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鸿锟
繁星冷傲地燃烧着自己的光芒。沈向前独自坐在楼顶,仰望满天星海。哪一颗星星的下面,是他那遥远的充满回忆的小山村呢?
向前9岁那年,为给向前攒学费,爹随着那些按捺不住的青壮年们去了山外的城市。那时村里有两辆老式东方红拖拉机,负责每年过完春节 “突突突”地一路颠簸把大伙送出山,到年底,再“突突突”地开去县城蹲守,把陆续从外地赶回来过年的打工族们一并接回村来。
爹在家的日子里,向前就成了爹的小尾巴,见天贴在爹的身后,爹忙啥他跟着打下手,爹坐下他也搬个小板凳紧挨着爹坐。爹闲的时候不多,他要去山里找干树枝,拉回家劈成窄窄的木条,紧靠西院墙整齐地码成垛,这是爹给娘儿俩准备的烧饭用的柴火。等柴火垛码得足有院墙高,够娘俩烧大半年的,爹就又走了。
爹不在家的日子,向前想爹了,娘就让他站在院里,仰望满天的繁星。山里的夜色真清澈啊,清澈到满天的繁星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就能全部揽在怀中。娘指着天上说,喏,爹就在那颗星星下面呢,星星帮咱看着爹呢。
入冬第一场雪下起来,盖住了刚露头的麦苗,向前蛰伏了一年的小心思却开始发芽滋长了,爹呀,过不久就该回来了。
向前一有空就跑到村口守候,他要在东方红拖拉机从山口转过来的第一眼就看到爹,他要亲自把爹领回家,他总是先偷偷把院门打开一条缝,把爹带回的大包小包一个个扔进院里,然后突然院门大开,父子俩大手拉着小手站在门口,齐齐咧开嘴,看着娘脸上绽开的那一朵喜悦的花。
这是向前最爱的场景,比过年吃肉穿新衣服都喜欢。可是这个场景在向前13岁那年就戛然而止了。那一年,是爹进城打工的第五个年头。
爹说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爹因为劳累过度又舍不得花钱治病,肝硬化转成肝癌,已是晚期。
爹到底还是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向前咬牙读完初中的最后一学期就辍学回了家,他要接替爹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又是一年春天,又到了出门打工的日子。18岁的向前坐着爹坐过的东方红拖拉机一路颠簸,又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爹驻足过的上海,跟着爹生前的建筑队工友,白天做着爹曾做过的活,夜晚伴着疲惫入眠。城市里不像山村,晚上经常看不见星星,只要是能看见星星的夜晚,向前就会坐在未峻工的高楼顶,面朝家乡的方向,从满天的繁星里找到属于他的那颗星星,在那颗星星下面,有娘和长眠地下的爹。
向前跟爹一样,身上有股韧劲,踏实肯干能吃苦,很受工头的器重,十年间慢慢从一个乡村小伙子成长为上海工地的包工头,算是在上海站稳了脚跟。远在家乡的娘身体日渐衰老,每次通电话的时候都固执地说,娃啊,回吧,那里不是你的家。
向前允诺娘,他刚承揽了一个大项目,等工程竣工,大楼盖完了就回家。他没跟娘说,他的计划其实是回家接娘来上海,让娘开开眼,就再不会有让他回家的执念了。不料,工地出了事故,向前赔得一无所有。向前几近崩溃,痛苦辗转,命运无情地抛弃了爹,然后又狠狠地戏弄了他。向前来到外滩,来上海这么多年,向前一直没上过东方明珠,他原想着把娘接来后,带着娘一起领略大上海的繁华夜景,看来这个愿景不会实现了。
站在东方明珠二百多米高的悬空观光廊,向前俯瞰着这座给了他希望再将他置于绝境的城市,满眼的流光璀璨突然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想爹时看到的满天繁星。他抬起头,上海的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也许上海的星星都从天上倾泻到了地下。不知何处,一个女声在低吟浅唱,“……我们是谁/只不过是银河中的一粒灰尘……翻过这一页/我们会找到一个崭新的结局……我们寻找着存在的意义/我们都是迷失的星星/试着把黑暗照亮/我想我看到你哭了/我想你在呼唤我的名字……”歌声悠远轻柔,在空气中浮动蔓延,蔓延进了向前的心里。向前的心平静下来,平静得就像黄浦江的水,城市的繁星明明灭灭,却不是他心中的那片繁星,他开始想念家乡那宁静清澈的夜晚,那伸手就能揽入怀的满天繁星。
第二天,向前买了一张车票,踏上了回小山村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