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传”中的“传”

2016-05-09 12:15冯细玲
青年文学家 2015年11期
关键词:老舍文化

摘 要:本文以《断魂枪》为切入点,通过对小说文本的细读,试图揭示小说多元开放的阐释空间与主题呈现,以及这种主题呈现与老舍个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以及与五四时代的历史语境之间的复杂关联,同时结合《老字号》、《四世同堂》等老舍的其他作品进一步挖掘潜隐在这些文本中的作者的矛盾文化心态和道德伦理关怀。

关键词:断魂枪;老舍;伦理关怀;文化

作者简介:冯细玲,女,汉族,湖南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家作品。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11-0-02

迄今为止,评论界对老舍的重要短篇小说《断魂枪》进行了多方位、多层面的解读。而对《断魂枪》意涵的探讨与结论的不同,则重点始终落实在对沙子龙这个故事主人公的文化定位以及辨析创作者对沙子龙所持的褒贬态度上。由于小说构思的巧妙与行文的极简,对主题的理解,研究者们所持的观点呈现出分裂与混杂,甚至截然对立的局面。如有人就认为:“沙子龙的心潮贯穿于文章首尾。他在乎的根本不是所谓徒弟的比武失败,而是自己地位的跌落。沙子龙由镖主变为无聊翻看《封神榜》的客栈老板,实已驻身于时代落伍者的行列中”[1]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沙子龙是顽固不化的封建传统文化的代表,他的“不传”实质是想独占技能借以逞大,理所当然沙子龙就是为老舍先生所否定的对象。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沙子龙的“不传”,“更可能是一种王国维式的殉葬,一种对审美化精神化的文化符号(断魂枪)的欣赏赞叹与缅怀”[2],这自然与老舍自个儿的文化态度是一致。还有研究者认为:“沙子龙“不传”的决绝保守姿态老舍是持有一定的批判性的,他惋惜于这一精粹的“失传”又能够理解“不传”的主体性感受,同时也认识到是社会发展的客体性解构了这一民族的精神晶体,民族精神面临悲剧性的丧失。”[3]

在笔者看来,不论是手持现代社会进化理论棒杀沙子龙,还是把老舍当成一个保守的唯美主义者认为老舍是在感慨国粹不振,国术没落,都只是给文本套上了一道貌似合体的“金箍”而已。事实上,老舍给读者设置的线索,给故事设置的内涵,远远多于这些单向度的分析。这是因为以往的研究者往往拘囿于“断魂枪”这一能指上,却忘记了“断魂枪”只是故事的一个导火索,其背后隐藏的中国传统伦理以及沙子龙这个“完人”的末路境遇才是故事的真正悲剧所在。再进一步来看,如果把中国传统文化分为显在与隐在两个层面的话,沙子龙的刚毅、超脱、淡泊与自持才是真正的“传”!

一、前现代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失落的传统

我们知道,自从鸦片战争英国用炮火轰开了中国的大门,打碎了天朝上国往日的荣光。中国人也通过西方人的视角,真正看清了自身的贫穷和落后。从20世纪初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的现代化诉求一路高涨,中国无可避免地走上了现代化道路。同时,这种转变也并非能一蹴而就,根深蒂固的前现代的农业文明传统仍深深嵌在华夏子孙脑中。于是,文化的冲突就不可避免。

本来,任何国家要进入现代化,都无可避免都会遭遇这种冲突。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传统中国作为一个长期以儒家政治伦理为本位的前现代国家,道德伦理与生存伦理是完全一致、相互依托的。中国并没有西方的那样一个“上帝之国”,对生存的信念与职业抉择以及吃穿住行的操守是扭结在一起的。用本土俗话来说,这叫“安身立命”。“安身”是指个体在尘世寻求自身的衣食住行之保障的必要途径;“立命”是指个体对具有超越意义的价值指认。若“立命”是欲寻求某种值得人倾心乃至献身的精神境界,那么,“安身”便是人对此追求从形而下的境界到形而上的境界逐步兑现的过程。然而,现代化社会的基本结构是以职业分工关系为根基的,因此其价值标准首先是一种职业能力标准与市场需求标准。在这里,“安身”与“立命”被无情地割裂开来,“安身”不必然可以立命,“安身”就是一种职业选择与赚钱工具,如果固执地“立命”就不能“安身”了。《老字号》中钱掌柜始终固守着传统社会中讲人情讲礼数的那套买卖方式,老字号三合祥最终败给以现代经营方式运筹的天成。

在《断魂枪》中, 那些“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的江湖传奇已永远地成为过去,时代的变迁截断了镳师沙子龙的英雄生涯。在过去的时代中,镳师不只是沙子龙借以谋生的行当,也是他“立命”的事业。作为镳师,他定是勇猛有力、信守承若、为人敬重的“一代宗师”。但时代的变迁重新安排着人的命运。西洋大炮的轰鸣压下东方野林中的虎啸,火车与快枪带走了往日镖局的兴旺只给风流云散的武林英雄留下“断魂”的残梦。作为客栈老板,他不用负担往日的道义与责任了,“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老舍以哀婉深挚的笔触写出了这种“文明与文明的冲突”背后,中国本土古老稳定的价值体系、记忆氛围以及传统美感正在无可挽回地一点点丧失和凋零的失落,充满了无限悲凉的挽歌意蕴。

二、东西方间的冲突:失落的主体

近代以来有关现代化进程的讨论和评价几乎总是和“西化”密不可分地纠结在一起,这并不奇怪。这是因为,首先现代化毕竟的确是首先发端于西方,并由西方引领潮流的。其次,中国走上现代化道路很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自西洋文明输入吾国”促成的。然而,是否现代化就必然地等于“西化”呢?

中国文化本身必须从传统文化心态走向现代文化形态这一有关中国文化命脉的关键性问题应该是不容置疑的。但走向现代并不意味着对西方亦步亦趋。正如上文所说,任何一个国家要迈入现代化的行列,都会面临现代化的冲突,西方的国家亦如是。今日以科学和民主为主导的西方文化事实上也是经过“知识论转向”的近代西方文化。然而由于近代历史上炮火连天的中国容不下这么多多余的讨论,加之“去传统化”后整个社会浮现浮躁、无所适从的气息使人们毅然地将“现代化”等同于“西化”。于是,涌现出了大量的所谓“新派学生”如《赵子曰》中的赵子曰、欧阳天风、武端、莫大年等,他们组织运动不是为挽救国家衰惫民族危亡,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权势和享乐的欲望。新派市民如《牺牲》中留洋归来“心中除了美国,只有上海”,所理解的美国精神就是“金钱、洋服、女人、结婚、美国电影”的哈佛大学博士毛博士;《离婚》中“爱看跳舞,假装有理想,皱着眉照镜子”的张天真;《四世同堂》中一味逐新追洋,丢掉人格灵魂的祈瑞丰、冠招弟、丁约翰,《正红旗下》中的“眼睛多”。他们的新潮实为浅陋,既无耻又无聊。这些所谓的“新人”并不新,实为追西而不得的“西人”,是文化断裂处衍生的怪胎。

《断魂枪》中徒弟的王三胜们就是一副这样的模样。他们欺软怕硬、好高自大,到处找露脸的机会,惹了事赔了钱就找沙子龙解决,活脱脱是一架蒙上了一张阿Q鬼脸的精神骷髅。他们既没有“修身克己”的中国传统的儒侠风度,也没有西方以自由平等文明为内核的公民精神,只能无聊地充当无聊的“庸众”和起哄的“看客”,丝毫不具有自主意识和近代人文主义意义上的精神主体性。这种形象的塑造凝聚着老舍国民劣根性批判与文化断裂下的哀怨、忧虑和深邃。

老舍是既致力于现代文明追求的,对母体文明不自觉的依恋使他同时又回瞥着传统。老舍对中国前现代文化的承诺和认同主要是在人格气节、操守等精神方面,实用层次上则采纳西方现代实用文化。但老舍绝不认为“现代文化”就是一味西化。老舍最推崇的文化理想是“一个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综合体是,世界文化精华的交融,而且表现出明显的神性”[4]。老舍小说创造了一批集传统优性与现代精神于一体的形象,如马威、赵景纯、李子荣、福海二哥等。这些人保留了传统文化中温和、谦逊、厚道、刚毅、坚韧等优秀品质,又兼具近代人格平等意识和主体性,懂得把握自己的分寸,保存自己的文化,又不影响社会进步,是老舍心目中的未来“新人”!

三、“不传”中的“传”

《断魂枪》中清末的北京城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失去了它以往的辉煌,留下的只是日近黄昏时的“夕阳”,从中折射出的,也不再是昔日绵延无尽的静谧幽光,而是一个满目苍凉、光怪陆离的复杂视镜:“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走镳已经没饭吃了,“神枪”沙子龙陷入了一种向前走不得,向后退不可滞塞之苦中。他把镳局改了客栈,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养几只楼鸽。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练“五虎断魂枪”。说沙子龙顽固、迂腐显然是不合事实的,相反他有着比一般人敏感的神经,敏锐的眼光。在传统生计不合时代潮流的境地里他清楚着自身的定位,徒弟们的吹捧和奉承并没有让他得意忘形,他也清楚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的王三胜内里的猥琐与怯懦。断魂枪”不但到了没有可传的时代氛围,更几乎到了无人可传的荒凉境地了。所幸的是,“天不丧斯文”,孙老者横空出世,是真正爱武术、爱枪法并且也颇具灵性与悟性的精英分子。他以“小干巴个儿”完胜王三胜,又以“领教枪法”来逼迫沙子龙传授“断魂枪”。但沙子龙仍然拒绝传授予他。这是为何?

众多研究者们都纷纷指认“断魂枪”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绝对载体,如此推论,沙子龙的不传要么就是故步自封,贻害国粹,要么就成了美学意义上的遗民殉葬了。其实,作为习武招式和所谓国粹的断魂枪只是中国传统文化符号中的一个,好比其他的雕刻、图画、建筑、制铜造瓷,它们凝聚了中国传统的文化结构和审美特色。但它们并不等于中国传统精神,尤其不能代表形而上层面那部分。前现代中国的文化品格是以儒家完美的道德人格与顺应自然的道家精神的合一体,它是以内在的道德超越性与外在的超俗、不为外物所滞来谋求最终的自由与和谐。如孔子对“成人”(完美的道德人格)的描述:“见利思义,见危受命,久要(指穷困) 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成人矣”(《论语·宪问》)。这种理想人格的具体楷模是:“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也就是说理想人格,是集刚毅、勇敢、忠信、仁义、无私、宽容、智慧于一身的具有很高文化品位的完人。除此之外,还要有道家式的理想 , 即“道法自然”、“复归自然”、陶潜式的淡泊与自持。显然在这里,孙老者的率直峻急是不符合这种形象的,他太急于争“天下第一”“武林盟主”的地位,不懂得真正的习武精要在于“不争”。况且中国向来有五行相克,生生相克的说法,“五虎断魂枪”即使学到了未必不会乱了孙老者自家的阵脚。所以孙行者在沙子龙眼里却不能算作真正的继承者,就武艺而言,他和沙子龙处在同一层面上,是“枪法”的拥有者,不必传。就文化精神而言,孙行者实质又只不过像《牺牲》中学习“美国精神”的毛博士一样,学到的只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点皮相。但最后有了沙子龙的当头棒喝,我们希望孙老者领悟到了:沙子龙的“不传”实是真正的“传” !

参考文献:

[1]顾文喆.论老舍短篇小说中的心理描写及其文化心理结构[J].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2008,03:42-43

[2]朱向前. 为什么“不传”从《断魂枪》看老舍的文化姿态[J].北京文学,2009,02:145-146

[3]张炜炜.《断魂枪》老舍文化选择的截语式解读[J].岱宗学刊,2004,01:72-112

[4]汤晨光.论老舍的文化批判与文化理想[J].民族文学研究,1998,03:4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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