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蜀器质文明的辉煌与上古歌谣的缺失

2016-05-05 09:16邓经武
文史杂志 2016年3期
关键词:巴蜀歌谣

邓经武

华夏上古时期的歌谣,即“原始歌谣”,其最早的典籍汇集本,是《诗经》的“十五国风”。《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分,其中《风》是从民间采集的十五个地域的土风歌谣,即:《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这十五国风所涉及到的地域包括今天的山西、陕西、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人们都认为《周南》《召南》是从南方——即江汉流域一带收集而来。但近来据一些学者考证,《周南》《召南》其产地应是在东都洛邑。据此可见,采集十五国风所涉及的地方基本上就是中原一带,与南方毫无关系。即使是“汉”水,作为长江一条最长的支流,它发源于陕西省的西南部,流过秦岭与大巴山之间的汉中盆地后进入湖北,在武汉汇入长江。也就是说,“汉水”有很长一段是在北方。今天陕西省的“汉中”地名,也可以作为参考。也还需要注意的是,古人将银河星系也称作“汉”,《诗经》中已经有这样的诗句:“维天有汉,监亦有光”,所谓“云汉”“霄汉”等皆是。笔者对此不拟深加辨析,只是想说说巴蜀上古歌谣在《诗经》中的缺失问题。

原始歌谣产生于生产力极为低下、没有文字记录的原始社会,为人类社会出现最早的文学样式之一。它源于原始社会的先民在劳动过程中,为协调劳动节奏、减轻疲劳、激发劳动热情,而喊出的劳动口号。后随先民思维能力、发音器官和语言能力的发展,其有节奏的呼喊渐为有意义的、富于韵调和节奏感的语言所代替。《吕氏春秋·古乐》记载了原始先民的精神活动情况:“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万物之极。”原始歌谣主要分类有劳动(如《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祭祀(如《伊耆氏蜡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婚恋(如《周易》爻辞《屯·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战争(如《周易·中孚·六二》: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等。由于上古时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以《易经》卜辞还保留有:“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等。

换句话说,原始先民在劳动、祭祀、婚恋、战争等特定的场合中,用类似我们今天“吟咏”的拖长了声音的方式“说”(唱)当时的情景和内心情感,这就是原始的歌谣。在乐器未发明前,原始人歌舞时用击掌或击石(“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以求增加节奏感和强化表达情感的方式,其中一些优秀的歌谣获得更为广泛的传递,并通过口耳相传来流传和保存下来。所以人们认为原始歌谣是融抒情、叙事、戏剧诸因素为一体的诗,分化发展为后代所谓的抒情诗、叙事诗、戏剧。

汉唐以来,关于巴蜀大地民间歌舞盛行的情况,典籍记载颇多。《汉书·司马相如传》载“巴渝歌舞”大行于世的情况:“初,高祖用之,克平三秦,美其功力,后使乐府习之”。说的就是作为战歌或军歌的“巴渝歌舞”获得汉高祖刘邦的喜爱与推广;杜佑的《通典》卷一百四十六记载了魏文帝受禅后,把“巴渝歌舞”改编为“昭武舞”。唐代刘禹锡《插田歌》诗展示了巴蜀民间“齐唱田中歌,嘤伫如《竹枝》”;宋代苏辙《竹枝歌忠州作》也有类似记录,如“连舂并汲各无语,齐唱《竹枝》如有嗟”。又如《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八所载巴蜀大地民俗“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徘徊,其声伧伫”等。

巴蜀大盆地有久远的生命史,自贡大山铺恐龙群遗址与“合川龙”出土以及“巫山人”和“资阳人”等原始人遗迹,皆可证明。

一年四季的分明、繁复多姿的美景,铸造着巴蜀人对美的敏感心理机制,决定了他们的审美创造特色。“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立人像以“基本上符合中国人的身材比例和一般的艺术表现采用的造像量度”,体现着对“人”的真实生存状况的关注。但更重要的是,除了对人体各部分甚至脚踝的细节雕塑写真外,还突出地使用了彩绘着色技法,在眉毛、眼眶和颞部涂有青黑色,并在眼眶中间画出很大的圆眼珠,口部、鼻孔以至耳上的穿孔则涂抹着朱色。这正显示出巴蜀先民偏爱艳浓色彩和华美艺术的美学观念。从这些青铜器和人像绘刻的龙纹、异兽纹、云纹和服饰的阴线纹饰中,从其中表现的绚丽多姿的色彩绘涂中,我们不难看到巴蜀文化美学对精美形制和艳浓华美的追求和表现特征。这种美学追求,既是特定存在的产物,与中原“中和之美”和北方“真善”实用为美迥然不同,同时又在地域风俗习惯中被不断强化和复现着。古蜀器质文明所表现如此精致的造型与色彩运用,透射出古蜀先民精神审美活动的高度发展状况。

《史记·货殖列传》记载的“巴寡妇清”,应该就是华夏大地有文字记载的第一个女企业家“富婆”。其三代经营朱砂矿而“富敌祖龙”,致使一代雄豪如秦始皇也不得不“筑台怀清”进行笼络。按当时的科技水平程度,朱砂矿最主要的用途应该是印染颜料和化妆品材料。巴寡妇清那宏大的经营规模,实际是由巴蜀民众对色彩和颜料的消费规模而决定。正是巴蜀民众对色彩艳丽华美的消费需求,才有巴寡妇清那富可敌国的生产盛况。“西蜀丹青”成为秦宫贡品,也正说明巴蜀对色彩的敏感和颜料生产工艺上所达到的领先水平。在这样的基础上,汉代漆器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皆居全国第一,广汉、成都被汉朝皇室指定为漆器生产基地并设专门机构进行管理,其基本色调为红、黄、黑、棕、绿等浓烈色调,且“花纹精致,色彩斑斓,华而不浮,缛而不艳,轻灵幻美,悦目怡心”,“奇制诡器,胥有所出,非中原燕赵三晋古墓中所有者”,因而受到世人广泛喜爱甚至远销日本、朝鲜等国家。20世纪30年代,朝鲜平壤市乐浪区(汉代于此设置的乐浪郡治所)出土的“成亭”制造漆器,漆器的铭文中还有广汉郡或蜀郡出产地点等字样。扬雄《蜀都赋》曾极尽繁文丽词地夸耀道:“雕镂筘器,百质千工”、“百位千品”。而汉代就以“细密黄润”的蜀布行销全国,甚至远至西亚地区,则是人们熟知的例证。

公元2000年在成都商业街出土的战国船棺葬中,发现色彩艳丽的漆器;1997年秦岭深处的四川青川县郝家坪出土的战国时代漆器,成都北羊子山出土的上古漆器,则年代更早。汉代在蜀郡(治所成都)、广汉郡置工官负责监造各种涂有纹饰的精美漆器。扬雄在《蜀都赋》中描绘蜀郡、广汉郡生产的雕填、螺钿、金银扣等名贵漆器制作的盛况时写道:“雕镌钿器,万技千工。三参带器,金银文华,无一不妙”。四川漆画内容均为对鸟和对兽纹,描绘细致,有很强的装饰感。乐浪郡的汉墓中出土的彩绘羽人乘凤鸟的漆勺和西王母与龙虎的漆盘,所绘物象皆富有气势。羽人乘凤鸟、西王母与龙虎以及彩绘漆箧上的孝子故事与玳瑁小盒上画的羽人,都是当时流行的题材。

巴蜀以得天独厚的自然气候和地理条件使农耕文明达到极度辉煌的成就,孕育出广汉三星堆文化、成都金沙文明等煌煌成就。与之相适应的,应该还有一种同样辉煌的文学形态,如像巴蜀神话所呈现的那样。

“昔葛天氏之民,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击石拊石,以歌九韶,百兽率舞”的原始先民生活方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情感宣泄方式,应该是童年时期人类共通的表现,巴蜀何以独缺?人类的天性外显,需要借助一定的介质,传达内心情感,语言是最直接便利的介质。巴蜀地区的四季分明、自然景观的多姿多样,直接刺激人的感官,激发人的歌咏欲望,遂产生出世人耳熟能详的民歌,如《太阳出来喜洋洋》《川江号子》等。

《诗经》中巴蜀原始歌谣缺失的原因,应该有如下几点:

1.孔子“删诗”。司马迁的《史记·孔子世家》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这就是说,周王朝史官曾经在华夏大地搜录有至少“三千余篇”原始歌谣,我们现在看到的《诗经》只是孔子的一个“精选本”而非原始歌谣的全貌。孔子对《诗经》原有作品进行过取舍整理和删定,其“精选”依据的标准是“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尽美矣,又尽善也”等。所谓“温柔敦厚”就是“不偏不倚,谓之中庸”,力求要有“节制”,也就是“不淫、不伤”即绝不不过分宣泄和极度张扬情感。他很自信地宣称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所选作品内容,“绝对健康”。因此,“蜀地僻陋,有蛮夷风”和“巴蛇吞象,三岁而出其骨”的骄狂任性的情感表现方式,自然不符合孔子的审美标准。巴蜀原始歌谣的缺失,也就是一种必然。

2.地理阻隔难以实地采风。在先秦时期,由于生产力低下与科技水平的不发达,要进入巴蜀大盆地去实地采集民间歌谣,不仅是需要极大的财力支持,更困难的是交通工具的局限。“蜀道难”让史官们望而生畏,止步不前,所以巴蜀原始歌谣未能录入“古者诗三千余篇”的范围之中。此外,在春秋战国时期各方国各自为政的“轴心时代”,北方中原大地的史官们能否与方音极浓的“蜀左言”巴蜀民众进行语言交流,收录与欣赏巴蜀民间歌谣,也是一个时代与地域的困惑。即如宋代操山东话的女诗人李清照就指责过操四川话的苏轼词作“不协音律”。

3.“巴蜀图语”的遗憾。文字出现之前,人类已经有了语言,这是人类进入群居时代的必然。巴蜀先民与其他地域的原始族群一样,也在生产劳动、祭祀、婚恋、战争中有着情感宣泄的需要与抒发情感的表现方式,其中一些优秀作品通过口耳相传得到留存。但直到商周时期,巴蜀器质文明系统中的文字与中原地区的甲骨金文仍完全不属一个系统。这些保留在巴蜀青铜器上的文字,被学者们称为“巴蜀图语”,属于从原始图画到文字的过渡阶段。即便这种“图语”能够逐渐地“文字化”,也会因为秦王朝于统一之际实施的“书同文”制度而彻底消失,附着其中的巴蜀原始歌谣亦会随之消散。

概言之,上古时期的巴蜀大地,产生了奇幻瑰丽的神话和传说故事,有着震惊世人的三星堆文明与金沙文明等器质文明形态,后来又有着巴蜀文学辉煌的多代呈现,于此推想:巴蜀大地应该有过原始歌谣的产生盛况。也就是说,巴蜀文化的辉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绝非“大器晚成”。春秋战国以来巴蜀地区偏安一隅,极少参加北方中原地区的政治角逐而常被忽略。也由于地理阻隔和交通落后,尤其是中原正统及中心意识的偏颇,孔子等人在搜集整理《诗》时有意无意地忽略巴蜀地区的诗歌。我们认为,巴蜀大盆地久远的生命史,上古时期农耕文明的高度发达,金沙、三星堆等颇具规模的城市文明,尤其是博大丰富、浪漫奇幻的巴蜀神话系统以及三星堆青铜文化的赫赫成就,都说明巴蜀上古语言形态的文学应该而且可以有一种辉煌。但我们现在却只能从零散的资料断片去梳理了。

巴蜀原始歌谣,仅见于清人沈德潜编《古诗源·河图引蜀谣》一首,其曰:“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会昌,神以建福”;《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先民之诗”也在尽情歌唱着生活的美好:“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野为阜丘,彼稷多有,嘉谷旨酒,可以养母”等。唐代在成都的杜甫曾用诗歌讲述一个凄婉故事:“蜀王将此镜,送死置空山。冥漠怜香骨,提携近玉颜。众妃无复叹,千骑亦虚还。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说的就是上古蜀王悼念妃子而作《东平》《臾邪歌》《陇归之曲》等,即《华阳国志·蜀志》载:“武都有一丈夫,化为女子,美而艳,盖山精也。蜀王纳为妃,不习水土,欲去。王必留之,乃为《东平》之歌以乐之。无几物故,蜀王哀之,乃遣五丁之武都担土,为妃作冢,盖地数亩,高七丈。上有石镜,今武都北角武担是也。后,王悲悼,更作《臾邪歌》《陇归之曲》。”

实际上,从一些典籍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巴蜀原始歌谣繁盛的情况。《华阳国志·巴志》记载说:“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这就表明,前往北方参战的巴蜀8支部落军队,在冲锋陷阵之际,常常是载歌载舞地行进。汉高祖刘邦有“巴渝鼓员36人”常伴身边的事实,以及两汉时期皇家宫廷与贵族们宴集中流行的“巴渝歌舞”等,乃至于魏晋时期“建安七子”王粲记录的“其辞甚古,莫能晓其句度”的巴渝歌四章等,都可说明巴蜀大地曾经有过繁荣的原始歌谣。

“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专家李学勤教授说得很清楚:“可以断言,如果没有对巴蜀文化的深入研究,便不能构成中国文明起源和发展的完整图景。考虑巴蜀文化本身的特色,以及其与中原、西部、南方各古代文化间具有的种种关系,中国文明研究中的不少问题,恐怕必须由巴蜀文化求得解决”。

作者:四川省“中华文化与城市传承普及基地”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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