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佳丽
屋子里静极了,仿佛方才筵席上的热闹只是一场梦。况且此刻对于梁启超而言,也确实如坠梦中。月色溶溶,烛光点点,那一袭红装的女子端坐着,仿若嵌入一纸油画里。梁启超缓缓走近,随着火红的盖头徐徐掀起,他的眼眸中映出一张灿若桃花的面庞。两人对视时,女子娇羞地低下头去,指尖抚过精致的嫁衣,那金丝线绣成的凤凰振翅欲飞。自今日起,她便成了他的妻。
一次乡试中,身为主考官的大学士李端棻一眼相中了梁启超。彼时衣着朴素、面容青涩的他有着异常坚定的眼神和一派维新思想,令李端棻惊诧不已。梁启超才华横溢,乡试中举后,与李端棻的来往也更加频繁。言谈中,李端棻对他愈发欣赏,想为他和堂妹牵起红线。
李家小姐蕙仙出身豪门之家,习诗书,擅歌舞,典型的大家闺秀。这般养尊处优的女子该嫁与达官贵胄,然而缘分使然,将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人紧紧缠绕在一起。
堂哥做媒的消息传来时,闺中的李蕙仙愣了神。且不说这决定如此突然,当她得知梁启超比她小了整整四岁时,她辗转反侧,忐忑不安。李端棻前来探望,对蕙仙说道:“我是看中他的风骨才情才与他攀亲的!”堂哥口中的男子气度非凡,如此便一点点消解了她心底的忧虑。她微微笑起来,算是默许了这门婚事。
1891年,梁启超与李蕙仙成了亲。李家讲求排场,不仅为蕙仙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还安排两名丫鬟跟随,终身侍奉其左右。
新婚之夜,酒酣之际,梁启超被众人引至婚房前,竟久久不敢迈入。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曾几何时他还是乡村中的苦读少年。现如今,在那刚刚止歇的锣鼓声里,他已娶了一位千金小姐,昔日不可想象的图景正一点点铺陈于眼前。这一刻如梦似幻,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着她,直看得蕙仙目光闪躲,满面红霞。
婚后的岁月里,梁启超才得以了解李蕙仙。先前他总有些忧虑,生怕这千金小姐过于骄矜,受不住平凡生活中的烟火气味。然而相处几月后,梁启超惊觉蕙仙不仅贤淑得体,且性情坚忍,分毫不输男子。
离开了娘家的蕙仙虽有贴心的侍女,却到底不是昔时“双手不沾阳春水”的闺秀了。她操持家中大小事务,俨然一位贤妻。
那时的梁启超薪水微薄,除去日常开支便所剩无几。某次他相中几本书,却因囊中羞涩无法买回,蕙仙得知后即刻从嫁妆中取出一些首饰,为他换来书籍。梁启超感动之余亦有歉疚,便推拒道:“我理应给夫人更好的生活,却要你变卖首饰为我买书,实在是受之有愧。”蕙仙听了不禁笑起来,只回一句:“夫妇本一体,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自幼饱读诗书的蕙仙顾得大体,温良贤淑,不仅为丈夫考虑好一切,亦全身心支持他的一切决定。
结婚次年,梁启超携蕙仙前往新会老家拜访。
乡间潮湿,虫蚁聚集。一路艰难不说,刚到家,蕙仙便出现了严重的水土不服之症。可她不曾埋怨,在身体稍好时主动与梁家人亲近,一声声唤着“老爷奶奶”,眉眼弯弯,笑意浅浅,哄得老人家十分开心。
在老家时,他们住在一间老书屋改建成的新房里。条件简陋却温馨自如,空闲之际,蕙仙帮着做些活计,久而久之,乡亲们都对这位京城来的千金小姐称赞不已。梁母更是逢人便夸,“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派头是有的,可一丝骄矜气也无!”
温婉的蕙仙恰似深谷之兰,悠悠其香,令人沉醉。
几年后,为寻先进的理论与技术,梁启超前往上海。蕙仙随丈夫同行,此刻的她并未想到,在那座充盈着神秘色彩的城市里,她的人生将迸发出新的火花。
赴沪不久,梁启超创办了宣传维新思想的《时务报》,又建立女子学堂。蕙仙为帮助丈夫分担事务,主动担任女子学堂校长。
多年后,谈起这段过往,梁启超仍对妻子无比感激。“人家都以为我的妻子是娇蛮不讲理的阔小姐,他们哪里猜得到,你不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做出一番事业。真正是个‘金不换呢!”
她用温柔打动了他,又用个性留住了他。在之后长期分离的岁月里,他的心虽有动摇,却始终不曾远离。
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只身逃往日本。消息传来,蕙仙神情不变,立刻携家人前往澳门避难。这段时日里,蕙仙既要抚养幼女,又要照顾老人,生活艰难困苦,却是无怨无悔。
不久后,梁启超的家信寄来。蕙仙急急拆开,读罢却是沉默。原来梁启超欲游历美洲,决意暂缓将妻儿接至日本的计划。这对每日翘首以盼家人团聚的蕙仙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若换做寻常女子,定要哭闹不已。可蕙仙到底独特,她是昔日对丈夫说出“君但为国死,无返顾也”的果敢之妻,她深明大义,在丈夫的种种抉择面前情愿舍弃儿女情,还对方自由身。
正是这样的蕙仙,能够将侍女嫁与丈夫为妾,不妒不怒,并与之和睦相处。正是这样的蕙仙,能够在丈夫“移情别恋”之时冷静分析,诚挚回信,既愿“禀告父亲大人为你做主”,又嘱咐其“保重身体要紧”。
她沉着勇敢,豁达无私,若汩汩清流,浸润着他的心。
后来,蕙仙因病逝世,梁启超悲痛不已,作悼亡诗。“我德有阙,君实匡之。我生多难,君扶将之……我唱君和,我揄君扬。今我失君,只影彷徨。”
数十载相敬如宾,此间唯有她懂他。他所有的动荡与犹疑、烦恼与不安,皆在她的包容呵护之中,化作最为温暖的支持与陪伴。这世间纵有百媚千红,也不敌那一人与你齐眉对月,相携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