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是一家”与“自是一家”

2016-05-07 12:30王永豪吴恺

王永豪++吴恺

摘要:“本色论”是中国词论史上的一个重要理论命题。晚唐五代是“本色论”的奠基期,集中表现为“词为艳科”。北宋是“本色论”的争鸣期,表现为以苏轼为代表的“自是一家”之论与以李清照为代表的“别是一家”之论两条线索的争鸣。南宋是“本色论”的补充发展期,王灼、胡寅的“情性论”是对苏轼“以诗为词”论的发展,张炎的“雅正”“清空”是对李清照“别是一家”论的发展。唐宋词论中的“本色论”是两条线索的不断争鸣、融合。

关键词:唐宋词论;本色论;“别是一家”;“自是一家”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16)02008606

“本色”一词,原意即本来的颜色。在后来的诗、文、词论中,用以指称某种文体的本来面目或艺术特质。词之“本色”即词之所以为词的根本特征,是词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独特之处。词学界对唐宋词论中“本色论”的研究代不乏人,现代学者一般认为词之“本色”是以音乐上协律可歌、内容上专主情事、文辞上词采艳丽、风格上柔靡婉约等为主要特征的,因此,在有关唐宋词“本色论”的论文中往往只论及以李清照的“别是一家”为代表的,包括欧阳炯的“词为艳科”、张炎的“清空”“雅正”在内的这一线索。如徐安琪在其论文《词学本色论在唐宋时期的形成与发展——兼论“本色论”与儒家审美文化的关系》一文中就持这一看法。[1]这种看法强调词音乐性的一面,力图廓清词与诗的界限,而很少论及另外一条以苏轼的“自是一家”为代表的,包括王灼的“情性论”在内的强调词的文学性表现的线索,甚至只字不提。这种观点囿于词体在唐末产生之初的词体特点,忽视了词在宋代大发展时期的革新与发展,没有认识到词体本身革新发展的规律,更不符合宋词创作的实际情况。词学理论是对词的创作经验的理论总结,理应符合词的创作实际,有一个自身革新与发展的过程。

本文试从“本色论”的奠基期、争鸣期、补充期三个阶段论述唐宋词论“本色论”是“别是一家”与“自是一家”两条线索的争鸣、融合,着重论述的是第二和第三阶段,并联系此一时期词的创作实际分析词论发展背后的深层原因。

一、晚唐五代时期,本色论的奠基:“词为艳科”

隋唐以来,随着燕乐(也称宴乐)的兴起和风靡,曲子词应运而生,成为当时广受欢迎的“流行歌曲”。中唐以降,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开始了文人词的创作。及至晚唐五代,填词之风愈加流行,词代诗兴,词作为一种新兴文体逐步发展成熟起来。后蜀赵崇祚选编温庭筠、韦庄等十八家词人作品凡五百首,名为《花间集》,标志着花间词派的诞生。此后的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等,被称为南唐词派,其创作较之花间词眼界愈大,感慨愈深,遂由“伶工之词”而一变为“士大夫之词”(王国维《人间词话》)。

相对于晚唐五代词创作所取得的成就,词学理论方面的探讨则较为稀少,内容也仅限于一些词的题序、词人的逸闻轶事等,理论价值多不高。然而,五代后蜀欧阳炯之《〈花间集〉序》,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词集的序,被学术界视为专有论文论词之始,因而在词论史上具有奠基作用。探本溯源、因源析流,欧阳炯之《〈花间集〉序》对于我们正确认识词这一文学体裁的“本色”具有重要的意义。序曰:

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青云,字字而偏偕凤律……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广会众宾,时延佳论,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以炯粗预知音,辱请命题,仍为叙引。昔郢人有歌《阳春》者,号为绝唱,乃命之为《花间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洲》之引……[2]

此序以绮丽工致的语言介绍了《花间集》编纂的背景、目的、风格特征以及唐代以来乐府曲辞的演变轨迹。其中“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明确指出了花间词的历史渊源,花间词呈现出类似南朝宫体诗的冶艳绮丽的审美特性,表现出了与传统诗教文艺观相背离的倾向:诗与词不同,“诗庄词媚”,“词为艳科”[3]。“词为艳科”有如下四个方面的内涵:

首先,词在内容上多写艳情。词有特定的情感指向性——多描写女性纤细缠绵的心绪。“花间鼻祖”温庭筠有六十六首词被收入赵崇祚的《花间集》,其中六十一首都是抒写女性闺情幽怨的。同为花间词人的孙光宪曾辑录晚唐五代逸闻轶事,名为《北梦琐言》,其书卷六记载:

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4月

第32卷第2期王永豪,等:“别是一家”与“自是一家”

晋相和凝,少年时好为曲子词,布于汴、洛。洎入相,专托人收拾焚毁不暇。然相国厚重有德,终为艳词玷之……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士君子得不戒之乎![4]1856

和凝“好为曲子词”,词作内容大抵未出艳情窠臼,“终为艳词玷之”,正说明了词这一体裁在情感内容上的特殊取向。

其次,在音乐上,曲子词是“依声之作”,是依乐曲而谱的歌辞。要做到“声声而自合鸾歌”“字字而偏偕凤律”,以使其协乐可歌。晚唐孙棨《北里志》中记载有刘驼驼为颜令宾唱“曲子词”的故事:

(令宾)其邻有喜羌竹刘驼驼,聪爽能为曲子词,或云尝私于令宾,因取哀词数篇,就挽柩前同唱之,声甚悲怆。[4]1408

刘驼驼善吹羌竹,并能唱曲子词,曾与颜令宾相好,故在其病亡之后选取数篇声调哀怆的“曲子词”作为挽歌,于灵柩前悲唱,以慰令宾之灵。这说明当时的曲子词是可以歌唱的。

再次,在文学上,词又是“镂玉雕琼”“裁花剪叶”的绮丽流畅的美文。欧阳炯将词集命名为《花间集》,“花间”就强调了词在文学性上的美文要求。

最后,在功用上,花间词是宴席上供歌妓演唱以应歌娱人的歌辞,用“清绝之词”以助歌妓之“妖娆之态”。词体也就具备了协律、香艳等艺术风貌。endprint

综上所述,晚唐五代的花间词呈现出内容上专主香艳情事、用语上词采艳丽、风格上柔靡婉约、功用上应歌娱人的整体特征。再加上歌妓演唱的传播方式,决定它较多地以含蓄蕴藉的手法、绮丽工致的文字、协乐可歌的声律,叙写闺思恋情及诸般人生情怀,以求应歌娱人,成为花间樽前聊佐清欢的点缀,也就确立了“词为艳科”的文化定位。

“词为艳科”这一“本色论”是针对《花间集》而发的议论,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晚唐以后,享乐之风盛行,韩偓的《香奁集》、欧阳炯的《花间集》都是这一时代背景下的产物,都带有“艳科”特征。“词为艳科”这一“本色论”在词体产生之初促进了词体的完善与独立发展,突出了词在抒写内容、风格以及功用上有别于诗的诸多特点。但是,“词为艳科”过分强调其功用上的娱乐性,以及在内容上专主情事的过强的指向性,这必然会在词产生之初及盛行一段时间之后限制其本身的发展,这就要求词在以后的发展中有所突破,也就为以苏轼“以诗为词”为代表的“自是一家”之论的出现预留了空间。

二、北宋时期,本色论的争鸣:“自是一家”与“别是一家”

北宋初期,士人们在诗文领域推崇“文以载道”的儒家文艺观,必然视词这一文体为“艳科”“小道”,这同晚唐五代词体受士人轻视的地位是一致的。但是,由于词具有其独特的抒情性和娱乐性,文人们又都普遍流露出喜爱之情。如欧阳修就曾说自己填词是“敢陈薄技,聊佐清欢”[5]。这就说明词在当时仍被视为“小道”“末技”,仍未超出“艳科”的藩篱,其功用也大致未超出遣兴娱宾的园囿。

(一)苏轼的“自是一家”

“东坡词”的问世,凭借其“以诗为词”的创举,打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而“自是一家”,极大地冲击了传统词风。“诗词同源”论是其“以诗为词”的理论根基。其《祭张子野文》曰:“清诗绝俗,甚典而丽……微词宛转,盖诗之裔。”[6]从“诗词同源”论出发,词在题材、格调直至思想内涵和功能上都更贴近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其功用也由“应歌娱人”向自我抒情方向转化,便形成了苏轼所自诩的“自是一家”之词。其《与鲜于子骏书》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7]然而,苏门弟子陈师道却认为苏轼的“以诗为词”并非“当行本色”。陈师道《后山诗话》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8]那么,什么是“以诗为词”“自是一家”?陈师道之“本色”又指什么?

首先,“以诗为词”强调的是词如同诗一样是抒情主体的自我人生性情的陶写,这就对词的内容进行了调整和扩大。相对于花间词的娱宾遣兴,苏轼词实现了由“娱人”到“娱己”的转变、由“伶工之词”向“士大夫之词”的转变,以至于凡是诗所能表现的内容,词一样能表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王国维《人间词话》)。苏轼描写狩猎及抒发豪情壮志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无不说明了这一点。

其次,“以诗为词”更意味着词体风格的转变,即苏轼所说的“自是一家”之风。需要注意的是,苏轼所说的“自是一家”是针对“柳七郎风味”说的。苏轼对柳永的态度既有肯定的一面,又有否定的一面,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的记载是其否定柳词的典型例证:

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遽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复可改矣。[9]

赵令畴《侯鲭录》卷七所载苏轼对柳词又有肯定的一面:

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之“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10]

这两种态度看似矛盾,实则非然,其立足点是一致的,批评的是柳永词“女郎”般的婉弱柔媚之风,肯定的是柳永《八声甘州》“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所流露出的士大夫的刚健高远气息,使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胡寅《酒边词序》)。

至此,陈师道所批评的“要非本色”就不难理解了,“要非本色”的评价标准尚未超出花间词“艳科”的藩篱,苏轼的“以诗为词”“自是一家”自然就非“艳科”本色了。

由此可见,苏轼所追求的是词向诗的回归,强调的是词作主体的自我性情的陶写,词应像诗一样反映创作主体的生活遭遇和人生境界,这对于词体的推尊、词风的雅化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苏轼过于强调词体文学性的一面而忽略其音乐性的一面也招致了后代词论家的批评。北宋后期李清照在《词论》中批评道:

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11]202

李清照直斥苏词为“不协音律”的“句读不葺之诗”固然有她的道理,但又有过分强调词体音乐性之嫌。关于这一点,晁补之为苏词做了很好的辩解。

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录晁补之语云:

苏东坡词,人多谓不协音律。然居士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11]125

晁补之之论较为中肯,也符合实际。一方面,苏轼认为“诗词同源”,是陶写性情之具,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苏轼又“横放杰出”,故“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苏轼把词这一文体从应歌娱人的“歌词”束缚中解放出来,认为词要陶写人生行藏,而不必为声律所缚。正如刘大杰先生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所说:“到了苏轼的词,他并非完全放弃词的音乐性,但他并不重视词的音乐性……他并不是不懂音律,也不是不能作可歌的词,他的与人不同处,是为文学而作词,不完全是为歌唱而作词。”[12]

正是苏轼的“以诗为词”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观念,扩大了词的抒写内容,提高了词的文体地位,雅化了词的风格特色,真正实现了词的士大夫化。东坡之后,词坛开始盛行词评之风,词已由难登大雅之堂的“诗余”转而为能与“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的诗体相比肩的文学体裁。endprint

苏轼及苏门文人对词体本色的讨论对于词体的推尊、雅化,对于词在北宋的发展壮大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尤其是苏轼的“诗词同源”论以及“以诗为词”的做法在苏门文人内部引起了争议。北宋后期李清照将这种争议又推进了一步,提出词“别是一家”的观点,才形成了比较全面系统的本色论。

(二)李清照的“别是一家”

通过苏轼及其门人的创作与讨论,词体得到了推尊与雅化,词的地位得到了提高,李清照不满苏轼“以诗为词”的做法,创“词别是一家”之说,将苏词引起的争议又推进了一步。李清照《词论》云: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也。逮及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又晏苦无铺述;贺苦少典重;秦既专主情致,而少故实……[11]202

在《词论》中,李清照大致论述了两个方面的问题:其一,“词别是一家”,词不是诗,不可将词“诗化”。词(乐府)“声诗并著”,是文学与音乐的结合,是依声之体的“歌词”,协律是为本色,即诗“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李清照批评诸家“知之者少”,认为作词必须遵循的首要一条法则就是协律。“词别是一家”之说,是词史上首次为诗、词之别所立的一块界石。[13]290

其二,李清照通过对诸家词作的批评,表明了其“别是一家”的词的审美标准:文雅、典重。主要包括情调和语言两方面,她批评晚唐五代“斯文道熄”的“郑、卫之声”情调不高,批评柳永词的“词语尘下”都说明了李清照论词尚文雅、典重的主张。李清照肯定秦观词专主情致,可见,其情致是有特定指向性的,大致不出婉约之风。正如叶嘉莹所指出的那样“其诗文毫无妇人之气,而独于其词作纯以女性之言语写女性之情思,表现为‘纤柔婉约之风格”,并分析原因说“此种情况之出现,盖皆由于李氏心目中之存有‘词别是一家之观念,有以致之”[14]。同时,李清照批评秦观没有恰到好处地运用典故、批评张子野等文辞破碎、晏几道词缺少铺述,这些都能说明李清照论词重铺叙、混成。

李清照强调词的音乐性以及婉约风格之本色,并据此提出词“别是一家”的主张,力求廓清词与诗的界限,并对词提出一系列的审美要求。南宋姜夔的词作以及张炎之《词源》都可以说是对这一审美要求的回应。但李清照对词体音乐性的要求有过高之嫌,以至于否定了北宋以来的诸多词作大家。

三、南宋时期,本色论的补充:“情性论”与“清空雅正”

南宋时期词论中的本色论在北宋苏轼的“诗词同源”“以诗为词”和李清照的词“别是一家”两条线索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并表现出鲜明的现实感和时代感。词“以性情为本”成为南宋初期词体本色论的主流声音,这可以说是对苏轼“以诗为词”的呼应与发展。

(一)王灼、胡寅的“情性论”

靖康之变,北宋沦亡,激于国仇家恨的南方词人,无复剪红刻翠、含宫咀商的心情,词风为之翕然一变。[13]292“诗词同源”的观点在南宋初期已成为批评的共识,并被王灼、胡寅发展为“情性论”。王灼《碧鸡漫志》卷一论“歌曲所起”云:

或问歌曲所起,曰:天地始分,而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故有心则有诗,有诗则有歌,有歌则有声律,有声律则有乐歌。永言即诗也,非于诗外求歌也。[11]73

王灼明确表示“诗词同源”,诗词都是由人心所起,“有心则有诗,有诗则有歌”。“永言即诗也,非于诗外求歌也”。

在“诗词同源”、源于“人心”的基础上,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一论“歌曲拍节乃自然之度数”又云:

或曰,古人因事作歌,抒写一时之意,意尽则止,故歌无定句。因其喜怒哀乐,声则不同,故句无定声。……今人固不及古,而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古今所尚,各因其所重。……古人岂无度数,今人岂无情性,用之各有轻重,但今不及古耳。[11]80

王灼在论述歌曲与音律的关系时说,古人以意为本,“无定句”“无定声”;今人“音节皆有辖束”,歌曲与音律的关系倒置,只是“各因其所重”。王灼用“本之性情,稽之度数”(《礼记·乐记》)来议论词体中歌曲与音律的关系,认为词是“人心”的表现,是主观“情性”的产物,“情性”是为词体之“本”,作词时应以情性为主,所谓“抒写一时之意,意尽则止”,而音乐则处于从属地位,所谓“稽之度数”。王灼还批评时人“以词就音”的做法“今先定音节,乃制词从之,倒置甚矣”,都说明了“情性”为词体之本。

此一时期,与王灼持相同观点的还有胡寅。胡寅在《酒边词序》中说:

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古乐府者,诗之旁流也。诗出于《离骚》《楚辞》,而骚辞者,变风变雅之怨而迫、哀而伤者也。其发乎情则同,而止乎礼义则异。名曰曲,以其曲尽人情耳。[15]

胡寅间接证明了“诗词同源”,他认为词曲为“古乐府之末造”,“古乐府”又是“诗之旁流”,诗与词“发乎情则同”。胡寅还赋予“曲”一新的含义:曲尽人情。唐人称词这一新兴文体为“曲子词”是为了突出其音乐性的一面,而胡寅则认为是“曲尽人情”之意,突出其文学性的一面,把“人情”作为词之本色,这同王灼的“本之情性”的观点是一致的。

“诗词同源”论的空前突出,是南宋特定时代环境氛围刺激的结果。在“诗词同源”、词“本之情性”成为词学界共识之后,苏词的革新之功也得到了肯定,不少论者还极力认为这是发展词的一条健康向上的道路。如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二“东坡指出向上一路”中评论苏轼词说:endprint

长短句虽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11]85

王灼肯定了苏轼“指出向上一路”的词作,指出东坡虽“非醉心于音律”,但仍能以“真情”之作“新天下耳目”。王灼对“真情衰”的词作提出批评,对苏轼“真情”之作给予肯定,是其以“情性”论词的最好例证。

王灼、胡寅的“情性论”既是特定时代氛围激荡的结果,也与苏轼“诗词同源”“以诗为词”的做法是分不开的。至此,苏轼开创的“自是一家”已成为唐宋词论中“本色论”的一条完整线索,并得到肯定。

(二)张炎的“雅正”“清空”

张炎因嗟叹“古音之寥寥”“雅词之落落”而创作《词源》。“雅正”是《词源》论词的首要标准,《词源》开篇就开宗明义:“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16]1在《令曲》一节又云“词欲雅而正”[16]1。雅正源于儒家的“诗教”理论,以之论词,主要是指词语的典雅、词风的淳厚。在这种词学观的基础上,张炎对词从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都提出了全面的要求,形成了系统的理论。

首先,在情感内容上,要求雅词情感的纯正、高雅,而不能涉及狎邪、浅俗。白石词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16]2,是为“雅正”。张炎在《赋情》一节,虽肯定词婉于诗,“簸风弄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16]25,肯定词在情感方面的特殊指向性,但同时又作出规定,“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并批评柳永词“自批风抹月中来”、“为风月所使”。这都表明情感的高雅、纯正是张炎“雅正”之论在情感内容上的要求。

其次,在情感表现上,张炎要求有节制,情感的表现要符合儒家诗论“中和”之美。在《离情》一节,张炎认为“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矣”[16]27,其“融会”之意在于“情景交炼,得言外之意”。张炎认为“雅词”所表达的感情不能太露,要有节制,有言外之意,符合“中和”之美。

再次,在音律上,“词以协音为先”、“词之作必须合律”,并且要求所用之乐要和雅。他在《音谱》一节中说:“词以协音为先。音者何?谱是也。”[16]3并且记述了其先人“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机改正”的事迹以说明词须协律。在《杂论》一节更是直接说道:“词之作必须合律。”[16]30此外,在音乐的选择上,他认为“声”若“邻乎郑卫”就与“缠令”无异了,因此,在音乐的选择上要用和雅的正声,而非“郑卫”之声。

最后,在遣词造句上,张炎主张语言要典雅、清新且有来历。张炎最为推崇白石词就是因为白石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这就从整体上表明了他的这一看法。在《字面》一节,张炎认为“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煅炼”,也就是说选语用词要有来历。另外,他还专设《用事》一节,说明词中使事用典的具体做法与要求。这都说明了张炎“雅正”之论在遣词造句上的要求。

综上可见,张炎的“雅正”之论包含以下要点:在情感内容上要纯正、高雅;在情感表达上要有节制,符合“中和”之美;在音律上,词要协音律,音乐的选择上要用和雅之乐;在遣词造句上,语言要典雅、清新且有来历。

此外,“清空”说是张炎“本色论”的另一重要内容。《词源》的《清空》一节说: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16]13

在《虚字》一节说“若能尽用虚字,句语自活,必不质实”,可见“清空”之词多用空灵之语,“质实”之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多用亮丽凝重之语。

张炎《词源》论词以儒家诗教思想为指导,以音律为根本,强调“煅炼”,对词提出“雅正清空”的总体要求,这构成了其“本色论”的主要内涵。

张炎的“雅正清空”之说对词体独特性的一面要求更为严格,以致宋亡后,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衰落下去,直至清季才出现了复兴。清季推尊姜张、专尚清雅的浙西词派也很快为常州词派所取代,都说明了张炎“雅正清空”之论偏颇的一面。

四、结语

纵观唐宋词论对词之本色的论述,我们可以发现两条明晰的线索:

其一,认为词与诗不同,极力划清词与诗的界限,代表理论为李清照的“别是一家”之论,持此论的代表文献有五代欧阳炯的《〈花间集〉序》、北宋后期李清照的《词论》、南宋后期张炎的《词源》。其二,认为“诗词同源”,同为“情性”的产物,其代表理论有北宋中期苏轼的“自是一家”之论、南宋初期王灼的“情性”之论。

词作为一种音乐文学,我们要强调其产生之初的音乐性的“娱人”的一面,强调其协乐可歌的一面,但也不可顾此失彼,忽视其经过文人革新过的文学性的“娱己”的一面。我们不能用一种僵化和狭隘的眼光看待这一问题,词在其产生之初无疑具有叙写闺思恋情、应歌娱人的特色,但词须有一个更根本的立足点,那就是与时俱进的现实人生,离此而谓词须合乎某个特性,就只是不顾实际的空谈。

苏轼的“以诗为词”之所以会在北宋时期出现是有特定时代原因的,诗在宋代风格上趋向枯瘦、内涵上趋向知性,缺少了盛唐诗歌的情趣、韵致,走向了理趣的道路。诗歌作为教化的正经之地,自然不能作为士子文人的情感宣泄之所。于是,他们寻找另一途径——“词”,也就出现了苏轼的“以诗为词”的“自是一家”之论。

朱光潜在《诗论》中论述“齐梁时代诗求在文词本身见出音乐”时说道:“乐府衰亡以后,诗转入有词而无调的时期,在词调并立以前,诗的音乐在调上见出;词既离调以后,诗的音乐要在词的文字本身见出。”[17]同诗一样,词在产生之初也是作为可以歌唱的“曲子词”歌辞出现的,词要取得真正的独立地位,就须像诗一样,要在“词”的“文字本身见出音乐”。

词的发展历史也证明,过分强调一条线索最终只会限制词的发展,只有兼顾两者,才能更好地促进词的健康发展,因此,唐宋词论之“本色论”实质上应是两条线索的争鸣、融合。更为重要的是,这也符合唐宋词创作的实际,避免了不合实际的空谈理论。endprint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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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畅兰

An Analysis about the Theory of True Qualities of Ci Poetics of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Of Another Family" and "Of the Same Family"

WANG Yonghao, WU Kai

(College of Arts, 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 Qingdao, Shandong 266580, China)

Abstract: The theory of true qualities has been an important theoretical pro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Ci poetics in China. The period of lat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laid a foundation for this theory, which is characterized by "love songs in a flowery style". The period of Northern Song Dynasty is a time of contention of two different schools of thought which refer to the theory of "Of the same family" advocated by Su Shi and the theory of "Of another family" by Li Qingzhao.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is a period of further development of the theory of true qualities. At that time, "the theory of true qualities" found its expression in Wang Zhuos theory of "Ci poetry is main feelings" and Zhang Yans theory of "the elegant of Ci poetry", which are the further supplement to the theories promoted by Su Shi and Li Qingzhao respectively. The theory of true qualities of Ci poetics of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is the continuous contention and integration of these two different theories mentioned above.

Key words: Ci poetics of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theory of true qualities; "Of another family"; "Of the same family"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