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

2016-05-14 11:38李喜林
延河 2016年9期
关键词:床板椿树柿子树

李喜林

我似乎是睡在楼层里,耳际猛然有轰鸣声,不像是知了发情般的耳鸣,它居住在我的两只耳朵里,一雌一雄,不间歇的扯长着各自的情曲,不管是白天黑夜,还是春夏秋冬,叫在我的意识中和意识之外。我后来感觉出,居住在我左耳朵里的知了是雄的,它要大一些,声带和音域比右耳朵的知了雄浑得多,或者干脆说,右耳朵的声音是左耳朵传递过来的,是声音的影子。直到有一天醒来,左耳朵的那只知了飞了,而右耳朵的知了声更大了,渐渐感觉出不对劲,原来是两只知了住在了一起,它们在我的耳蜗里奏出回旋曲,奏鸣曲,或者一唱一和。折腾吧,我早已经习惯了,就像习惯了我的手和脚。后来的一个清晨,我醒过来猛然发现耳朵里没有了知了声,它们双双飞走了。那一瞬间,我感觉出一种失落,一种被抛弃的失落,我好长时间老是失眠,曾焦灼没有知了声的日子怎么过。再后来,两只耳塞填充了我的耳朵,我反复听莫扎特的《安魂曲》和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音乐。

我似乎翻了一个身,那阵轰鸣声似乎带有隐性,好像有巨大的知了蛹在地心走动,又像是巨大的犁铧,在深而又深的黑暗里游弋。我内心震惊着,似乎又翻了身,却怎么睡在了老家后院悬起的床上,爹和娘也在床上,至于是不是有搭起的床架,没有留意到。后院很安静,有一种夜色,说不清怎样的色调,反正不冷不热。耳畔又响起音乐声,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党育英雄,军民一家”那一场的《快乐的女战士》舞曲,整曲旋律是飞扬起来的,不同以往的是,音乐里笛子奏出的鸟叫声怎么变成了那两只知了的鸣叫声,高潮结束时,马蹄声响,通讯员送来前方的战情,接着音乐由小号领先,集合队伍,与紧接着下一场的“山口阻击,英雄杀敌”的激越音乐连接在一起。这些音乐多少年我早背熟了,但夜深人静音乐从那里来的,我发觉是闪着荧光的电视发出的,电视也许没有关,兴许关了网开着,QQ音乐响着。

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音乐声终止了,爹和我光裸着,像小时候父子俩在生产队饲养室光精精溜苇席。我在爹身旁靠了靠,爹身子暖暖的,感觉出爹的双腿蜷曲着抵在我的身后,呈上树状。床很柔软舒坦,我帮爹掖被子,爹一声不吭,我连他的呼吸声也听不到。爹显然很疲倦,可能走了很长的路,身子比起当饲养员那阵儿瘦多了。

夜还是那个色调,稠稠的,液化的,听不到任何声响了,树枝也许还有叶子,细微的窸窣声也没有。我对爹说话,我自己都听不见,只能说给心听,心再说给爹听。爹要坐起来,很费劲,我扶爹起来,似乎没有扶得起,爹重新那样躺着,用粗糙带刺的手抚摸我的肩膀,手在说,崽娃子,瘦得像蚂蚱,靠近床的树枝也许还有叶子听到了,不远处的碾盘听到了,歪脖子槐树听到了,火晶柿子树听到了,桑树听到了,矮土墙的地窨听到了,土墙外的大碾盘听到了。碾子在转动了,但没有声音。那一块地方三面靠土墙,一面靠深深的土壕,我爬上墙,跳到壕里,轻飘飘下去,没有风与耳畔的摩擦声,又一个反弹跳到墙上,见月光灿灿爹正和二哥在推碾子,我帮着推,爹膀大腰圆,迈开大步像一匹壮驴,二哥比爹低一个头,我比二哥低一个头,爹走得快了,我在碾棍的外面一路小跑。娘在近旁箩面,一个大蒲笸里面架二根光溜湢细棍,竹箩盛上碾碎的粮食,在二根细棍上面来回反夏,娘在箩面,手指间或阴柔的一弹,弹出水纹一样的音乐线谱,只是没有声音。爹走一阵子,停下来抓挠我空瘪的肚子,手在说,磨下面今黑个给我娃烙馍馍,将这小鼓鼓胀满。娘走过来,亲我的额头,用头发的香味说给我馍馍香得很。

爹的手停止了抓挠,碾场里什么也没有了,我恍然想起那里早成了别人家的宅基地,被一座二层楼压在下面,就连深深的土壕也被压在下面,还有与地道连通的地窖也压在下面,地窨里生锈的手榴弹和地道里转弯处小窑窝里面的灯盏还在。我将这些用心说给爹听,爹用手在我身上说的时候已到了涝池边的帽盔柿树旁,树梢在床的两侧,我用手摇了摇,树身在动,涝池周围的楮树、长在涝池中的柳树在动、爹用来推土的独木轮车在走动。

涝池的水黑粥般闪着的暗光在动。我看见那座靠近涝池的低矮的饲养室里,那盏用延河牌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焰在顽強地与风交锋后,极不情愿地熄灭,暗红色的灯芯飘起妖状的油烟。七八头驴骡同时从圈里站起来,用力地摆动拴在木槽上的缰绳,钉铁掌的蹄子在圈里刨挖着,飞溅起萤虫般的火星,整个饲养室倏然间灰亮起来,驴骡的十几只眼睛发出蓝荧荧的光亮,爹用精身子紧紧搂着我,温热的身子让我平静异常,接着用被子将我裹严实,跳下炕抓起拌草料的木棍冲进圈里疯狂抡打。爹的浑身透着光,秃头闪着红亮,暗红的汗水珠子在飞溅,很快地,驴骡就安静下来。爹点亮煤油灯,用袿子将驴骡身上的冷汗擦干,用铁锨将圈里的小土坑整平,给槽里拌上草料,然后用两柞长的竹子做的旱烟锅,就着煤油灯过瘾。烟锅头明暗间,那座饲养室已经被新的楼舍压在了下面。

涝池里的水波由黑粥般的暗光变白亮了,白亮的水面将柳树的投影衬托得更黑,柳树的阴影部分,树叶的阴影部分也更黑,娘站在涝池边,仰起脸与月亮对望间脸庞也成了一轮月亮。娘开始洗衣服,涝池里有两个月亮在说话。娘右手上的木棒槌舞蹈着,将一圈一圈的水纹转化成音符,两个月亮在水里面一扭一扭的动。洗衣服的皂角香味引出我舌头底下的口涎,一串一串的,月光下白亮亮的吊着,像娘纳鞋底的白线。涝池的水面震颤了,如同白净的鼓面,涝池的土岸震颤了,柳树的根部丝网一样的白须在眨眼间伸展,柳树的股杈叶片,连同帽盔柿子树的叶片,楮树的叶片震颤了,沉睡在树上的知了纷纷垂直或者抛物线般坠落,有些在坠落中改变方向,有几只落在了娘近旁的涝池水面上,仰面朝天,用双翼扑棱着,旋转着,划出头发丝般的水纹。娘用棒槌勾过来,一一放生,落在我和爹床侧的几只知了,我放在柿子树的叶片上放生。

娘从涝池岸立起的刹那,涝池正在消失,黑粥般光亮的水面喷出数不清的水柱,伴随着或大或小的水影,很快形成水与影不分的状态,有些水是水的影子,有些影子是水,接着是夜的光,夜光试图稀释掉那些激越状态的水影,一次又一次升高,悬浮在空中。

娘在水柱喷飞的时候,美人鱼般从水影中飞跃到我和爹的床侧,我手伸过去,水影在手抵达的同时,在我的手指间变成云烟。爹抓住了娘的手,娘上了我们的床,在我的另侧,腿脚蜷曲着抓挠我像上树。

涝池干了,如同一张巨大的嘴,吞吃着土和瓦砾,吃满了,被楼宇压住,嘴依然张着。

柳树、柿子树、楮树消失的时候,我们的那张床已到村中老皂角树下,皂角树正在消失,我看见被我爬得光溜溜的股叉在互相分离,还有爬过知了的枝茬,光亮老照射不上的树部位,挂着的上工铃,镰刀般的绿皂角和干皂角以及我和伙伴留在树上的影子,鸟的影子,日月的影子消失在没有声音的夜色里。

爹和娘同时用手在我的左右肩膀上说,去庄子北头的古槐那里吧。

我们的床在去往古槐的途中左碰右撞,通往庄子北头的路竖起了一座楼,爹和娘都打着寒战,我将娘搂在怀中,用手对她说别怕有我呢。娘像一个小女孩依偎在我的怀里。娘的两道柳叶眉像蝴蝶扇动的羽翼,似乎随时会飞起来。娘的眼睛里有一汪黑潭,明净透亮,温情脉脉。娘笑了,眼睛说,我儿长大了,娘让你大年三十摇椿树,记得不。

椿树椿树你甭长

我长三年娶婆娘

你长三年盖楼房

……

歌谣从夜色里飘过来,湿漉漉的,是我的童声,椿树好高,顶稍融在散发着幽微香味的夜空,我在老家的后院,抱着粗壮的椿树一边摇一遍念歌谣,椿树一动不动,像爹粗壮的腰,我使劲摇啊摇,将我自己摇晕了,树顶才开始动了,一只起花炮在天空拖曳着红尾巴从椿树的枝丫穿过。娘赶过来,开着的屋门,在院子铺着一方块温暖的光,娘身上带着那暖暖的光的气息,抱住我,在起花炮的光照中,脸像绽放的花,嘴像小樱桃。我的脸上贴满了娘的香吻。

我们的床不断被撞击,床架子不是撞在石头般光滑的墙上,就是被撞在屋脊上,床显然很痛苦,但听不到呻吟声,很快我发现床架子已经没有了,一片床板似乎因为减轻重量,倏然飞起来。我看见了村北头的古槐正陡然高耸,一个庞然大物将钢绳套在它的脖子上试图连根拔起,古槐庞大的根系在发力,与那个庞然大物拔河般撕扯,一忽儿古槐松动的根须在一轮博弈中站稳,一忽儿被庞然大物又拔高了些许,爹娘的手随着一轮又一轮的拔扯正在我的肩膀上跟我一起给古槐加力。土地在战栗,那些田鼠、野兔、蚯蚓在地下给古槐给力,古槐上扯网的蜘蛛给古槐给力。古槐终究被连根拔起了,在接下来的身首分裂、支离破碎中,一条黑灰色的如同钢铁般的路穿过来,古槐随之消失在路下。

庄子的上空飞满知了,知了与知了相互碰撞,看起来是一个个细小的影子,相互穿梭相互重合。我们的床板在飘曳中变薄,随之又在变厚,筋疲力尽的知了越来越多的胶着在床板上,还有在空中飞翔的鸟儿以及麻雀,也在上了我们的床板,这些鸟和麻雀很多我认识,有的是饲养室的,有的是碾道磨道的,有的是在高粱地里的,这阵子从哪里出来了。

爹和娘消瘦了许多,我抱紧娘,娘和爹与我同时在心里说,去雍河畔。

我们的床游走着,一会儿快接近地面,地上游动着床影。密密麻麻的鼠类在蹦跳,跃动的身影被我们的床影所稀释,这些鼠类撞落了床下胶着的一疙瘩一疙瘩知了。床又升高了,游走的速度在加快,风抓着床板,像抓着一叶纸片。床上升得越来越高,风随着床高在加剧,知了仍然在飞,但飞不了这样高,鸟儿在来回穿梭,却没有一只鸟击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与多年前的鸟儿相会了,我们相互迎上去,是影子。

田地上此时氤氲着一波又一波云烟,我看见娘用布絮绺绺将我绑在后背,在田间干活,扬起的锄头闪着月光,爹在前面干活,光亮的秃头上卧着月亮。爹干一阵子,折回头帮娘干一阵子,忘不了用汗巾替娘擦擦脸上的汗水。云烟飞过去,又一阵云烟中,我走过来了,嘴里吹着口琴,后背和脖项插着一把竹笛,脚在地上踩出一串串音符。我给娘和爹说,是心说给月色的。爹和娘在夜色中回应我,看见了,看见了,我娃那时候多可爱。说话的当儿,哪些场景已经消失,而我们的床已经在雍河的上空了。

我们的床在降落,床板似乎薄如蝉翼。雍河在我之下是一条谷地,被四面八方涌动的东西在挤压,我看见雍河的水域在一波又一波云烟中变幻着,浩瀚的水面闪着夜色,波浪追逐中,波光也在追逐,波光的暗影也在追逐,远去的水运舟楫小成一个个黑点也在追逐,追逐成一道道五线谱,河岸数百孔窑洞里哪些头顶汲水罐的女人和身背弓箭的汉子在相互追逐。河岸的林子密密匝匝的,杨树、枸树、槐树、椿树、软枣树、火晶柿子树、桐树,柳树、核桃树、楸树、榆树、桃树、梨树、桦树,还有不知道名字的树,相互交错,相互枝头搀依,荇草和芦苇长在河的浅水区。夜色里,土窑洞里飞出歌谣,男声雄浑,女声婉转,先是一孔窑洞里,很快地,数百孔窑洞飞出歌谣,男声往往像红鸟激越飞扬,女声则像绿鸟划着一条条绿线在雍河谷缠绕,翅膀上共鸣着,然后这些激越的缠绕的红鸟绿鸟就在雍河的上空相互寻觅相互碰撞相互融合。雍河两岸的树叶子回应了,桐树、柿子树、楸树、杨树、核桃树、枸树的声音是浑圆的,而柳树、槐树、桃树、椿树和芦苇、荇草的声音是悠长的。

我们在降落,身下是夜色,爹娘和我知了般胶着在一起,床板消失了。消失的还有雍河浩瀚的水域以及那么多高大的林子,消失了哪些激越和婉转的音符。

知了声大概响起了。我听不见,但见雍河两岸残存的树木在抖动,土窑洞张开一只只空洞的口在和鸣,爹和娘也张大口,我也张大口。

我们落在了一颗柿子树上,爹娘瞬间与树胶着,干裂的嘴唇紧紧黏贴在树干上,在啃树。我用手告诉爹娘,我带你们找水去,爹和娘不理会我,好一阵子过去了,才回头,我看见娘陡然间容光焕发,爹健壮英武。娘过来搂着我,用嘴亲吻我的嘴,几乎将我的嘴黏在她的嘴上。爹走过来揽着我的腰。我用眼神告诉爹和娘,找水吧,我喉咙在冒烟了。

雍河水再也找不到了,河床突然间宽大无比,我想拔些芦苇或者荇草嚼,转眼间干枯了,风吹来,杆儿正在断裂。我们去一个个窑洞,早已经没有人,蜘蛛网并不是等待我们。好在,我想起了少年时代曾经与同学同桌杨乖风住过的那孔窑洞,那里面也许有留下的水。几乎在想的同时,我已经闻到了那种水汽味。

娘望着我说,杨乖风,那个女娃我见过,还认我做女儿呢。我告诉娘,雍河没有了,乖风去哪里归宿了,娘安慰我,她是水仙,应该去大海了。

没有了雍河水的参照,我和乖风的那孔窑洞似乎成为迷宫,我们只有嗅着水汽味再找,但雍河谷地的风向不时在变化,我只有攀上大树,从高处看,爹和娘在树上也在看。

突然间,就有耀眼的光束剪刀般刺破夜色,接着就有汽车和摩托车在河床上相互穿梭。越来越多的手电光在寻找树,在树上面寻找什么,无数火光点燃了,很快我的鼻孔就袭来爆炒的香味。

我对娘和爹说,河谷里好多烤肉架子,在爆炒知了吃。

正说着,有几道手机光束已经照到了我们的树上,我看见这颗树上的知了和这一片树上的知了猛然惊飞,同雍河谷地上空的知了相互碰撞,相互夺路,严严实实黑压压的,几乎让我看不见天色。

我拧过头发现爹和娘不见了,我在心里大叫着爹啊娘啊,眼睛在地下搜寻。这时候,我的心里听见了爹和娘的回声,是从天上洒落下来的。

我循声望天,泪光中全是飞翔的知了和知了飞翔的影子。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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