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他的大山

2016-05-09 14:33母云涛
青年文学家 2015年27期
关键词:麻绳饥荒苦菜

母云涛

清明时,我特意请假回到四川老家,去大山上看望外公。

大山雄居于古蜀道上,巍峨挺拔,气势磅礴。北面悬崖峭壁,怪石突兀,崖下嘉陵江东奔而去。南面走势平缓,顶部土地贫瘠,杂石相间,不宜耕作。山腰为乱坟岗,那儿墓砖四弃,杂草丛生,颓破不已。山脚土地平坦肥沃,为膏腴之地。大山的子民在此春播秋收,繁衍生息。外公就生于山脚,长于山脚,葬于山腰。

外公的坟顶上长满了野草,零星地分布着几颗蒲公英和马齿苋。几株结实健壮的苦菜从碑缝里伸出来,遮住了碑角。扫墓时,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幼时有次跟着外公上山摘菜,外公从路边杂草丛中拔了一棵苦菜,摘片叶子让我尝。我嚼进嘴里,瞬间感到极苦又带有腥臭的味道,舌头也开始发麻,不禁张嘴吐出且连连叫苦。外公当时没理会我,而是慢慢地摘了片叶子放进嘴里咂着咀嚼,脸神凝重,若有所思,仿似打开了回忆的匣子。他自言自语道:“饥荒年代,它们可是好东西。”

饥荒年代,它们真的是好东西。外公给我讲述了一段往事。

五十年代末,川东北地区连续发生自然灾害,农业大幅减产,百姓缺吃少穿,日子越过越紧。但那时地里还略有收成,乡亲们节衣缩食,掺着野菜、粗糠吃粮,勉强还能撑过来。

一九六一年,川东北地区连续四个多月没下一滴雨。老百姓望着米缸里不断减少的粮食,心似火烧。四月底的一天晚上,天气骤变,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村民大喜,连夜围垅蓄水。次日雨停后,全家老小赶紧赤着胳膊挽着裤脚下田插秧,怕误了农时影响收成。随后的时间里,气温渐升,天气渐干,雨量极少,嘉陵江的水位不断下降,露出了多年未见天日的河床。等到抽穗时节,稻苗株株矮小干瘦。随着田里的蓄水不断蒸发,焦急万分的村民挑着水桶去深井取水,再倒进水田,盼着稻苗别枯死。但老天持续重旱,挑水灌田无异杯水车薪,于事无补。最后,束手无策的村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田变成旱田,旱田再龟裂,张开条条可以插进手掌的裂缝,此时秧苗已全枯死在田里。

储藏的粮食吃光了,村民们就上山挖野菜。上百号人弯着腰提着篮子分布在大山的角角落落,寻找着口粮。山上野菜品种多、产量大,但禁不起众人的日挖夜刨。很快,野菜被挖光了,村民们开始剥树皮。山上有大面积的松树和榆树,松树皮纤维粗,含大量松树油,不能吃。而榆树皮薄纤维细,勉强能下咽,于是最先受到劫难。村民们全家老小拿着柴刀上山剥榆树皮,再把树皮晒干碾碎,掺入粗糠当粮吃。等到榆树皮被剥光,村民们又争先恐后地刨榆树根。最后,除了长在大山北面悬崖中段凸台上的榆树逃过一劫外,其它树无一幸免。

在饥荒蔓延的过程中,几个村子里陆续发生了饥民为争抢一个芋头、半根玉米棒子而打得头破血流的事,这些事和饥荒一起,加重了恐慌和不安的情绪。那时正发生着全国性的粮食短缺,无人顾及这川东北地区一个深山沟里发生的事。等到被子里的棉絮、皮带、皮鞋等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被吃了后,村民们开始收拾家中值钱的行当,然后年壮的背着小孩,老人扶着树杖,开始了向陇南地区逃难的生活。

外公坚决反对逃难,理由是四位老人病病怏怏多年,现已凸胸驼背,走路踉跄。而外婆面黄肌瘦,病骨支离,整天低头耷脑,没精打采。并且全家人数月没吃饱过肚子,走不了十里地就会倒下。最后家人听从了外公的建议,选择了留下寻活路,但活下去的希望全压在了外公一个人肩上。

那时,山上的树被剥皮后已大面积死亡,野菜也没了。为了找吃的,外公首先想到了凸台上的榆树。之前有饿极了的村民尝试通过麻绳滑到凸台上去寻找食物。但解放初期,川东北一带制绳原料主要来自本地产的苘麻,农闲时妇女们用经车将苘麻打成单股经线,再用绳车将其拧成五股绳。制作简单,工艺落后,麻绳极易脆断。先后有三位村民下崖时因麻绳断裂而坠落四十多米,摔死在干涸的河床上。之后,再无村民敢下崖寻食。外公曾答应过家人,坚决不下崖。但有一天清晨,外公看到几位老人虚脱得无力站起,小女儿饿得哇哇大哭。他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进侧房,掩上门,撕下墙上破旧的印着洪湖赤卫队的水粉画,把毛笔蘸上水,歪歪扭扭地留了两行字,然后背上竹篓,放进大圈三指粗的麻绳和一把柴刀,就出门了。

直到晚上,外公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夜里亥时左右,全家人躺在床上破布堆里奄奄一息的时候,外公背着竹篓赤着脚一瘸一拐地推门进来了。外公的衣服破了,身上到处时血口。竹篓里有半篓榆树皮,半篓零散的荠菜、马齿苋、苦菜、鱼腥草、紫背菜,还有十来个斑鸠蛋。这一背篓食物把家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事后家人才知道,由于四肢无力,外公前往山顶时不得不走走歇歇。之前一个小时的路程,这次却花了半天时间。在悬崖边上,外公找了根结实的树桩,将绳子绕在上面打了几个死结,再使劲拉了几把,感觉牢靠后,就开始了他平生最危险的一次行动。下崖过程中外公非常害怕,不敢低头看下面,因为他相信人死魂在的说法,他害怕低头时会看见三位村民站在河床上抬头望着他的场景。一阵阴风吹来,外公在悬空中摇摆不定。惊慌中的外公似乎听见麻绳撕裂的声音,他死死地抱住麻绳,腿脚颤抖个不停,大脑一片空白。那时外公好像看见自己的父母相互扶着出现在崖底。外婆抱着小女儿也在那。小女儿扯着稚嫩的嗓子大声喊爸爸回家吃饭。自己去世多年的爷爷奶奶扶着拐杖出现了,几年前得天花夭折的大女儿也来了,大女儿脸上白白净净的,似乎结痂没了。家人都在了,自己也该去了。外公突然感觉到释然和解脱,正想松开死死拽绳的手,突然一阵疼痛传来,神志迷离的外公被扯回到现实中来。他发现自己已顺利地降到了凸台上,绳子没有断,外婆缝的布鞋丢了一只,着地时赤脚踩在了刺柏上,被扎得血直流。

在这两间堂屋大小的凸台上,长着几株茂盛的榆树,树上有好多鸟窝,树下野菜遍地。惊魂未定的外公先胡乱往嘴里塞了些野菜,以填饱肚子积蓄力气,然后就开始剥树皮挖野菜,中途休息过好几次。天黑之前,终于弄了满满一背篓。当晚,外公在树下蜷缩着睡了一晚。崖上风大温低,外公夜里冻得直发抖。次日天微亮,外公准备上崖时,意外发现有棵树上挂着一根长长的麻绳,那是之前坠崖人断掉的绳子。于是外公放弃了沿原路返回,选择了继续下崖,因为顺着绳子下滑时绳子断裂的风险远低于顺着绳子上爬。就这样,外公有惊无险地到了崖底,然后光着脚踩着碎石,走了很远的山路,在午时到达了村口。那时外公多了个心眼,他在杂草丛中待到了天黑,再摸黑回家。

后来,在外婆的协助下,外公又下过几次崖,每次都险象环生,但最终总算平安无事,并能带回一些吃的。吃了东西有了力气,外公开始去大山深处挖野菜。那时村里逃难的人多了,却意外给了留守村民一条活路。前期的滥挖,使野菜遭受了灭顶之灾。但巴蜀大地土壤肥沃,野菜的生命力又极为顽强,经过短暂休养后,又像挤牙膏一样往外冒。外公每天大清早就背着竹篓上山了,然后就漫山遍野找菜,累了就席地而坐,饿了就吃个糠馍,渴了就喝山水,然后在傍晚时就背着满满一背篓野菜回来了。渐渐地,靠吃野菜勉强能活下去了。偶尔老天下几场小雨,吹几阵风,野菜疯长,外公挖回的野菜就更多了,然后外婆做饭时还能做出些花样来。挖回的荠菜,焯过后就用来凉拌。挖回的马齿苋,加上几个鸟蛋,做成野菜炒蛋。挖回的蒲公英,用来烧汤。挖回的苦菜,掺几两糠,做成苦菜粥。就这样,全家人从年初赖活到了年底。年底时,下雨天晴逐渐正常,地里也开始有点收成,再加上政府拔来了救济粮,家人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饥荒慢慢过去了。

饥荒过去后,山腰上多了些新坟,但外公全家没有人在饥荒中离去,是大山挽救了全家人的性命。此后,外公对大山感恩戴德,敬重万分,如虔诚的信徒朝拜神佛一般。

外公的这段往事一直在我的脑中根深蒂固,以至于我在很小的时候便认全了大山上所有的植物:什么能吃,什么有毒。什么味苦发涩,什么可口甘甜。什么能烧汤,什么能烙饼,等等。但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大山前往北京求学。在大城市的车水马龙与嘈杂喧嚣中,逐渐淡忘了外公和他的大山的故事。偶尔深夜里万籁俱寂时,自己会突然想起外公,还有大山上野菜的味道。

十几年前,家乡开始退耕还林。山上陆续种上了银杏、酸枣、油茶等经济林木。地里农活渐渐少了,但外公却闲不住。吃过早饭,他就背着手叼着旱烟上山了,去自留地里看看树苗的长势。偶尔久旱无雨,他还会担水上山浇树。随着树苗一天天变高,外公也慢慢衰老了。年轻时健步如飞,慢慢力不从心,再慢慢地开始驼腰了,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后来,他得了冠心病并愈发严重,开始步履蹒跚,只能手持拐杖缓慢地挪动步子。那时他还坚持一周上次山,去自己父母的墓前看看,去自留地田埂上坐坐。再后来,外公再也走不动了,日常只能安静地坐在屋前空地上,靠着柏木椅,望着大山走神。偶尔山腰上有举着白幡帐扛着花圈纸屋的出殡队伍,他还能听到司仪沙哑的歌声:

“一呀一炷香呀,香烟升九天,爹爹归天去,儿女跪地边,爹爹躺在棺椁里,儿女来送别……”

外公走得很顺利。

那天清晨朝阳初升,外公安静地闭目坐在屋前空地上,呼吸着清早夹着泥巴味的新鲜空气。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似雕像一般。突然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挥手把母亲召唤过来,指着大山,咕噜咕噜吐了几句不清楚的话,示意母亲扶他上山看看。母亲答应后便进屋为外公取大衣挡风。出来后,发现外公已经垂着胳膊,张着嘴,软软地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人死如灯灭,世间万物或者大抵都如此。

想到外公的往事种种,不禁喟然长叹。当时天色渐晚,清扫完坟头杂草泥土后,我点燃香蜡插在坟头,烧了纸钱,恭敬地磕了三个头,便匆匆下山了。

清明后的第二天,我回到了湘南偏僻山沟里的部队。那天晚上,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机场上的塔台在浓浓的水雾中若影若现。淅淅雨声中,一阵急促的鼓声敲过后,喇叭唢呐声悲伤地吹起来,然后乐器声突然打住,漆黑的村东头传来了沙哑的夹着哭腔的唱词。那唱声如泣如诉,哀怨无限。我仿佛看见昏暗的灵堂里,香蜡焚烧,烟雾缭绕,寿棺置于堂中,众人身着孝衣,抚棺痛哭,场面凄凉,让人动容。窗外大雨滂沱,远处的山在闪电间隙里若隐若现,那轮廓似乎如此熟悉,仿似故乡的大山,让我又想到了外公。

想到父母早年外出挣钱糊口,经常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无暇顾及我们姐弟俩。外公把我们从小带大,含辛茹苦,未曾有一句怨言。而自己工作多年,为了仕途疲于奔命,不遑宁息,无意之间疏忽了他。如今想再回家中听外公叨唠旧事,却已和他生死相隔,永远失去了机会。我突然想起外公和老人们谈及外面世界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样子,想到他平生八十个年头,为了生计没命地在地里刨食,以微薄的收成将子女拉扯大,一生贫苦至极,未曾离开大山半步,心头不禁一阵难过。他的很多同龄人在战争与饥荒岁月里没有挺过来,不幸离世,如今已成冢中枯骨,或许早已尸骨无存,而外公至少还可偏居于大山一隅,苟活到老。想到这,心里又有了一丝慰藉。佛说,一切皆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或许这就是外公的宿命吧,他的一生应该只属于故乡的大山吧。

故乡的大山呀!

大山里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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