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洪波
苌东风经常文绉绉地叹息,“把睡眠丢了”。同事们听了,都作倒牙状——不就是失眠嘛,一个破工人,睡不着睡不着就是了,你转什么文?苌东风认定这是范儿,事涉形象,坚持转文。应该说他大部分转文转得挺好,很有些儒雅的样子。当然,人有漏手马有失蹄,比方将“掷地有声”,转成“郑地有声”。
说来也挺怪的,席梦思上失眠,只要上了车,特别是跑在烂道上的破车,苌东风一准要打瞌睡。这不,在从家到他岳父那个村子的破公交车上,苌东风又想打瞌睡了。“难怪碎嘴子骂俺是贱猪,不是个屁嘛!”苌东风自嘲着,迷迷糊糊闭上眼睛。
苌东风把睡眠找到了,苌东风后面坐着的两个“地下钳工”把机会找到了,眼睛瞪得牛蛋一样。
苌东风啊苌东风,形势很严峻,睡不得呀哥哥!
对于苌东风来说,今天口袋里装了将近一个月的工资,应该算巨款,如果被“钳”走,不仅心疼,还要大大头疼,何以头疼?老婆大人那里难以交差。凡是在人前死要面子,偶尔吹吹小牛说说大话的,少有在家里不“让”着老婆的。所以苌东风经常上演“外面吹牛,回家磕头”的节目。苌东风的转文和“让”老婆两大业绩,颇有知名度。
苌东风被很粗暴地惊醒了。
苌东风打了个激灵醒过来,看到搡醒他的是一个农民。这农民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苌东风估量他的实际年龄可能要小一些,农民跟城里人不同,风盘雨剥,不涂脂膏,大都显得老相。脸盘大大的,眼睛小小的。也许脸不是特别大,眼也不是特别小,但是两相反衬,就显得大的特别大,小的特别小。
农民见他醒来了,很郑重地提醒:伙计,钱包!
苌东风随着农民的眼光,看了看身后,马上明白了眼前形势,抖擞精神,很有范儿地对农民说:不胜感激。
农民嘴角动了一动,等于城里人灿烂地一笑,如此一笑,等于城里人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乡里人嘛,动手多,动口少。
两个“地下钳工”功亏一篑,功败垂成,并且由“地下”转为“地上”,难以继续开展工作,不禁羞恼成怒,一起大声喊:停车,停车!
车子停了,车门开了,两个“钳工”突然一齐出手,一人一拳打向农民的两只小小的眼睛。
农民年轻,反应也挺快,虽然眼睛已经一时看不清楚东西,还是抱住了其中一个,不料想另一个“钳工”掏出小刀子,在农民的屁股上戳了一下子。
平心而论,一开始苌东风并不想坐视不管。可是,变起突然,他不太方便及时挺身而出,等他能够站起来的时候,就看到对方已经“亮刀”。
苌东风低着头照顾农民的屁股,不敢看车厢里其他乘客,他怀疑乘客们误会他——人家农民为你惹祸,你城里人居然见死不救,太不要面子了!
农民有些尴尬,也许认为不值得苌东风如此巴结,也许不习惯让别人的手捂在自己的屁股上,他推开苌东风,自己捂住伤口,侧着身子坐在座位上。
苌东风对司机喊:去医院,去医院!
司机有些犹豫,不像小偷喊停车时反应那样快捷。
农民很厚道,说:不去,不去,攮得不深。
车子继续往前走,没有停下来,更没有向医院拐弯的意思。
乘客中有人嘲弄农民:这位城里的大哥是真心报答你,别替人家心疼钱!
农民有些羞涩,说:前边不远我就到家了。
乘客们开始七嘴八舌:你家开着医院吗?憨熊,二货!……还有一些叽叽嘎嘎咕咕的笑声间杂在骂声里。
苌东风心里明白,农民兄弟们讨嫌他在危急时刻没有及时挺身而出,故意挤兑,指桑骂槐。苌东风自认有失风范,脸上发烧。只是急切间想不出挽回面子的高招。
如此又尴尴尬尬走了一阵子,捂着屁股的农民喊司机:师傅,我到家了。
苌东风突然决定跟农民一起下车:兄弟,我送你回家!
苌东风和农民都下了车,苌东风又想起自己的东西,喊道:司机,我有货要下。
苌东风的货是两只猪秧子。农民说:大哥的猪秧子好。身子长,能长大个,嘴短,肯上膘。
这时候,他们还站在尚未走动的公共汽车旁。苌东风眼睛看着车厢里的那些刚才拿话挤对他的农民们,很冲动地大声喊道:兄弟,你看它们好,全送给你!
苌东风居然能掌握成月的工资,外带两只猪秧子,等于掌了家庭财政大权,似乎太不寻常。不过,说穿了稀松一包草,他是奉老婆大人之命,去农村向老泰山进贡的。哪里想到半路上遇到了特殊情况。
苌东风问农民的名字。农民说:大哥,我说我的名字你别笑话呀,我叫西瓜。
苌东风故作严肃地说:我姓苌,苌东风。看来咱哥儿俩有缘分,我是苌东风,你是“西刮”。苌东风不向西刮,那就成旋风了。
西瓜说:我喊你苌哥。
苌东风转文:唱歌就唱歌,人生难得一知己,应该唱歌庆祝之。
西瓜两口子脸上的崇拜之情汹涌澎湃。
苌东风很得意,为自己的才思敏捷。所以,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决心一定把两只猪秧子送给西瓜。
西瓜的老婆叫翠花,翠花没有上酸菜,上了一碗煮熟晒干的红薯。苌东风说:这东西营养全面,口感好。
翠花说:苌哥,你说把猪秧子送给我们,真的吗?我看,还是回家跟嫂子商量商量吧!
苌东风微微挺胸昂首:咋,你看我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翠花说:那也行,俺把猪养大了,咱一家一只。
苌东风很受伤害,表情痛苦地说:你把我看成颠倒主宾、精于算计的小人了。
西瓜翻脸训翠花:看不见哪,苌哥是个有身份有修养的人物,你不会说话一边儿去!
翠花急忙道歉:苌哥您是个有身份的人,别跟俺家庭妇女一般见识。
苌东风很受用,说话更加豪放:两只小小的猪秧子而已,说送就送,雷打不动。
两口子送苌东风上车的时候,西瓜在车下说:苌哥,过几天我到城里看你。
苌东风站在车上,一心想看看车上有没有上午同车的熟面孔,有口无心地答:行。
等车子开动了,苌东风才想起来不应该说“行”,没派,没有城里人物的味道,应该说:我家的大门时刻向你敞开着。——想到“敞开的大门”,就想到把守大门的老婆,想到老婆,苌东风心里咯噔一下子:回家咋交代呢?
给岳父大人进贡,责任何其重大呢,居然半道上将两只漂亮的猪秧子贡品弄没了,乖乖,岂不成了《水浒》里的杨志第二?还“唱歌”呢,唱个鬼嘛!
苌东风想跟对门邻居碎嘴子商量一下对策,转而一想,碎嘴子狗窝里存不住热馒头,什么话都喜欢对外宣传,不把稳。碎嘴子的老婆刘铃铛,苌东风在电影公司的同事,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刘铃铛少言寡语,可知道温存人啦。苌东风有窝心事喜欢跟刘铃铛说,刘铃铛三言两语,像热熨斗对付湿麻布,就能化解苌东风的窝心。可是,不能到家里去找刘铃铛。碎嘴子在家,肯定拉他下棋,他哪里有下棋这份闲心。碎嘴子不在家,更不能去说。上次正跟刘铃铛说话,碎嘴子可能喝了一点“猴尿”,回家居然说:苌东风你要是真看中了我家二指网,咱交换场地。
所谓“二指网”,是指专门捕捞大鱼的粗网。狗日的碎嘴子语言够黄够暴力,三句话不离某器官,他说自己老婆是二指网,就是暗示刘铃铛的某器官超大。苌东风的老婆名字叫满秀珍,碎嘴子经常色迷迷地盯住满秀珍,咂巴着嘴对苌东风说:啧啧,蛮袖珍,蛮袖珍!
苌东风一看碎嘴子那种眼神就来火,大喝一声:无聊而且卑鄙!
碎嘴子就会夸张地大叫:好家伙,郑地有声!
苌东风回到家,对秀珍说:我带着猪秧子上了车,碰到一个当年的熟人,现在做医生,专门给牲畜看病。
秀珍说:那不叫医生,那叫兽医。
苌东风见机会到了,顺风拍上来:对,兽医,我说滑手了。老婆你真是高手,你看问题,总是一眼看到关键部位。你用词的水平,远远超过我……看到老婆翻白眼,急忙改口道,兽医说咱们买的猪秧子是病猪秧子,非高手养不活。
秀珍一愣:那咋办?
苌东风暗暗得意,说:这好办,我就送给高手了呗。
秀珍一听,几近崩溃:你吃了灯草,说话轻巧。将近三百元钱呢,就是病死掉了,我也不能送人,我还要卤乳猪呢,何况真病假病还没有确诊。送给谁了,快说,这就给我要回来去。
苌东风看见老婆喘气急速,脸色发白,急忙改口:不是送,是联合养猪。
秀珍喘气平和了一些,又慎重地问:咋个联合法?
苌东风也是狗急了跳墙,人急了许愿,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养大了一家一只。
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秀珍追问:联合养猪合同呢?
苌东风一时找不到退路,只好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说:都是大熟的脸庞子,还有熟人兽医在中间,要什么合同?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时候,保证还你一只大肥猪。
这一夜,苌东风又把睡眠弄丢了,心里不住地滴血:许愿归许愿,你许什么愿不比许一只大肥猪好哇。到时候,到哪里去给秀珍弄一只大肥猪来呢,甭说大肥猪,一只袖珍猪谁给?都怪翠花那个女人,你说养大了一家一只干什么,那不是假客气嘛!翻来覆去,捣枕捶床,一直到苌东风认定只有“作茧自缚”这个词儿最适合形容此时的自己,心情才稍微好受了一些。居然能想出来这样一个好词儿,牛逼。
第二天上班,刘铃铛盯住苌东风的眼睛看。
苌东风揉揉眼:嘿,作茧自缚了也!
刘铃铛问又作了什么茧,怎么缚住了,听完之后,慢声慢语地说:其实,你没有做错什么。
苌东风说:秀珍肯定认为是错的。
刘铃铛也知道满秀珍的脾气,点点头。
咋办?
刘铃铛爱莫能助,只有歉意一笑。
苌东风受罪大发去了,整整一天长吁短叹,给别人打交道还要强颜欢笑,演戏似的。
下班回家的路上,刘铃铛说:有个法儿,不是法儿的法儿。
苌东风说:能救命就行。
刘铃铛笑着说:你只好废此朝食了。
这是苌东风过去转过的文,刘铃铛借过来用了,连朝夕的“朝”错读成朝廷的“朝”都是原版。
苌东风豁然开朗:不错,一天省三元钱的早餐费,一个月九十元,十个月九百元。十个月之后,人瘦了,猪肥了,就可以交换场地了。叹口气,不是法儿也算法儿,废此朝食!
关于联合养猪的事,满秀珍几乎每一天都要嘟囔,说不保险,肯定不保险,绝对不保险。不过,苌东风一天存三元钱,两天存六元,随着钱数增加,说话的底气也越来越壮。满秀珍看他似乎把握挺大的,渐渐就不太嘟囔了。
不料,西瓜来送礼,土地爷压瓜——出了神岔子。
西瓜来送礼的时候,苌东风两口子都上班去了,他把礼物放在了碎嘴子家,人就回去了。送的礼物并不多值钱,一蛇皮袋子煮熟晒干的红薯。
苌东风大喜:好好,这个东西口感特别好,超市里有卖,还不便宜呢!
秀珍的脸阴得像块湿麻布,只要一拧就会啦啦淌水:跟你说,这是乡里人在玩小聪明。
苌东风不解。
秀珍一脸精明相:这是小恩小惠,买你个嘴短。只怕到时候猪毛你都见不到一根,一肚子晦气,还放不出屁来。
苌东风说:乡里人厚道,你就放心吧。
秀珍喘气开始加速,脸色又白了:不行,不送礼我还放心,这一送礼,我反而放不下心了。你明天就到他家去一趟,给我补签一个合同回来。
看老婆大人的情状不妙,苌东风只好说:遵旨。
这一路虽然还是破车烂道,苌东风却没有打瞌睡:用发展的眼光看将来,将来的猪钱是肯定能省出来的;用现实的眼光看今天,今天的合同是绝对签不来的。西瓜,帮帮苌哥的忙,签一个假合同,骗骗你嫂子。狗皮参加美展,不像话(画)呢,刮大风吃炒面,张不开嘴呀。人家西瓜咋想,凭苌哥你这范儿,会怕老婆?肯定是苌哥后悔了,转着圈绕着弯的什么来着——食言而肥,对,食言而肥——苌东风想起来了这个成语,有些小小的兴奋。对,你苌哥我绝不是食言而肥的主儿。说不签就不签,打死不签。只是不签一张合同,回家没法儿交代呀!至于如何避免签订合同,苌东风虽然想不出好办法,并不十分纠结,已经废止朝食,猪钱将来会有的,既然时间能够最后解决问题,且战且走好了。
现在他没有想到,待会儿一冲动,这个废止朝食的钱又被他弄飞了呢!
苌东风到西瓜家的时候,西瓜正对翠花发脾气,因为翠花让两只小猪秧子放野。看来西瓜对翠花是很有权威的,西瓜发脾气,翠花头都不敢抬。
苌东风见不得女人受气难过,替翠花圆场,说:放野好哇,将来养成绿色食品。
西瓜说:苌哥你不知道,我就是想养成绿色食品。可是猪这东西贱,你要是放野,它啥都敢吃。咱将来总不能把只吃屎的猪卖给城里人吃吧,那样对不起您呢苌哥。
苌东风有些感动,连连点头:你替苌哥着想,苌哥替你着想,如果不放野,就要多浪费饲料呢。
翠花好像遇到了知音,没口子地说:就是,就是,精饲料太贵了。
西瓜一瞪眼:就是个屁,我情愿多搭饲料,也要喂成个绿色猪。我正准备到城里去买些精饲料呢。
翠花小声反驳:钱呢?
西瓜不善言辞,对老婆还脾气大,见老婆揭短,上前一步要揍人,吓得翠花一下子躲在苌东风背后了。
苌东风伸手拦住西瓜,瞪眼:粗野!
说话间,围上来好多人。村里人都说,那个城里叫苌哥的好人又来了,快来看看吧。
苌东风下意识地抻抻脖子,整整衣袖,挺挺胸脯,脸上摆出很有尊严的笑容。
有人问:苌哥,那天,你口袋里的钱肯定不少呗?
苌东风矜持地笑:钱多钱少不是关键,关键是西瓜兄弟精神难得。
大家纷纷夸奖:苌哥你是好人,你才是精神难得呢。
西瓜命好,遇上贵人了。
苌哥,现在城里像你这样的好人,恐怕不多了吧?
苌东风发现农村人不像他周围那些同事,动不动就说倒牙,不懂得尊重。在这些人中间,他找到了范儿的感觉,很有些心情激荡。
突然,有个不懂事的,粗声粗气地问:这么好的猪秧子送人了,你后悔不?
苌东风表示这样的问题不值得回答。
这个人少眼色,不知深浅,见苌东风似乎不屑回答,大大咧咧地说:也许你现在不后悔,将来看到大肥猪,卖个大价钱,你敢保证不后悔?难说!
很多人听不下去了,乱糟糟地批评这个家伙:你不要狗眼看人低!
人家城里人,才不像你呢,人家吐口唾沫下根钉,人家有什么后悔的?
你以为人家城里人,像你一样,穷鬼一个。人家苌哥是来看西瓜的,绝对不是来讨猪秧子的。
不会说话,滚一边子去!
有人换话题圆场子:苌哥带照相机没有,咱合一个影,挂家墙上去。
说话间大家围上来,众星捧月一样,要跟苌东风合影。
苌东风热血沸腾,很有风度地一摆手:不错,我不是来讨猪秧子,我是来给西瓜兄弟送养猪精饲料的!
苌东风这句话刚一出口,眼前立刻出现一片佩服、赞赏、感动的面孔。这些面孔,像一簇一簇熊熊的火,烤得苌东风浑身发热。
西瓜急得直摆手:不要,不要,我是坚决不要你花钱买精饲料。
乡亲们感激涕零,都没口子地夸奖:好人哪,好人哪!
苌东风坚定不移地说:说送就送,雷打不动,就这样定了,后天你到县电影公司去找我,把精饲料拉回来。
回去的路上,苌东风头疼死了,合同没有签来不说,废止朝食的猪钱也要提前支取了,回家咋跟秀珍交代呢,真是淘井的发狠——越捞越深哪。鬼差神使呢,作茧自缚,作茧自缚!
回到家,苌东风跟秀珍说:我一到地方,人家西瓜没有等我说话,就声明准备补一个合同。
秀珍一伸手:拿来。
拿什么,能拿吗?乡亲们都在,熟人兽医也在,听说西瓜主动补合同,大家伙一起骂他,说他这是侮辱咱两口子。乡亲们说,人家两口子都是受过教育的城里人,见过世面的知识分子,你以为人家是黄鼠狼偷油。
秀珍问:什么意思?
黄鼠狼偷油——小手小脚呗!
秀珍的脸色阴晴不定。
苌东风接着说:你说那合同我还能要不,那不是自找挨骂吗?骂我没啥,骂你我能受吗?我告诉他们,刚来的时候,还真想补个合同回家呢,我家爱人批评我说,别这么小气,让农民兄弟看不起咱。他们一听,都夸奖你,说你是孔庙的树叶——
啥意思?
孔庙的树叶——大枝上下来的呗!
秀珍说:就听你吹吧。
苌东风谦虚地说:吹不好,瞎吹。
我不管你怎么吹,到时候猪钱问你要。
秀珍这一关算是暂时蒙混过去了,买精饲料一关咋弄呢?苌东风真恨不得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抽自己两巴掌,干的是什么事呀,这头露了脸,那头现了眼,整个一个脱了裤头蒙脑袋,两头不合算。
刘铃铛说:就算我帮你借到钱,买了精饲料,将来拿什么还账?文武你只有废止朝食一笔钱。我看,你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干脆,你跟秀珍实话实说吧。
苌东风两只手摆得像风中的荷叶:不行,不行。
刘铃铛说:秀珍到底能怎么你?
苌东风一拍胸脯:她能怎样我?一个风吹欲举的病秧子,生吃我她还要蘸酱油呢。
刘铃铛说:既然这样,就给她说了吧。
苌东风又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刘铃铛撇撇嘴:还是怕呀。
苌东风蹲在地上,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秀珍得的是癌症,她想瞒住我,我也装作不知道;她想多积攒两个钱,留给我将来过日子……咱们城里人平常看不起我,没有想到锻炼得我肚量超大,天大的气,三分钟就过去。现在啥事都讲究经济核算,如果免不了生气,你说俺们俩让谁生气合算?苌东风说着说着来精神了,挺身站起来,摆开个不丁不八的步子,做了一个云手,荒腔走板地唱道:男子汉胸量纳四海,纵有那天翻地覆冲我来……
刘铃铛心酸,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哪天吃猪肉,秀珍就会问:西瓜这猪打算养到什么时候?
苌东风就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时间越长,分量越重,卖钱越多。
所以,苌东风买菜的时候,尽量不买猪肉。
如果哪天电视里有养猪的镜头,秀珍就会说:你该到西瓜家去看看了,总不至于又买猪秧子养第二茬了吧?
苌东风就找个时间,到城外转一圈,回来告诉秀珍:看来确实是猪秧子有毛病,个头还不是太大,正在用精饲料追呢!
再看电视,只要预计到可能出现猪一类动物的镜头,苌东风就提前换频道。秀珍不让换频道,他就走人,去厕所,去阳台,三十六计走为上。
越是害怕日子快,日子还就显得特别快。这天吃过晚饭,秀珍说:九个月了,西瓜那边该有动静了。
一天三元,苌东风手里有账,说:八个月零十一天。
秀珍说:明天我陪你一块儿去看看。
还掉精饲料借款,苌东风已经通过废止朝食积攒了两百多元钱,决定先拿出来抵挡一阵子,就说:不用你去,杀鸡焉用牛刀。我自己去,不管他卖没卖猪,好歹先拿回几百元钱来。
秀珍说:我也不敢想多,不就是两只病猪秧子嘛,有个三五百元,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苌东风没口子答应:不是问题,绝对不是问题。
第二天,苌东风正准备出门,西瓜两口子来了。秀珍显得特别热情。苌东风吓得脚底板冒凉气,两只手直抽筋:妈呀,这一回两头见面了,肯定网兜子装猪——露蹄子了!
西瓜说:苌哥苌嫂,我对不起你们。
苌东风想:谦虚了,哪里是如此轻松的对不起,你是要哥的命。
翠花有些得意地说:不过,咱总算对得起城里那些吃猪肉的人了。
苌东风想:那些城里人跟哥毛关系没有,你嫂子的情况才要我的命呢。
西瓜说:苌哥苌嫂,你们可不能生我的气。
苌东风想:不生你的气,断我的气。
翠花说:虽说咱的猪分量轻,咱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绿色猪。
他们没有看苌哥的脸色,整个都成绿色的了!
西瓜说:两只猪一共卖了一千九百二十五块钱,这是您的一千块。西瓜说着,掏出一叠钱,放在秀珍面前的茶几上。同时放上的还有卖猪的单据。
十分钟之前,要苌东风拿出两千元钱给西瓜换这句话,苌东风也干。可是,西瓜真的说出来这句话,苌东风的脸就由绿转红了。我苌东风的承诺不算数?你西瓜有这样的风格,我苌东风还有一张脸皮呢,我收了你的这个钱,就等于直接骂我不是玩意儿。
秀珍说:不行,不能这样分!
西瓜说:就要这样分!
苌东风气得一跺脚:西瓜,你这是腌臜我,我说过不要钱哪——秀珍在背后扭了他一下,他坚决地闪开身子——我说过不要,就是不要,难道我一个城里人说话是放屁吗?
西瓜也生气了,赌气说:你要不收这个钱,你就是看不起我这乡里人。从今往后,龟孙再跟你来往。说着,两口子气哼哼地一起扭头往外走。
苌东风回头哀哀地看看满秀珍:老婆,要是连老乡都看不起你老公,那就没有法儿活了也!
秀珍轻轻推开苌东风,向正要离去的西瓜两口子喊道:站住!紧走几步,赶上去拉住翠花:听嫂子我说句话,你们要是认我这个嫂子,就把钱拿走。不是白送给你们,咱们合伙开个养猪场,当本钱。
西瓜两口子顿时眉开眼笑,嘀嘀咕咕商量了两句,西瓜说:苌哥苌嫂,只是一样,联合是联合,咱要立个合同。
秀珍板着脸说:要啥合同,你看嫂子是那种黄鼠狼偷油——小手小脚的人吗?
一句话说得苌东风放声大笑。八九个月了,苌东风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
西瓜两口子走的时候,苌东风拉着秀珍的手送到门口。苌东风文绉绉地说:兄弟记住,“唱歌”家的大门,时刻向你们敞开着!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