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苍穹下 记忆与日常生活的复调

2016-05-06 10:10蒲实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19期
关键词:莫斯科外公外婆

蒲实

他们无法摆脱伟大的历史,无法和那段历史告别,无法接受另外一种幸福。不能像今天的人们这样,完全潜入和消失于个体生活中,把渺小看成伟大。人类其实都愿意单纯地生活,哪怕没有伟大的思想;但这在俄罗斯生命中却从来没有过。我们是战斗民族,要么打仗,要么准备打仗,从来没有其他生活。……人们不仅不会在意自己的奴性,反而甚至会钟爱自己的奴性。

——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

复调的实质恰恰在于: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复调结构的艺术意志,在于把众多意志结合起来,在于形成事件。这些自由的人能同自己的创造者并肩而立,能够不同意创造者的意见,甚至能反抗他的意见。

——巴赫金

2015年5月9日,一位“二战”老兵与孩子们在莫斯科红场庆祝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70周年

与基拉和马克这对夫妇第一次见面,是在莫斯科莫斯科和平大街地铁站附近的Vapiano咖啡馆,正对着斯拉瓦·扎伊采夫的服装设计大楼。第二次见面,是在莫斯科V.D.N.H.地铁站附近她的家中。

“关于祖父母,我们可以谈论爱情与美好的东西吗?”

人在失去一切时,记忆在自己的秘密花园里保存的是对一个消逝时代的缅怀。怀旧之情在我们心里徘徊不去,自有另一种芬芳。它不是隐藏着“思乡病”,而是感念今日已不再存在的邻里相濡以沫的友情。从前,每个院子都响彻孩子的叫声。几位保姆照看着小孩子,大孩子放学回来,也参加进来一起放松疯玩,直至父母归来。大家毫不迟疑地端出桌子,放上瓶酒和冷盘庆祝某人考试成功,另一人晋升或订婚。大家一起为死者哭泣,试图调解家庭纠纷。成年人分享他们匮乏的食物,在厨房里重造一个天地,心头时时担忧制度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剑悬挂在他们头上。我的两个朋友,一个叫安娜托尔,要做诗人,做不成就酗酒,年纪轻轻就死去。另一个叫沙夏,他死得很可怕。他被送到西伯利亚劳动营,跟其他两名囚犯越狱逃了出来,在途中被他们两人吃掉了。事情常是这样:单独脱逃,最终还是在辽阔的草原里饿死。

——弗拉基米尔·费多洛夫斯基

我叫基拉,1967年出生在莫斯科,曾当过政治记者和编辑,也写过女性小说,讨论女性的事业与健康问题。我也写过关于中国的书,介绍黄道十二宫。我很痴迷成龙,2013年他来俄罗斯的时候,我曾采访他。我的外婆是从乌克兰来到俄罗斯的,我的母亲出生在莫斯科,从此我们一家一直在莫斯科生活,从未离开。大学时,我在莫斯科国立大学读心理学,毕业后,我做过德国天然气公司的销售总监,后来又在俄罗斯国际商贸协会做公关总监,曾与戈尔巴乔夫一起工作,提供投资事务的咨询。后来德国媒体巨头Burda旗下的时尚杂志Lisa邀请我做德语版杂志的编辑,我就一直做了12年。

我的外婆1913年出生,外公是1916年出生。外公去乌克兰基辅的军事学院学习拖拉机技术时,他们在一次舞会上相识,一见钟情。但那时外公就要离开乌克兰回莫斯科了,于是舞会分别时,他对外婆说:“1938年7月20日,我会在莫斯科车站等你。”那一天,他们真的在莫斯科车站见面了。他们住在莫斯科的小公寓里,公寓很朴素,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简单却又充满爱。1939年,舅舅出生了。斯大林的政治并未投射到我们的生活里,我的记忆中,都是关于爱的记忆。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外公作为军官去参加战争,外婆留在莫斯科。外公给外婆写了很多信,我都保存着。1941年的新年将至,他的部队经过莫斯科,就驻扎在河运码头地铁站附近,与带着儿子住在莫斯科的外婆仅仅隔着一条莫斯科顿河(注: 1932至1937年由古拉格囚犯修成,连接莫斯科与白海、波罗的海、里海、亚速海以及黑海,1947年前被称作莫斯科-伏尔加运河)。冬天,运河水面上全部都结了冰。虽然与纳粹军队离得非常近,他仍然跨过运河与外婆相聚。那时他给外婆写了很多信,比如这封信,是1942年的圣诞节写的。他在信中说,还有一年战争就会结束,他就能回家与她团聚了,信里洋溢着高昂的斗志,虽然那是战争最艰难的阶段。信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有部队的代码40495,我猜想应该是从苏维埃边境的白俄罗斯或波兰写来的。然而他太乐观了,战争又持续了3年多才结束。1944年的圣诞节,他写来的一封信里,带着焦急追问外婆:“很久都没有收到你的信了。你都在忙什么呢?多给我写信吧,你的信对我来说很重要。”

战争结束后,外公作为空军上校回到莫斯科,和外婆住在几家人共用一个厨房与厕所的楼房里。5年以后,他们又有了自己的一个公寓,不久又有了第二个公寓,那时外公是莫斯科工业设计研究院的人事主管。1947年,我的妈妈出生了。我对父亲没有太多记忆,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父亲母亲就离婚了。我是外公带大的,他就是我事实上的父亲。舅舅离开了莫斯科,去一个科学研究院工作;母亲非常爱外公外婆,她留下来与他们一起生活。我的童年是快乐的。那时的莫斯科,城里有一半都住着参加过“二战”的军官,每家人都相互熟悉和认识,我时常串门,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现在,与一些人做了很多年的邻居,我们也从未相互认识过。

1.1986年,新任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右)访问古比雪夫一家工厂,并与工人们交谈2~3.生活在莫斯科的年轻人马克讲叙了他父母(图2)经历的岁月。幼时的马克和父亲

妈妈在莫斯科国立大学读历史和俄语,毕业后成为教师。她离婚的时候,外公已经有了第三套公寓,就在那个他跨过运河与外婆相见的河运码头车站边,那个公寓里有了很多新式家具。我们住了过去,我就在那附近上学。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公寓都是国家或单位分配的,你可以有自己的家具和汽车,但房子属于国家。虽然不是私有财产,但是在公寓居住的人去世后,他的家庭可以继承他的公寓,继续住下去;如果没有亲人,也可以立遗嘱将房子赠予朋友。苏联解体时,你可以付一部分钱,买下你当时正在住的房子,但政府不再管房子的任何基础设施,比如供暖、水电和修缮等,而且如果当时你分了几套公寓,你只能买下其中一所;或者你可以不买下来,继续住在国有的公寓里,现在你如果要卖出去,就要找律师来处理产权事务。现在,我拥有我外公当年的房子。这所公寓以现在的标准来看,小了一些,也比较老旧,但我一直住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这里有我太多的记忆。

当时的莫斯科有三所最好和最有声望的大学——莫斯科国立大学、莫斯科外交学院和莫斯科外国语大学。这些大学非常难进,即使你学习成绩再好,有很高的分数,也不一定能进去。虽然没有官方的法律规定,但政府高干、政治家和外交官的子女事实上拥有特权,能够在这些地方读书。我们不属于权贵家庭,但妈妈一直梦想让我去莫斯科外国语大学读书。她当时是莫斯科一所技术学校的副校长,收入不算高,但她还是从中学起就给我请了私人教师,给我上德语课,每周两次课。那个时候的国有经济体制下,私人教师是非法的,我只能悄悄上课,但其实很多家庭都这么做。高中的最后一年,我一直在一个非常昂贵的私人教师那里补课,以保证我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外国语大学。

进入大学不久,外公退休了。不久,他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好,外婆很快也跟着生病了。妈妈辞去了工作,留在家专职照顾他们。那是家里一段晦暗的时光,有很多焦虑,财务总是难以维持,总是欠下很多债。在大学里,我靠奖学金生活,每个月有35至45卢布的补助,同时我也在校外兼职当初高中生的家庭教师,以补贴生计。我的大学时光,成绩一直是班里最好的,但从没有什么好衣服、好鞋子,一直都处在一种生存焦虑中。1988年,大学的第四年,我获得了公派去东德留学的机会,第一次来到东柏林,在洪堡大学学习。虽然东德那时也属于社会主义阵营,但我还是看到了很多好东西,他们在消费和生活方式上都比莫斯科先进很多。我给家人买了很多礼物,满载而归。1989年,我作为苏联冰球队的翻译再次去到西柏林。那个时候柏林墙还没有倒塌,勃兰登堡门的那段墙还耸立着。我第一次看到西方国家,冲击很大,带着仰视。后来我也曾为在俄国的德国冰球运动员做过翻译,他们都认为我的德语水平非常好。这也说明,20世纪80年代苏联大学教育的水平是不错的。真正“失落的一代”,是70年代初至80年代出生、90年代上大学的那一代人。他们的大学时代伴随着政局瓦解和校园里各种动荡,课程体系也在瓦解,所有人都没有工作,教授无心教学,学生无心上课。一片混乱,他们在大学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学到。他们所经历的青年时代,是身边所有人都在为生存问题挣扎的时代,所有人都只想着赚钱,都变得很有攻击性和冷漠自私。这一代人因此也没有什么同情心,不知道温情为何物。

左图:1960年前后,几位女士在莫斯科革命广场的零售摊前购买冰淇淋右图:1975年夏天的列宁格勒,一位画家在水中作画

我很喜欢读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维克托·普罗斯库林、谢尔盖·多甫拉托夫、尼古拉耶娃这些苏俄作家的作品。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苏联出了很多好电影,那时我很爱看《未付费的假日》(Неоплачиваемый отпуск)和《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还有《两个人的车站》《爱情与鸽子》这样的喜剧电影。我还记得,苏联拍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连英国女王都非常喜欢,她说这是她看过的最好的版本。那时还有一部苏联电影,叫《老新年》(Старый Новый год)。传统上,俄罗斯的宗教日历与欧洲不同,欧洲每年先过圣诞节,再过新年,而俄罗斯是东正教,在俄罗斯传统里,每年1月7日是东正教的节日,1月13日是旧历新年,所以1月13日被称为“老新年”(旧历新年),1月1日被称为“新新年”。苏维埃革命后,很多教堂都关闭了,宗教也是被公开禁止的。经历过苏维埃时代的老人如果告诉你,他们信仰宗教,顶多也就是指他们会定期去去教堂,过复活节、圣诞节这样的节日,也就如此了。那时的苏联商店里会在复活节那天卖一种蛋糕,不能叫“复活节蛋糕”,就讨巧地叫“春天的蛋糕”。苏联解体后,宗教很快就回到了俄罗斯人的精神生活中;危急时刻,我们总是从传统中去寻找精神力量渡过难关。

上世纪70年代,莫斯科高尔基大街一家餐厅内设的吧台是年轻人喜爱之地

1988年,外婆去世了。那时外公的身体非常虚弱,“改革”正在进行,但他已经不再与我们讨论比较过去与现在之类的话题了。1991年,他去世了。他去世后几天,一些人正想取代戈尔巴乔夫,让他交出权力;没过不久,苏联就解体了。我很高兴外公没有看到这一幕,对他来说,这一定是巨大的悲剧。他真诚地相信苏维埃,是一个诚实而正直的普通人。我们现在住的这间小公寓,是外公留给我们的。那时他曾有机会分一套有五间房的大公寓,但他拒绝了,他说他想和普通人过得一样。他在工业设计研究院工作了20多年,那个机构当时在所有苏维埃共和国都有分支机构。他们那一代人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经历过斯大林时代,但他们有他们的信仰来应对这一切,这是连经历过阿富汗战争与车臣战争的一代人也无法理解的。我至今保留着外公的军装。他的肩章有三颗星,制服上挂满了勋章。每年的5月9日,所有的俄罗斯人都会庆祝“胜利日”,这是我们最隆重的节日。每一个俄罗斯家庭,都有亲人参加过那场战争或在战争中死去,我们与那场战争有强烈的情感联系。

2014年,母亲去世。在教堂举行葬礼的告别仪式上,我遇到了马克。他是我母亲生前的朋友,我们以前只是相互认识。他走过来安慰我,就在两分钟的时间里,我们相爱了,于是我们至今生活在一起。爱是奇迹,我对此深信不疑。

1974年,索尔仁尼琴在瑞士苏黎世讲课。他在197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我们能吃饱肚子了,但发生变化的也许是头脑”

俄罗斯的人民,哭泣吧,饥饿的人民!

——歌剧《鲍里斯·戈东诺夫》

你可以叫我马克。我1971年出生在距莫斯科不远的小城奥金佐沃。我的外公13岁就开始工作,他先是一个工程师,曾在那里的兵工厂制造武器,后来这个兵工厂也生产修路的机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作为炮兵参加了整个战争,但他不常给我讲战争的故事。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有老兵到学校里来做演讲和讲座,讲述他们是如何打仗,如何攻占柏林的,但外公很少说。我回家就去问外婆,外婆说:“炮兵就是炮兵,战争就是人杀人。”外婆是个很虔诚的东正教徒。她说,苏联之前,每打一场仗,你就要忏悔一年,当兵的人打完仗后一年是不能去教堂的,只能在家祈祷,直到洗清罪恶。十月革命后,宗教完全被禁止,大部分教堂都关闭了,只有一些老人仍被允许去教堂。不过大概在“二战”中,传统的信仰就在人们心中复活了。外公、外婆告诉我,莫斯科之战时,人们私下里全都传言,斯大林在每一次重大战役之前都会乘飞机视察莫斯科上空,飞机上还载着一位牧师,为莫斯科祈祷。

左图:1960年4月1日,电影《窈窕淑女》剧组成员游览莫斯科右图:上世纪20年代,小说《日瓦戈医生》作者帕斯捷尔纳克与妻子和儿子在一起

战争结束后,外公继续在机械制造厂工作。他曾经去过加拿大和伊拉克,在国外工作了5年,因为那时俄罗斯出口机械给这些国家。要问哪个国家他最喜欢,他说是伊拉克。伊拉克的人民非常勤奋,那里夏天天气非常酷热,人们在12点到15点根本没法干活,但伊拉克人还是在全国都修建起了公路和基础设施,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提高,某种程度上比加拿大还好。那是在1968年。可惜现在伊拉克什么也没有剩下。

我的外婆是俄罗斯人,她是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开始工作的,最早种植棉花。她的棉花种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得了特殊劳模奖。那时的棉花工人就睡在田地里,乌兹别克斯坦的棉花做成棉线弹成的被子,可以把蜘蛛和昆虫都赶走,他们竟然睡得很安稳。外婆有很多关于饥饿的回忆。她曾有过40天没有任何食物吃的经历,大概那是在“二战”前,具体时间我不太记得清楚了。宿舍的一个室友每天给她一杯水,她就是靠这杯水活下来的。她记得在很长时间没有东西吃以后,有一天,村子里有人送来了面包,每个家庭一个一公斤的面包,大家都站在村舍前面领取。有一家人,妈妈拿到了面包,对孩子说:“让爸爸先吃吧,他还要工作。”爸爸拿起面包,就狂啃了起来。他太久没有吃东西,饿坏了,所以吃得狼吞虎咽,结果当场他就死掉了。如果你太久没有吃东西,你的身体是无法适应进食太快的。外婆得到了一些钱,可以到商店里去买一点吃的。商店离她的住地很近,她却走了很长时间,大概有大半天吧,才挪到了那里。她知道自己一次不能吃得太多,所以开始时很多天,她每天只允许自己吃一粒花生和一片饼干。就这样,她活了下来。

后来,外婆去牛奶工厂工作,她还拿到了大学文凭,成了牛奶技术工程师。她总是被评为优秀员工,后来成了工厂的首席技术员。必须承认,苏联时代的婴儿食品和奶制品质量是很好的。那时工厂的奶酪被运到莫斯科,我问外婆,如何能做最好的奶酪。外婆说,除了牛奶的质量,包装也是很重要的。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苏联的儿童食品特别好,即使食品并不多元的时候,蔬菜、奶制品和面包却总是有的。小时候,我记忆最深的是到处都有一个苏打水饮水机,饮水机上永远都放着一个杯子,从没有人顺走。一分钱可以喝一杯白味苏打水,三分钱可以喝一杯甜味苏打水,每天我可以喝上两升水。我的奶奶也很会做蛋糕,她能做特别好吃的“拿破仑”。爷爷不会做蛋糕,他会做各种与鞋子相关的东西,还有一个大鱼缸。爷爷也参加了“二战”,战争结束后,他一直在一家医院的急诊部工作。他去世时下葬的仪式很隆重,有一队军人对天空鸣枪,但我并不清楚原因。我的一个姑妈是奥金佐沃的第一位女出租车司机,女人当出租车司机当时是非常罕见的;另一个姑妈则是奥金佐沃的第一位女性摄影师。

1970年10月,法国总统蓬皮杜(右三)对莫斯科进行国事访问

我很喜欢生病不用去上学的日子,外婆会给我送来奶酪和果酱,给我打开电视。小时候我最喜欢“特别教育频道”上苏联物理学家卡皮赞主持的科教节目,很像今天大家熟悉的Discovery探索节目。那个时候还有一本杂志,叫《科学人生》,人们都非常喜欢读。苏联曾经有过很多好的卡通作品。小时候,我最爱看的卡通是《魔法戒指》(Волшебное кольцо),《英雄村》(Простоквашино)也是特别有名的苏联卡通。那时好多年轻的父母,只给自己的孩子买苏联漫画,因为觉得它们宣扬的是一种团结互助和统一的精神,比迪士尼的动画还要好。我的少年记忆里,那时也有很多给孩子们玩的电子游戏,比如《狐狸追兔子》,就是基于同名卡通的电子游戏,和今天人人都知道的迪士尼动画《猫与老鼠》很像。我的少年时代有很多免费的课外活动。我参加了飞机和舰船俱乐部,有遥控的飞机和船只;还参加了天文学俱乐部,可以晚上一起观天象;我还学习音乐,音乐启蒙老师非常严格和强硬,总是让我更加努力地弹琴,所以后来我去了音乐学院。我的母亲是一个音乐理论家,在学校里教书,舅舅是一位乌克兰的长笛演奏家。小时候我经常去乌克兰他所在的那个剧院,看很多舞蹈家、音乐家排练,听他们讲后台故事。父亲当时是一个大工厂的电子供应商,家里总有一些芯片、刻度盘之类的东西,与微电子相关,我很喜欢研究那些小小的芯片。

1956年2月,苏共领导人赫鲁晓夫在党的“二十大”上批判了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

那个时候,很多城里人都有夏季度假的房子。我们在奥金佐沃城郊的“夏屋”,种了一些苹果树和梨树,我们常去那里度假,可以捉蜥蜴,可以在邻居的玉米地里偷玉米。外公有一根很长的打苹果的棍子,可以伸到树上去摘苹果。我帮外公收苹果、做苹果汁和果酱,够吃一年。妈妈说,她怀着我的时候,喝的都是自家苹果榨成的苹果汁。今天我们不再有“夏屋”了,就从莫斯科市郊的果园里摘来苹果自己做果汁。我度过了一个非常快乐的童年。父母非常努力地工作,家里相对比较富裕,但即便是相对穷一点的家庭,也从未缺过食物。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是幸运的一代人。很多年后,当我回顾那段岁月,我觉得当时我们在食物与物质生活上没有多大问题。我们可以吃饱肚子了,发生变化的也许是思想与大脑。

1989年2月15日,一名土库曼斯坦女孩给进驻该国的苏军士兵系上红领巾

“相信一种神秘的力量”

凭理智无法理解俄罗斯,

她不能用普通尺度衡量。

她具有独特的气质,

对俄罗斯只能信仰。

——费奥多尔·丘特切夫

我们生活在一个时代,表面上死气沉沉,其实野性十足。青少年在边门里拥抱接吻,但少女也可能遭到强暴。我那时大概十一二岁,沙夏告诉我他怎么跟其他三个男孩奸污了一个同龄的女孩,她叫玛丽娜。这个小流氓集团跟那些“称王称霸的小偷”(当地人对“教父”的称呼)形成两个平行的世界。他们组成一个与苏维埃社会完全不相关的社会,有自己的法律、自己的法官和自己的宗旨。好几年以后,我在瑞士一次豪华招待会上偶然遇见玛丽娜。她已变成一位出色的女性,嫁给了一位美国亿万富翁。她说,她给一位在涅瓦河畔旅游相遇的青年提供商务咨询,这个青年正是从前负责保护她的“教父”的孙子。

1.出生在摩尔多瓦已加入俄罗斯国籍的伊万(后排中)和他的家人2.伊万的曾祖父在上世纪30年代被错误执行死刑,50年代法院宣    布死刑判决为非法,1991年才获得平反3.伊万的外公外婆,居住于乌克兰偏远村庄4.伊万的母亲

——弗拉基米尔·费多洛夫斯基

基拉在德国时尚杂志《Lisa》工作的时候,曾经写过占星学的专栏,也介绍过中国风水。你看,我们餐桌边这幅画着丰盛食物的油画,就是她根据风水理论来布置的。但我是一个基督东正教徒,我觉得这是与风水很不一样的精神力量,所以挂画的这面墙上,还挂着一支东正教的十字架。我11岁时住在奥金佐沃,人们都说我的邻居是一个巫婆。俄罗斯人有一个带神秘主义色彩的传统:如果你放一根针在大门顶上,就可以让整个房子不受巫术的干扰。有一天,我趁邻居女人出门的时候,溜进她的家门,在她大门的门楣上放了一枚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从外面回来,靠近了门,我正从门缝里看她。她看见了我,愤怒地做了一个要挟我的动作,却没有进门。她转身找来了丈夫,最后他们是用斧子砸坏了门才进去的。有一段时间,他们只能挂条被子在门上作为遮挡,直到最后安装了新门。在最亲密的谈话氛围里,俄罗斯人就会开始讨论神秘主义的事情,一向如此。在我很小的时候,大约6岁吧,我便开始在黑暗中祈祷,后来我感到了教堂中某种宗教精神的力量。基拉在她一次考试前做了祈祷,取得了好分数,她也从此对宗教发生了兴趣,但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她才最终接受了东正教。

我的妈妈是个很信宗教的人,外婆在妈妈6岁之前经常带她去教堂,这是她最重要的童年记忆。无神论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宗教,有时需要你做出巨大牺牲,毕竟没有人能证明是否真的有神存在。外婆说,“二战”的时候,有一天她劳动的棉花地上空太阳明朗,万里无云。她们能够看到远处的一座山,那天,她还看见了山上的基督像,山后面的光比太阳还强。她与她的同志们都停止了工作,开始凝望那座山。她说,她看到基督的形象好像正在哭泣,痛苦的表情呈现在天际。时间就像延展了一阵子,然后那个形象消失了。大家开始讨论这件事,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看见了,但看见的人都看见了同样的表情和人。她们后来都忘记了这件事,直到战争结束之后,外婆才开始明白其中的含义:那些看到基督形象的人,家人最终都回来团聚了;没有看到的人,家人都在战争中遭受了不同的苦难,有的人丈夫或儿子未能回来,有的房子在战争中被炸毁。没有人能够解释,这是为什么。外婆的宗教体验对我影响巨大,我的姐姐在15岁时也不断梦见圣母玛利亚。在俄罗斯,人们因为痛苦或快乐的情感而来到教堂,而不是为了做生意之类的世俗目的。我想,重要的不是基督教、伊斯兰教或佛教,而是那种神圣的感觉打动了我。教堂即便很破旧也没有关系,就像祖母的照片,虽然很久远,有点泛黄和破损了,但还是能在我心中唤起神圣的感觉。当年,共产主义的信仰对俄罗斯人来说也有很多宗教元素,比如集体主义,为社会服务等。虽然没有上帝,但本质也是一种信仰,很多人曾经甘愿为之献出生命。在俄罗斯,每一个参加过战争的人几乎都有信仰。

20世纪80年代,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开始了。改革开始时,我十来岁,正在专心学习,偶尔有一些食品的短缺,生活也有一点艰苦,但总体还好。那时我也关注新闻,发觉突然冒出来很多激进的言论和报纸。那时我很喜欢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也还记得所有人在俄罗斯的奥运会闭幕式上动情地大哭。虽然那届奥运会美国人没有来,但我们很喜欢。即使是在自由化改革的20世纪80年代,我们仍然对自己的国家充满了荣誉感和自豪感。但那个时候,苏联与中国就像两辆火车,开始驶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如果俄罗斯有邓小平这样的人物,今天也许又会是另一番情形了。两年前,我们举办了索契冬奥会。但我们不再谈论它,不再与它有情感上的联系,也不再为它感到激动和骄傲,因为那是一场完全商业化的体育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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