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婧 陶 然
(浙江大学中文系, 浙江杭州 310058)
论陆游与陈亮词书写方式的差异
张婧陶然
(浙江大学中文系, 浙江杭州310058)
摘要:放翁词与龙川词虽同属南宋爱国词派阵营,但在具体书写方式上却有不同,如词作中多景楼书写的政治内涵、酬赠书写的文体选用、自我书写的形象塑造以及典故书写的思想渊源上,两人均有较大差异。这种差异体现了陆游与陈亮在身份经历、思想体系及词体观念上的不同,也反映了南宋词坛复杂多样的创作风貌。
关键词:陆游; 陈亮; 南宋词
细考放翁词与龙川词,二者虽同属南宋爱国词派阵营,但其词作本身却呈现出较大的差异,这与具体书写方式是有关的。以将词人与词作相联结的书写方式为切入角度进行分析,可以更好地认识还原词人的创作过程与心理波动。书写方式包括书写内容的表达方法、书写载体的文体选择、书写主体的自我塑造以及书写方式的思想来源等。具体到放翁词与龙川词,反映为多景楼书写的政治内涵、酬赠书写的文体选用、自我书写的形象塑造以及典故书写的思想渊源等方面。
一、多景楼书写的政治内涵
政治上陆游与陈亮均属当时主战一派,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据《宋史》记载的陆游曾上书议迁都建康以及“为(王)炎陈进取之策”[1]可见一二,而陈亮亦有迁都建康的上书建议以及北上进取、收复失地之思想,然而两人在词中对这种趋同的爱国政治内涵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书写。
较有代表性的是两人书写自己赴建康游多景楼之经历的词作。多景楼位于京口这一长江沿岸的军事重镇(即今江苏镇江一带),有深厚历史积淀,《嘉定镇江志》中称其“东瞰海门,西望浮玉,江流萦带,海潮腾迅,而惟扬城堞浮图,陈于几席之外,断山零落,出没于烟云杳霭之间。至晴日明,一目万里。”[2]是登临览胜的最佳处,宋人于此有颇多诗词作品的创作。
陈亮与陆游在其游多景楼的词中均表达了爱国的政治内涵,但具体书写方式迥异。陈亮写作的《念奴娇·登多景楼》[3]一词集中呈现并分析了他对京口军事地理形势的考察,表达其迁都建安的政治观点。上阕“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远眺京口地理形势,通过描写长江横陈于京口之北,另三面则由连绵的山岗相环绕的地貌,以“做出争雄势”集中总结了这一天地设险,易守难攻的军事重地给南宋朝廷提供北上争雄可能性的观点。而后笔锋一转,“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从反面联系六朝时定都金陵,凭借京口地势,却仍是天下分裂割据的历史情况,提出这是六朝时的偏安政策所致而非地形不利之故,以古讽今,否定南宋当时的偏安政策,证明迁都进而北击的必要性。词的最后两句“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则浓缩了在当时南宋偏安状态下陈亮想要凭借京口一带的地理形势北击金国的策略谋划,表明其要求迁都建康的目的所在。整首词陈亮是通过叙事、议论的书写方式,直接表明对时事的观点,分析借鉴历史教训,进行有理有据的出谋划策以表现出其理性的爱国政治思想。
据《宋史》载:“和议将成,游又以书白二府曰:‘江左自吴以来,未有舍建康他都者。驻跸临安出于权宜,形势不固,馈饷不便,海道逼近,凛然意外之忧。一和之后,盟誓已立,动有拘碍。今当与之约,建康、临安皆系驻跸之地,北使朝聘,或就建康,或就临安,如此则我得以暇时建都立国,彼不我疑。’”[4]陆游在其上书中表达了与陈亮类似的迁都建康的政治观点,并对时机的选择详加论述。而据《陆游年谱》记载隆兴二年(1164)“知镇江府事方滋邀客游多景楼,务观赋《水调歌头》,张孝祥书而刻之崖石”[5]可知,陆游也曾登临多景楼,并作《水调歌头·多景楼》[6]一词,但该词并未阐述自己的政治观点,而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写法,使其成为一篇触景伤怀、览胜抒情之作,更多倾向于感性的情感表达。首句“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道出京口历来被认为占尽地理优势的历史认知,与龙川词较为相近,但接下来“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句则描绘了其眼中所见如画之美景,与政治军事考虑相去甚远,上阕的后半部分“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忆及此处作为军事要地在三国时期的战争历史,仿佛战争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但这一对历史的书写并非以分析议论之法,而是对发生于此地的这段豪壮历史的咏怀感叹。下阕由“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句写秋景入,触悲景以伤情,以羊祜襄阳登览的典故对羊祜的感叹表示认同,进而通过“磨灭游人无数”和“叔子独千载”的对比抒发自己无法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遗恨,与其在上书中表达的政治观点无涉。可见放翁词中对政治内涵的书写以抒情写法为主,重在抒发个人情感上匡扶之志的强烈与深刻,表达其感性的爱国政治内涵,并未详写、实写出匡扶之志的内容。
另外,毛幵有《水调歌头·次韵陆务观陪太守方务德登多景楼》[7]一词与陆游唱和,亦是通过刻画“襟带大江左,平望见三州”的景致、思及米芾题楼和更早的东吴历史,进而称赞当下的人才英豪,并抒发自身怀才不遇、忧虑当前局势的感叹,亦为一借景抒情之作。稍后一些的杨炎正亦作有《水调歌头·登多景楼》[8]一词,其人与辛弃疾志趣相投,颇多交往酬唱,有辛派词之风,词中上阕描写自己秋日登高望远,渲染出寒冷悲凉的氛围,下阕则着重抒发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郁郁老去的苦闷之情,也是通过借多景楼之景抒个人之情以书写出爱国的政治内涵。再之后的吴潜与李曾伯也就登多景楼有唱和之作,吴潜的《沁园春·多景楼》[9]一词通过描绘登楼远望的“萧条”“寂寞”景象,引发对当下偏安局势“问匈奴未灭,底事菟裘”的批判,并对比三国时期历史,表达对当下人才不济的忧虑,亦是借景抒情,但书写的是对整体政治局势的感性思考,而非着眼于个人;李曾伯的和词《沁园春·丙午登多景楼和吴履斋韵》[10]则是通过对眼前景物和过往历史的思考,表达个人怀才不遇、已至暮年之悲,同时认为国运难回,不如归隐,同样是爱国政治内涵的书写,是从个人际遇的角度出发。南宋时期词人对多景楼的反复书写多以借景借史抒情为主,以抒情的书写方式表达爱国的政治内涵,与陆游关于多景楼的书写类似,但在描绘的所见之景是悲凉的还是壮阔的,是否借史咏怀,借用历史反衬还是类比当下时局,是着眼于个体角度还是全局观念思考,积极还是消极地表达对时局转变的态度等这些具体的书写上仍存在着明显差异。
二、酬赠书写的文体选用
陆游与陈亮有不少与友人交往交流的酬赠之作,但两人在酬赠书写的文体选择与应用上存在极大差异。对政治思想交流内容的表达,两人在诗与词的书写文体选择上颇为相异。同为酬赠词作,两人在其中表达的思想内容以及书写目的又不同。
虽陆游与陈亮无缘结识,但两人的交往之人多有重合,如章德茂、辛弃疾、韩元吉等爱国主战人士均在两人的交往之列,故两人与这些友人在爱国政治思想观点上多有交流,但针对这一相类似交流内容的表达,陈亮多选择词这一文体加以书写,而陆游则倾向于诗。陈亮与辛弃疾之间有五首反映两人在“鹅湖之会”中交流的政治思想的酬赠词作,陈亮在其所作的三首词中与辛弃疾就当下时局、观念观点、战斗策略等政治内容进行交流讨论,进而表达对辛弃疾政治才能的肯定与政治追求的勉励;而陆游则选择诗来书写与辛弃疾间的交往,在其《送辛幼安殿撰造朝》[11]一诗中,盛赞了辛弃疾在文学、政治、军事方面的才能,并以“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等句对其建功立业加以勉励,以“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句提出组织中原有才能的中意人士,联合群众力量抗击金国的政治军事策略,与陈亮在与辛弃疾交流的词中提出的战斗策略一致,“残虏犬羊何足吓”“深仇积愤在逆胡”等句表达了自己打击金国、收复失地的爱国思想。另外,陈亮有《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12]一词涉及其与章德茂的交往,言及宋金间的聘使制度这一外交活动,对出使金国的友人章德茂加以鼓励肯定,抒发爱国之情,表达恢复信心;同样是与章德茂的交流,陆游在《简章德茂》[13]一诗中以“造物无情吾辈老,古人不死此心传”句表达了志向传承、鼓励进取之情。可见当与友人的交往交流涉及到爱国政治思想时,陆游与陈亮二人对酬赠文体的选用颇为不同,陆游选择诗来书写政治思想,而陈亮则突破传统的文体观念,选用词作为书写载体。
放翁词中亦有诸多酬赠友人之作,但这些以词为载体的内容书写涉及的均为贺友人生辰、席间应酬的感怀见赠或送别友人等较为日常私人化的生活,无一与其时局观点、军事策略等政治内容有涉。例如贺友人生辰的词作今存《定风波·进贤道上见梅赠王伯寿》[14]《感皇恩·伯礼立春日生日》[15]两首,前者陆游将梅花与贺寿相联系,表达对人渐渐老去被淡忘,但他的成绩奉献却福荫后人的感叹;后者则表达了对伯礼的称赞和祝福之情。再如席间应酬的感怀见赠词作,《浪淘沙·丹阳浮玉亭席上作》[16]一词有感于长亭把酒而伤离别;《沁园春·三荣横溪阁小宴》[17]通过描述春景表达对时光流逝的感叹;《夜游宫·宴席》[18]抒发宴席散后的孤寂之情;《玉蝴蝶·王忠州家席上作》[19]《浣溪沙·南郑席上》[20]以及《鹧鸪天·萧公肃家席上作》[21]分别感叹称赞了宴席整体的美妙热闹、席间美人的外貌以及音乐演奏。而其送别友人的词作《蓦山溪·送伯礼》[22]《南歌子·送周机宜之益昌》[23]均抒发别离友人的愁绪,表达与友人的个人情谊;《鹧鸪天·送叶梦锡》[24]哀叹时光易逝、容颜易老;《柳梢青·乙巳二月西兴赠别》[25]则将前两种情感结合,表达了对时光已逝或无缘再见的感叹。除此之外,陆游酬赠友人的词作还有写与友人共游的《赤壁词·招韩无咎游金山》[26]、与友人书信来往的《渔家傲·寄仲高》[27]《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28]等词都与陈亮酬赠友人的《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三部乐·七月送丘宗卿使虏》[29]《水调歌头·和赵周锡》[30]等表达个人政治思想的词作不同。
陈亮与友人间的酬赠,不管是有关政治思想的表达交流,还是与友人个体情感的交流抒发,都选择运用词这一书写载体。而陆游对酬赠友人作品的文体有着严格的区分,绝不把有关政治思想的交流写在词中,而选择交流个人情绪内容这一书写方式。
三、自我书写的形象塑造
词人在词中表情达意的过程,也是自我形象塑造的过程,龙川词中展现出陈亮坚持斗争、积极乐观的形象;而放翁词中则呈现了陆游消极苦闷的个人形象,是乱世中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失意者。这是因为陆游与陈亮在词中对自我这一创作主体的书写存在着较大的差异。
一方面,陆游和陈亮在有关收复失地,匡复故国的词作书写中塑造自我形象。龙川词中的《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一词围绕宋金两国间饱含屈辱与压迫的聘使外交书写,陈亮以“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句体现出使臣的不卑不亢,保持气节与尊严,以“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等句表明对收复失地的自信,充分挖掘了这一外交活动中振奋人心之处。在《念奴娇·登多景楼》一词中,面对南宋偏安政局,积极讨论凭借京口“做出争雄势”的地形,实现“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的出击策略,尾句的“小儿破贼,势成宁问疆对”肯定了凭借军事地理优势击败金国的必然性。《贺新郎·酬辛幼安,再用韵见寄》[31]和《贺新郎·怀辛幼安用前韵》[32]两词中“斩新换出旗麾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等句则涉及热切与辛弃疾讨论借鉴历史案例,建立精锐部队,进而振臂一呼引领大潮的国家恢复之策。可见,龙川词为阐明政治主张,以积极向上的态度分析说明观点,以自信高昂的情绪感染说服他人,通过立足于国家政治层面的间接书写方式展现出陈亮坚持斗争、积极乐观的形象。
而陆游此类词作更多着墨于对国家局势中个人际遇命运的感叹。其名篇《诉衷情》[33]将个人的爱国壮志放于破碎动荡的时代背景和易逝的时光中,虽为壮词却不见豪迈之情,先回忆“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这一充满爱国豪情的个人经历,然后陡转直下,“关河梦断”,充满遗憾与失落,下阕“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则倾诉时光易逝人易老、壮志难酬的悲惨境遇。另一首《诉衷情》上阕写“结友尽豪英”“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等致力于恢复的豪迈之举,与下阕的“时易失,志难成,鬓丝生”形成鲜明对比,表达了只能发出“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感叹的无奈与郁闷。再如其《谢池春》[34]一词,上阕写“壮岁从戎”这一保家卫国的壮举,以“笑儒冠自来多误”表达了难得的得意之情,至下阕笔锋一转,“功名梦断”,于是寄情山水,吊古感怀,然而陆游“叹流年又成虚度”,认为这仅仅是在荒废人生,表达其因怀才不遇产生的消极情绪,这种由个人视角经历出发,以内心情感的由盛转衰为脉络的书写几乎成为这类放翁词的一个范式。放翁词通过立足于个人自我层面的直接书写方式展现出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的消极苦闷形象,也正是这种立足于个人际遇的直接书写使放翁词中呈现出的自我形象较龙川词更为饱满。
另一方面,意象对词中的自我书写以塑造形象有所作用。放翁词与龙川词中多有咏梅之作,陆游和陈亮在词中常以梅花意象自喻,来进行自我形象的书写。陈亮存世的74首词中有9首咏梅之作,不管是《点绛唇·咏梅月》[35]中“雨僝云僽,格调还依旧”这一历经磨难后的依旧风采,还是《滴滴金·梅》[36]中“向风前,压春倒”的顽强斗争,亦或是《汉宫春·梅》[37]中“做一般孤瘦,无限清幽”的冷傲清逸。陈亮词中着重对梅花积极正面的书写亦展现出其本人高昂不屈、积极进取的形象。陆游也常在词中以梅花自况,但其词中对这一意象的书写与陈亮有着较大差异,在《卜算子·咏梅》[38]中,引“群芳妒”的梅花是在风雨中“寂寞开无主”“黄昏独自愁”,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形象;在《朝中措·梅》[39]中,梅花是拥有“飘零身世”“春风不管”,只能“孤恨清香”的凄凉形象。陆游着重于对梅花悲剧形象的书写,正是其自我形象的写照。
除了梅花意象,较为典型的还有酒意象的运用,放翁词中运用了丰富的酒意象,不管是《钗头凤》[40]中重逢爱人时喝的“黄藤酒”、《青玉案》[41]中自称“老渔樵”泛舟所饮的“小糟红酒”、《鹧鸪天》[42]中老来在山野中喝的“玉瀣”残酒、《木兰花·立春日作》[43]中感叹时光易逝的“春酒”、《齐天乐·左绵道中》[44]中无法承载愁绪的“薄酒”、《鹧鸪天·送叶梦锡》中借以感叹一事无成的青楼沽酒、《点绛唇》[45]中避世而沽的“新酿”、《一落索》[46]中追求功名失败后归隐喝的“一壶春酿”、《上西楼》[47]中叹心愿未成所饮的“玉壶花露”、或是《解连环》[48]中用以解闷的“香醪”,这些酒都是苦酒闷酒,词人将失意际遇的哀叹寄托在酒意象上,塑造出自身苦闷悲切的形象。
四、典故书写的思想渊源
陆游与陈亮在作词中都喜用典,但在具体的典故书写上也存在较大差异,其所运用的典故出处来源不同,故典故的风格特征也不同,进而使词作的风格也产生差异。一方面,两人在词中都运用了大量出自史籍的典故,如《史记》《汉书》《晋书》《三国志》《旧唐书》等,使词作具有了深厚的历史韵味,体现了两人深厚的史学底蕴。但龙川词中运用的典故更为集中于史籍,而陆游在词中还有典故出自佛经以及道教经典,这是龙川词在典故的选取运用上所不具备的特征。两者在典故书写的不同,正体现了两人创作思想渊源的差异。
通过对放翁词中运用的出自佛经以及道教经典的典故[49]作出如下统计,列表1、表2:
表1 放翁词中出自佛经的典故
表2 放翁词中出自道家经典的典故
可以发现放翁词中选取的出自佛经和道教经典典故的特征。例如“曾散天花”“服气”“黄芽”“丹台”等与个人的修身养性有关,以及“苦海”“爱河”“蕊珠”“清都”等则与飘然出世的愿望有关,这反映了陆游在佛、道思想影响下追求修身、避世的两大内在心愿。
而关于这些典故运用的具体特征,例如《大圣乐》[50]一词以“自叹浮生,四十二年”回首往事,认为“虚无似梦”“合散如烟”,然后集中运用“苦海无边”“爱河无底”的佛经典故以佛教中超脱于世外的思想开解自己,以“有何须著意,求田问舍,生须宦达,死要名传”反思自己对功名的追求,表达“从今去,任东西南北,作个飞仙”的出世追求。再如《乌夜啼(我校丹台玉字)》[51]一词中,综合运用出自佛经和道教经典的典故表达其要修身养性以达到超脱世外的追求,首句运用“校丹台玉字”“书蕊殿云篇”一系列行为的书写呈现修养自身心性的方法,以求达成最后“作地行仙”的愿望。可见陆游在词中对这类出自佛经和道教经典典故几乎不加化用而直接运用。
放翁词中史籍典故的书写往往表达出陆游对建功立业的追求感叹,两种不同来源典故的选用表现出其处在矛盾思想中,而在这种矛盾思想中的挣扎是陆游追求建功立业无果后,转向佛、道思想寻求安慰的无奈之举,其本身实际上依旧心有不甘,挂念国事,这体现在其临终绝笔《示儿》中。故对出自佛经和道教经典典故的直接运用,是其有意识地加强佛、道思想说服力的书写,这些典故成为具有明显思想象征意味的符号,将其出世的追求呈现得更加强烈。实际上,对出自佛经和道教经典典故直接加以运用的过程也是陆游在思想矛盾中自我说服的过程,体现出其不断进行自我开解式的词作书写特征。
五、结语
综上所述可见,放翁词与龙川词在书写方式上具有诸多差异,这也使同属辛派词的两人词作在特征风格上相差较大,而这种具体书写方式上的差异来自于词作者本身在词体观念,身份经历,思想体系上存在的个体差异性。
在词体观念上,陈亮以“经济之怀”[52]入词,有意识地以文为词、以论为词,对词体功能有所突破;而陆游对词体功能的认识倾向于传统私人化的表达,其在自题的《长短句序》中自谓“予少时汨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53],可见对于词这种文体颇有偏见,这种文体观念的不同也导致了两人各自在词与诗的成就上各有侧重。
在身份经历上,陈亮为布衣出身,对功名的看淡由《宋史》中对其两次放弃入仕机会的记载[54]可见一斑;而陆游为世家望族出身,祖辈的为官经历,本人也较早踏上仕途促使其迫切地想建功立业。且陆游幼年就亲历了金兵侵略下的逃难流离,亲身感受到国家局势对个人命运的影响,故更多从个体的视角关注时局;而陈亮为婺州永康人,未有流离奔走的亲身经历,故对国家局势较客观冷静。另外,陆游政治才能一直未被认可,只被当作文人看待,使其苦于怀才不遇;而陈亮的政治才能颇为孝宗认可,曾予其入仕机会,不存在怀才不遇之说。
在思想体系上,陆游的思想受宋代三家思想交融并进的时代风气影响,既有儒家思想影响下对功名的执着,又因追求无果,无奈转向佛、道思想的安慰,是宋时文人的思想体系的集中体现,具有多样性、矛盾性;而陈亮不仅是文学家,还是思想家,作为“永康学派”代表人物,其强调事功主义,主张“义利双行,王霸并用”[55],佛、道思想与其自成体系的儒家思想有悖,故并不被其接受。
因此,对放翁词与龙川词书写方式的比较不仅是对同属辛派词的放翁词与龙川词的简单比较,更是通过对一个词体功能的突破推动者和一个词作创作的传统践行者,一个消极不得志的入仕者和一个积极乐观的平民布衣,一个受多方面影响的思想矛盾者和一个自有一套思想系统的儒学思想家词创作的比较,反映出辛派词个体创作的独特性和独立性以及内部存在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放翁词独特的书写方式孕育出其自己的个性风格,这种个性风格不是其从属辛派词的共同特征就可以草草概括呈现的,故不能本末倒置草率地从词派的概念入手去认识放翁词,将其置于从属于辛派词的地位,往往会使人忽视放翁词本身的独特性与独立性,低估陆游作为南宋一代文学大家在词方面的成就。
注释:
[1] [4] [元]脱 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058,12057-12058页。
[2] [南宋]史弥坚修,卢 宪纂:《嘉定镇江志》,《宋元方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404页。
[3][12][29][30][31][32][35][36][37] 陈 亮:《陈亮龙川词笺注》,姜书阁笺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40,26,72,80,51,56,104,114,147页。
[5] 于北山:《陆游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13-114页。
[6][7][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33][34][38][39][40][41][42][43][44][45][46][47][48][50][[51][53] [南宋]陆游撰:《放翁词编年笺注》(增订本),夏承焘、吴熊和笺注,陶然订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12,22,33,20,67,190,99,43,94,35,74,53,142,13,73,76,124,157,167,162,1,8,24,36,47,130,132,183,192,28,78,194页。
[8][9][10] 唐圭璋:《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111,2729,2794页。
[11][13] [南宋]陆 游:《剑南诗稿校注》,钱仲联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314-3315,244页。
[49] 典故均由《放翁词编年笺注》(增订本)辑出。
[52] [南宋]陈 亮:《陈亮集》,邓广铭点校,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17页。
[54] “书奏,孝宗赫然震动,欲榜朝堂以励群臣,用种放故事,召令上殿,将擢用之。左右大臣莫知所为,惟曾觌知之,将见亮,亮耻之,逾垣而逃。”出自《宋史》,第12938-12939页。“书既上,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归。”出自《宋史》,第12940页。
[55] [南宋]朱 熹:《朱熹集》卷三十六,郭齐、尹波点校,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590页。
[责任编辑:陈未鹏]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16)01-0074-06
作者简介:张婧, 女, 浙江兰溪人, 浙江大学中文系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1-20
陶然, 男, 江苏南京人, 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 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