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烈日炎炎,火一般炙烤着黄泥湾的每一寸土地。田畈裂开一道道口子,像一张张饥渴的嘴,攒足了劲儿准备长个子的秧苗仿佛被神仙施了定身术,耷拉着头,正渐渐褪出翠绿的颜色,划根火柴就可以点燃整个田园。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每一道堰口,都被人挖了深深的大坑,再挖就要把河底挖穿了,一天一夜也蓄不了多少水,抽水机三口两口就能喝干。如果再不下雨,恐怕秋里连一把喂牛的稻草也休想收回来。
麻爷眨着干枯的眼皮子,扳着几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算了又算,不错,已经七七四十九天没有下一滴雨了。
每一个无雨的早晨,麻爷都披衣站在院子里,仰望天空,天上仍然一个云彩渣儿都没有,没过多久,一轮艳红的日头就从东边山顶探出圆硕的脸。
老天爷,俺黄泥湾人到底作了啥孽啊,您要这样惩罚俺们……麻爷哀哀地叹息一声。
麻爷说,不求雨不行了,必须求雨;
麻爷说,打俺记事起,遇到多少次大旱,都没有这次旱得厉害;
麻爷说,民国时候,天不下雨,族长带领族人求了七天,雨来了;
麻爷说,解放了,搞大集体,共产党不迷信,不让求雨。但那年天旱,还不是老山爷瞒着大队干部,偷偷把雨求来了;
麻爷说,求雨啊,赶紧向老天爷求雨啊……
麻爷在家里讲,家里人假装没听见;麻爷在村里讲,乡亲们只是笑笑了事;麻爷去和村干部讲,村干部说,您老回家乘凉去吧,别热坏了身子。
没有人听麻爷的话。麻爷拄着拐棍,一个人在村道上走,走过来又走过去,把村道走了一遍又一遍。不管村道上有人没人,不管人们听不听,麻爷一边踽踽地走,一边喃喃地说,求雨啊,求雨啊……
麻爷的声音虽然并不高亢,但喊得久了,依然笼罩了黄泥湾,整个村庄角角落落里都回荡着麻爷有气无力的声音。
人们热昏了头,正烦呢,麻爷老和尚念经一样的声音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大家更烦。烦了,就不管不顾了,管你麻爷德高望重呢,管你麻爷七老八十呢。
求雨啊,求啊,你别唠叨了,赶紧去求吧;
你把雨求来,我给小狗扯布做花褂……
麻爷听见这样的话,有些迷茫,呆愣许久,怏怏地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露脸,麻爷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走到村口,扔掉拐棍,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颤巍巍地跪下了,深深地垂下了银白的头。
老伴拉他,麻爷不起来,吼她;儿子拉他,麻爷不起来,打他;邻居拉他,人多力量大,把他拉了起来。他们一撒手,麻爷又跪下了。
老伴踮着小脚跑回家,把麻爷的汗褂拿来了,给他披在身上。麻爷膀子一抖,把汗褂抖掉了。
太阳冉冉升起来,红光笼罩在麻爷和他老伴身上,虽然是早晨,老伴还是觉得身上裹着一团火。她把汗褂拣起来,再度给麻爷披上去。麻爷转回头,凶恶地瞪她一眼,一把扯下汗褂,扔了老远。
上午十点多,儿子端着一碗水出来了,觉得自己走在火炉里。他看见麻爷脸上身上一条条小溪似的流着汗,嘴唇已经干裂了。这样下去要脱水的。儿子把水递给他,他不接,把碗直接对着他的嘴唇,他头一摆,把碗打翻了。一碗水没有来得及欢畅地在地面流淌,就一下不见了,地面留下一片湿,和一个碎了的碗。
中午十二点多,邻居给麻爷送来一碗稀饭。太阳照在哪里,哪里就在燃烧,他觉得自己的头发衣服皮肤一起着了火。麻爷脸上身上的汗已经干了,结出了一粒粒亮晶晶的盐花。邻居把碗递给麻爷,麻爷接过去,顺手泼在眼前的地上。一碗稀饭瞬间变成了一堆白花花的干饭粒。
麻爷知道求雨的规矩。他必须赤裸着身体,不吃饭,不喝水,从太阳东升跪到太阳西落,替所有的人忏悔赎罪,以自己的虔诚感动上天。
毕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下午两点时分,麻爷一头栽到地上,人事不省了。
人们忘记了滚烫的阳光,争先恐后跑出来,七手八脚地把麻爷抬回家。
说来也怪,当天下午,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云,罩住黄泥湾。傍晚,就噼里啪啦下了一场雨。
孙子听说爷爷病危,火速从县城高中赶回家。看见麻爷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
上次我回家,爷爷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孙子拉着奶奶的手,哽咽地问。
奶奶叹口气,说,你爷爷为大伙求雨,晒的。
什么?求雨?孙子嚷起来。
奶奶郑重地点点头,说,村里人都夸你爷爷呢,还真的把雨求来了。
孙子嗨了一声,说,什么呀?昨天的雨,是县里请解放军用高射炮打下来的,全县很多地方都下了雨。
麻爷呻吟一声,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哪里下雨了?
奶奶扭头看一眼麻爷,一把捂住孙子的嘴,低声说,小祖宗,可别胡咧咧,让你爷爷听见,可就真的要了他的老命了。
选自《小小说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