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尾七重
女孩总是诉说个没完。
“求求你啦,把这里弄亮堂点,太黑我害怕。”
但是没有人听她的唠叨。来来往往人流不断,却没有谁理睬她。
穿白上衣的女孩坐在椅子上。系着淡蓝色头绫的长发掩住她的脸型。女孩大张着略带灰色的绿眼睛,不停地哀求着:“求求了,谁能把这里弄亮堂一些啊!”
女孩的声音只是徒劳无功地回荡而已。
木之美术馆就在公园边上。据说从前住过贵族,是一幢老式的石材建筑。
在被铁链围上的美术馆前面铺展开一片绿草坪,四周种着椎、栗等老树,枝叶繁茂。
来美术馆参观的人们全都是为了看一幅画作直奔三楼而去。尽管一楼和二楼也有许多世界著名画家昂贵的画作在展出,但大家对它们毫无兴趣。
在最里面的展室里有这样一幅画。
唯有这个展室保持着原来最早的模样。大理石的暖炉啦,褪色了的波斯地毯啦,水晶吊灯啦,还有磨破了边的窗帘什么的。
进入展室后,大家小心翼翼地观赏。
那幅画就挂在暖炉之上。不像其他展室那样挂着很多画,这里只有这么一幅画。尽管透过四敞大开的窗户和镶嵌在漂亮天井上的天窗斜射进炫目的光芒,但那幅画却昏暗暗的,仿佛后面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在大约30号的油画布上,以深灰色为背景,画着一个7岁左右的小女孩。
穿着宽松白上衣的女孩坐在椅子上。把大大的脑门儿凸出来,金发飘逸,淡蓝色的头绫若隐若现。
这是一个甚为可爱的女孩。几乎要消失的细细的眉毛,樱桃小口,尖尖的下巴,脸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雀斑。
女孩将穿着手工编织长裤的腿蜷曲在椅子上,把一本黑色的小开本的书放在膝盖上,正欲翻动书页,忽然朝这边看了一下似的,睁大着圆圆的眼睛。然而——
“吓死人了,那眼睛,太可怕了。好像能看透我的心……”
“不管什么角落,那眼睛都在跟随着你。对,在某个寺庙里挂了一张老虎画,不论在里面的什么位置,它都注视着你——和那种画太像了。”
“还有点仇恨在内呢。”
“那眼睛真是瘆人啊,好像在燃烧一样。”
“可怕,那眼睛里都是仇恨的目光。快回去吧。”
来看画的人议论纷纷。
真的,走到房间的任何地方,女孩略带灰色的绿眼睛,都跟着你。你凝视着她,也会后背起鸡皮疙瘩,冒冷汗。
多数人都会急忙逃离展室。但也正因为就想体验恐怖的感觉,人们才会一而再地前来参观。
“喂,把这里弄亮堂一点吧,这里太昏暗、太冷了。请求你们,谁来给点一盏灯吧。”
女孩嘀嘀咕咕。
她看着每一个走进展览室的人,对他们寄托着全部的期望。
不过,一天过去,到了黄昏时分,女孩会长叹一声。
“我明明这么卖力地恳求,却谁也不理睬我!”
能耐心听一听女孩这长叹之声的唯有从天窗流淌进来的月光而已。
美术馆的保安们7点左右一次,午夜一次,而后是黎明前5点钟一次,必须每日三次对全馆所有展室进行巡查,但他们最不愿意到这个展室来巡查。
因为从很久以前就有这样的传闻。
“没有刮风,明明窗户也关得严严的,但展室的窗帘却在摇动。”
“是啊,我也听人说过的,明明还没有进入展室呢,暖炉上的烛台突然倒了——我都吓破胆了。”
“一个要闭馆的时候前来参观的人,脸色煞白地突然跑了下来,说听到孩子的哭声了。”
“喂,真的?不管谁说什么,反正半夜我是再也不到那儿去了。”
这种悄然的议论不胫而走。
开始,美术馆的馆长还积极辟谣。他怕客人们因为害怕再也不来美术馆。
但是,传闻越传越广,前来美术馆参观的人反而增多了。来木之美术馆的人流再也没有断过。
馆长就不说什么了。不仅如此,他还到处宣传为了搞清楚展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曾经亲眼看到里面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他如此说——
“我在那幅画前过了一晚上。我和朋友轮班观察,看到底会发生什么。结果,到了半夜,天窗响了起来,是一种恐怖的咔嗒咔嗒的声音。就像要把什么东西放到展室似的。声音急促得很。任何人都会先大声喊叫然后无语,继而又大喊大叫起来的。真是担心,天窗马上就要掉下来!哎,你说是风?不,一点都没刮风。空气黏黏糊糊的夜,一点风都没刮。”
女孩轻声笑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说?窗帘摇动是因为有一只小老鼠在后面来回穿行。烛台倒地是因为关门的力量过大震的。所谓孩子的哭声,是风吹进烟囱的声音。天窗的响声是因为橡树和栗子树的果实掉在上面,不是经常刮风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对了,你们为什么不听听我的请求呢?把这里弄亮堂一点,求求你啦。”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画,老师?”
“是啊,大约有150年啦。不,这幅画应该有两百多年啦。”
“你知道是谁画的吗?有人说作画的风格与那个时期的画家极为相似。”
“还是不清楚是什么人画的,做过细致的调查,我认为也可能是一个并不专业的人画来自我安慰的,连个名章签名都没有。从那女孩的服装上看,应该是贵族或大宅门的公主吧。所以,很有可能是家庭教师或者别的什么人画的。应该是一件还没有最后画完的作品。”
在画面前接受提问的老画家很认同地点点头。
“这幅画里充满了仇恨。”如此断言的人是个心理专家。是标榜可以和灵魂对话的女人。
“是说仇恨吗?”
“是的,里面藏着这幅画的模特的灵魂,灵魂想回去。”
“说灵魂要回去,要回哪里去?”
“回到这个女孩所在的地方去。想回到那里,但没有人带她回去。因为越来越难以回去,就产生了仇恨。如果这样一直摆放在这里的话,可能还要发生更骇人的事情呢。”
“就是说究竟要回什么地方去。作为模特的女孩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那就打听一下吧。”
心灵研究专家玩弄着象牙链,祝愿的词语从嘴唇溜出。
在长时间进行祈祷后,心灵研究专家痛苦地摇动着身体说:“有什么东西在妨碍着。是比这个孩子的灵魂更有力的东西在妨碍着。它好像要把这幅画移动到原来的地方去。”
心灵研究专家的额头渗出汗水来。
“我没想求你这么做。我只是希望这里能亮堂一点。太昏暗了,我怕。啊,我求求你,把这里弄亮堂点。”女孩不停地嘀咕着。
夕阳把红色的光芒照进天窗。
凝视着树叶婆娑的树林,女孩又叹息起来。
“谁也不理睬我,谁也不理睬我。”
在她寂寞地喃喃自语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道:“你说什么?”
是一个男孩儿站在门口,穿着毛线衣,瘦瘦的。
男孩儿快步走进展室。
“刚才你说什么?”
女孩的脸灿烂起来:“求求你,把这里弄亮堂点。我怕黑,我要亮堂点。”
“你说要亮堂点,这里已经很亮堂了呀。看,到处都是阳光。”
“不是你那里,是我这里。”
“你那里?”
男孩儿靠近暖炉,反复地注视着那幅画。
女孩的背后果然很冷。看着像有什么冷酷的、可怕的东西隐藏其间。
“是的,好像什么东西藏在洞穴里似的。”
“啥?我一直在恳求着把这儿弄亮堂点,但没有人理睬我。”
女孩的声音变小了,眼瞧着圆圆的绿眼睛里泪珠就要滴落下来。
男孩儿是昨天刚刚搬家来到这个城市的。他和被聘为公园保洁员的父亲两个人一起住在公园办公室的楼上。
对于一个生活在满是垃圾的狭窄街道的男孩来说,这里似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林立的树木、绿油油的空阔的草坪上绚烂开放的花朵、喷泉、白椅子,男孩立即就喜欢上这里的一切。不管怎么蹦呀跳的,大喊大叫,都没有人抱怨。他最高兴的是,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在昏暗的公寓里孤寂地等待父亲回家了。
整整一天在公园里四处探险之后,男孩又忽然钻进美术馆来,当然他根本没听到什么关于画的流言。不爱说话的父亲搬家来这里时根本就没有唠叨什么。
男孩向后稍微退了退,认真地看画。
女孩认真地看着男孩。
片刻后,男孩啪地拍打着手掌说:“你看,如果再有些花朵就好看多了。”
“什么?”
“真的,如果你的身后都是花,你在花丛里,你还能害怕吗?像莲花、蒲公英,还有紫罗兰。”
“银莲花、翘摇、金凤花。”女孩跟着说。
“雏菊、樱草、野蔷薇。”
“甜豆花、小苍兰、雪莲花。”
“瞿麦、勿忘我、插箭台。”
“罂粟花、玛丽金、藏红花!”
“水仙、牵牛花,还有向日葵。”
“天竺葵、三色堇,还有天芥菜。”
两个人争着抢着数着花的名字。
“啊,给我花,给我许多许多的花。”女孩忘我地叫了起来。
“我画给你,我这就画。等等,我去拿画笔。”
男孩情绪激昂地喊叫着跑出了展室。
“啊,啊,坏啦,坏啦……”
第二天早上,巡视美术馆的馆长站立在三层展室大叫大嚷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馆长的脸眼瞧着就红涨起来。眼睛瞪得眼珠子要跳出来那么大,浑身颤抖。
“来,快来人啊!”馆长瞪着眼大喊。
连忙赶来的美术馆职员们个个目瞪口呆。
画上的女孩被满满盛开的连缝隙也没有般的花朵包围在中间。
“快把这些花给我擦掉,快,找染料,把染料拿来。碎布条、抹布、挥发油、破衣服,什么都行,快快拿来!”馆长声嘶力竭地说。
整个美术馆闹翻了天。负责馆员管理的办事员和保安员也都急忙赶过来。
然而奇怪的是,不管用什么办法,画笔画出来的花就是弄不掉。名画变成了极其普通的女孩的肖像画,在花丛中的女孩天真无邪地微笑着。略带灰色的眼睛也幸福地放着光。
“好不容易靠它吸引顾客呢,这下全完了。”馆长哀叹道。
“我再也不害怕了,有这么多花呢。”女孩忘我地笑了,“我再也不孤独了,因为那个孩子就要来了。啊!我听到他的声音了,他来了。”
噔噔的脚步声离三楼的展室越来越近了。
(水云间摘自《儿童文学·经典》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