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
她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是深秋的一个黄昏。
两家的儿女相识也不过一年,但是儿子知道父亲也就能撑个一年半载了。
于是,她带着女儿从江南赴京。她对家人说:“亲家要见一见,要定一定婚事,不然怕来不及了。”
她叫她“姐”
那一天,禾的丈夫没打化疗,挣扎着去卫生间刮了胡子,梳了头。
他倚在门厅的长沙发上,看着墙上的钟,盘算着时辰。他比儿子焦虑,因为比儿子更晓得自己的病,更因为儿子是为父心头最疼的那块肉。
黄昏,槿带着女儿进了门。还有一个男人。
禾和丈夫都有些愕然,槿的丈夫两年前过世了。
女儿是禾见过的,她挽着槿的胳膊:“这是我妈。”
禾的丈夫起身,要下沙发,槿紧赶几步双手托住病人,“不要客气,好好歇着。”
病人重新躺下。
然后,迟疑了一分钟,女儿低声说:“那是叔叔。”
大家更是疑惑,难不成是女儿父亲家的人?
槿此时大大方方地说:“他是我男朋友。”男朋友不及槿高,少言寡语。晚上禾的丈夫说他是绍兴师爷,帮着来长眼的吧。
禾迟疑了一下说:“其实也正常,一个女人。”后面的话她没说。
大家坐下寒暄,无非是吃些什么药,看着气色脸面都好的宽心话。宽别人的心,也宽自己的心。
女儿一点儿也不见外,和禾的儿子轻手轻脚地进出,端茶、拿水果、捧点心。
两家的大人看着那么般配、默契的儿女,脸上方有了一些好气色。
说话间到了饭点儿,禾已经准备了饭。有叫的外卖,也有早备下的炖菜,各自洗了手上桌。
病人没有下地,禾为他专门做了流食,他的病在胃上。慢慢地吃了几口,放下碗,大家这才开始下箸。禾问饭菜是否可口,槿说我也是山东人,老家在胶东。
怪不得个子那么高。说起来,彼此老家相距不过几百里。
这一席,男朋友都不曾开口。给他酒,便默默地饮酒。
一顿饭吃完,槿帮着禾收拾。两个女人到了厨房,槿问你属什么?说属羊。槿说那你是姐,我属猴。
此后,她们便以姐妹相称。
带来了一堆江南风物。
大哥大哥
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待病人好一好。都估摸着开了春,病缓一缓去一趟江南,就把婚事办了。
入冬,换了药。是美国新来的方子。
最初,真是挺好用。病人能下地了,可以吃一个小馒头了。可一进了大雪,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可以抗得住的疼。后来整夜地疼。糊了膏药,吃各种止疼药,病人先是拒绝,说怕有药物依赖。医生和家人顺着他,心里都知道,很快就无可依赖了。
到了大寒,人已经瘦得脱相了。家人苦劝才住了院。
病人从来不愿在医院过年。哄着他,除夕就回家。
医生哪里还敢放他回家,怕大出血。
这年是一定在医院过了。病人的五弟找人搞到了单间,他们是大家族,好几十人,所有的治疗方案是他们拿,妻儿的意见是不被采纳的,人家就这样。没人相信什么心理学,什么家庭排序:夫妻关系应该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亲子关系,再往后才是兄弟们的关系。这话说来,简直不要听。
重病的人又总是多疑。相信兄弟是血缘亲呢,不总是说血浓于水吗!何况又看到某人丈夫没走两年就公然有了男朋友,总会受到刺激吧。
上面有七十多岁的大哥和二哥,他觉得不好了就让五弟打电话。大哥年年在海南避寒,二哥就在京城,迟迟没有来人,禾在他们家做了四十年的媳妇,千锤百炼淬出两个字:随顺。
儿子向公司请了长假,要陪老父亲走完最后的一程。
在医院过了小年,病人话已经说不清了。只有一个念头,要见到大哥。
没有退休前的大哥是干部,是老爷子走了之后的兄长,父亲一般的兄长,是一家子的主心骨啊!
大哥迟迟不来。
到说不出话时,他的枕边放着本子和笔,有一点点劲儿的时候,他就在本子上划大哥的名字,拿给五弟看。
五弟急脾气,出了病房门就打电话,那边总有各种托辞,心脏不好血压又高。挂了电话五弟气得蹦着高地甩京骂,又有何用?
说什么血浓于水,说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
饺子
除夕京城响起鞭炮时,除了五弟打点着给医院大夫护士上上下下送礼,那个家族没有来一个人。人人有要忙的年,各家有各家的心事。
儿子去买了外卖,是给妈妈吃的,也是给爸爸看的,为了安慰。
照例,这个大家族除夕夜是要聚餐的。打了电话问儿子去不去?很客气地拒绝了。又问禾去不去。
禾的泪珠儿在眼里流来滚去,床上躺着气若游丝的夫君,床下是尚未成家的稚子,她咬紧嘴唇,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会哭出声来呀。那边还在大声叫:“您来不来呀!可给您留着座呢。”
这一天,很平稳。
关上窗,鞭炮与年,与这一家人不相干。
晚上临睡前,要给病人打一针吗啡,才能睡一会儿。
这天不让打,撑着,等着。
妻儿无语,知道在等着那边散了席,大队人马来拜年。晚饭时就说:“少吃,烤鸭。”因为年年大家族的年夜饭有烤鸭。
没有人来。
终于打了吗啡。那一夜睡得不安稳。
年初一,禾到医院食堂打饭,早点,小菜。
病着的人要坐起来,吃一口开年的饭。
扶他坐起来,端过来饭,怔怔地看着,喝了一口粥就躺下了。
禾心口疼得要命,一低头泪就顺了一脸,忙到病房外。
护士刚巧来换药,儿子跟出来,问妈妈怎么回事儿?禾说:“你爸就想吃一口饺子,我总以为他们能给你爸送一碗饺子。”
儿子给妈擦去了泪,说我有办法让爸吃饺子。
禾回到病房。病人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禾过去抓住夫君的手,轻轻握着,说没事没事。那双眼睛盯着禾的眼睛,好半天,点了点头。
儿子打了个电话回来说:“她们明天到,爸,给您包了饺子。”
这是初一最好的消息。
一家人都盼着。
叫一声“爸爸“双泪流
年初二中午,槿带着女儿到了。拖了那么大一个箱子。
槿进了病房门,招呼女儿进来,说的是:“叫爸爸,叫爸爸。”
女儿望着病床上的公公,轻轻叫:“爸爸。给您拜年了!”
这一声,叫出了两家人的泪。
多好。
槿忙着开箱子,亲手做的醉鱼、四喜丸子、雪菜肉丝、红烧肉、年糕,还有,满满一大盒饺子,装在保温盒里,还是温的。
女儿说,妈妈不太会包,昨天一夜没睡,一直在包饺子。
禾用小碗夹了两个,端到病人前说不哭哈,过年了,咱们也吃饺子。儿子把父亲抱到怀里,用手揽着说,爸,咱们也吃饺子。
饺子真大。馅真多。皮真厚。真不好看。
但那是咱北方人的年,那是咱初一一定要吃的饺子啊!
他嘴巴里咕噜着“吃、吃”,奋力地,使出吃奶的劲儿吃掉了一个大饺子。他的年圆满了。
病床上的人斜倚在儿子的怀里,看着大家吃,脸上有了笑意。笑出了几滴泪,不舍得躺下,躺下就看不全了。吃着的人吃几口,就冲他笑笑,然后相互之间拉着呱儿。说了火车上的见闻,南方的年与北方的不同,槿笑着说包饺子出的丑:“拢不住馅儿,包不进去,捏不出好看的褶子。”大家赶忙去夹饭盒里的饺子,以示鼓励、赞扬,边吃边说好看,好吃。
这时候五弟来了,互相介绍了,让着他坐下,倒上酒,他是无酒不欢的。倒也不挑剔,一把花生米就可以。
喝了酒,出去打了电话,回来说他们下午过来看亲家。
他们,就是那除夕、初一都没来的一大家子人。
亲家母像阿庆嫂
晚饭前,那一大家子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十来个。商量着请亲家吃饭。有人去联系酒店,有人回家拿酒。人人都很高兴。槿对大家宣布,一上班,就去领证。大家连声说好。
禾的丈夫直摆手。禾趴到他嘴边,问他:“你同意吗?”
他说:“开春,开春,再好好!”民间不兴正月里结婚,这就是为什么要在开春。
槿对禾说:“姐,听孩子爸爸的。”使了个眼色说,“咱们随时可以。”
人人都为他的身子捏着把汗。谁不巴望着他能亲眼见孩子成了家,谁又不担心着他能不能撑到春天。
他像是有读心术,能看穿所有人的担心,使劲说:“我能到开春!”槿凑上去说:“肯定能!”禾就势拉住槿的手,使劲地握了握,槿点点头说:“姐,放心。”
晚饭在不远的一所老饭庄,禾对槿说:“今天我不陪你了,多吃点儿哈。”槿告诉禾:“姐,我今儿高兴,要多喝一口,替姐姐喝。”
禾的婆家人看着她俩,在心下感叹。
禾对儿子说:“你去陪陪你妈,替我和你爸敬你妈杯酒。”儿子应了,刚出门,禾又追上一句:“别让他们灌她呀!”
禾婆家的人酒风很冲。个个起码半斤白酒的量,这天拎了红、白、黄各色酒一堆。这是他们的家风,凭你是谁?先来个下马威。他们用这种方式显示热情与接纳。
哪里晓得槿也是海量,非等闲之辈。
各自夸了自家孩子的好,赞了对方孩子的妙,一杯一杯的就放开量了。婆家也有两门女将,身量与槿不相上下的高大,酒量也不逊。都是生意场上的人,话也是一套一套的。也是打心里真的喜欢这个没过门的媳妇儿,站起来端了杯酒说:“大姐你放心,孩子有事儿来找我,我给她摆平。”槿不受这杯酒,大声说:“找你干什么!找你干什么?”
一桌人都愣住了。以为没伺候好得罪了。
槿这才款款站起来,说了一套话:“有啥事?不会有事的!他俩能有啥事儿?”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拍了女婿的肩,“打今天起,他就是我儿子,多招人喜的好孩子。他们能有啥事儿?别总想着他们有事!”用眼睛环视了目瞪口呆的婆家人,“就是有事儿他们也要自己解决。找什么家长!家长一律别掺和。”
说明白了。一仰脖,干了那杯酒。
然后,用空杯子碰了姑奶奶的杯子,“我敬你了。”
说得有道理啊!但是,也真是厉害的女人呀。
五弟替他病着的哥哥敬了酒,说尽了感激的话,最后一笑:
“亲家母像阿庆嫂,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哇。”
一席的人都笑了。
酒真是个好东西啊!它能让人心肠变软了。让人觉得是一家人啦。
过了年,槿带着女儿回了南方。女儿要上班呢。
扛过了年,病重的人也稳了下来,大家都相信可以捱到春天去江南了。
临走的晚上,禾去槿的酒店话别。
她们像亲姐妹一样抓住对方的手说话。
槿说:“姐姐我知道你的难,我们孩子的爸病在肺上,开了刀,折腾了两三年。累还在其次,他是病人,喜怒无常,让病拿的,咱不能和他计较,可不是说咱的心里不委屈。委屈了也没人能去说,说出来,人家倒觉得咱们不懂事。”
这一席话禾就低了头。
槿接着说:“我看你婆家也不是善茬。凭啥事都是他们做主的样子,你脾气好,顺着。就这么着,人家也未必不说三道四。谁人背后不说人呢,你说是不是?”
禾抬起头来,眼睛望着窗帘上的一个小甲虫,心里是百感交集了,想想以后的日子,不可说不可说。
槿拉一拉禾的手:“姐,别怕!以后有你儿媳,有你妹妹我呢。到时候我过来,帮你。”
禾的心里暖了一下。槿说:“我一定过来,不能让人欺负了咱孤儿寡母不是?以后咱姐妹俩一块儿过,搭着伴养老。”
这话听着让人心里踏实。
到底没见着大哥
病情一稳,大家也就心生幻想,或许一天天好起来也未必。听说这种病是怕入秋的,最好能熬过春天,保不齐痊愈了呢。
禾心里怀着喜悦,不住嘴地叨叨。儿子的脸上也是喜色。
床上的病人总是将信将疑。宁可信有,信好。
这时才对妻儿说,过年的时候看到地下好多好多人。禾说你家弟妹都来了,乌压压一屋子,可不是好多好多人么!丈夫别过脸去不语了。显然说的话没在一个频道上。
禾是不信那些个怪力乱神之说的。
丈夫说了好些个科学解释不了的不着边际的话。禾也不接话茬。想是他病迷糊了。用了那么些个药,保不齐哪个让人出了幻觉。
不成想一过惊蛰,病情大变,医院马上下了病危。
槿立马带着女儿赴京。禾的丈夫已经完全不能言语了。
槿在病房商量,马上让孩子登记。两家的户口簿都在孩子们身上。禾的丈夫虽说不出话来,脑子是不乱的,他用眼睛拼命瞪着,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禾知道他要让孩子出了正月结婚。
只有用药物维持,吃的苦受的罪,一说就是泪。止疼的针,从一针可以管一宿,到只能管两小时,到一小时。医生说不能再加大剂量了,否则就可能醒不过来了。
禾的丈夫听懂了,只有熬着,拼命扛着。
到20号,出了正月。一大早,孩子就去登记。
急火火赶回医院,拿出大红的结婚证书给爸爸看。
他看着笑。他看着哭。
地下的一家子人,看着笑,看着哭。知道是不应该哭的呀。
他没有心事了。只盼着能见大哥最后一面。
一见到五弟就哼哼。五弟说给大哥打电话?他眨眨眼。
五弟出门打电话。说天已然暖和了大哥哥哇,您就回来看四哥一眼吧算是我求您了。那边说:“心脏不好坐不了飞机呢。”
21号,病人流了一夜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擦不干擦不尽。禾和儿子说你放心吧。他眨眨眼睛,不甘。说盼着大哥么?他快速地眨眨眼睛,是。他的眼睛永远望着病房的门。
22号,终于撒手。
小舟从此逝
再不忍心他走的妻儿,也看不下他受的苦。
于他,真的是,脱离了苦海。
槿陪着禾,陪着女儿、女婿守灵。在商量后事的时候,坐在一边听。
送他的那一天,他的大哥终于来了。大妈见谁就跟谁诉苦,说飞机上托运的手提箱里2万多现金让人偷了,还有银行卡啥啥的。大哥便训斥她,叫她别说了。无奈,大妈已经有了健忘症,跟你说一遍,5分钟之后就忘了,再说一遍。所以,人人离她远远的。嫌她聒噪。
禾没有说他的四弟多么盼着他这个哥哥。
还说什么?
办完事,槿回了南方,家里还有两只小狗让男朋友看着,终究不太放心。她留下女儿陪着禾。
说话间春天就来了。
阳台上养的两只巴西龟整夜里哗啦哗啦地扒拉石头玩,一个冬天,它们都沉默无语。
禾把丈夫的衣服浆洗干净,让儿子儿媳开着车到乡下的养老院,送给了孤贫的老人。回来的路上经过一片返青的麦田,禾说我要下去喘口气。
她站在春天的田野。风,吹扯着她的头发她的衣裳。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的五脏六腑让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压着,堵着,让她喘不上气。现在,她要把肺里的浊气吐出来;她要让绷紧了的肩松弛下来;她要让提着的心放下来。
她的爱人走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她们成了姐妹
仲秋,禾去了南方。正是湖鲜上市的时候。
槿去小市场买回鸡头米煮糖水,个个圆润如小珍珠,这么鲜!嫩,弹口。禾一问,一斤一百二十块,简直吓住了。然后说自己剥极便宜,可是好难剥呢。
禾与槿坐在家里戴上铁指甲,剥鸡头米。辛苦的活儿。可是说到吃,槿有无穷的能量和耐心。
禾说你真应该开个饭店,北京现在有个“在家吃饭”,就是家庭主妇把烧的两三个菜挂到网上,让快递小哥送餐,火得不要不要的。
槿说我以前开过饭店呢,孩子他爸还在,我和一姐们儿开了个饭店,生意好得不行。我每天骑个这么大的摩托去小市场采鲜,虽然累,可是货好呢。孩子她爸不愿意,姐们儿的丈夫也不乐意。两个男人没事就坐在一楼,一人占一个桌子抽烟,黑着张脸。每天下午坐着那两个老男人,笑死个人。
禾也笑个不停。说真的么!
槿说可不是,唉,最后把店盘出去了,要到现在,也做大了。
槿的个子高高大大,喜欢穿韩版的大花裙式上衣,后面跟着老实的男朋友。还有一只灰色泰迪,一只京巴。快活得很,一点儿没有寡妇熬儿的那股戾气。
男朋友不在的时候,她们拉自己故去的丈夫,说他们的好,也说他们的孬,但是没有抱怨。她们是过来人,知道嫁给谁,又能保证百分百正确呢?
她们都喜欢用自拍杆拍照。都喜欢穿漂亮衣服。
槿喜欢吃禾包的饺子,禾喜欢吃槿烧的苏帮菜。
她们的友谊带着点儿少女气。就是心底干净的女人才有的一点点清新、可人和单纯。
怎么会不发生冲突呢?是人就会有闹别扭的时候。可不是么,离得太近,难免会相互扎伤,可是疼痛也证明自己不是孤单单地活着呢。
人们常说,女友之间只有懂得,男友才能安慰。这话真要看怎么说了,比如,禾与槿,她们又懂得,又可以互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