一叠钱就好了。春芝第三次换屁股时,虽然感觉累得要死,却还是想着这件事呢。她太需要钱了。丈夫李献臣今年去江苏南通打工,钱没挣着,却砸伤了右腿。厂里百般推脱,不给治疗和赔偿,不得已反映到社保局,情况也没什么好转。丈夫最近打电话说,他整天就睡在宿舍里,天把天才有人来给他打一针或“吊瓶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结局。大女儿倒是挺能挣钱,在余杭一家电子厂打工,一个月也能有个两三千。可这死妮子不争气,三天两头的请假,瞅着机会就上网。前几个月挣了三千多块,却自作主张辞了工,说有朋友介绍到苏州干更挣钱的活儿。谁知道到了那地方却没找到工,最后只好先到一个小厂干着。这么一弄,钱也花光了。春芝想到这儿都想咬她两口,可是又想想,也难怪,还是个孩子呢。可现如今该怎么办呢?家里原本就没有几个钱儿,出三千药费后,剩下还不到一千块。人家还要三千呢。
春芝胡思乱想着,突然发现迎面而来的男人都死死地盯着她看。正纳闷间,对面又有一个骑电瓶车的男人看过来。乖乖,那贪婪的眼光好吓人。春芝低头一看,才发现由于汗太多,自个儿的薄汗衫已经湿透,两个白白的大奶子清晰地凸出来了。她忙停下车,难受地穿上褂子。
谁知这一停下,她突然觉得有尿意。她忙打量四周,这是一条新公路,修在人工河的河坝上,离地约莫两米高。两边的树因修标准路都被伐掉了,才栽的花草还没成气候,遮不住羞。三十里路中只有两处居民点,这会儿正赶在前不着村后不接店的地方。
按理说春芝应该很好解决问题,随便在路边“一脱即可”。但她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她总觉得呼啸而过的每辆车上的人,都注视着她呢,她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她感到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一丝劲儿。屁股被硌得生疼,很想停下来换下屁股。不过她坚持住了。她知道,一旦打开了这个缺口,后面就更难坚持了。
难受着,累着,憋着,这三公里终于闯过去了。春芝松了口气,稍微停了一下,换上了右屁股。她试图按先前的办法,或思考或回忆或憧憬一个什么事儿,转移注意力。因为此时她已经太累了。况且,还一个劲儿地想尿尿。
想个什么事儿呢?丈夫、女儿、儿子,都是烦心的事儿。烦心的事儿振奋不了精神,鼓不起干劲。春芝迫使自己回想先前当闺女时骑车的那种精神头儿。记得她十七八岁的时候,经常和村里的姑娘们一起骑自行车上县城。她骑一辆老掉牙的“永久”车,后座上还载一个小姐妹,几十里地一路骑来,始终窜在车队最前头。到了县城脸不红心不跳,仿佛还有使不完的劲儿。如今咋就不行了呢?说老了吧,自己才刚满四十岁。唉!可能是现在的人都懒了,败了,退化了。不过也难怪,这年头除了春芝这极少数人,谁还几十里地的骑车赶路呀。
春芝这会儿看到了路边有一对拾荒的夫妇,正欢天喜地地忙活着。城里人真贼,弄的垃圾不放在自家门口,都拉到离城好远的乡下。这一段公路的南边是一片低洼地,不能种庄稼,就变成了现成的垃圾场。春芝已错开了那两口子很远了,仍扭头回望着。
唉,日子过得再艰苦,夫妻俩能在一块儿就成。可眼下的农村人几乎都是男的出外打工,女的留守在家,一年只见一两次面,在一块儿的时间总共不到半个月。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春芝心里闷闷地喊。
两片屁股中间又一阵燥热,尿憋得太狠了。那感觉好像男人喝多了啤酒,跃跃欲试的液体就涌在喉咙里漾着,光想出来。春芝努力地控制了一下,却引得那地方嚯嚯作响。她无意识地想起了丈夫李献臣。
丈夫是她今生唯一“亲密接触”过的男人。她感觉他很不赖。但这两年有时也会出现脸红心跳地想别的男人的情况。人常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正当年的她很渴望也很无奈。她本来是能坚持住的 ,可自从来到城里后,就觉得越来越困难了。今生也体验体验拥有其他男人的想法如星星之火,甚想燎原。
她出租房的间壁住着一个女人,年纪比她小不了几岁,还带了个八九岁的女儿。那女人时不时会带一个男人回来睡觉。常常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咣咣地响起席梦思的闷撞声,有时还间杂狂野淫荡的呻吟,让人听得心里恼恼的、怪怪的。春芝有时会很想那事儿。饱暖思淫欲,不,应该说无聊思淫欲。她每天除了给儿子做三顿饭外,就是闲着。别的陪读女人会聚在一块打打扑克、说长道短,但她不行,她原本就内向,不合群。因此,没事儿干的她就更想那事儿。
每天儿子去上晚自习后,她就一个人出去,在大街小巷里胡转乱走。很多次她都是沿着阜埠路,经过双桥,新桥,老桥,青年桥,淝河桥,来到新一中。停留片刻,又直往北走。然后拐弯至大转盘,五一广场,影剧院,县委大院,最后来到租住的二轻局家属院。在小屋里干坐一会儿。到亚峰放学睡了,她又悄悄来到体委操场,在那儿呆呆长坐,有时会到凌晨两点才回去睡觉。深夜的小城,几乎不见灯火。她一个人走在凄冷的街上,悲伤的泪慢慢流出来……
那时她会很渴望有个男人上前搭讪,然后两人一拍即合,半推半就地拉扯到暗影处,将那事儿轰轰烈烈地给做了。然后拍屁股走人,各奔东西。第二天早上,在街上相遇时,谁也不认识谁。她还心惊胆战地幻想着有两个小流氓突地过来,粗暴地将她摁在街边给干了,事后凶恶地说:不要跟别人讲,不然捅了你……但这样的事儿,她始终没有遇着。
最后一次换屁股的时候,春芝已是浑身无力了。她感到饥饿难耐、孤立无援又欲哭无泪。
随着距离县城越来越近,车辆多了,人流加大了。春芝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骑车了。又想起迫在眉睫的难题,顿时忧心如焚,那汗水又下来了。好在这么一弄尿意减弱了,暂时了却一个烦恼。
她看见十字街口的交通指示灯由绿变红,急忙捏刹已不大灵便的车闸。旁边有个人依旧骑着电动车闯了过去,也没见交警吭声。她不禁又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通。先前她的自行车只压了一点线,就被交警训斥了一顿,还要罚她的款。
春芝没精打采又慌里慌张地进了大杂院,急急地和人打招呼,躲“山”绕“水”地来到自家出租房里。
她拔掉炉盖,烧水,洗菜,却突地把菜扔到地上。刚才她路过菜市场时,花五角钱买了一把青菜,又买了一块钱的面条。准备像以往那样做一顿青菜面吃。她实在太饿了,天大的事儿也得吃过饭再说。这会儿,她终于想开了。原先下青菜面时,她会打两个鸡蛋给儿子吃,她好像从来没舍得吃过,今天就破罐子破摔了。她一下拿了四个鸡蛋,统统打进锅里。
青菜面是吃够了,春芝自个儿心里说,今天俺要饱饱地吃顿鸡蛋面,然后去找那个老胖女人说理,问她凭什么那么霸道,她自个儿也有责任,却让人家赔了三千块钱还不依不饶。说不好自己就找根绳子,吊死在她家门口。——俺就是泡粪也有发热的时候哩。不然怎么办呢?回家求爹爹拜奶奶地借了大半天,竟然没有借到半个子儿。春芝大口大口地扒着面条,眼泪掉在了荷包蛋上。
吃完饭,春芝把锅碗瓢勺一拨拉,也不去收拾它。拿水将脸洗了,搽了“大宝”,理了理头发,换上平时轻易不穿的仅有的一套新衣服。又不由自主地拿了全家福看了又看,然后抹干了泪,起身开门。
这当儿,却突然有人闯将进来,春芝惊得“哎呀”了一声。那人也没反应,过来径直走到床前,呆呆地坐下,一声不吭。春芝细看时,竟然是两天来日思夜想的儿子亚峰。
“怎么了峰子?你是咋回来的?偷着跑的吗?”春芝急切地问。
“不是,是他们放的,”男孩擦了擦嘴,“警察,老师,还有‘关工委的几个老头儿,都去了。”
“这样,他们就放了你?”春芝还是不敢相信。
“嗯哪,老胖女人看帮我的人多,就把我从楼梯口搡了下来……不过,他们要是今天还不放我,我就跳楼!”亚峰脸上显现出了惯有的倔相。
“你妈的个呀!我叫你跳楼……”春芝扑上去,揪住亚峰的头发,劈头盖脸地打了几下子,接着又把他搂在怀里,哭起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妈怎么活呀?”
亚峰终于闷闷地哭了。良久,又抬起头对春芝说:“妈妈,我对不起您……”
夜深了,春芝还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儿子。她此时脑海里胡思乱想,波涛飞涌。后来春芝终于躺下身来,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唉!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呀。天大的事儿总得一点一点去办。就像骑车子一样,大不了换一换屁股坚持着,总有到头的时候。春芝幽幽地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