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萌
“拿来主义”与本土特色
——从《釜山行》看韩国电影对好莱坞的继承与突破
汪 萌
2016年4月《釜山行》从上映后,话题度居高不下。电影市场中屡见不鲜的僵尸片在工业化的生产模式下逐渐褪去热度时,以《釜山行》为标杆的“亚洲僵尸片”被导演延尚昊注入了独有的生命力与吸引力,以新类型强势出现,成为韩国电影市场新的“千万电影”,也就是观影人数超过千万人的电影。作为惊悚片的一种,列车与僵尸组合的丧尸片在此种类型片出现多年后又备受关注,评论与转发霸占了各大社交网站,这值得我们追根溯源,深思其因。
丧尸电影 本土 好莱坞
由于西方传统的英雄冒险文化盛行,丧尸片在西方颇受欢迎。众所周知,从1932年上映的反映黑人对巫毒教信仰的《苍白丧尸》开始①,西方丧尸片正式拉开帷幕。早期丧尸片中的“死人复活”总是应对着宗教所预言的末世情结。而现代丧尸片则延续了早期丧尸片的一些特征,例如啃噬感染,互相传播,大面积活动等等,但多以高科技生化武器泄露为原因,从另一角度映衬了人类一味追求高科技却无法掌控的局面。直至2002年的《生化危机》系列影片出现,丧尸片开始盛行病毒丧尸题材,美国2010年火遍全球的《行尸走肉》也沿袭了这种主题,二者都极具末日情怀,充满着对人性的拷问。对于现代丧尸电影来说,高科技的滥用是一个背景,所谓“一切灾难皆人性”,在丧尸片满屏的血腥与暴力背后,通常都在探讨更深层次的人性。丧尸电影很早之前就完成了从单纯的血腥娱乐、宗教预言向复杂人性的转向,翻开了丧尸文化的新篇章。因而在《釜山行》中,被人所津津乐道的,打着丧尸片旗号揭示人性的所谓高内涵实则是类型化丧尸电影的一贯套路,但作为亚洲比较少见的丧尸题材类商业电影,仅仅延尚昊导演对丧尸题材的把控能力,就值得膜拜。
法国20世纪著名哲学家萨特将演绎自己存在主义哲学的戏剧称为“境遇剧”,剧中萨特总是使戏剧主人公处于某种极端的、边缘状态的处境中,来造就人性最深处的真实,从而使人做出自由选择。《釜山行》同大多数丧尸片一样,继承了萨特境遇剧的精神内核。具体到影片,将丧尸与人的对抗场景选择在封闭的列车厢内,这种空间营造又使境遇剧更为极端化。从第一名丧尸感染后,拥挤的车厢中人群骚乱,血腥与恐怖铺天盖地袭来,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慌乱不已,只能通过手机与外界取得联系,除了对抗与逃离,别无选择,影片就在这样的极端环境中以爆炸一般的方式迅速展开。
在被政府称为避难所的大田站,如潮水般涌来的丧尸逼迫着幸存者们不得不又踏上载满丧尸的列车,而为了营救几节车厢外的妇孺弱小,又只能穿过满是丧尸们的车厢。在这个过程中,高中生棒球社的男孩遇到了已被丧尸病毒感染的好朋友们,被迫使自己接受最残忍的事实,这也体现了海德格尔对“人”的定义——被抛入世界、处于生死之间、微不足道的受造之物。这样的情境逼使人去思考自我身份价值,人与人,人与生死的联系。影片中的封闭空间——列车,旨在制造社会隔离感,从而降低社会规则的约束作用,因此人性中的善良、软弱、残酷、自私,也被一一暴露出来。
图1.《釜山行》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理剧代表《禁闭》以戏剧的形式重申了他的存在主义观点,探讨人与他人的关系问题,即“他人即地狱”②,在《禁闭》中,三位主人公被放置在既无刽子手又无刑具的炼狱中,却因为存在着的他人而使心灵与精神上备受煎熬。而《釜山行》中的人物关系也印证了这种观点,当石宇与女儿一行人穿过丧尸群,逃到安全车厢门口时,害怕被感染的人们却拒绝开门。等他们奋力进入车厢后,原本车厢内的每个人都捂住嘴巴,避免与来人正面接触,甚至因为心存戒惧将他们赶入另一节车厢。初看影片时觉得将主角一行人关在车厢门外的一群人丑恶到极致,这种人性揭露也贴切地反映了在极端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友好显得脆弱不堪,怀疑与排斥成为人性中最顽固的成分。而看到自己姐姐被这种不信任害死后,妹妹打开车门,将丧尸全部放入的行为也是对“他人即地狱”这一寓言的极端阐释。
在封闭局促的环境中,每个人都成了孤独痛苦的个体,但人们依旧可以通过意志的自由选择来摆脱痛苦,原本自私的主人公石宇在经历了一系列危难后,渐渐自省反思,当他接到电话被告知自己是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时,死亡成了消解心理负担和冲突隐患的手段,为了保护女儿与孕妇死去,牺牲也显得很正面。女儿与孕妇活下来也暗示着这种自由选择的积极结局。
法国社会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勒庞在他的传世名作《乌合之众》中认为,民众是缺乏理性的,依赖于信仰与权威的引导,用想象来判断,模仿他人行为,简而言之,民众是盲从的③。换句话说,只要有人利用民众的这种盲从缺陷,要形成信息洪流就轻而易举了。车厢作为一个封闭空间,负责告知信息并与外界联络的乘务员自然而然就成了车厢内小群体的权威引导,在主角等人被关在安全车厢外时,自私的金常务首先提出拒绝接纳与丧尸近距离接触过的人并将他们隔离,在其他人摇摆不定时,金常务看向了列车乘务员,在列车乘务员的点头下,车厢内所有人开始盲从金常务的可怕决定,这也暗示了民众缺乏理性的盲从。
《釜山行》中的丧尸设定虽然基于好莱坞丧尸片,丧尸的一系列抽筋、咬人、传染等概念也是来源于好莱坞设计,但还是相较于传统的丧尸片做了一些改进,例如移动迅速、视力受限等特征。但影片中丧尸见到活人即啃噬,将病毒传播后又迅速把目标对准其他正常人的行为让人联想到传播学中的“群体感染”概念,即某种观念、情绪或行为在暗示机制的作用下以异常的速度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的过程。丧尸在电影中的啃噬撕咬就是一个迅速传播的过程,而群体感染的传播速度快,主要原因是现场亢奋的氛围中,成员失去理智的自控能力,对外来刺激表现出了一种本能反应。丧尸在影片中火速将病毒传播,而这种血腥残酷的画面也因为视觉刺激迅速传播到场外,使观众产生恐惧心理,完成了恐惧从生理到心理的传播。这种病毒的迅速散播也暗示了经过群体感染中的一种情绪观点迅速支配整个人群,并迅速引发整个人群激烈行动的负面效果。丧尸代表的是迅速受到群体感染并不自控的一类人,少数安全的人则代表尚在清醒的民众,而丧尸的存在也为普通人深处人性与道德冲突时的复杂形象推波助澜。
除去电影中的群体心理暗示,这也是一部有极强女性意识的男权电影。母亲是片中一个重要的母题,奶奶、妈妈、孕妇、女儿作为影响男性情绪变化以及行动转变的关键因素,为影片提供了完整的动力和归宿。由于母亲的呼唤,主人公父女俩离开了事发地首尔,出发前石宇的母亲也指引了正确的方向,劝导夫妻二人不要离散,从未在影片中出现的秀安母亲在事出后再也没有接通电话,可指引女儿前去的目的地却是安全的。其实我在想,也可以不把父系母系割裂来看,我们可以认为女性就是一种象征道德的符号,相对弱势的它不具备行动上的约束力,而且很容易被关在门外。而男性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千方百计地维护就是这份微弱的道德力。或许在末世之下,唯一可能幸存的也只是这份道德律。软弱而安全的母系怀抱作为道德的引导者,那父系则为道德的践行者。只是影片的表现欠缺了脉络的巧合。
近年来韩国电影里总是弥漫着一种“高级黑”,如同《釜山行》中丧尸病毒感染全国,政府依旧在新闻中继续播报疫情已经控制的片段。这些对政府的讽刺与同时段上映的《隧道》中政府官员善于表面工作,借助受害事件提升政府形象等大肆渲染的黑色幽默相比,并不那么锋芒毕露。但伴随着正面的新闻报道,画面中穿插着丧尸横行的场面让人不寒而栗。长达两分钟的新闻播报后,镜头以俯视的方式给予硝烟弥漫,残败不堪的城市全景,这样的场景充满了控诉与自省,让人触目惊心。正如列车接到大田站有军队保护的消息后,人们奔向政府提供的所谓营救地点,迎来的却是更大面积的丧尸的场景。灾难降临,人们最大的恐惧并非来源于丧尸,而是来源于理应保护国民的政府部门的无所作为,这也深切地反映了韩国国民在经历了“MERS-CoV”等病毒扩散事件后潜意识里的无归属感与不安定感。尽管《釜山行》是部以画面特效吸人眼球的动作电影,但从快节奏的血腥暴力背后,依旧感受到韩国电影人一直以来用电影进行积极话语抗争的品质。
但如果仅因为工整的好莱坞大片模式就称《釜山行》可以与好莱坞大片相媲美的话,电影还是有很多不足值得反思。影片以最快的速度去发展故事,却没有时间去交代前因后果,并且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从第9节车厢到第15节车厢的设计很有趣味性,也充满了情节转折,但孕妇爬上行李架还是略显不真实,再者比如人可以砸碎玻璃门,毫无痛感的丧尸群体却迟迟撞不开车厢玻璃门,以金常务为首排斥主人公的人们为何要将主人公一行人赶入离丧尸更远更加安全的车厢?是人在恐惧之下来不及做出智慧的反应,还是模仿好莱坞所体现出的逻辑不成熟?虽然男主人公的设定非英雄人物,但从一开始的满身缺点到被放行后的耶稣式闪光点,情绪转变未免太快。显然韩国电影要在西方的类型框架下做到体制上的突破,需要从好莱坞学习的,还有很多。
图2.《雪国列车》
尽管如此,《釜山行》相比于大多受到完全工业化侵蚀的西方丧尸影片,有着自己的坚守与突破,将丧尸片的主题重点放在韩国电影惯用的批判现实的角度,影片中的“小群体”也映射了当下社会的生存困惑。且电影在镜头语言上做足了工夫,影片第一个镜头给予了交警模特长达4秒的脸部特写,以高速路口的模型作为摄影主体,直至移动摄影将镜头带入高速路口,都奠定了诡异氛围,使得电影中在大田、釜山等日常生活地点出现丧尸显得合理化。几处升格镜头的运用不管在情绪铺垫,节奏把控方面都堪称完美。第一名丧尸冲上列车后,背景音响里微弱的狗叫声也是电影的细节体现。而影片开始就营造出一个非英雄的主角,充满隔阂矛盾的家庭工作,都清楚地预示着悲剧的情节走向,也为人物在后来剧情的道德观冲突与融合埋下伏笔。
影片百分之八十的场面都在封闭的列车中完成,自然而然地被拿来与同样表现列车厮杀的高口碑电影《雪国列车》相比较。相比于打着科幻片旗号的《雪国列车》中强烈的政治自省与阶级寓意,被称为“韩国首部僵尸灾难大片”的《釜山行》,如潮的好评大多是因为导演将好莱坞惯有题材借鉴过来,又赋予了“韩国式”独特的氛围气息。影片的制作模式与好莱坞大片不相上下,但摒弃了传统好莱坞叙事的个人英雄主义。很多电影评论称《釜山行》“将僵尸片拍出了韩国味道”,也正是指电影中对平凡人物的塑造,和丧尸与人类对抗力量悬殊所造成的悬念等韩国灾难片固有的模式,沿袭了灾难惊悚片的套路。父亲为保护女儿,感染病毒后的温情闪回与慢镜头剪影,也是韩国电影里惯用的煽情表现。导演明显要让观众看到人性和道德间那扇没有上锁的门。探讨的依旧是人类永恒的道德困境——信任与背叛。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承担的风险都是一样的,观众不必深刻反思,只需叹息一声便好。
图3.《雪国列车》
《釜山行》中的丧尸并非诅咒和魔法的产物,而是现代欲望催生下的罪愆,对科技滥用产生的担忧抑或对权力追逐引发的动荡,都是人们一直以来乐此不疲借助丧尸题材抨击严峻现实问题的原因,也是《釜山行》所传达的价值观能直入人心的缘由。总而言之,韩国电影从1998年取消审核制度以后,电影类型逐渐开放,直至走入今天繁荣的局面,实属不易。令人敬佩的首先是韩国影片中反思直面历史伤痕的勇气;其次是电影充分承担起一种媒介的社会责任,积极推动社会和立法的作用;再者是电影积极结合自身的文化状况,反映出普遍的现代社会情绪怪状的特征。《釜山行》令人感动的原因也正是将这三种优势或多或少地发挥了出来。从《雪国列车》唯一存活下来的两个孩子,和《釜山行》历尽千辛活下来的孕妇与孩子,都可以看出韩国电影里对希望的孕育,一切灾难皆人性,最后在小女孩歌声里迟疑的狙击手,也正是对美与善的积极肯定。
【注释】
①闵洁.由《温暖的尸体》看僵尸电影的另类视野.[J].电影文学
②江龙.解读存在——戏剧家萨特与萨特戏剧[M].湖南大学出版社,2001.52.
③蒋露.新媒体语境下的“乌合之众”.《今传媒》, 2013(3)
汪萌,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戏剧与影视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