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水手”是一只鱼鹰的名字,现在,它正很快地衰老着。
它的游动显得越来越吃力,越来越跟不上行驶的小船和鱼鹰的队伍了。
它几乎再也抓不到鱼了。即使在鱼多的狭小水域,它也常常毫无收获。它吃力地扎着猛子。也不知道它是因为老眼昏花在水下根本看不到鱼,还是因为游动的速度太慢,猎物轻易就跑掉了,总而言之,那些猛子,几乎是毫无意义的。偶尔叼着一条拇指粗细的小鱼,它就会显出一副尴尬的样子,不知道是游向小船让爷爷将鱼取走呢还是自己吃掉——拴在脖子上的草绳,并未拴死,是留下一定空隙的,鱼鹰们可以把一些小鱼吞进肚里。
这时,就会有一两只鱼鹰游过来,趁黑水手不备,一口夺去它嘴上的小鱼,立即吞进肚里。
看到这幅景象,爷爷心里会泛起一丝悲哀,并对那些“不要脸的家伙”十分生气。他会举起竹篙,突然劈下,吓得那些“不要脸的家伙”拍着翅膀慌忙逃窜。爷爷只好经常把它捞到船上,让它歇着。爷爷安慰它:“你老了,你不比它们了。你就歇着吧,不要心里过意不去。谁都有这个时候,人也一样。”爷爷想到了自己,心里有淡淡的酸痛。
所有的鱼鹰都不再把黑水手放在眼里,它们甚至经常欺负它,而当它们看到爷爷从一堆杂鱼中挑出最好的鱼喂它时,会感到十分生气,甚至是愤怒。它们不住地叫唤着,好像在责问:凭什么?它一条鱼都没有抓住,凭什么还喂它最好的鱼?那时,黑水手显得很不好意思,并不肯再将爷爷送到它嘴边的鱼吞下去。
爷爷说:“别听它们的。它们这群小畜生,早晚要遭报应的……”
黑水手要尽一只鱼鹰的本分,一旦下水,就用尽全身力气去抓鱼。但是,它的猛子总是扎得很浅,无论它怎么用力,就是无法将自己的身子扎到水的深处。以前,它一旦进入深水,反而觉得深水世界比水面上的世界还要清澈明亮,可是现在,深水世界是那么的阴暗与模糊,几乎看不见什么。它蹬动双腿,收紧身子,不住地向前钻去,直到身体消耗掉所有的力气,再也憋不住了,才缓缓浮到水面上。那时,它已经头昏脑涨,只觉得身子随着水波在晃动,整个世界一片虚幻。
要过很久,它才能缓过来,而那时,小船与其他鱼鹰已远远在前。接下来的时间里,它只能用力追赶了,已再也不可能扎猛子抓鱼去。
这一天,它终于又抓到了一条小鱼。
鱼是小了点儿,但它毕竟也是一条鱼。它要把这条鱼交给主人。它叼着小鱼往小船游去。
小鱼在阳光下扭动着身子,招引了其他鱼鹰。它们纷纷向黑水手游过来。
黑水手知道它们是冲着它嘴上那条小鱼而来的,便拼命向小船游去。
但是,很快有几只鱼鹰截住了它。它们围成一圈,向黑水手紧逼过来。
小船上的爷爷看到了,一跺脚:“你傻呀?吃掉就是了!”
黑水手却还是叼着那条小鱼。
很快,就有几只鱼鹰游到了黑水手的身边,它们拍着翅膀,抻长脖子去抢夺那条小鱼。
黑水手吃力地躲避着。
终于,有一只鱼鹰——正是那只身强力壮的小鱼鹰,一口啄下去,把那条小鱼啄成了两截,并一伸脖子,把啄得的半截鱼吞进了肚里。
黑水手口一松,剩下的半截鱼落进水中。
转眼间,那半截鱼就不知被哪只鱼鹰吃掉了。
爷爷的小船快速往这边赶来。
黑水手终于愤怒了,拍着翅膀,向那些掠夺者开始了反击。
它叫唤着,用坚硬的嘴向它们啄去。
鱼鹰们群起而攻之。它们啄黑水手的脑袋,啄它的身子,顿时,水面上漂起许多黑褐色的羽毛。
黑水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它只好缩成一团,任由它们去啄。那时,它像一团破布,在水面上漂浮着。
爷爷驾船赶到了,他挥舞竹篙,在水面上激起一团团水花,并不停地吼叫与怒骂。
鱼鹰们像炸了窝一般,纷纷逃窜,水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水花。
爷爷把船靠近黑水手。
傻子男孩趴在船帮上,将黑水手捞到船上。
黑水手被啄去许多羽毛,样子显得十分丑陋。
爷爷蹲在它身旁,不住地说着:“你怎么这样傻呀?你怎么这样傻呀……”
黑水手的目光里是无助和一望无际的悲哀……
2
这天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傻子男孩突然向爷爷叫了起来:“它……它……没……没了……”
爷爷疑惑地看着他。
“黑……黑……黑水手……”
爷爷仔细清点鱼鹰,发现黑水手不见了。他回头向水面上望去,除了有几只鸭子在缓缓地游动,却不见黑水手的踪影。
傻子男孩用手指着来路,让爷爷掉转船头寻找黑水手去。
爷爷点了点头,将河里的鱼鹰全都捞到枝形架上,然后掉转船头,迅速往来路撑去。一路上,爷爷不住地呼唤着黑水手。
傻子男孩站在船头,身体随小船的摇摆而摇摆,也在不住地呼唤着黑水手。
他们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黑水手。
爷爷已没有力气再撑船了,放下竹篙,坐了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在嘴中不住地喃喃自语:“去哪儿了呢?去哪儿了呢……”
傻子男孩一声不吭地坐在船头上,转动着脑袋,目光不屈不挠地在水面上搜寻着。
大河已一片安静,并且已经模糊一片。
爷爷忙着做饭时,对傻子男孩说:“它老了,也许像当年那样,被渔网缠住挣不脱了,也许它觉得自己实在太老了,不想麻烦我们了,自己游到一边去了……”
这顿晚饭,傻子男孩没有吃,爷爷怎么劝他都不吃。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还在用目光固执地往黑暗里寻找着。
爷爷睡不着,心里总是想着黑水手,多少年过去了,跟黑水手年龄差不多大的鱼鹰都一只只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黑水手还在陪伴着他,而如今,它也不见了。它只不过是只水禽,可是,爷爷却一直把它当个人看。一幕幕的情景,在他脑海里接连不断地闪过。
五更天,他才睡着。
而那时,傻子男孩却忽然醒来了。他醒来,是因为他听见了黑水手的叫声。那叫声十分遥远,但却又十分真切。他分不清这是梦还是事实,坐在黑暗里,屏住呼吸继续听着。
只有黑夜的声音。
傻子男孩起来了。他悄悄地从爷爷身边爬过,尽量不让手腕上的铃铛发出响声。
他爬出了篷子,那时,有半轮月亮快要掉到西边的水里。
他轻轻拿起竹篙,将船撑向黑水手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不管这是一个梦还是一个事实。
在爷爷手把手的教导下,傻子男孩早已会用竹篙撑船了。他撑船的样子很好看,细长的身子,配上长长的竹篙,让爷爷觉得,这小子本来就是一个撑船的。他将竹篙紧紧地挨着船帮,插到河底,然后身子下蹲,圆圆的结结实实的小屁股撅着,用力撑着,小船贴着水面,“泼剌泼剌”地往前行驶着。
天色在小船的行进中变亮,大河与天空本为一色,现在慢慢区别开来了,河是河,天是天,只是远处还融为一色。转眼间,河水开始转为暗红——太阳露出了一点儿。
早飞的鸟儿,在小船的上空滑动着。
傻子男孩已经汗淋淋的。他撑着小船,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
他觉得黑水手就在那儿等着他和爷爷搭救它。
爷爷醒来后问道:“小子,你要把船撑到哪儿去?”他发现,小船已驶出大河,进入一条支流了。
虽说是支流,也是一条有模有样的河。
傻子男孩用手指着前方:“那儿!我……听……听见它叫……叫了……”
爷爷一脸疑惑:“你听见它叫了?”
傻子男孩点点头。
在爷爷看来,傻子男孩总有些古怪而神秘的行动。明明天空什么也没有,他偏用手指给爷爷看:“鸟!”根本没有鸟。但爷爷正在否决傻子男孩的发现时,一只鸟莫名其妙地飞翔在了天空。而爷爷刚才察看天空时,明明没有见到任何鸟的踪迹。
爷爷只能将信将疑地由着傻子男孩将船向前撑去。
一个多小时后,傻子男孩还在一个劲地将船往前撑着,爷爷终于阻止他了:“小子,停下吧!这根本不可能。一只鱼鹰的叫声,哪能传这么远?!掉头吧,回到大河里。”
但傻子男孩不听,依然一板一眼地将小船撑向前去。
爷爷只好由着傻子男孩。
又撑了个把钟头,傻子男孩没有力气了,放下竹篙,躺在了船上。
爷爷要拿竹篙,将小船撑回大河,傻子男孩却用双手死死抓住竹篙不让爷爷动,而自己又没有力气再将小船撑向前去。
爷爷哭笑不得:“就让船这么漂着不成?”
傻子男孩却回答了一个“嗯”字。
爷爷只好暂时坐在了那里。
小船向前漂去,过不一会儿,就漂向了岸边,然后,小船就沿着岸边,一忽慢一忽快地漂去。
傻子男孩忽地坐了起来,先是快速转动脑袋,接着慢慢转动脑袋,仿佛在慢慢地调准耳朵要冲着某一个方向。
小船好像也在聆听什么,居然停在了那里,而那时,河上明明有风。
傻子男孩的脑袋终于固定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用手一指芦苇丛,却没有说话。
爷爷也侧身听去,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傻子男孩忽地跳下河去,“哗啦哗啦”地拨开芦苇,向深处走去。
爷爷操起竹篙,尾随傻子男孩,用力将小船撑进芦苇丛里。
傻子男孩突然向前猛跑,身后是一片水花。
小船紧随其后。
芦苇开始变得稀疏,傻子男孩“嗷嗷”叫唤着,转过身来,望着爷爷,而手却指着前方。
爷爷也跳下了小船,向傻子男孩跑去。他很快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有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又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等爷爷赶到时,傻子男孩早已经蹲在那两个东西的身边。
那银光闪闪的东西是一条大鱼,那黑乎乎的东西,正是丢失了的黑水手。
鱼似乎还有生命的气息,而黑水手却好像已经死了,但它带钩的嘴,却还嵌在大鱼的身体里。
爷爷两眼一阵发黑,差点儿跌倒在水中。
傻子男孩想将黑水手抱起,但却一时无法让黑水手的钩嘴脱离大鱼的身体,抱了几次,都未成功。
爷爷踉跄地赶过来,帮着傻子男孩,好不容易才将黑水手的钩嘴与大鱼的身体分离开来。
傻子男孩将黑水手抱在怀里,眼泪不住地流淌下来。但那是欢喜的眼泪:黑水手没死,它在傻子男孩怀里微微地颤抖着,还挣扎着抬起头来,用那对黑豆大小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看了爷爷一眼。
那条大鱼好像在摆动尾巴,显出要逃脱的样子,傻子男孩把黑水手交给爷爷,一头扑向那条大鱼。
大鱼倒也没有挣扎。
傻子男孩几次要将大鱼抱起来,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他总算将它抱了起来,但很快便跌倒了。
爷爷把黑水手送回船舱,拿了一根绳子,将绳子从大鱼嘴里穿进去,再从鳃里穿出,系了一个扣,然后将绳子交给傻子男孩。
傻子男孩用绳子拖着鱼,一步步向小船走去。
爷爷让傻子男孩帮忙,称了大鱼的重量:三十二斤!
爷爷说:“比它上回抓的那条大鱼,还重五两呢!”他望着瘫痪在船舱里的黑鱼鹰,“你何苦呢?你这么大年纪了,逞什么能呀!你抓不到鱼就抓不到鱼嘛,我也没有责怪你呀!”
那时,黑水手的双眼半眯缝着,一副困倦的样子。
它身上的羽毛又少了许多,到处露出难看的肉身。
爷爷向傻子男孩感叹着:“当年,它抓了一条三十一斤五两的鱼,它还年轻呢!这一回,它居然抓了条三十二斤的!可是,它已经老到快要死啦……”
爷爷用僵硬的手抹了一把眼泪……
3
黑水手一直瘫痪着,它无数次地想站立起来,都失败了。
爷爷说:“你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光了,你哪儿还能站起来呀!”
小船依然沿着那条大河向前行进着。
不久,爷爷病了,一病就很重,一连好几天都不能起床,最多也就只能将身子靠着船舱的横挡板上,看着傻子男孩放鱼鹰、忙着做饭。
傻子男孩不免有点生疏与慌乱,但有爷爷的指导,一切,马马虎虎,也都做成了。爷爷高兴,傻子男孩也高兴。
小船总是往前行驶着。
那河变得越宽,水流就越平稳,小船的行进也就变得越顺利。
爷爷的身体似乎在一天一天地好起来,日子看上去很不错,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身体开始转好的爷爷却在将鱼鹰一只一只地卖掉。卖了钱,爷爷并没有用它来治病,而是都收在腰间的钱包里,只是拿出一部分买吃的,买杂鱼喂黑水手。傻子男孩毕竟不像爷爷那样会放鱼鹰,一天下来,那些鱼鹰只能将就着把自己喂饱,而黑水手就得买杂鱼来喂它。
黑水手至今也没有能够站立起来,只能整天蹲在一只早先就准备下的草窝窝里。一天里,大部分时间它的双眼是闭着的,仿佛在回忆它一生的时光。
食量倒还可以。
“能吃不能做,人老了也这样。”爷爷说。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爷爷从钱包里掏钱买杂鱼时,毫不犹豫,出手大方,将黑水手整天喂得饱饱的。
黑水手也不拒绝。
不住地卖掉鱼鹰,一个劲地喂黑水手,傻子男孩并不明白爷爷的心思。
爷爷自己心里十分清楚,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别看这几天他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甚至能起身上岸走走,但他实际感觉到的是,他的身体还只剩一些气力。现在,这些气力聚焦在一起,在支撑着他。
爷爷的生命像一盏油灯。这盏油灯的油马上就要见底。这火苗还亮着,但忽地就会熄灭。
爷爷必须在一切黑暗下来之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此时的爷爷,平静而沉着。他甚至还不时地微笑一下。
深夜,当傻子男孩在他身边酣睡时,他却睁着眼睛看着船篷外的天色。那些被他看了数十年的天空、月亮和无数星星,不久都将远去,而他将沉没于深不见底的黑暗,倒也不怕,活了这么久,也该走了。现在,让他牵挂的,就是黑水手和傻子男孩。
其他几只鱼鹰,都还能抓鱼,他走后,也许它们就成了野鱼鹰,也许被另外养鱼鹰的人收留。他不打算再卖了,他希望他走时,能有鱼鹰相随,直把他送到去天堂的路口。
他已从过路船上给傻子男孩买下一只大大的背包,并装好路上行走的若干用品。他悄悄地将钱放在了背包里面的夹层里。
“该送它上路了。”这天,爷爷对傻子男孩说完,眼睛一直看着黑水手。
傻子男孩不明白“上路”是什么意思。
爷爷从货船上买了一瓶酒,几支蜡烛。他特地叮嘱,他要的不是红蜡烛,而是白蜡烛。“不是我喝。”爷爷说,在傻子男孩面前晃了晃酒瓶。
傍晚,爷爷从船的尾部取出一把短柄铁锨交给傻子男孩,把白蜡烛和一盒火柴放在衣服口袋里,弯腰抱起黑水手,让傻子男孩将他扶到了河滩上。
这是一片很大的河滩。
爷爷让傻子男孩一直把他搀到离船几十步远的地方。那里有棵大树。
爷爷对傻子男孩说:“挖吧,挖个坑。”
傻子男孩疑惑地望着爷爷。
爷爷打开酒瓶,扒开黑水手的嘴,将酒“咕嘟咕嘟”地倒进它的嘴里。
傻子男孩觉得今晚爷爷很有趣:自己不喝酒,倒让黑水手喝酒。
爷爷几乎将一瓶酒都灌到了黑水手的嘴里。其间,黑水手几次挣扎,要躲闪爷爷的酒瓶,却被爷爷牢牢抓住,使它无法躲闪。
“喝吧喝吧……”爷爷对它说,“你老了,要上路了,就高高兴兴地上路吧。这是你的命。命是躲不了的。我也躲不了。我会跟着来的。你只是先走一步。我要是先走了,你就上不了路了……”
爷爷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爷爷对傻子男孩说:“挖呀!怎不挖呢?挖得深一些。”他把黑水手轻轻地放在树下。
黑水手拍了拍翅膀,想站起身来往水边小船方向跑,但根本站不起来。它的双翅耷拉在地上,不一会儿,脑袋也垂了下来。
“正醉着呢!”爷爷对它说,“这是传下来的规矩,上百年上千年了,一只鱼鹰老得实在不行了,就用酒把它灌醉,然后埋到土里。你也是知道的。你也看到过我埋其他的鱼鹰。这回,该轮到你了……”
傻子男孩似懂非懂。他抓着铁锨,却始终没有动手。
爷爷拿过铁锨:“不是爷爷心肠狠,孩子!”他开始吃力地挖土。
爷爷挖了好一阵,才挖了浅浅一个坑,只好又把铁锨送到傻子男孩手上:“挖吧,给它挖个深坑。”
傻子男孩接过铁锨,“吭哧吭哧”地挖了起来,泥土不停地飞到一边。
爷爷坐在黑水手身边。
黑水手好像睡着了。月光下,它颈上的毛,闪烁着微弱的蓝光。
泥土还在飞扬。傻子男孩已脱掉了上衣,光溜溜的身上,流着一道又一道的汗水。
爷爷轻轻用手抚摸着已经一动不动的黑水手:“去吧,用不了多久,我俩又会见面的……”他看了看傻子男孩挖的坑,说,“孩子,别挖了,够深的了。”
但傻子男孩不听,一个劲地挖着,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土拨鼠。
月亮来到大树顶上,是个大月亮。
爷爷抓住了傻子男孩手上的铁锨,这才使傻子男孩停了下来。
“看它一眼吧。”爷爷对傻子男孩说。
傻子男孩却把脑袋转到一边。
爷爷摇了摇头,抱起看似已没有一丝生命的黑水手,轻轻地放到了坑里。然后,他跪在那里,用手将坑外的泥不住地推进坑里。
不一会儿工夫,黑水手就被细土覆盖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傻子男孩也跪在了坑边,与爷爷一道,用双手将泥土不住地推到坑里。
坑渐渐满了。
两人歇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填土。
坑填满之后,外面还有不少土。
爷爷拿起铁锨,轻轻拍了拍,往上加了些土,再轻轻拍拍,又加了一些土,最后,把土全堆在了上面,堆成了一个坟墓。爷爷围着这堆土,用铁锨细心地拍,哪边多一些,就铲下一些,哪边少一些,就补上一些,仿佛那是一件很重要的活儿,很有讲究的活儿。
终于觉得,这小小的坟墓已做得很好看了,爷爷才放下铁锨。
周围尽是杂草野花。
爷爷采了很多野花,抛撒在黑水手的坟上。
傻子男孩学着爷爷的样子,采了更多的花,全都抛撒在了黑水手的坟上。
爷爷从口袋里取出那些白蜡烛,一共五支。
他将它们一根根立在地上,然后,擦着火柴,把它们一支支点亮。
亮光下的蜡烛,是半透明状,像温润的玉。
爷爷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地,让傻子男孩也坐了下来。
蜡烛一点一点地矮了下来。
爷爷把胳膊放在傻子男孩的肩上,哼唱起来。
蜡烛熄灭之后,他们还坐在大树下。
小船上,不知是哪一只鱼鹰叫了一声……
4
已是深夜,爷爷终于说:“回吧。”他随手抓了一把细土,抛撒在黑水手小小的坟上。
他试了几次,都没有能够站起来,还是傻子男孩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才将他从地上拉起。
在往小船走去时,他们走得很慢。爷爷的步伐很小,并且每挪一步都要花费很长时间。
傻子男孩一手搀扶着爷爷,一手拖着铁锨。
铁锨有时摩擦到河滩上的石头,就会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发出“当当当”的金属声。
月亮走得很远了,像一个要赶回家去的孩子。
回到船上躺下后,爷爷开始断断续续,没完没了地对傻子男孩说话。声音有些微弱,但平静而镇定。他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口上,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因为极度消瘦,若放在白天来看,那双眼睛很深很大。
“爷爷快要走了……”
爷爷知道傻子男孩已懂得“走”是什么意思了。
“爷爷说走就走了。爷爷自小就没有家,爷爷这一辈子就在水上漂,到那时,你只需为爷爷做一件事:解开小船的缆绳。随风漂,漂到哪儿,哪儿就是爷爷的家。这小船上,也没有什么值得你拿的,那个背包可一定得背上。那里面,有爷爷给你的钱,爷爷用不着那些钱了……”
有很长时间,爷爷没有说话。他把手慢慢地挪移到傻子男孩的身上,从肚皮那儿慢慢地抚摸到脸上,然后停留在傻子男孩的头发里。
“你也要走了……”爷爷说,“孩子,爷爷遇到你,这是爷爷的造化。爷爷一辈子也没想到过,爷爷走时能有人为爷爷送行……”
接下来,爷爷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就那样安静地躺在船舱里。
傻子男孩驾船,放鱼鹰,其余的时间,或是坐在爷爷身旁,或是睡在爷爷身旁。
爷爷很少说话,爷爷已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的眼睛总那么睁着,看天空,看天空的飞鸟与流云。
这天傍晚,忙碌了一天的傻子男孩坐在爷爷身边时,爷爷吃力地举起手,用手指在傻子男孩的脑门上敲了几下,声音很小,但却是很清楚地说了一句话:“你不傻……”
傻子男孩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脯:“我……不傻……”他先是无声地笑起来,接着“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爷爷也笑了起来,是无声的。
天色变了。
傻子男孩爬出船舱,仰脸看了看天空,将白天揭开的船篷合上了。
一夜,风雨就未停歇,风倒也不大,雨也不是暴雨,就那样吹着下着,四周都是风声雨声,还有小船与河水相撞的水声。
傻子男孩醒来了。
傻子男孩醒来,并不是因为风雨停歇了,而是因为他觉得船舱里很冷——他被冻醒了。
他摸了摸爷爷的身子。
爷爷的身子已经变得冰凉。
他没有害怕,依然睡着,还往爷爷身边靠了靠。
那时,天在拂晓时分,天地间还是一片灰色。
傻子男孩一动不动地躺着,直躺到天大亮,岸边的树上,小鸟“叽叽喳喳”闹成一片。
傻子男孩起来后就像爷爷总是给他掖被子一样,给爷爷掖了掖被子。
他做了早饭,吃得饱饱的。
他没有叫爷爷吃早饭,因为,他知道,爷爷永远不会再吃早饭了。
他把剩下的几只鱼鹰脖子上拴的绳子统统解掉扔到了河里,然后,把昨天它们抓来的鱼统统喂给了它们,它们直吃得脖子直直的不能打弯。
他又坐到了爷爷的身边。
他发现爷爷的眼角有眼屎,就拿毛巾在河里涮了涮,十分细心地给爷爷洗了脸,直洗到爷爷的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星点儿污迹。
天说晴就晴,一轮太阳带着大河的水珠,升了起来。
傻子男孩背起背包,跳上岸,解掉了拴在树上的缆绳,将小船的船头扳向河心,然后用力将小船推向河心方向。
因小船速度很快,鱼鹰们都展开了翅膀,以保持平衡。
傻子男孩没有立即上路,而是坐在高高的岸上,一直望着爷爷的小船,直到它漂远,无影无踪。
他站了起来,冲着小船消失的方向:“我……我不傻……”
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向远去的小船挥着手。
他始终未掉一滴眼泪。
在他看来,也许哪一天,他还会遇上爷爷的……
(司志政摘自《曹文轩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