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
努恩河的岸边上
拖着龙头的马儿哟
性情温柔的诺恩吉雅
嫁到了远离故里的地方了
海钦河的岸边上
拖着缰绳的马儿哟
性情可爱的诺恩吉雅
嫁到了离乡遥远的地方了
诺恩吉雅,是一个蒙古女孩的名字,也是一首蒙古民歌的名字。
歌里的“努恩河”,有朋友说应该就是“嫩江”,那里是科尔沁蒙古人的家园。也有朋友说是“老哈河”,那就是属于辽河的流域了。
然而,无论这首歌是从嫩江的岸边还是老哈河的岸边开始唱出来的,到了今天,它已经唱进每一个蒙古人的心里去了。在许多聚会里,只要有人已开始唱这首歌,马上会有众声应和,那古老的旋律听似简单却又千回百转,内蒙古籍的作家鲍尔吉·原野曾经这样写过“在北京的一次颁奖晚会上,我所在的那一桌蒙古族作家齐声唱起了这首歌,声势感人,甚至有一些悲壮。大厅里的人们纷纷瞩目,看这些并非来自一个地方的、有年近古稀或身为高官的蒙古人扯着嗓子柔情百转地唱‘诺恩吉雅,单纯而天真。我猜当时会有人想,当一个蒙古人真好,不用教竟会唱许多好听的歌曲。”是的,当一个蒙古人真好,能有这么多美丽的歌。
不过,蒙古民歌之所以美丽,不只是因为他们是好听的曲子而已,实实在在是因为那是一代又一代的蒙古人从心里唱出来的心声。
“歌”,在蒙古文化里,似乎并不像我们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只是一首歌。但是,它所能代表和涵盖的内容以及范围到底是些什么?又不容易用几个句子来清楚说明。常有人喜欢以“能歌善舞的民族”这种固定的概念来形容蒙古人,好像这里面只有技艺和性向,却并不能真正明白那歌的本质。我想,这是因为他们从来也不能知道一首蒙古歌对一个蒙古人的灵魂所代表的意义吧?
其实,自己的灵魂在当下被歌声所穿透的这种经验,不一定非得要限定是懂得蒙古文字的听众才行,任何人只要有过那么一次,就能明白了。
有一年,在台北,笔会的几位文友款待从蒙古国来访问的一位作家。由于都是初次见面,在宴席间,那种应酬式的客套让气氛变得有些勉强,经过翻译才能交流的方式又让人觉得沉闷,一直到有一首歌的出现,才改变了整个气氛。
其实,严格说起来,还不是一首歌,而只是那歌中的一个段落。
一开始,当我们的主客应邀站起来为大家唱一首歌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打动我们,只是觉得旋律还算优美,歌者也很投入而已。但是,唱着唱着,忽然间一个转折,那歌声仿佛就带我进入了另外一个奇异的世界,我完全听不懂歌词的涵义,可是为什么又好像能够明白它所要显示给我的寂寥与美丽?
那是灵魂深处一片无人的旷野,有繁花盛开然后纷纷落下,有涟漪扩展然后慢慢淡去……等到歌声悠然而止的片刻之后,我才回过神来,也才发现,身旁的朋友正和我一样,脸上混杂着惊诧与欢喜的表情,却还愕然静坐而寻思着不知何以致此?
是的,我们很难用语言文字来形容或者分析这片刻的经验,一首歌是如何穿透了我们的灵魂?也许,还是要借用鲍尔吉·原野的这一支笔吧,他说:
“蒙古民歌的旋律像绸子一样在三尺高的地方飘起来,上面放着歌者所要寻找的东西……听这样的歌的时候,我很想去抱住一棵树,把头靠在树上。内心有一个地方在痛,像树叶一样哗哗落下来掩埋一件美好的东西。”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深藏在和我们身边的世界不大一样的世界里。文化与文化之间,最动人的地方就都在那细微的差异。
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许多细微的差异真是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尤其是用我自小习得的汉文来解释我这十几年在蒙古原乡行走所感受到的那种含蓄与委婉的本质,那效果远不及一首歌或者一张相片。
当然,最好是大家都能够身临其境,亲身体会蒙古高原的一切。
在这十几年间,在蒙古高原上,有许多许多位我要深深感谢的朋友。
从初抵原乡的无知、彷徨、低回,到如今的穷源探本兴致高昂,都是由于朋友们的引导。“诺恩吉雅”就是他们慢慢带领着我,让我学会了一首歌,如今则成为一本书。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深藏在和我们身边的世界大不一样的世界里,正在安静地等待着我们的探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